張晨霞 李榮林
(南開大學 經濟學院,天津 300071)
改革開放以來,在快速的工業化進程和全球價值鏈貿易的背景下,中國的勞動收入份額呈現逐年下降趨勢。持續偏低的勞動收入份額給社會和經濟帶來負面影響,如加劇貧富差距、抑制公眾消費、削弱人力資本投資等。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指出,推動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要“提高勞動報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而且增加勞動收入份額也是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推進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目前,在收入分配制度深化改革的基礎上,與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的分配制度基本確立,但收入分配領域中尚未解決的問題,不僅會降低勞動報酬的初次分配比例,還會動搖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根基。因此深入研究勞動收入份額,對“堅持在經濟增長的同時實現居民收入同步增長、在勞動生產率提高的同時實現勞動報酬同步提高”具有重要意義。
在全球價值鏈貿易分工不斷細化的背景下,全球價值鏈參與程度是影響各國貿易利益分配的主要因素之一,也拉大了收入差距[1]。改革開放初期,我國依靠勞動力比較優勢承接加工組裝等低附加值生產環節,容易被發達國家“俘獲”進而鎖定在低端環節,陷入“悲慘增長”的怪圈。近年來,隨著中國政府制造強國戰略的實施,我國制造業逐漸開始鏈條升級,將資源集中在研發設計等高附加值環節,參與全球價值鏈貿易分工的價值創造能力不斷提升,因此在當前“逆全球化”的風險不斷上升的背景下,上游參與全球價值鏈(GVC)分工很有必要。
現階段,隨著GVC上游度逐漸上升,我國逐漸由被動分工轉向主動分工,同時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也更能反映出我國企業的要素配置以及技術情況。那么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能否會對勞動收入份額產生影響?企業成本加成率又怎樣影響GVC上游參與度的收入效應?本文試圖對這些問題進行解釋和說明。基于此,本文從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這一視角,研究其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并結合成本加成率來分析其對兩者的中介效應,旨在為妥善處理公平收入分配和構建對外開放新體制提供切實可行的路徑支持。
目前,現有文獻討論了我國勞動收入份額不斷下降的事實,但造成勞動收入份額變化的因素卻不盡相同。關于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因素分析主要從宏觀視角和微觀視角展開:在宏觀層面,部分學者認為產業結構轉型升級是勞動收入份額降低的主要影響因素[2],還有部分學者認為二元經濟轉型導致勞動收入份額的變化呈現U型趨勢[3-4];在微觀層面,勞動力要素相對供給過剩造成了勞動收入份額的變動[5-6],偏資本的技術進步會減少對勞動力要素的投入,導致勞動收入份額減少[7];還有部分文獻從稅收[8]、貿易自由化[9-10]等視角探討了要素收入份額下降的重要原因。同時現有文獻也開始對中國勞動收入份額的上升現象進行討論,如劉亞琳等(2018)[11]認為第二產業勞動力占比的“倒U型”趨勢會造成勞動收入份額先下降后上升的變化。藍嘉俊等(2019)[12]和常進雄等(2019)[13]研究發現,勞動力就業結構的變化會造成勞動收入份額的上升。柏培文和楊志才(2019)[14]研究認為,勞資議價能力的提升會促進勞動收入份額的上升。由此可見,學者們在不同層面的經濟環境的基礎上,發現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因素具有異質性。
值得關注的是,與勞動收入份額不斷變化同時發生的重要現象是全球價值鏈分工的興起。現有文獻對這一話題研究密切相關的是全球價值鏈嵌入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分析。這類文獻關于國外的研究:針對發達國家主要分析技術和非技術勞動的分配差異[15],針對發展中國家主要分析勞動要素和資本要素收入分配差異[16]。關于國內的研究:一些學者認為全球價值鏈嵌入位置的上升會降低勞動收入份額,如袁媛和綦建紅(2019)[17]在工企數據的基礎上,基于前向生產鏈長度的視角研究發現企業嵌入GVC會顯著降低勞動收入份額。隋廣軍等(2021)[18]構建GVC非等間距上游度指標,認為全球價值鏈上游度主要通過技術進步和要素價格對勞動收入份額產生負面效應。張少軍(2015)[19]利用行業數據發現,作為組織和治理力量的全球價值鏈主要通過勞動力市場一體化、低端鎖定、價格驅動等渠道減少發展中國家勞動者工資,導致勞動份額的減少。劉勝等(2016)[20]分析勞動收入份額會受到GVC分工的影響,考慮到要素稟賦結構的不同,參與GVC分工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程度也有所差異。同時也有學者持相反觀點,認為全球價值鏈嵌入位置的上升會提高勞動收入份額,發現全球價值鏈嵌入程度通過中間品、產業結構和技術研發等促進勞動收入分額的上升[21]。
