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龍,佟 芳
(首都師范大學 北京 100089)
隨著網絡綜藝繁榮發展,誕生了一批以消解性、邊緣性、抵抗性為代表的青年亞文化節目,如《中國有嘻哈》《這!就是街舞》《奇葩說》《吐槽大會》等。《奇葩說》作為典型代表,通過辯題、辯手、主持人、受眾等不同角色設置以及辯論技巧、節目剪輯等形式風格進行自身亞文化價值觀表達,并且在一季一季推陳出新的過程中,最終走向被主流文化和商業文化收編的命運。
費斯克等人對亞文化有一個表述:“亞文化是更廣泛的文化內種種富有意味而別具一格的協商。它們同身處社會與歷史大結構中的某些社會群體所遭際的特殊地位、曖昧狀態和具體矛盾相應。”即亞文化具有風格化、抵抗性和邊緣性的特征。《奇葩說》正是基于辯論這一激烈的言說方式,對主流文化進行質疑和消解。

圖1:六季《奇葩說》熱度前五名的辯題
《奇葩說》節目發展之初能迅速引人關注,辯題起到了決定性作用,辯題的熱度在微博和知乎平臺居于核心地位。幾季節目將大量具有社會爭議性的話題搬上銀幕,例如社會現象類話題“看臉的社會”、“女性停車位”、“是否送父母去養老院”;愛情類話題“戀人愛上好朋友”、“出軌”、“該不該向父母出柜?”;友情選擇類話題“催好朋友還錢”;家庭婚姻類話題“朋友圈屏蔽父母”、“沒錢該不該生孩子”;職場類話題“潛規則”、“和領導打游戲放水”等等,都是青年人在走向社會之后面對成人世界遇到的棘手問題,這些話題明顯體現了亞文化直面父母、單位領導、金錢、背叛、性別歧視等成人社會價值觀及勢力群體時的抵抗意識。
節目的辯手既有黃執中、馬薇薇、邱晨、陳銘等著名選手,又有網絡知名記者、自媒體創作者、網紅、大學生等各行各業青年。不同選手運用的辯論技巧大不相同,但有著大致共同遵循的策略。
1.強大的思維邏輯
強大的思維邏輯和論證邏輯是基礎。第五季第一期的淘汰賽中,傅首爾針對“畢業后混得很normal,要不要參加同學會”這一辯題作為正方進行立論、對辯和結辯,輸出密集,口才了得。立論三分鐘論述四個論點,在快節奏、難消化的情況下,每一個論點都能讓觀眾聽到、聽懂、聽爽,講出了場面效果,營造多次小高潮。辯手和節目環節所體現出的強大思維邏輯讓觀眾們嘆服,對于觀點產生不自覺的認同,即便是有一些敏感和禁忌話題的討論,觀眾們往往也沉溺在辯論過程中無法分辨價值取向,無形中完成了對主流文化的抵抗。
2.偷換概念
“偷換概念”即將辯題中的某個詞替換成其他意思相近的詞,從而達到有利于自己立論和辯論的目的。在《奇葩說》中,常用的“偷換概念”形式為:“這道題在說A,實際上討論B。”B 對A 的詞語替換,可以看作是對傳統主流文化的“解碼/編碼”的重構行為。例如馬薇薇的名言“你沒有愛了,還需要陪伴,養條狗啊!”“你想要脫離大眾,做不一樣的煙火,結果發現,滿地的鞭炮都比你使勁。”這種技巧確實更容易打動觀眾,將辯題中很難論述的觀點換一個角度來闡釋,營造出“歪理正說”的既視感,可以達到抵抗主流文化的目的。
3.情感認同
辯題和辯論技巧凸顯了節目本身與主流文化的沖突,表面上看是在強大的邏輯自洽中讓亞文化群體產生了認同,但是實質上,《奇葩說》的辯論遵循著“重情勢輕事理”、“重情感共鳴輕思辨服人”的辯論技巧和包裝策略,例如“買房or 不買房,哪個更幸福”、“異地戀伴侶建議available 你接受嗎”、“畢業后混得很normal,要不要參加同學會”、“在大城市打拼還是在小城市安穩”等等,既鮮明地體現了青年人的言語個性,又貼近青年人即將或剛剛步入社會面對的租房壓力、功利化人際關系、養孩子困難、社會傳統道德壓力等方方面面。再加之聲情并茂、金句銳詞的辯論方式,使得亞文化的消解、顛覆和娛樂特征愈發顯著,但也不可避免地產生“標簽化”的選手,以及一批專門重構詞語去反對主流的“杠精”式受眾群體。
