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西津


如果更多人去看“沒被看到處”,資源就更容易實現均衡性配置
“捐太多了”“夠了”“不要了”……
河南水災牽動人心,來自各界的捐贈源源不斷涌向災區,但很快就出現捐贈“飽和”的質疑,甚至有批評“用力過猛”。難道這次救災真的“小題大做”了嗎?
據河南省人民政府“河南省加快災后重建”第三場新聞發布會通報,截至8月9日7時,本次洪澇災害共造成河南省150個縣(市、區)1664個鄉鎮1481.4萬人受災,農作物受災面積1620.3萬畝,僅倒塌房屋就達35325戶99312間,直接經濟損失約1337.15億元。
在捐贈方面,截至8月9日17時,河南省慈善總會官網顯示已接收抗洪救災捐款42.6億元,加上鄭州慈善總會及其他各種基金會獨立支配資金,和受災損失相比,社會捐贈也只是零頭。
“捐”與“需”要相匹配
為什么會出現“捐太多了”的假象呢?簡單說,是捐與需的匹配問題。
第一,錢要花出才是效。救災與任何公益事業一樣,是以“花出”而不是“籌得”為目的。而物資從捐出方到受益方,不會自動實現,它有賴于一個專業的執行部門,也就是社會組織。從救災捐贈,到受災地點,再到災民需求,特別是那些沒有聲音的“弱勢中的弱勢”,越是往下越可能遇到“執行力”瓶頸。
實際上,這次水災救援,社會組織的響應已經非常踴躍,根據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統計,已有超過600支民間救援隊響應此次洪災。中國慈善聯合會救災委員會、鄭州慈善總會、平頂山志愿者協會等機構還聯合成立了“7·20洪災社會組織和志愿者協調中心(鄭州)”,在政府的應急管理部和社會組織及志愿者之間協調工作。捐贈者仍然需要理解的是,“捐”的時候如果想到“用”意,是非常有益減少執行環節“堰塞湖”的。
第二,物到用處方解需。我們看到一線志愿者和記者的報道,礦泉水和方便面潮水般送到安置點,沒地方放了,如果分發不下去還怕傷了愛心,以致出現見到捐贈車忙說“不要”的情況。但同時,衛生用品、消毒用品、防潮墊、被毯、保溫杯、充電寶、防水照明燈等物品,其實遠遠供不應求。而且,新災情蔓延的地方仍然有整村無食無水的求救。所以物資的捐贈,不只是折合金錢價值的多或少問題,而是如何符合“用處”的匹配性。
第三,救災不止救急時。應急響應固然對于災害救援至關重要,但是災害影響遠遠不止災害發生時。敏銳的公益人已經意識到,救災捐贈是在應急階段大量涌入、隨災害平息而遞減的,而救災的用款需求恰恰相反,并非主要用于前線救援,而是在災后重建時才大量上升的。如果捐贈者都要求用在一線,甚至更定向在某地某事,確實就會出現“用不出去”的情況。這并不是救災不需要了,而是該特定事項用不了了。
有捐出無執行、有物資不合用、捐款與用款時間差,這三種捐贈“飽和”的主要體現,說到底都不是捐贈數量“過多”的問題,而是捐出與受益的“匹配”問題。
怎么匹配呢?筆者有幾點建議,供捐贈者參考。
首先是按響應時間采取相應行動。如果在災情發生24小時之內,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可以參與,無論是現有物資,還是資金可以用到救災中,或者具有某種專業能力、信息、渠道、地理等優勢,可以投入救援,就可以馬上行動,在行動中協調。第一時間的應急永遠是稀缺而顯效。
如果經過兩三天,第一批救援已經抵達,再啟動參與的行動者,就更要注意信息先行,關注容易被忽略的需求、容易被忽略的地區、容易被忽略的群體,聯系協調機構,選擇合適的執行者,提高參與效力。
如果災情危機已過,或救援力量已大量調動起來,這時再參與進來的人就不一定急于行動,除非有獨特優勢,否則不如直接捐錢,并盡量安排到災后重建方向。災情牽動人心,人們會在自己感觸到的時間參與,但捐贈要發揮救災效力,還需與救災階段相匹配,才能避開愛心“擁堵”,填充愛心“空缺”。
其次,做知情的少數,不趕盲目的焦點。愛心“擁堵”,常常與社會關注聚焦點相關。比如汶川地震中倒塌的中學,觸目驚心,很多人都想捐助到那所中學;河南水災后人們無食無水的求救在網絡發出,很多援助者立刻用大車載著礦泉水奔赴災區。