現有文獻關于企業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研究不多,主要是從市場結構角度分析,這類文獻主要在企業層面和行業層面進行分析:關于微觀企業的分析,申廣軍等(2018)[22]采用企業加成率作用企業市場力量的代理變量,認為市場力量越強越促進企業利潤份額的上升,進而造成勞動收入份額的減少。文雁兵和陸雪琴(2018)[23]利用工企數據實證研究發現市場競爭效應強化資本深化與技術偏向,進而造成勞動收入份額的減少。關于行業層面的分析,Barkai(2020)[24]研究認為市場缺乏競爭導致資本與勞動收入份額都會減少。Autor等(2020)[25]認為美國大規模企業對市場的壟斷力量造成行業勞動收入份額減少。賈珅和申廣軍(2016)[26]認為行業壟斷程度越強,勞動收入份額越高。由此可知,對于企業層面分析,學者們認為企業成本加成降低勞動收入份額;而對行業層面的分析,學者們并未達成一致。
目前,全球價值鏈與成本加成問題受到廣大學者重視,關于全球價值鏈與成本加成的研究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些學者認為企業嵌入全球價值鏈對企業的成本加成有顯著的提升作用。如盛斌和陳帥(2017)[27]在異質性企業貿易理論模型的基礎上,認為企業在參與GVC的過程中可以提高成本加成,且嵌入GVC的出口企業成本節約效應基本存在于技術密集型和資本密集型企業中。另一些學者持有相反的觀點,如劉磊等(2009)[28]利用工企-海關匹配數據,發現隨著中國企業嵌入全球價值鏈程度的加深,技術創新能力不斷提升,但當與發達國家技術差距不斷縮小時,中國企業會被鎖定在低端環節,因此認為全球價值鏈嵌入對企業的成本加成呈現先上升后下降的趨勢。
通過分析以上文獻,本文發現結論并不統一,因此進一步分析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成本加成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依然有重要意義。在全球價值鏈貿易分工的背景下,妥善處理公平收入分配和改善GVC分工地位是重要議題。因此本文在2000-2013年中國工企—海關數據的基礎上,分析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在借鑒現有文獻的基礎上,本文試圖在以下三個方面促進相關文獻的發展:(1)通過梳理以往文獻,發現有關GVC分工、企業成本加成和勞動收入份額已被廣泛討論,但將這三者聯系在一起的文獻較少,因此本文從微觀企業角度出發,分析制造業企業GVC分工的要素收入分配效應,并將企業成本加成率作為中介變量,探索其兩者之間的關系。(2)創新指標計算方法,借鑒盛斌和陳帥(2017)[27]以及徐邦棟和李榮林(2020)[29]的方法,同時在世界投入產出表的基礎上,構建細分產業的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指標,另外區別以往文獻研究只采取單一方法測算勞動收入份額指標,本文在實證回歸時采用以生產法和收入法測算的勞動收入份額,從而全面細致地考察中國微觀企業收入分配情況。(3)現有文獻對勞動收入份額的異質性分析較少或者不全面,而本文通過區分所有制、貿易模式和區域,詳細研究GVC分工下收入分配的異質性影響,有助于認識到制造業企業GVC分工下收入分配方面存在的突出問題。
GVC上游參與度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機理主要概括如下:首先,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可通過資本深化影響勞動收入份額。全球價值鏈格局的演變和重塑使產品生產環節在不同國家間轉移,導致生產要素相對需求的變化,相對需求增加的生產要素收入提升,相對需求降低的生產要素收入減少,從而影響要素收入分配格局。不同于傳統國際分工,全球價值鏈分工使生產要素配置更加合理化和專業化,跨國企業利用核心競爭優勢將資源集中在設計、研發等高附加值環節從而提升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位于全球價值鏈上游的企業對資本的相對需求提升,更容易進行資本深化[30],這就造成勞動要素收入份額的下降。Bassanini和Manfredi (2012)[31]利用25個OECD國家行業數據,研究發現國際生產分工促使這些國家持續資本深化,進而導致勞動收入份額減少。