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永,田文軍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為了完善刑事訴訟中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2018年修改《刑事訴訟法》時,立法者在總結試點經驗的基礎上對認罪認罰案件的偵查、起訴和審判程序做出了一系列特殊的制度安排,其中新增的兩個條文對刑事司法實踐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是第176條第2款,該款規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并隨案移送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材料?!边@一規定從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實現繁簡分流的目的出發,明確將提出量刑建議作為檢察機關對認罪認罰案件提起公訴時的一項法定義務,提高了對檢察機關履行公訴職能的程序要求。二是第201條,根據該條規定,除五種例外情形外,“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即使人民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也只有在檢察機關拒絕調整或者調整后仍然明顯不當時才能“依法判決”。這一規定明確了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的“一般應當采納”原則,通稱“量刑建議的拘束力條款”。據立法者解釋,這一規定“是對認罪認罰案件在程序上從簡、實體上從寬的重要體現”,它為司法機關鼓勵和引導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提供了程序保障,有利于犯罪嫌疑人對認罪認罰產生的法律效果形成直觀的預期,促使其認罪服判,從而增強量刑建議的法律效果。(1)參見王愛立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429-430頁。立法者還認為,《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2款關于“依法判決”的規定表明,人民法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對量刑具有最終裁判權,體現了以審判為中心的原則”。(2)參見王愛立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432頁。2019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聯合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下稱《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33條第2款規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檢察院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這一規定進一步壓縮了法院的量刑裁量權,從而使本來就存在爭議的量刑建議拘束力條款再次成為學界爭議的焦點。隨后披露的“余金平交通肇事”案裁判文書則將關于量刑建議問題的檢法沖突直接曝光于公眾眼前,引發公共輿論的熱議。
然而,到目前為止,關于量刑建議問題的研究,除了直接針對個案的評論之外,基本上限于理論分析,實證研究較少。(3)關于量刑建議實證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參見左衛民:《量刑建議的實踐機制:實證研究與理論反思》,載《當代法學》2020年第4期,第48頁。究竟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的運行情況如何?存在哪些問題?量刑建議拘束力條款對量刑建議及其采納有何影響?現有的研究并未提供清晰的答案。有鑒于此,本文擬以西部A市兩級法院適用認罪認罰制度的全部數據為基礎,結合問卷調查和對法官的訪談結果,對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問題進行實證考察和分析,并提出相應的對策建議。
A市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地區,量刑建議的實踐時間較長、機制運行較為成熟。自2017年以來,A市法院系統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刑事案件進展較為順利,成效較為明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提出率和量刑建議采納率均居全國前列。因此,以A市法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結的案件為樣本研究量刑建議的有關問題,具有代表性意義。本文所依據的實證材料主要由以下三個部分構成:一是從法院辦案系統直接提取的基礎數據,包括2017年至2020年8月期間,全市兩級法院辦理一審刑事案件總數、認罪認罰案件數、認罪認罰制度適用率等;二是各法院上報的案件統計數據,包括2017年至2020年8月期間,各法院確定刑量刑建議和幅度刑量刑建議的提出人數、采納人數、調整人數等;三是2020年11-12月期間對全市法院刑事審判條線118名(4)全市法院刑事審判業務方面共有員額法官140人,參加問卷調查的共118人,占比84.29%,但問卷中的部分問題僅有117份有效答卷。員額法官的問卷調查結果以及對部分一線法官、檢察官和值班律師的訪談記錄。
根據《刑事訴訟法》和《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的規定,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從形成到判決兌現,大體上經過協商、提出、審查和采納四個階段,這四個階段前后銜接,形成完整的量刑建議機制。下文擬按照這四個階段對量刑建議機制的實際運行情況加以考察和分析。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借鑒國外協商性司法的經驗而建立起來的,其公正實施有賴于對被追訴人訴訟主體地位的確認以及以此為基礎而形成的控辯平等的協商機制。(5)參見龍宗智:《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是控辯平衡》,載《環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2期,第5頁。盡管我國2018年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并未明確出現“量刑協商”的規定,但隨后出臺的《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33條規定:“人民檢察院提出量刑建議前,應當充分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意見,盡量協商一致。”這說明,我國實際上已經承認量刑協商的正當性。《刑事訴訟法》第173條關于檢察機關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或值班律師意見后提出量刑建議的規定,事實上就是中國特色的控辯量刑協商程序。(6)參見胡云騰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28-30頁。檢察機關只有與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或值班律師開展平等的量刑協商,充分吸納辯護一方關于量刑的合理訴求,才能合法促成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確保其最終接受法院根據量刑建議所判處的刑罰。這意味著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必須能夠對量刑建議的形成產生實質性的影響,而法官對量刑協商是否平等的判斷,有可能會決定其對量刑建議的審查力度和尊重程度。