《奇葩說》節目基于各位選手和主持人的不同來源和立場,形成紛雜又和諧的亞文化風格,打造一群“奇葩”。在《奇葩說》的舞臺上,可以看到學生和大學、中學老師,丁克、不婚主義者,經濟學家,音樂人和演員,外事警察,律師和談判專家,抗癌病人,重度抑郁癥患者,以及部分LGBT 群體。例如肖驍在第一季因為表情、語氣、風格被打上“娘”的標簽,獲得了“蛇精男”“菜雞奇葩”的稱號,在2014 年“娘”還是一個帶有性別歧視的侮辱性詞匯。但他通過自己的努力,通過一場場辯論輸出自己的人生態度和觀點,他在舞臺上展現著“中性化”男性具有的積極價值。范湉湉、馬薇薇作為女權主義代表,在辯論中展示著新一代獨立年輕女性應該有的價值觀,包括如何面對父權社會的壓力、男女關系的不平等、婚姻家庭的壓榨。姜思達是同性戀群體的代表,他在節目中表達了同性戀群體在社會中承受的壓力。傅首爾代表了中年已婚女性,自嘲自己辯論的風格就是菜市場大媽的討價還價,但是她的婚姻觀、教育觀和社會價值觀都具有社會普適性和認同感,正因為平凡中又帶有不平凡,才被更多觀眾喜愛。
這些亞文化群體代表擁有了表達觀點的舞臺,他們的經歷和人生不是體現人人艷羨的精英文化,而是體現在貧富差異、階層固化、內卷化的社會環境中面臨的困境,選手們將自己的經歷和觀點以辯論的形式輸出,“以自嘲的態度、自虐的語言展開‘阿Q’式的文化解圍”。
此外,《奇葩說》的嘉賓主持團隊的身份背景也體現了亞文化群體的價值觀投射,例如蔡康永的同性取向,金星的變性舞蹈家身份,高曉松的蔑視世俗的校園文藝青年標簽,李誕的“人生不值得”的“喪文化”觀點等。馬東也經常為了娛樂風格在言語上頻頻打“擦邊球”。這個嘉賓主持陣容的身份和話語都體現出亞文化群體對整個世界的認識和態度。當然,有學者也以批判立場指出《奇葩說》一方面是過度娛樂化,另一方面是把某一類社會群體的問題放大至全社會,并以激烈的語言和雞湯式表述來嘩眾取寵或是過度販賣焦慮。
亞文化群體能從再創造中體驗到反抗霸權力量的生產式快感。但隨著它過度消解、過分娛樂的負面影響,官方文化開始對其進行訓誡,商業文化也開始對其進行收編。亞文化被收編的過程并非是你死我活的結果。在特定的社會語境中,亞文化和商業,兩者既有征用和收編的關系,也不排除互相利用乃至水乳交融的高度默契,它們構成了一個充滿張力、相互依存的關系場域,形成復雜多元的動態系統。
從辯題設置來看,《奇葩說》第四季和第五季節目在辯題、觀點輸出等方面都體現了節目的被訓誡和收編現象。首先是辯題重復和平庸的現象日趨嚴重。經過筆者統計,第二、三、四季都有三道辯題主旨大意與之前的節目重合,第五季有六道辯題、第六季有五道辯題所述主旨內容與往期節目重復度較高。例如“出軌”、“感情中的異性好友”、“工作壓力與生活無法平衡”、“人際交往中門當戶對”等話題在幾季節目中頻繁出現。其次是減少了社會熱點話題,加重個人情感話題。雖然情感類話題在所有季的節目中都居高不下,但是越到后面季,辯題越發中規中矩,“愛先說出口”、“前任”、“閨蜜”等都太過普通,大量選取生活中老生常談的小事進行辯論。社會熱點話題減少,批判力度不痛不癢。“剩男剩女”、“不靠譜的夢想該不該算了”、“撒嬌女人好命”、“朋友圈炫耀”等辯題實質上并沒有明確貼合時代背景。作為青年節目獨有的腦洞虛擬類辯題,很多是將感情包裝在腦洞下,披著高科技的外衣討論年輕人感情問題,例如“大數據為你匹配了一個全世界最適合你的人,要不要和TA 進行一次約會?”、“戀愛多年我卻恐婚,如果有去除恐婚水,我要喝嗎?”,還有“按鈕類題目”——“定制完美人生”、“讓別人生活雞飛狗跳”、“恢復記憶”等等。這些題目呈現出架空現實、取巧搞笑的問題,反而讓喜歡深度思辨的目標青年觀眾失去興趣。