所以,全球價值鏈上游度程度越高,資本要素相對需求越強,勞動要素收入份額相應減少。其次,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可通過偏向型技術進步影響勞動收入份額。全球價值鏈上游企業借助技術優勢,從技術標準上對全球價值鏈下游企業進行限制,從而確保其核心產品在全球市場上的稀缺性,因此技術偏向性對要素收入分配產生顯著影響。戴天仕和徐現祥(2010)[32]利用中國1978—2005年省份數據,發現我國的技術進步主要是偏向資本的。勞動要素收入份額持續下降,正是因為我國企業使用了資本偏向性技術[7]。當資本和勞動可以相互替代時,技術進步的資本偏向會增加資本收入份額,從而減少勞動收入份額。所以,全球價值鏈上游度程度通過偏向型技術進步造成勞動要素收入份額的減少。綜上,本文提出假說1。
H1當企業嵌入GVC貿易中,隨著企業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的加深,企業形成技術和資本偏好,在一定程度上惡化了勞動生產要素在要素收益分配中的比例,造成勞動收入分配的減少。

H2企業成本加成程度越高,定價話語權就越高,那么勞動者談判能力相對較弱,導致勞動收入份額的降低。
進一步地,企業成本加成率對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引起的勞動收入份額變化有中介作用嗎?企業的成本加成取決于產品價格和邊際成本,產品價格提升有利于企業獲得很多的出口附加值[27],也表明企業越來越多參與中上游環節,邊際成本的降低意味著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表明企業加大技術和資本投入,減少勞動替代性,技術和資本偏好增加,造成勞動收入份額降低[17]。另外,考慮到希克斯技術偏向的界定,如果資本勞動比率不變,技術偏向資本的程度越高,那么勞動產出彈性越低,說明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會降低勞動收入份額,而成本加成率提高強化企業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對勞動收入份額的變化效應,擴大各要素收入的不平等效用。袁媛和綦建紅(2019)[17]通過實證發現企業嵌入GVC可以通過壟斷加成這一中介路徑對勞動收入份額產生顯著影響。隋廣軍等(2020)[18]研究認為全球價值鏈上游度通過要素價格渠道對制造業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產生影響。因此,企業參與GVC分工增加了企業的成本加成率,即增加了企業的產品定價權能力[33],促進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的下降。綜上,本文提出假說3。
H3企業成本加成率的提高,會強化企業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產生的各要素收入不平等效應。
本文關注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將基準回歸模型設定如下
lsit=β0+β1gvcit+β2markupit+β3Xit+μi+μt+εit
(1)
其中,i、t分別表示企業、年份。lsit表示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gvcit代表企業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markupit代表企業成本加成率;Xit代表控制變量組,包括資本密集度、全要素生產率、企業年齡、企業規模、企業出口、企業進口、企業利潤率、融資約束;μi表示企業固定效應,μt表示年份固定效應,εit為隨機誤差項。
1.被解釋變量
勞動收入份額(ls)。勞動收入份額主要是指勞動生產要素收益占所有要素收益的比例,在企業層面,本文用勞動報酬占工業增加值的比重來表示。根據現有文獻對勞動收入份額的測算方法,主要分為生產法和收入法。其中,根據盛斌和毛其淋(2015)[34]的生產法,勞動收入份額= (工資+福利費)/ (總產值+應付增值稅-中間投入合計);根據申廣軍等(2018)[22]的收入法,勞動收入份額= (工資+福利費)/ (營業盈余+生產稅凈額+折舊+工資+福利費)。
2.核心解釋變量
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gvc)。根據世界投入產出數據庫,借鑒Koopman等(2014)[35]的方法分解國家層面的出口數據,計算出間接進口比重(λ1)、返回增加值比重(λ2)、中間品間接出口的比重(λ3),這些系數將用于計算GVC上游參與度。參考盛斌和陳帥(2017)[27]以及徐邦棟和李榮林(2020)[29]的測算方法,加工貿易企業的GVC上游參與度指數如下
gvcijyp=
(2)

一般貿易企業的GVC上游參與度指數

(3)