為了了解檢察官、值班律師進行量刑協商的過程以及法官對量刑協商平等性的經驗認識,我們對3名基層檢察官、3名參與辦理超過100件認罪認罰案件的值班律師和5名基層法官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訪談。訪談結果大致反映了以下五個方面的情況:
第一,量刑建議的提出由檢察官決定。檢察官一般會提前準備好確定量刑建議的具結書,再通知值班律師一同前往看守所見證具結過程,除不認罪外,犯罪嫌疑人一般都會簽署具結書。3名值班律師均表示,沒有經歷過需要修改量刑建議的情況。第二,量刑協商的過程較為簡短。檢察官表示絕大多數量刑協商的次數為1次,出現新的量刑情節才可能出現兩次協商,兩次協商的情況極少出現。值班律師表示每次量刑協商的時間在10分鐘以內,沒有遇見過超過20分鐘的量刑協商。第三,值班律師享有部分閱卷權。值班律師表示,為熟悉案情、促使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檢察官有時會向其出示相關案卷材料如起訴意見書和犯罪嫌疑人供述。第四,值班律師對量刑協商無實質影響。檢察官表示被告人、辯護律師對具結過程有實質影響,值班律師對量刑協商無實質影響,其主要作用類似于“見證人”。值班律師表示,其并沒有完整的閱卷權和充足的協商準備時間。第五,法官間接參與量刑協商。為完成較高量刑建議采納率的考核目標,有的檢察官會在協商之前向法官咨詢量刑意見,而法官并不排斥這種做法。
以上訪談情況表明,辯護主體的量刑協商能力較弱,對量刑建議的實質影響力有限。實踐中的量刑協商程序是一個檢察官主導的過程,不存在立法預設的充分的“協商”性質,而值班律師根本無法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甚至成為配合檢察官促使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說客”,法官以間接方式參與量刑協商,進一步弱化了量刑建議的協商性。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期間,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可以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也可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但在量刑建議制度正式入法之后不久,最高人民檢察院明確提出了“量刑建議精準化、規范化、智能化”的要求(7)參見陳菲:《最高檢:推進量刑建議工作精準化規范化智能化》,載中國法院網,http://sxfy.chinacourt.gov.cn/article/detail/2019/05/id/3870294.shtml,2021年1月16日訪問。,確定刑量刑建議遂成為量刑建議制度的發展方向。為了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深入實施,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19年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和量刑建議采納率納入了檢察官業績考評指標體系。(8)2019年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制發《檢察機關案件質量主要評價指標》,以“案件比”為核心,建立了案件質量評價指標體系,其中刑事檢察方面的指標包括不捕率、不訴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和量刑建議采納率等。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案件管理辦公室主任董桂文就建立檢察機關案件質量評價指標體系答記者問》,載正義網,http://www.law-lib.com/fzdt/newshtml/21/20200427091419.htm.2021年1月17日訪問。2019年5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關于開展檢察官業績考評工作的若干規定》,該規定以《檢察機關案件質量主要評價指標》為基礎,吸收地方經驗做法,設置了包括“四大檢察”“十大業務”、分層分類的檢察官業績考評指標,建立了以辦案質量、效率和效果為基本內容的業績評價指標體系和考核機制。同年5月1日起,各級人民檢察院即按照該規定全面開展檢察官業績考評工作。參見《最高檢有關部門負責人答記者問》,載最高人民檢察院官網,https://www.spp.gov.cn/spp/xwfbh/wsfbt/202005/t20200517_461135.shtml#1, 2021年1月17日訪問。在考核的壓力之下,地方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例不斷提高,相應地,幅度刑量刑建議的比例逐步下降。

表一:2017年至2020年8月A市一審刑事案件量刑建議情況一覽表
如表一所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期間(2017年),A市一審結案的刑事案件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比例和認罪認罰的被告人中被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人數比例分別為47.09%和49.80%。而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入法以后,上述兩項指標不斷攀升,到2020年1-8月,分別高達90.71%和76.64%。(9)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的統計,2019年1月至2020年8月,全國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例從27.3%上升至76%。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2020 年10 月15 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載《檢察日報》2020年10月17日,第2版??梢姡_定刑量刑建議已經成為檢察機關量刑建議實踐的主流。其原因大體上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確定刑量刑建議集中體現了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主導責任。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指出,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確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個十分典型的以檢察官主導責任為基礎的訴訟制度設計。(10)參見張軍:《關于檢察工作的若干問題》,載《人民檢察》2019年第3期,第9頁。立法關于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的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的規定,為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發揮主導作用提供了明確的依據,因為這一規定使檢察機關的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判決的內容。(11)參見每周社評:《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發揮主導作用》,載《檢察日報》2019 年5月20日,第1版。
