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瑤 王 杰
審美權利是人作為社會主體所應當享有的意識形態權利。在漫長的社會主體與社會權力體系的矛盾、斗爭過程中,審美權利作為某種隱性的目的而一直存在,其內在的基礎是審美制度的客觀存在。就如鮑姆嘉通(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提出“Aesthetica”這一術語前,美學研究就已經以各種名號獲得了極大發展一樣,關于人的審美權利問題,作為一種以審美的形式存在的意識形態現象,也早已被各種理論深入探討。審美權利這一概念雖然沒有在之前的美學理論體系內被明確提出和廣泛討論,但其作為一種隱性話語,始終是現代美學理論研究體系中的重要維度,它所涵蓋的問題涉及了美學、政治學、法學、社會學等諸多學術領域,尤其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更是隨處可見其蹤跡。20世紀初,哲學和美學不約而同地發生了政治學轉向:以羅納德·德沃金(Ronald Myles Dworkin)、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等學者的研究成果為代表的政治哲學復興,使得權利研究再次被推向前臺;而美學的政治學轉向,也使得美學研究在研究方法和理論視野上超越了舉步維艱的理論內部的單向發展,與審美理論、藝術理論、文化批判理論、政治理論廣為融合。進而,美學研究的話語范圍也從“封閉的”“形而上的”理論思辨,擴展到關切人類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這樣的理論背景下,審美權利研究作為對“社會群體組成部分”的“人”與“個體審美活動主體”的“人”之間的矛盾密切交織部分的研究,不斷出現在當代理論研究的視野當中。
隨著現代科學的快速發展和層出不窮的新技術的不斷進步,整個社會范圍內人的生存基本需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隨之而來的較高需求層次的痛苦與迷茫也愈發顯見。作為一種意識形態領域的權利,在社會物質資源極大豐富的今天,審美權利所表達的是對現代人生存狀態的關注和對現代性社會問題的反思、回應與解答,對審美權利進行探討和研究的必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說,對審美權利的深入研究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和社會實踐層面的必要性與緊迫性。
作為人對自身生存狀態的要求和申訴,“權利”的提出必然與人的需求直接相關。審美權利作為上層建筑,位于較高的需求層次之中,其重要性的日益凸顯,與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密不可分。只有當整個社會范圍內人類生存的基本需求得到相當大程度的滿足時,主張審美權利的必要性才會鮮明地凸顯出來。審美權利問題因帶有深刻的現代性特征,最直接地反映著現代性的社會問題,所以,審美權利的提出與研究在當代美學、政治、哲學和文化研究中顯得尤為重要。隨著人類社會文明的不斷進步,審美權利在21世紀作為一種確切的概念被提出,不僅深刻地反映著時代背景,也具有豐富的理論準備。
1.時代背景:權利理論的形成與轉向
探討審美權利概念提出的時代背景,應首先考究“權利”的來源。“權利”這一概念起源于古希臘社會調節人與人之間財產關系的“正義”這一道德觀念,雖然尚未形成“權利”一詞,但作為社會建構的重要標準,梭倫、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古希臘思想家都對以道德“正義”為核心的權利問題進行了論述。到了古羅馬時期,伴隨著社會制度建設的需要,“權利”這一概念得以形成,這一時期“權利”主要與法學相結合進行探討,以法律約束為目的進行較為詳細的區分,體現了“權利”在社會調解上的實用性。直至中世紀之前,對于“權利”的討論都集中在社會制度的范圍內,權利或被當作道德準則,或被當作法律準則,被認為是社會運行中自然存在的、必不可少的要素。從文藝復興開始,“人”沖破了“神”的桎梏,重新成為自己的主人。尤其是在16世紀,資本主義興起,新技術和新工具開始發揮作用,人類走入了近代史的歷程,人類社會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狀態上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新的權利觀也隨著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發展而產生,理性和自由成了這一時期人的權利的核心問題,道德上的“善”或者說人的本性,被認定為自然權利的來源,而對“人的社會性”的認識成為權利問題討論的基礎。
19世紀,西方資本主義興盛起來,在資本發展的強烈需求之下,科學技術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在科技所體現出的強大力量的召喚下,哲學逐漸脫離了形而上的理論軌跡,自然權利理論也開始向實體權利理論轉變。在此后的權利研究上,以實證主義為背景的實體權利理論,對處于現實社會中的實在發生的權利問題進行研究成為主流,對權利主體的關注大大增加,權利主體的實踐性成為實體權利理論的重要維度,作為個體的權利主體成為影響權利實現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問題的核心,權利研究開始了向“人”的回歸。因此,作為對自然權利理論的反叛,以“人”為核心的權利主體在現實社會中的權利實現,成為19世紀權利研究轉向中的核心議題,自然權利理論中將權利的本質作為中心的形而上學的哲學討論變得不再重要。這種改變所伴隨的整個社會風氣與社會思潮的轉向,也使得審美從早期美學“不斷從生活世界中抽空的思辨”中得以解放出來,回歸到感性實踐當中。它將審美世俗化,生活世界的地位由此而被提高;隨之而來的具體的、生活的人的地位的提升,也構成了審美權利提出的時代背景,正如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所說“身體取代審美主體的宏大敘事,重新拿回了審美的主導權”①。