這些第一批的響應者當然對救災非常有價值,但“錯開焦點”其實更符合公益的精神。比如新冠疫情抗疫開始階段,口罩和防護服是稀缺品,在同一區域競相采購,其實只是捐助者之間“誰”得的競爭,但有的組織去采購呼吸機,就完全沒有資源擁堵。同樣,水災救災安置中,礦泉水和方便面不是稀缺物品,比較容易就近采購,反而可能出現停電停水,沒有開水沖泡的情況。
卓明“常規水災后救濟安置物資種類”列單就比較有針對性,還有些組織采取“問需采購”,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創始人郝南甚至直接提出“不要怕給災民發現金”,因為豐富的救災經驗告訴他,此時增進災民的自主選擇權或許是最有效的。
社會組織服務理念中有一條是關注“弱勢中的弱勢”,其實就是永遠去尋找被忽視的方向,如果更多人有去看“沒被看到處”的理念,資源就更容易實現均衡性配置。
戰略性捐贈
對于大額捐贈者,從比較“捐了多少”,到在意“怎么捐的”,的確需要階段性的一躍。對此,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提出“社會捐贈資源的階段性合理分配”,方德瑞信和資助者圓桌論壇聯合發布“戰略性捐贈倡議”,提出匹配災害周期的捐贈。
那么,捐贈者的“戰略性”指什么呢?在筆者看來,至少包括捐贈時對資金的時間配置、領域配置、目的定位等方面做出戰略預設。
其一,資金的時間配置。轉變“資金用于應急響應、用款需求先于災后重建”的“時間錯位”,需要捐贈者在捐的時候就有災害周期的觀念、長遠部署的視野,而不是只投眼前看得見的。
捐贈物資的應急響應,關鍵在快,物資、人員、行動,分秒必爭,但一線資金量其實需求并不多;中期救災,消除災情,恢復生計,就需要更多維度的專業組織、社區組織介入,投入合適的執行者是關鍵考量;長期而言,災后重建是以年、乃至十年計的,災后清淤、環境、基建、房屋、社區和經濟的重建,是整個社會生態的恢復過程,多少資金量也不為過,但此時社會關注熱情恰恰已經消散了。
“戰略性捐贈倡議”提出按照“緊急響應—災后恢復與重建—減防災與備災”規劃資金投入,將集中動員起的社會物資,更多向時間長軸的后端配置,使用到資金需求更大的災后重建乃至未來災害防范階段,就是對救災生命周期的匹配。
其二,資金的領域配置。縱向上,救災有生命周期;橫向上,救災還有結構圖譜。人們通常意識到的社會組織,是直接服務受益對象的,比如災情中的救援隊就是實施救助的主力軍;向災民發放食品生活用品的救災組織也是可見的救災主體。
但社會力量怎么能生長起來?救援力量怎么能對接到服務對象、怎么能作用有序?為什么有的地方社會力量強大,有的地方就發展不起來?
如同經濟系統有不同分工定位的企業,社會部門也是一個生態體系,其中的多樣性和層次感是其重要特點。捐贈者在資金的投入領域上,能意識到災難修復的多樣性,如心理恢復、社區恢復、文化恢復、村莊重建等,并能關注到社會力量的支持力量,如信息平臺、支持平臺、參與機制、協調機制、援助援助者、關懷志愿者等事半功倍的投入,同時投入前瞻性減防災,如災害教育、減防災設計、政府社會應急協調的日常機制、備用資金池等,都是特別有意義的。
其三,資金配置的目的定位。災害應急響應、災后重建、減災防災,是圍繞災害發生的計劃,此外,災害防治還有圍繞人的目的,包括自救能力、自組織訓練計劃,這些本是更基礎的社會投入領域。但我們在災害過程中也會看到,在本來還有機會的時候,可能有人因為坐等錯失自救機會,甚至埋怨救援隊來得太晚。人們對受災者有同情共感,但自救能力、自組織能力,不僅在災害救援中,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意義都絕不亞于專業社會服務機構的幫助。
對于普通公眾而言,資源量小,不意味就沒有戰略性考量。具有選擇性的參與,恰當地選捐贈組織、選捐贈項目、選長期捐贈,同樣是戰略視野。在看待他人的捐贈時,不要去比較,尤其不要比捐贈額,必須理解救援不是義務,捐助不是義務。我們可以自己積極參與做活躍公民,但沒有權力指責誰沒行動。
公眾可以并應該監督的,是資金的合法性,是否公開、透明、合執行效力,盯住虛假、貪污、瀆職。自愿而保障真實性,才是捐贈最好的輿論環境。
郝南8月5日在朋友圈寫道“災后重建已經啟動;應急救災遠未結束”。這應該是專業救災人對此次救災階段貼切的判斷。救災捐贈,“飽和”是假象,捐與用如何匹配,以及戰略性思考,應是下一步真實的需求。
(作者系清華大學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