第二,確定刑量刑建議能夠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明確的量刑預期,更加容易獲得犯罪嫌疑人的同意。根據《中國法律年鑒》的統計數據,2013年至2018年,全國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被告人共計9081631人,經法院依法審理后,其中只有6671人被判決宣告無罪(包括宣告不負刑事責任),公訴案件被告人的無罪判決率僅為0.09%。在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已經做出有罪供述,其中除極少數被撤銷案件和不起訴的以外,絕大多數人最終會被提起公訴。由于無罪判決率極低,現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又要求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加之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從寬處罰幅度上,“主動認罪優于被動認罪,早認罪優于晚認罪,徹底認罪優于不徹底認罪,穩定認罪優于不穩定認罪。”(12)參見《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9條。在審查起訴階段認罪認罰并且鎖定從寬處罰的最大利益,幾乎是犯罪嫌疑人唯一的理性選擇。與幅度刑量刑建議相比,確定刑量刑建議能夠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明確的量刑預期,更加符合犯罪嫌疑人鎖定從寬量刑最大利益的心理需要。
第三,確定刑量刑建議可以減少法官的審判負擔和風險,容易得到法官的支持。幅度刑量刑建議有量刑的上限和下限,有的案件中量刑建議的幅度還比較大。面對檢察官提出的幅度刑量刑建議,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一般會積極爭取法官在檢察官建議的量刑幅度下限判處刑罰,并為此而開展相應的辯護活動。因此,至少就量刑問題展開的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程序便不可省略,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對法官審理負擔的減輕作用較為有限。一旦法官最終的量刑裁判超出被告人的心理預期,被告人還可能提出上訴,并產生二審改判的風險。相比之下,如果檢察官在充分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或值班律師意見后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法官只要依法審查確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便可根據量刑建議作出判決,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程序都可以省略或大大簡化,被告人一般也不會提出上訴,法官也不必擔心二審改判。
根據證據裁判原則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法院應當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實質審查。審查以后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法院有權建議檢察機關予以調整。為了了解法官對量刑建議的司法審查情況,我們調研了A市五家辦案體量較大的基層法院的量刑調整情況,見表二。

表二:A市五家基層法院量刑調整情況一覽表(13)因法官辦案系統無法實時生成量刑調整數據,表二的數據來源于各法院人工統計、上報的數據。2020年的統計數據截至2020年6月。
如表二所示,A市部分基層法院對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建議判處的刑罰的調整有以下特點:(1)總體調整率較低。調研的五家基層法院中有四家法院的調整率在3.37%-6.02%之間,只有一家法院的調整率為12.24%,五家基層法院的平均調整率為6.34%。(2)確定刑量刑建議的逐步推行引發多家法院調整率的提高。2019年下半年以來,隨著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例逐漸提高,四家法院2020年1-6月的調整率較之2019年均有不同程度的上升,其中E區法院的調整率從6.38%上升到22.02%,升幅超過15個百分點。(3)部分法院的調整率波動較大。觀察五家基層法院的量刑調整率可以發現,2018年以來,只有B區法院的調整率相對穩定,波動幅度在1%左右,整體呈現出逐步上升態勢, C區法院的量刑調整率整體呈現出逐步小幅下降態勢;相比之下,A區法院、D區法院、E區法院三家法院調整率波動較大,年均調整率之間上升或者下降幅度達到9-15個百分點。以上數據表明,實踐中法院不輕易調整檢察機關建議判處的刑罰,審判階段對量刑建議的審查帶有明顯的形式化傾向。
法院對量刑建議的采納情況是衡量量刑建議實踐效果的重要指標。因此,我們對2017年至2020年8月A市一審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采納情況進行了統計分析,見表三。

表三:2017年至2020年8月A市一審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采納情況一覽表
如表三所示,A市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情況有以下特點:(1)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期間,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呈現逐步上升且高位運行的態勢。2017年、2018年A市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采納率為90.39%和95.28%,與全國同期總體趨勢大體吻合。(14)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中期的2017年12月,全國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率為92.1%,到2018年9月底,全國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率上升至96.03%。參見周強:《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情況的中期報告》,載《人民法院報》2017年12月24日,第02版;胡云騰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278頁。(2)2018年《刑事訴訟法》實施以后,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基本保持穩定,其中確定刑量刑建議采納率高于幅度刑量刑建議的采納率。2019年和2020年1-8月,A市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分別為94.95%和94.18%,相對穩定,且高于全國整體采納率7個百分點左右;其中確定刑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分別達到98.65%和97.64%,較之本市同期幅度刑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分別高出11.81和14.8個百分點,也比全國確定刑量刑建議的采納率高出8.24個百分點。(15)2019年1月至2020年8月,全國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采納率為87.7%,其中確定刑量刑建議采納率達到89.9%,高于幅度刑量刑建議4.3個百分點。參見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2020 年10 月15 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載《檢察日報》2020年10月17日,第2版。(3)確定刑量刑建議比例的逐步提高對確定刑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影響不明顯。如表一、表三所示,A市2017-2019年和2020年8月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例分別為49.80%、61.90%、68.70%和76.64%,呈現逐年上升的趨勢;而同一時期確定刑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分別為93.01%、97.3%、98.65%、97.64%,基本保持穩定。上述數據表明,無論檢察機關提出的是幅度刑量刑建議還是確定刑量刑建議,法院均持認同態度,只有極少數案件的量刑建議未獲法院采納。