其中,下標g表示一般貿易,SALEijyg表示一般貿易企業i在y年的銷售額。相對于加工貿易企業,一般貿易企業的中間產品在滿足國內產品消費的基礎上,還用于出口產品生產,然而工企數據庫中沒有信息顯示一般貿易企業的進口中間品是用于出口產品還是非出口產品,因此本文用出口交貨值和企業銷售額的比重來表示。
混合貿易企業的GVC上游參與度指數如下
gvcijym=ωρ×gvcijyp+ωg×gvcijyg
(4)
混合企業貿易類型包括加工貿易和一般貿易,因此混合貿易企業的GVC上游參與度是根據貿易類型的出口比重進行加權計算。式中,下標m表示混合貿易,ωp表示加工貿易額占混合企業出口總額的比重,ωg表示一般貿易占混合企業出口總額的比重。
本文另一解釋變量是企業成本加成率(markup)。考慮到本文使用的工企-海關匹配數據能夠提供企業產品單價和數量信息,參考De Locker和Warzynski(2012)[36]的生產函數測算方法,具體定義公式如下
(5)

3.控制變量
除了被解釋變量和核心解釋變量外,本文還設置了影響勞動收入份額(ls)的控制變量集合:(1)資本密集度(lnkl),用企業固定資產凈值與職工人數的比值表示,并取對數進入回歸方程。資本密集度等同于企業的資本產出彈性,勞動收入份額隨著資本密集度上升而下降,所以預期資本密集度的符號為負;(2)全要素生產率(lntfp),采用LP法進行測算,并取對數進入回歸方程。全要素生產率反映了企業的技術水平和要素使用效率,所以預期全要素生產率的符號為負;(3)企業年齡(age),用現在年份減去成立年份再加1來衡量,企業存活時間越長,員工就掌握越多的工作技能,預期符號為正;(4)企業規模(scale),企業達到一定的規模經濟,有利于生產成本的降低,進而促進產品價格與成本的偏離,造成成本加成率的上升和勞動收入份額的下降,預期符號為負;(5)企業出口(lnexport),用企業的出口額加1并取對數來表示。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利用廉價勞動力比較優勢發展出口導向型經濟,吸納了大量過剩和閑置勞動力,因此可能促進了勞動收入份額的上升,預期符號為正;(6)企業進口(lnimport),用企業的進口額加1并取對數來表示,企業進口中間投入品會通過競爭效應、溢出效應、替代勞動效應影響勞動收入份額,預期符號不確定;(7)企業利潤率(profit),選擇企業的利潤總額與工業增加值的比重來衡量。企業利潤率反映了企業對各要素分配收益時利潤的比率,利潤率越高時,勞動收入份額會越低,所以預計符號為負;(8)融資約束(financial),采用利息支出與固定資產的比重來表示,根據羅長遠和陳琳(2012)[38]的研究,融資困難的企業為應付融資約束,會留存一部分利潤,進而造成勞動收入份額的下降,所以預期符號為負。
本文使用的數據主要來源于三套數據。第一套數據庫是2000-2013年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該數據庫包括了全部國企和規模以上的非國企。參考Brandt等(2012)[39]的方法,對該數據庫進行處理:剔除職工人數小于10的企業樣本;刪除總產值、工業增加值、固定資產凈值等存在零值或者缺失的企業樣本;刪除工資總額和應付福利費為零的企業。第二套數據是海關貿易數據庫,將該數據庫中的企業名稱中有“貿易”“經貿”“科貿”“進出口”等字樣的企業剔除。第三套數據是世界投入產出數據庫,該數據庫用來測算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
值得注意的是,工企數據庫最新數據是2013年,其中在2008—2010年期間,該數據庫未提供應付職工薪酬情況,對于缺失的年份,運用插值法補齊缺失數據。表1描述了被解釋變量、核心解釋變量和控制變量的統計特征。

表1 描述性統計
圖1繪制了全球價值鏈上游度、成本加成率與勞動收入份額的趨勢圖。從中可以看出2000—2013年期間,全球價值鏈上游度和成本加成率呈現不斷上升的趨勢,勞動收入份額反而呈現逐漸下降趨勢。在樣本區間內,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的平穩上升趨勢說明我國企業漸漸參與上游環節,開始進行核心零部件和設計研發階段的生產,而不是剛剛入世時承接大量的組裝貼牌生產環節。與此同時,企業成本加成率上升了15.6%,這說明加入世貿組織后,中國承接國外轉移的產業,隨著國家政策的扶持和企業生產率的提高,通過價格效應和邊際成本效應,成本加成率呈波浪式上升趨勢。另外,勞動收入份額在樣本期間內下降幅度為22.4%,說明勞動生產要素收益占所有要素收益的比重下降。

圖1 全球價值鏈上游度、成本加成率與勞動收入份額變化趨勢
為了進一步觀察全球價值鏈上游度、成本加成率與勞動收入份額之間的關系,圖2將全球價值鏈上游度和勞動收入份額取行業均值后并繪制趨勢圖,從圖2中可以看出,全球價值鏈上游度行業均值越高,勞動收入份額行業均值越低,與前文的理論機制分析一致。圖3將企業成本加成率和勞動收入份額變量取行業均值后并繪制趨勢圖,發現企業成本加成率行業均值和勞動收入份額行業均值也呈現明顯的反向關系。

圖2 全球價值鏈上游度與勞動收入份額關系的初步觀察 圖3 成本加成率與勞動收入份額關系的初步觀察