圖2:六季《奇葩說》辯題類型分布
另一方面,亞文化被商業收編的過程就是商業化和時尚化的過程,一些亞文化代言人追求的是話題、文字、妝容本身的時尚性、技巧水平以及是否可以獲得經濟收益,而并非真正引申到社會問題反思。《奇葩說》的一些辯題雖然訴諸于女權群體、同性戀群體、漢服文化群體等邊緣化群體,但也暴露了吸引眼球的目的,節目的前四季由于前衛、露骨甚至低俗的話題而下架達十四期之多。《奇葩說》第五季是轉折點,最明顯的就是辯題選取不再是直擊社會痛點的話題和禁忌話題,而是迎合年輕人的時尚潮流,深入探討男女關系,大量應用網絡詞語和“梗”來辯論和娛樂。在選手方面,語言也減少少兒不宜的詞匯和表述,觀點輸出偏向主流文化觀念,沒有了“互撕”場面和低俗爆梗,更多是對主流價值觀的思考和深化。例如肖驍最早被打上負面的“娘”“蛇精男”的標簽,論點大多是為了反抗主流社會的價值觀。而從第四季開始,他逐步打破舊身份,建構正面、積極、有思想深度的形象,觀眾對他的關注也轉向選手進步、服飾時尚等方面,最終肖驍成為被商業收編最徹底也最成功的辯手。同時,節目早期的馬薇薇、范湉湉、姜思達等亞文化符號鮮明的辯手漸漸淡出節目,留下的“老奇葩”更多是黃執中、顏如晶、陳銘這類“正統”的專業辯手。新辯手的選擇上采取“平凡人+網紅”的模式,既有傅首爾、冉高鳴這樣的“平凡但不甘于平庸”的群體代表,又有詹青云、許吉如這樣的辯論能力較強的辯手,大大增強了節目對主流文化的可控性把握。《奇葩說》前四季孕育并形成亞文化風格,第五季開始受到收編,抵抗風格有所消散,到了第六季和2021 年的第七季,亞文化抵抗風格幾乎消失,成為一個年輕人的時尚節目。
《奇葩說》的被收編過程是“拼貼與同構主流文化——消極抵抗大眾文化——吸引青年受眾認同互動——形成亞文化風格——擁有抵抗主流的風格”,以此出圈,最終被主流文化關注和收編。雖然該節目當前仍然保有“奇葩”“敢說”等風格化的亞文化特征和精神層面的符號,以馬東為核心的主持人團隊維系著節目輕松戲謔的風格,以肖驍、傅首爾、詹青云為代表的辯手進行著青年群體的拓展,節目也依然擁有較高的媒體熱度,但是辯題不再頻頻試探和挑戰社會價值觀的邊界,社會批判性話題被轉化為人性化的感染和慰藉,思想的深度變為一碗碗濃郁的人生雞湯,并且拋棄了觸及社會陰暗和低俗黃暴的“擦邊球”選題。可見,社會主流文化通過題目、觀點的引導,控制選手表達觀點的自由限度,最終亞文化既有保留又接受引導,通過與主流文化的不斷協商,達成雙方的平衡,收編融合,實現雙贏。互聯網綜藝節目如今已經成為青年亞文化實踐的新平臺,也成為各種文化陣營碰撞的地帶,其中主流文化和亞文化的融合是未來節目創作方急需解決的難題,《奇葩說》的發展歷程以及節目方居安思危,為保持生命力的改造創新方式,對于當前主打青年群體的網綜節目的生存發展具有啟示意義。
注釋:
①轉引自胡疆鋒:《亞文化的風格:抵抗與收編——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12 頁。
②馬中紅:《青年亞文化:文化關系網中的一條魚》,《青年探索》,20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