應當說,在具體案件中影響量刑的因素是非常廣泛的,法官與檢察官之間由于訴訟角色、職業能力、辦案經驗、司法觀念等方面的不同,對同一案件的量刑存在認識分歧,屬于正?,F象。在確定刑量刑建議提出率高達76.64%的情況下,法院對確定刑量刑建議的采納率能夠達到98%左右的原因在于檢法兩院之間存在關于量刑建議問題的配合、銜接機制。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一是院際交流,即檢法兩院就量刑問題進行工作交流,如舉行聯席會、培訓會等,就量刑規范的理解、不同量刑情節從寬幅度的把握等達成共識以后形成會議紀要,作為檢察官提出量刑建議和法官量刑的“操作指南”。二是個案溝通,即檢察官與法官就案件的量刑問題進行事先溝通,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充分吸納了法官的意見和建議,庭審以后如果沒有特別意外的情形出現,法官自然會采納量刑建議。三是互相支持,即對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只要尚未達到“明顯不當”的程度,法官一般都會直接采納;如果法官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則會及時與檢察官溝通,建議予以適當調整,檢察官則通常都會尊重法官的調整建議。四是轉換程序,即當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在法官看來明顯不當時,經溝通后如果檢察官拒絕調整量刑建議的,法官一般會轉而適用非認罪認罰程序,以降低對檢察官量刑建議采納率的不利影響。五是壓制“反悔”。對于檢法兩院達成一致的量刑意見,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如果提出異議,可能被認定為“反悔”,從而導致被告人喪失從寬處罰的機會。一審期間認罪認罰的被告人如果不服判決提出上訴,有的二審法院也會支持檢察機關提出抗訴,并且根據抗訴意見改判加刑,由此形成對辯護一方的威懾。這也是認罪認罰案件上訴率較低、撤回上訴率較高的重要原因之一。
總體而言,從A市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機制的運行狀況看,法院高度尊重控辯合意的結果和量刑建議的拘束力,保障從寬承諾的兌現。超過90%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和超過94%的量刑建議采納率都清楚地表明,檢察機關主導認罪認罰被告人的量刑結果已經成為現實。這對“量刑權專屬法院”的傳統司法理念無疑會產生強烈沖擊,少數法官因此產生抵觸情緒。不過,在檢法機關配合銜接機制的嚴格約束之下,法官拒絕采納量刑建議的現象僅限于少數案件,因量刑建議是否明顯不當而發生檢法沖突的情形在A市尚未出現。
根據我們的調研和觀察,雖然A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確定刑量刑建議提出率、量刑建議采納率都已經處于全國領先地位,但量刑建議從形成、提出到審查和采納仍然存在一些問題,主要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量刑建議的協商性不足主要表現有五:第一,量刑建議由檢察機關單方提出,犯罪嫌疑人、辯護人只能選擇同意或者不同意,很少能夠獨立提出量刑建議與檢察機關進行磋商。第二,犯罪嫌疑人對于量刑建議是否適當缺乏判斷力,甚至對檢察官具有某種職權信賴。第三,辯護律師不敢輕易拒絕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第四,值班律師只能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咨詢,沒有能力也沒有動力代表犯罪嫌疑人與檢察官進行量刑磋商。第五,法官間接參與量刑協商進一步削弱了量刑建議的協商性。有的法官認為,“與其讓法官重復檢察官的勞動,不如將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程序的大門打開,讓審判人員提前介入審查起訴程序中,促進檢察機關提高罪名建議和量刑建議的精準性”(16)胡云騰:《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幾個問題》,載《中國法律評論》2020年第2期,第84頁。。但是,在各種現實條件的制約下,目前法官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中立,法官在審查起訴階段參與量刑協商(哪怕只是為檢察官提供咨詢意見),等于給檢察官的量刑建議進行事先“背書”,對于檢察官根據法官意見或者打著法官的招牌提出的量刑建議,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還有多大“協商”的空間?
量刑建議的協商性不足,深層次的原因在于我國刑事訴訟中控辯力量失衡。首先,從訴訟結構上看,作為控訴一方的檢察機關依法享有批準或決定逮捕、強制收集證據、退回補充偵查等權力以及對案卷證據等信息的優先占有地位;相比之下,犯罪嫌疑人不僅不享有沉默權、訊問時的律師在場權等,還要承擔“如實回答”的義務。在審查起訴階段,大多數犯罪嫌疑人在羈押狀態下接受檢察官的訊問,并且根據檢察官的告知才了解被指控的事實、罪名以及從寬處理的法律規定,沒有辯護律師提供法律幫助,被臨時安排的值班律師沒有能力為其提供及時、有效的法律幫助。其次,從程序機制上看,案件是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犯罪嫌疑人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包括哪些事實、罪名等內容,特別是量刑建議的具體方式和內容,都由檢察機關決定,犯罪嫌疑人為了獲得期待中的從寬處理通常只能被動地接受,并沒有多少討價還價的籌碼或機會。(17)參見劉原:《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涵、效力及控辯應對》,載《法律科學》2019 年第4期,第163頁。最后,從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標準上看,我國并沒有確認有罪供述的自愿性規則,檢察官可以合法地運用是否批準逮捕、捕后是否變更取保候審、是否建議適用緩刑或其他更輕刑罰等方式,促成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如果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后反悔,案件將很可能不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這種情況下,犯罪嫌疑人并不能阻止已經做出的有罪供述以及已經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被用作不利證據。相反,檢察機關卻可以依法提出新的指控或者提出更重的量刑建議。這種控辯力量失衡的狀態導致本來就比較繁忙的一線檢察官通常不愿意同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進行量刑協商,犯罪嫌疑人也沒有能力同檢察官就量刑問題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協商”?!吨笇б庖姟冯m然要求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就量刑建議問題與辯方“盡量協商一致”,但實際結果往往是量刑建議僅僅反映了檢察機關單方面的意見。