表2報告了式(1)的基準回歸結果。表中所有回歸的被解釋變量均為以生產法計算的勞動收入份額。表2的列(1)顯示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的系數顯著為負,說明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程度越深,勞動收入份額越低。企業成本加成率的系數也顯著為負,表明企業成本加成程度越高,勞動收入份額越低。由列(2)至列(4)估計結果可知,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的估計系數均為負,與列(1)結果一致,這驗證了假說1的成立。企業逐漸參與價值鏈上游環節后,會將資源轉移到研發、關鍵零部件生產等高附加值環節中,導致勞動要素收益占比下降,造成勞動市場份額下降。此外,列(2)至列(4)中的企業成本加成率的估計系數也均為負,與列(1)結果一致,這驗證了假說2的成立。企業成本加成程度越高,說明企業的產品定價能力較高,勞動者談判能力相對較弱,導致勞動收入份額的降低。

表2 基準回歸
就控制變量而言,列(2)在列(1)的基礎上加入資本密集度、全要素生產率、企業年齡和企業規模,其中資本密集度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這一結果與盛斌和郝碧蓉(2021)[40]的實證研究一致,說明企業的資本密集度越高,相應的資本產出彈性越高,導致勞動收入份額下降;全要素生產率的估計系數為負,說明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給企業帶來了超額收益,企業分配收益偏向資本和技術而非勞動力,進而造成勞動收入份額下降;企業年齡的估計系數為正,說明隨著企業成立時間的延長,企業注重對勞動力要素的收益分配,勞動收入份額不斷上升;企業規模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說明當企業達到一定的規模經濟后,注重對資本要素收益的分配,而且市場壟斷勢力的加強和成本節約效應也使企業獲得勞動力成本之外更多的超額利潤,造成勞動收入份額的降低。列(3)在列(2)的基礎上加入企業出口、企業進口控制變量,其中企業出口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說明我國通過發展出口導向型經濟,制造業企業承接國外勞動密集型產業,吸納了大量勞動力,促進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的提高。企業進口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說明中間投入品的進口通過知識外溢效應、替代勞動效應導致勞動收入份額的下降。列(4)在列(3)的基礎上加入企業利潤率和融資約束,企業利潤率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說明企業利潤率越高,勞動收入份額越低。融資約束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說明融資約束困難或者企業財務狀況不好的企業會增加利息的支出,財務負擔增加,導致勞動收入份額的降低。
當基準回歸模型出現測量誤差、反向因果和遺漏變量情況時,內生性問題就會產生。對于測量誤差問題,選擇替換變量指標的方法來解決此類內生性問題。對于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借鑒周華等(2016)[41]的研究方法,構建GVC非等間距上游度來作為替換指標,具體結果見表3列(1)。結果顯示,GVC上游參與度替代指標的估計系數在1%的水平上通過顯著性檢驗,說明考慮測量誤差問題后,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對勞動收入份額仍有顯著影響。對于成本加成率,在基準模型中,選擇生產函數法測算的加成率指標,因此借鑒盛丹和王永進(2012)[42]的研究方法,采用會計法重新測算成本加成率并作為替代指標進行估計?;跁嫹y算的成本加成率公式如下
(6)
其中,VA是工業增加值,WAGE是工資和福利費用,MID是企業中間投入。具體回歸結果見表3的列(2),基于會計法測算的成本加成率替代指標估計系數的符號和顯著性沒有改變,說明基準回歸結果仍成立。
對于反向因果問題,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與勞動收入份額可能互為因果,比如,企業進行利潤分配時會偏向技術和資本,造成勞動收入份額下降,此時企業會不斷追求專業化生產和壟斷利潤,逐漸地攀升到全球價值鏈上游。為避免此類內生性問題,采用工具變量法。根據工具變量法的基本原理,合適的工具變量需要與內生變量相關,但是與擾動項不相關[43]。為此采用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滯后一期作為工具變量以進一步避免可能的內生性問題,具體回歸結果見表3的列(3),該列是兩階段最小二乘法(2SLS)的估計結果。其中,Kleibergen-Paap rk LM 和Kleibergen-Paap Wald rk F 檢驗排除了工具變量識別不足和工具變量弱識別的可能性,表明選取的工具變量是合適的。回歸結果顯示,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的估計系數在5%的水平上顯著。此外,成本加成率與勞動收入份額也可能互為因果,當勞動收入份額下降時,勞動者談判能力下降,此時資方的談判能力不斷上升,那么產品定價話語權也就逐漸提升,企業成本加成率將增加。為解決內生性問題,采用成本加成率的滯后一期作為工具變量進行回歸,具體回結果見表3的列(4)。結果顯示,雖然成本加成率的估計系數有所變化,但是仍通過了顯著性檢驗。