調研發現,多數法官對確定刑量刑建議持反對態度。118份有效答卷中有65人持不支持態度,占比55.08%;有36人持支持態度,占比30.51%;另有17人立場不明,占比14.41%。結合訪談得知,之所以有半數以上的法官不贊成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主要原因在于確定刑量刑建議的合理性不足,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確定刑量刑建議容易侵蝕人民法院的審判權。定罪量刑一向被視為法院審判權的核心內容。我國《憲法》第131條規定:“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薄缎淌略V訟法》第12條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备鶕@些規定,只有人民法院經過依法審判,才能對一個人作出有罪的結論并且適用適當的刑罰。在2018年《刑事訴訟法》明確肯定了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拘束力的情況下,檢察機關統一要求“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并且“依法”要求法官“一般應當采納”,容易侵蝕人民法院的審判權。
其次,確定性量刑建議容易導致未審先判,審判程序流于形式。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如果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審前均已知曉案件的處罰結果,一般不會在庭審過程中提出異議,因而庭審過程中也就不會出現什么“爭點”問題。主審法官一般都已經在庭前閱了卷,對案件事實、情節和法律適用問題已經較為熟悉。即使需要對量刑建議進行調整或者對個別情節做出重新認定,法官也會在庭前與檢察官協調一致,庭審對于法官而言基本上只是履行一下手續。因此,確定刑量刑建議很容易導致本來應當通過庭審才能確定的事項(包括事實認定、法律適用和量刑)轉移至庭前確定,以至于控、辯、審三方都不再重視庭審活動,庭審形式化自然不可避免。
最后,要求檢察官原則上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不切實際。在問卷調查時,對于“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實踐中能否做到”這個問題,有79名法官認為確定刑量刑建議對于多數檢察官來說根本做不到,認為“量刑建議不精準”才是實踐常態,占有效答卷法官人數的66.95%。從量刑建議的實踐來看,對于危險駕駛、盜竊、零包販毒等常見、多發案件,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例接近100%;而對于疑難、復雜以及可能判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案件,檢察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僅占較小的比例;對于可能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案件,檢察機關則普遍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
在問卷調查中,我們試圖了解法官如何看待量刑建議采納率高達94%以上的原因,在118份有效答卷中,選擇“量刑相差不大的都會接受”的,有108人,占比91.53%;選擇“控審溝通協商一致”的,有60人,占比50.85%,而選擇“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準確”的,只有28人,占比僅為23.73%。當回答“法官為什么不愿意輕易改變量刑建議”時,選擇“尊重控辯合意結果”的有78人,占比66.1%;選擇“避免上訴、抗訴被改判”和“考慮法檢關系”的各有67人,占比56.78%;選擇“尊重量刑建議的拘束力”的有58人,占比49.15%??梢?,從法官自身角度出發,對法檢關系的考慮以及上訴、抗訴可能導致二審改判的風險,是法官不輕易改變量刑建議的重要原因。而法定標準不明、檢察監督制衡、避免審辯沖突是導致實質審查流于形式的制度原因。
首先,法定標準不明。在訪談中,有法官表示,法院對量刑建議的調整率之所以較低,主要原因之一是《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2款規定的“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標準不夠明確。實踐中爭議較大的是監禁刑量刑建議的偏差率和偏差值問題。有的法院對“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標準要求比較嚴格,認為對量刑建議與宣告刑之間的偏差率在10%以內的,一般不予調整;高于20%的,則認為屬于“明顯不當”,予以調整;宣告刑在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案件,量刑建議偏差值控制在1個月以內;宣告刑在一年至三年有期徒刑的案件,量刑建議的差異值控制在1-3個月;宣告刑在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案件,量刑建議的偏差值則控制在3-6個月。有的法院對“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標準則掌握得比較寬松,認為只有當量刑建議的偏差率超過50%,才構成“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由于立法關于“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標準不夠明確,加之對立法的理解還要受到檢法平時工作關系的影響,導致在一些事實、情節基本類似的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或者量刑裁判尺度不一,少數地方的檢法兩院有時因為量刑建議是否明顯不當產生爭執,在個別案件的處理過程中甚至出現明顯的、公開的檢法沖突。(18)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9)京01刑終628號刑事審判書、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鄂01刑終618號刑事裁定書、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粵03刑終43號刑事裁定書。
其次,檢察監督制衡。從實踐情況看,法官如果認為量刑建議不當而建議檢察官調整的,檢察官一般會予以調整,但也存在三種例外的情形:一是影響業績考核的案件。如,被告人李某犯盜竊罪,自愿認罪認罰,檢察官建議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在審判階段,被告人的家屬代繳罰金1000元,法官擬判處拘役5個月并建議檢察官調整量刑建議。檢察官拒絕調整,理由是被告人在偵查階段已經被批準逮捕,如果對其只判處拘役,將導致其不符合逮捕的刑罰要件,嚴重影響檢察官的業績考核結果。二是化解矛盾難度較大的案件,如因鄰里糾紛引發的犯罪案件,需要組織調解并達成協議的等。三是檢法兩院存在認識分歧的案件。如果法官提出調整量刑建議的意見,卻沒有提供充分的理由,檢察官未必會接受,特別是經過部門負責人甚至檢察長同意之后才提出量刑建議的案件,以及檢法事先溝通后提出量刑建議的案件。只要檢察機關堅持不調整量刑建議,法院在理論上可以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2款的規定“依法判決”,但是在實踐中,考慮到檢察機關提出抗訴以及二審改判的風險,加之維護檢法兩院良好工作關系的現實需要,法院并不會輕易判處與量刑建議不同的刑罰。
最后,避免審辯沖突。從調研了解的情況看,出于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促使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需要,檢察官的量刑建議普遍較輕,至少在法官看來是如此。但是法官并不會輕易地判處重于量刑建議的刑罰,否則很可能導致被告人和辯護人對法官和法院產生怨恨,甚至誘發審辯沖突。如,被告人劉某系“零包販毒”的累犯、再犯,第三次販賣毒品0.1克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現因第四次販賣毒品0.09克被指控,鑒于其自愿認罪認罰,檢察官提出有期徒刑8個月的量刑建議。但法官審查后認為,在涉案毒品數量相差不大的情況下,應判處的刑罰不能輕于對其第三次販毒的處罰,因而檢察官的量刑建議“明顯不當”,遂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10個月,由此引發被告人強烈反對并提起上訴,二審法院審理后改判被告人有期徒刑8個月,才將被告人的不滿平息下去。如果一審法官當初直接采納檢察官的量刑建議作出判決,則被告人不太可能對法官產生如此強烈的不滿,法官也不必承擔二審改判的風險。
犯罪嫌疑人一旦在審查起訴階段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判決結果就幾乎注定。案件進入審判階段以后,辯護權在量刑建議的調整和采納過程中處于極為邊緣的地位,難以對判決結果產生實質影響。其結果是,本來應當是控辯平等協商、法官居中裁判的“三方互動”過程,演變成檢法之間的直接協商過程,而作為三大訴訟職能之一的辯護職能則呈現萎縮趨勢。
首先,認罪認罰的被告人或者其辯護人難以提出罪輕辯護。調研發現,一線法官對于認罪認罰的被告人或者其辯護人提出罪輕辯護較為反感,認為罪輕辯護屬“違約行為”,不能姑息。被告人提出罪輕辯護的,法官一般不會認真考慮,只會再次確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并告知其“反悔”的法律后果,即檢察院有可能以被告人“反悔”為由撤回具結書并提出新的量刑建議,法院將不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審理案件,因而被告人將不再享受認罪認罰帶來的量刑從寬待遇。被告人認罪認罰,其辯護人提出罪輕辯護的,有的法官甚至威脅被告人解除對該辯護人的委托;有的辯護人甚至因此在庭上遭到法官的制止和訓斥,最后不得已放棄辯護意見。(19)參見閆召華:《辯護沖突中的意見獨立原則:以認罪認罰案件為中心》,載《法學家》2020年第5期,第142頁。
其次,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反悔權”缺乏保障。主要表現在法官擬加重被告人刑罰的,被告人沒有撤回認罪認罰的機會。按照協商性司法的制度邏輯,一旦被告人沒有得到基于控辯合意所期待的量刑利益,或者檢察官未能踐行約定的承諾,被告人有權撤回認罪答辯,并且不因撤回認罪答辯而承擔不利的后果。(20)參見郭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答辯撤回:從法理到實證的考察》,載《政法論壇》2020年第1期,第115-116頁。當法院基于“職權探知”原則在特定情形下對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容不予認可時,就意味著認罪認罰的條件沒有達成,被告人同樣有權撤回認罪認罰并進行相應的辯護。(21)參見汪海燕:《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撤回》,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5期,第184頁。然而,根據我國《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52條和第53條的規定,無論是在審查起訴階段,還是在審判階段,只要被告人反悔,檢察機關就應當在全面審查事實證據的基礎上依法提起公訴,法院則應當根據審理查明的事實依法做出裁判,并不影響被告人有罪供述的證據效力。換言之,即使被告人是基于偵查人員、檢察人員的“認罪教育”而認罪認罰的,并且期待自己受到檢察機關建議的從寬處罰,但是,如果法官擬判處比量刑建議更重的刑罰,被告人明確表示不能接受的,被告人也沒有權利撤回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以及相關的有罪供述。這意味著,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的被告人事實上根本就沒有“反悔的權利”,是否從寬、如何從寬,完全取決于檢察官或法官的自由裁量。
最后,認罪認罰被告人的上訴受到檢察機關抗訴的壓制。根據2018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被告人即使認罪認罰的,仍然有權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實踐中最常見的上訴理由是“量刑過重”。對此,有的地方檢察機關不能容忍,認為被告人既然在值班律師或辯護人見證下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一審判決根據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對被告人給予了從寬處罰,被告人再以一審判決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屬于對之前認罰承諾的違背,其認罰動機不純,不再符合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條件,因而提出“技術性抗訴”,要求二審法院改判加刑。這種抗訴往往得到二審法院的支持。(22)參見江西省景德鎮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贛02刑終187號刑事判決書、四川省內江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川10刑終141號刑事判決書、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浙01刑終868號刑事判決書、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7)渝01刑終605號刑事判決書。在調研訪談中,有的中級人民法院刑庭負責人明確表示支持基層檢察機關提出上述抗訴,理由是防止被告人“投機”,節約司法資源。雖然這種說法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但在現有條件下,二審法院支持檢察機關提出“技術性抗訴”的結果,是事實上剝奪了認罪認罰被告人的法定上訴權,使得被告人本來應受法律保障的量刑辯護權面臨喪失的危險。
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機制存在的上述問題,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效果帶來了不良影響。為了確保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實現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的有機統一,促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筆者建議對現有的量刑建議機制從以下四個方面加以完善。
實踐證明,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1款關于法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一般應當采納”量刑建議的規定存在兩大明顯的弊端:一是賦予了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強制約束力,損害了法院的中立裁判權,對法院依法審查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合法性和決定是否采納量刑建議造成不應有的消極影響;二是強化了訴審配合、銜接機制,損害了被告人及其辯護人通過依法辯護有效影響量刑裁判的權利。量刑建議的約束力與引導和監督偵查權、批準或決定逮捕權以及公訴權結合在一起,使得檢察機關成為刑事訴訟中“全程主導”的辦案機關,并在訴訟效率的價值導向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量刑建議采納率的考核指標壓力之下,形成偵、捕、訴、判一體化的格局。(23)參見孫長永:《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的五個矛盾及其化解》,載《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1期,第11頁。由此導致認罪認罰案件的法庭審理流于形式,被告人的辯護權得不到有效保障??