對于遺漏變量問題,基準回歸分析已經控制了企業固定效應和年份固定效應,考慮到省份層面、行業層面可能存在難以控制和觀測的因素,表3的列(5)在表2的列(4)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入省份、行業固定效應,列(5)回歸結果顯示結論依然不變。同樣地,表3的列(6)在表2的列(4)的基礎上加入省份—行業固定效應,結果依然印證了本文基準回歸的結論。

表3 內生性分析
勞動收入份額的測算分為生產法和收入法,本部分將使用以收入法計算的勞動收入份額作為被解釋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表4的列(1)匯報了對以生產法計算的勞動收入份額進行回歸的計量結果,列(2)是對以收入法計算的勞動收入份額進行回歸的計量結果。表4中列(1)和列(2)回歸結果表明無論勞動收入份額計算方法如何變化,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的符號和顯著性沒有明顯變化,表明本文結論的穩健性。為了更好地研究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變動的長期關系,構建差分GMM模型以檢驗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表4的列(3)回歸結果顯示,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在長期中對勞動市場份額變動的影響系數均顯著為負,該結果與基準回歸的結論一致。另外,由于工企數據庫沒有提供2008—2010年期間的應付職工薪酬情況,為避免樣本選擇偏誤問題,單獨對2000—2007年樣本數據進行回歸,具體結果見表4的列(4)和列(5),其中列(4)不包括控制變量。該結果再次證明本文結論的穩健性。最后,發現樣本期內存續企業與全部樣本企業在重要指標上的核密度分布重合度較高,能夠作為替代樣本去檢驗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因此篩選出2000—2013年存續樣本企業共30 869個,并重新進行回歸。具體結果見表4的列(6),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的估計系數通過了顯著性檢驗,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進一步表明本文結論是穩健的。

表4 穩健性分析
本部分將通過多維度(所有制、貿易方式、區域)的異質性討論來分析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的關系,對基準回歸模型的結論進行再次驗證。
1. 所有制異質性
不同的所有制企業處于不同的全球價值鏈參與程度時,其勞動收入份額受影響的程度也有所差異。改革開放以后,為了承接國外轉移的產業和引進國外資本,中國地方政府長期賦予外資企業超國民待遇,所以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上升時,外資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反而上升。同時,國有企業一方面承擔著“穩就業保民生”的社會責任,在很多方面享有補貼、融資等國家政策優惠[44];另一方面,大型國有企業大多處于國內產業鏈上游且占據著我國國民經濟的重要行業,長期擁有土地、資本等要素的支配權[45],因此其勞動收入份額受到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的正面影響。不同于外資企業和國有企業,民營企業難以獲取優惠政策支持,在面臨生存壓力時,會注重資本和技術偏好,因而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對民營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產生負面影響。同樣,在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效應方面,國內企業(國有企業、民營企業)和外資企業之間存在差別。