梢哉f,現有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機制存在的種種問題,根本原因就在于《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1款的規定缺乏法理上的正當性和現實的合理性。根據我們對A市員額法官的問卷調查,多數法官對《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1款的規定持反對態度。(24)在117份有效答卷中,認為《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的量刑建議拘束力條款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矛盾的有68人,占比57.26%?;谏鲜龇治龊驼{研結果,我們建議廢止《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1款關于“一般應當采納”量刑建議的規定,以便為法院依法獨立公正地行使認罪認罰案件的審判權以及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依法有效地行使辯護權提供制度保障。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廢止這一規定,既不會導致法官隨意拒絕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也不會導致辯方隨意拒絕檢察官的量刑協商。因為法官提高訴訟效率、緩解裁判壓力的訴訟需求沒有改變,辯方追求從寬處罰的訴訟目標也沒有改變,因此在絕大多數案件中,法官、辯方還是會傾向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
目前檢法兩院圍繞量刑建議的爭議主要表現為,檢察機關過度追求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例,而多數法官反對確定刑量刑建議,這一問題的癥結在于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提出的量刑建議的適當性不足。如果檢察機關能夠在不需要法官參與的情況下與辯護一方就量刑建議問題達成一致,并且所提出的確定刑量刑建議符合法院采納所必須具備的適當性標準,則一線法官肯定是愿意接受的。因此,在《刑事訴訟法》第201條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增強量刑建議的適當性,是完善量刑建議機制、實現公正量刑的必由之路。為此,檢察機關需要從實現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一、促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高度出發,主動采取以下兩個方面的措施:
一是從實際出發,采取更加靈活的量刑建議方式。《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33條規定:“辦理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檢察院一般應當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對新類型、不常見犯罪案件,量刑情節復雜的重罪案件等,也可以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边@一意見對認罪認罰案件明確了以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為原則、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為例外的要求。作為一種“指導意見”,這一規定無可厚非,但從操作上來看,為了便于更多的法官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也為了便于一線檢察官逐步適應確定刑量刑建議的各項要求,對這一原則的適用仍應堅持從實際出發,因地制宜,不應當一刀切,更不宜輕易地對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提出率提出不切實際的考核指標??紤]到目前對認罪認罰案件主要適用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進行審理,而且最終判處的刑罰也大多在有期徒刑三年以下,建議基層檢察機關在一段時間內將確定刑量刑建議限定為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常見、多發案件,對其他案件則適宜采取幅度刑量刑建議的方式。(25)對此,地方檢察機關已經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湖北省人民檢察院、湖北省公安廳、湖北省國家安全廳和湖北省司法廳于2020年6月20日聯合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細則(試行)》第51條的規定。
二是適應辦案需要,努力提高檢察官的量刑建議能力。根據《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33條第2款的規定,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應當說明理由和依據”。這是法院判斷量刑建議是否適當的重要基礎。然而,在目前的量刑實踐中,檢察機關普遍不重視量刑建議的說理,其原因主要是因為檢察官對量刑規范和量刑方法不夠熟悉,對量刑情節的把握不夠“精確”。在量刑建議采納率業務考核的壓力之下,一些檢察官被迫采取在個案中與法官先行溝通的辦法,待法官就量刑問題給予明確或傾向性的意見之后,再履行聽取意見、提出量刑建議的程序。應當說,這是違反法治原則和辦案程序的。從公正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現實需要出發,檢察機關應當在調整不合理的業績考核指標的同時,大力加強量刑業務培訓、健全量刑建議智能輔助系統,不斷提高檢察官的量刑建議能力,努力讓一線員額檢察官充分掌握量刑規范、量刑方法以及量刑建議說理的操作規則,爭取在沒有法官事先“指導”的情況下使絕大多數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能夠滿足法院依法采納的“適當性”標準。
根據《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的規定,公安司法機關辦理認罪認罰案件,仍然要堅持證據裁判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并不是完全基于控辯合意。該意見第39條和第40條明確規定:“庭審中應當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審查核實”“對于人民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人民法院應當依法進行審查”“對于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指控的罪名準確,量刑建議適當的,人民法院應當采納?!睋?,量刑建議只有適當與不適當之分。對于法院來說,只有適當的量刑建議,才有采納的義務,而對不適當的量刑建議,法院有權力也有責任不予采納。為了確保認罪認罰案件的裁判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證據裁判原則,實現量刑公正,法院必須對量刑建議的合法性、適當性結合具體事實、情節和法律規定進行實質審查。對此,胡云騰法官也認為,“認罪認罰案件中,人民法院仍然承擔公正裁判的職責,案件審理仍然是實質意義上的審理,不是僅對量刑建議進行形式審查與確認”(26)胡云騰主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50頁。。要落實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實質審查,法官對量刑建議的審查必須符合以下四項要求:一是即便被告人當庭表示同意量刑建議,也不能免除法官的審查義務;二是法官認為量刑建議不當的,可以依法判決,也可以在庭上公開建議檢察官當庭調整后依法判決,不能以私下溝通的方式調整量刑建議;三是法官應當當庭聽取控辯雙方關于量刑建議的意見及其理由,并在裁判文書中作出回應;四是檢察機關以一審判決量刑不當為由提起抗訴或者二審法院以一審判決量刑不當為由改判的,除原判決認定的事實、情節有錯誤的以外,不得影響法官的績效考核,以便尊重法官基于專業知識和經驗的個人判斷。
“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不僅是我國憲法規定的基本原則,也是國際公約所確立的刑事正當程序的基本要求之一。(27)參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在被追訴人所享有的所有訴訟權利中,辯護權處于核心地位。因此,現代各國在推進協商性刑事司法的過程中,普遍注重保障被追訴人在律師幫助下進行有效辯護的權利。(28)參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判例,Lafler v. Cooper,132 S. Ct. 1376 (2012), Missouri v. Frye, 132 S. Ct. 1399 (2012); McCoy v. Louisiana,138 S. Ct 1500 (2018).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暴露出的一個突出問題是控辯失衡(29)參見龍宗智:《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是控辯平衡》,載《環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2期,第9頁。,量刑建議機制中存在的量刑協商不足、辯護權保障不力等問題,都與此有關。為了解決上述問題,切實保障被追訴人在量刑建議從形成到采納過程中的辯護權,進一步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程序機制,有必要采取以下措施:第一,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從審判階段擴大到審查起訴階段,讓有意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都能夠在專業律師的幫助下與檢察機關進行量刑協商。第二,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訊問犯罪嫌疑人、聽取犯罪嫌疑人關于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的意見時,必須有辯護律師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第三,檢察機關在提出量刑建議之前,應當向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開示證據、說明理由和依據,并充分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的意見,以平等的姿態與辯方開展協商。對聽取意見和協商過程,檢察機關應當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并且隨案移送相關音像資料,以便法院進行審查。第四,鑒于目前控辯力量嚴重不平衡的現實條件,法院在審理認罪認罰案件過程中,應當允許被告人或辯護人提出罪輕辯護,只要被告人當庭表示愿意接受法院的量刑裁判的,不應當因為被告人或辯護人提出罪輕辯護而拒絕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第五,充分保障被追訴人對認罪認罰的反悔權以及對一審判決的上訴權。關于反悔權,《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第51-53條做了較為全面的規定,但這些規定對被告人辯護權的保障明顯不夠。被追訴人對認罪認罰反悔,不僅意味著認罪認罰具結書失效,而且整個認罪認罰的意思表示均不再成立。因此,對被追訴人已經做出的有罪供述以及在協商過程中做出的其他陳述(包括對被害人的賠償承諾等),除被追訴人再次自愿表示認可的以外,均不得作為不利于被追訴人的證據使用。關于上訴權,《刑事訴訟法》第227條第3款明確規定:“對被告人的上訴權,不得以任何借口加以對外剝奪。”這一規定同樣適用于認罪認罰案件。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28條的規定,只有當“第一審的判決、裁定確有錯誤的時候”,檢察機關才能提出抗訴。認罪認罰的被告人不服量刑判決提出上訴,雖然有失誠信,但這并不影響一審判決的正確性,因為一審判決是法院根據依法查明的案件事實以及被告人的認罪認罰態度而作出的,其中對被告人認罪認罰情節的認定和相應的從寬處罰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是根據檢察機關建議的,而且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已經為審判程序節約了司法資源。以被告人提出上訴為由而認定一審判決“確有錯誤”,是違背立法原意的。因此,在立法機關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上訴權施加限制以前,檢察機關不應當僅僅因為被告人提出上訴而對一審判決提出抗訴。在現有條件下,如果被告人的上訴權因檢察機關的“技術性抗訴”而受到壓縮,則不僅被告人的司法救濟權會受到不適當的限制,而且也必然會損害整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公正實施。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量刑建議機制對于落實對認罪認罰被追訴人的從寬政策具有重要意義。然而,以立法方式明確賦予量刑建議以約束法院裁判的直接效力,打破了檢法之間原有的職權分工界限,超出了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和人民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等憲法原則的許可范圍,從而造成量刑建議機制乃至整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中的混亂。實證考察表明,在控辯失衡的基本格局下,引入具有鮮明的協商性司法特征的量刑建議拘束力條款,必然會進一步擠壓辯護權的生存空間,弱化法院的中立性和刑事審判對公訴權的制約功能,從而損害被告人獲得公正審判的權利,以至于對認罪認罰案件的定罪量刑事實上變成“檢察官司法”,而不再是中立的法院司法。(30)參見孫長永:《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的五個矛盾及其化解》,載《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1期,第6頁??紤]到全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已經超過86%,量刑建議采納率也接近95%,(31)根據2021年1月10-11日召開的全國第十五次檢察工作會議透露的信息,2020年,全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為86.8%,量刑建議采納率為94.9%。參見《第十五次全國檢察工作會議透露了這些重要信息》,載搜狐網,https://www.sohu.com/a/443942457_100068302,2021年1月17日訪問。以量刑建議的約束力條款為基礎的制度設計,正在改變我國刑事司法的基本格局,其深遠影響目前難以估計,應當引起學界的高度關注。只有從制度上完善量刑建議的約束力條款,在操作上努力增強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適當性,堅持由法院對量刑建議進行實質審查,并充分保障被追訴人從量刑建議的形成、提出到審查、采納過程中的辯護權,才能有效化解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量刑建議機制存在的問題以及帶來的風險,促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更好地實現公正與效率相統一的價值目標和法律效果,推進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