相比于國內企業,外資企業有著健全的工會組織,勞動力會利用勞資談判機制影響管理層決策,因此成本加成率上升時,外資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將提高?;谏鲜龇治?,將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成本加成率對不同所有制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進行考察,在區分企業所有制類型時,以國有實收資本比率超過50%和外商實收資本比率超過25%作為區分國企和外資企業的方法。具體回歸結果見表5列(1)至列(3),發現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對國有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的估計系數雖然不顯著,但符號為正,與邏輯一致;對外資企業勞動收入份額有顯著的正向影響,而對民營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有顯著負向影響。成本加成率對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有顯著負向影響,對外資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有顯著正向影響,也與邏輯一致。
2.貿易模式異質性
中國于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就不斷發展以加工貿易為主的出口模式,憑借充足廉價的勞動力比較優勢,加工貿易快速發展。加工貿易企業依靠低成本優勢從中低端裝配組裝環節嵌入全球價值鏈,這些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要低于一般貿易企業和混合貿易企業,難以在資本深化和技術升級中向全球價值鏈高端攀升,因此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不是加工貿易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的決定因素。另外,由于加工貿易通常從事中低端環節,對產品定價沒有產生影響,因此成本加成率也不是加工貿易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的決定因素。因此,本文進一步分析了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成本加成率對不同貿易類型企業的影響,具體回歸結果見表5列(4)至列(6),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成本加成率對混合貿易企業和一般貿易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對加工貿易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估計系數不顯著,與邏輯一致。

表5 分所有制和貿易方式的回歸
3.區域異質性
考慮到不同的自然地理條件、要素稟賦、經濟發展條件等因素造成各地區經濟水平的差異,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成本加成率有可能因地區不同對勞動收入份額帶來異質性影響。本文將全國分為東部地區、中部地區、西部地區進行研究。具體的實證檢驗結果見表6。結果表明,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對東部地區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產生顯著負向影響,但對中西部地區企業勞動收入份額不顯著,可能的原因是:東部地區基本上處于沿海地區,對外開放程度高,有著政治經濟優勢和便利的交通基礎設施,而且嵌入GVC企業占到全國企業的90%以上,企業GVC上游參與度的提升說明企業積極參與高附加值環節的分工,技術進步和資本積累明顯,造成勞動收入份額下降。中西部地區企業承接了大部分東部地區轉移出去的勞動密集型產業,而且產業層次低且制造業企業轉型困難,對勞動力需求小于供給[18],造成中西部地區的勞動收入份額的估計系數不顯著。再觀察成本加成率的估計系數,可以發現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的估計系數在東部地區顯著為負,在中西部地區也不顯著,可能的原因是:東部地區企業通過掌控產品的定價權來影響勞動收入份額,而中西部地區的企業主要承接東部地區轉移的低層次產業,難以有效提升產品定價能力。

表6 分區域的回歸
根據前文分析,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成本加成率對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產生負向影響,本部分將進一步分析成本加成率在企業GVC上游參與度影響勞動收入份額的過程中所起的中介作用。本部分在式(1)的基礎上構建如下模型
lsit=α0+α1gvcit+α2X+μi+μt+εit
(7)
markupit=β0+β1gvcit+β2X+μi+μt+εit
(8)
lsit=λ0+λ1gvcit+λ2markupit+λ3X+μi+μt+εit
(9)
其中,markupit表示生產函數法估計的企業成本加成率,本部分中介機制檢驗首先采用固定效應回歸作為基準回歸,然后進行聯合中介效應回歸,同時對企業成本加成率的中介效應進行sobel檢驗,以確保成本加成率是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影響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的重要渠道,最后采用替換成本加成率、長差分回歸、Tobit估計等方法進行穩健性檢驗。

表7列(4)-(6)是在列(3)的基礎上進行多種穩健性檢驗的結果。穩健性檢驗一:替換成本加成率。在本部分回歸中采用不包括本企業的成本加成率行業均值作為替代指標進行估計,具體回歸結果見列(4)。發現成本加成率估計系數的符號和顯著性與列(3)相同,說明替換成本加成率指標后,成本加成率的內生性問題并沒有產生實質性干擾。穩健性檢驗二:長差分回歸。為了捕捉企業成本加成率中介效應的長期影響,選取樣本期內的首尾兩年(2000年和2013年),構建一個較長時間跨度的差分,具體回歸結果見列(5)。根據列(5)回歸結果,在長期內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的估計系數均顯著為負,與列(3)相同。穩健性檢驗三:Tobit估計。由于勞動收入份額的取值主要維持在0和1之間,假如直接將勞動收入份額作為因變量進行回歸,可能會截留部分數據,因此選擇Tobit模型來解決此類問題。具體回歸結果見列(6),可以發現在解決數據截留問題后,本文結論依舊穩健??偠灾?,在采用三種穩健性檢驗后,本文依然發現企業成本加成率是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影響勞動收入份額的重要途徑,說明本文結論可靠。

表7 中介效應分析
本文在工業-海關數據的基礎上,研究GVC上游參與度和企業成本加成率對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并考察了企業成本加成率的中介效應。研究結論表明:(1)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對企業勞動收入份額有顯著的負向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惡化了勞動生產要素在要素收益分配中的比例,造成勞動收入分配的減少;企業的成本加成率也顯著降低了勞動收入份額。(2)在異質性分析中,全球價值鏈上游參與度顯著降低了民營企業、一般貿易企業和東部地區企業的勞動收入份額;成本加成率對加工貿易企業和中西部地區企業的收入效應不顯著。(3)中介機制檢驗表明,企業成本加成率能夠擴大企業GVC上游參與度對勞動收入分配的負面效應?;谝陨辖Y論,本文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第一,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健全勞動收入宏觀分配調節機制。企業全球價值鏈升級必然導致技術和資本偏向,是市場經濟中的正?,F象,因此在初次分配中要積極采取措施提高勞動要素收入,實現經濟增長與居民收入的同步性、勞動生產率與勞動報酬的同步性,強化知識價值導向;在再次分配中,還要進一步實施收入再分配政策,如稅收、最低工資等,通過提高低技能勞動者報酬等措施來緩解國民收入分配差距,減緩勞動收入份額的下降速度。
第二,提升高附加值生產環節的參與程度。全球價值鏈分工是世界經濟一體化的必然趨勢,本文研究認為GVC上游嵌入對勞動收入份額產生負向影響,但從提高勞動收入占比的長遠角度看,這并不意味著放棄進一步對外開放和融入全球價值鏈生產分工,切不可“因噎廢食”。值得注意的是,企業GVC嵌入的低附加值生產環節才是造成勞動收入分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因此企業主動提升全球價值鏈承接地位,才是根治勞動收入份額偏低的治本之策。
第三,積極發揮工會職能,引入并完善勞動收入談判制度。在企業內部,勞動收入談判制度是有效提升勞動者談判能力的工資制度。因此,應積極發揮工會職能,維護勞動者權益,增加勞動者職業技能培訓的機會和平衡勞資地位,將企業發展路徑從“弱勞動重技術”轉為“重技能優技術”,讓勞動者共享經濟發展紅利。
第四,因地制宜,為企業構建良好政策環境。在完善收入分配體系的過程中,還需要針對性地對重點部門、重點企業、重點地區進行引導,如GVC上游參與度對民營企業、一般貿易企業、中部地區企業的收入不平等效應有著較嚴峻的風險。因此,進行收入分配改革時,有節奏、有重點地對這些關鍵環節進行改革將產生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