2.理論準備:美學的政治化轉向
美學的政治化轉向是審美問題在理論上得以權利化的重要理論準備。在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早期理論中,已經可以看到審美與政治的水乳交融,而真正通過繼承席勒的部分理論并加以改進和深化,并最終開啟美學的政治化轉向的則是馬克思。首先,馬克思從強調人的感性領域回歸到人的身體當中,重新構建起完整的唯物史觀下“人”的主體。他指出:“只是由于人的本質客觀地展開的豐富性,主體的、人的感性的豐富性,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總之那些能成為人的享受的感覺,即確證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覺,才一部分發展起來,一部分產生出來。”②在物質性的基礎上,馬克思進一步肯定了感性的重要意義,提出“感性必須是一切科學的基礎”③。與此同時,馬克思又對將人從社會中孤立出來的觀點進行了批判,強調了人的社會性,重新建構了具體的、歷史的、社會的人。馬克思所開創的以人的身體為基礎的唯物主義的美學觀,開拓了現代美學研究的新視域,美學似乎被點醒:它并不需要在理性的思辨中艱難摸索,不停地面對一個個矛盾。這避免了美學在被理性建構的同時又不斷被理論化沖動所消解的境況。這種唯物主義美學觀,將身體重新定義為美學的物質基礎,美學也因這種價值意味而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
在馬克思為美學開啟全新的“生活的人”的時代后,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等學者的理論體系中,自律性的審美也紛紛“走下神壇”,人的主體性地位以及審美活動與社會生活的復雜關系相繼凸顯。這對審美權利的建構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一方面,只有當人重回當代理性視野的核心時,權利才具有了可以依附的主體。權利問題從來都不是純粹的理論的思辨,它是生活世界的方式和制度,只存在于人作為主體所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當中。可以說,馬克思以及他理論的追隨者和發展者們確立了當代美學和政治哲學的學理依據。另一方面,美學的政治轉向重新建構了主體與社會權力之間的關系,為主體審美權利的實現提供了新的路徑和理論的武器。
3.提出標志:捍衛審美權利的實踐
審美權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領域的權利,在得到明確的理論研究之前,首先在實踐領域得到了關注和伸張。以實踐審美權利為目標的理論研究可以追溯至安東尼奧·葛蘭西。葛蘭西深受馬克思的影響,通過批判“文化霸權”,對圍繞審美權利的諸多問題進行了論述和分析。他在《南方問題的一些情況》中提出“文化霸權”這一概念后,又在《獄中札記》和相關書信中明確區分了“統治(壓制)”和“領導”在含義方面的區別。葛蘭西指出,“文化霸權”有著相對軟性的一面,那就是通過“大眾同意”進行統治,即領導。他強調領導權的重要性,認為一個政治團體能夠掌握政權并在獲得統治地位后長期維持統治的先決條件,就是能夠獲得并維持文化上的領導權。尤其是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宣傳已經取代暴力成為主要的統治方式,這就是“文化霸權”中的“文化領導權”思想。這一思想,強調文化和意識形態的重要意義,試圖以馬克思主義的方式透析文化與權力的關系,將文化看作是國家意識形態與大眾不斷斗爭又不斷達成妥協的場所,強調資產階級文化領導權依賴于被統治者的贊同,為之后的英國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作為一個革命者,葛蘭西以“領導權”為核心的文化理論帶有鮮明的實踐色彩,是在實踐領域中探求文化在復雜的社會現實中的運轉機制。具有開拓意義的是,葛蘭西以文化為依據,開拓了政治治理自下而上的路徑,文化領導權問題不僅是社會權力對市民社會意識形態的控制,也是市民社會對這種控制的反對。通過精英知識分子的領導,市民社會從統治階級的手中獲得了意識形態的話語權,并成為社會意識形態的締造者,社會權力不再依靠暴力機器充當擁有絕對話語權的意識形態輸出者,而必須成為市民社會文化與道德的認同者。政治治理從“否定”的方式轉向了“必須包含肯定”的方式,這種路徑的轉向使得社會對抗獲得了化解的可能,成為審美權利正式提出的標志事件。
葛蘭西等人對于審美權利的探索是具有啟迪意義的,但同時也是值得反思的。這種自下而上轉向的探索,帶有典型的精英色彩,并依然是在國家與社會政治層面展開。這種來自精英階層的傲慢,從根本上取消了具體的人的獨立的文化主體地位,社會主體在他那里依然是一個群體的概念,他所探索的這種自下而上的政治治理路徑,因為無法觸及根本的具體的人而必然帶有明顯的局限性。審美權利并不是一種先驗的存在,它既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也必將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消逝,它只是人類社會在當下已經逐漸形成并可以用來捍衛人的主體性的有效的抗爭手段,因此它必須是實踐的,只有在實踐中,審美權利才得以真正存在。
作為對“審美侵害”和“審美剝奪”現象的知覺和反抗,中文“審美權利”一詞,是學者徐碧輝于2013年在上海舉辦的第三屆中英馬克思主義美學雙邊論壇上首次提出的。這一概念的提出,開拓了美學研究的新視域。徐碧輝教授在這次論壇上提交的《審美權利和審美傷害》一文,以環境美學為視角,將視線集中在缺乏環境美感的城市,批判了“鋼筋混凝土化”的城市建筑和大面積的反光材料給都市人帶來的視覺審美侵害,并提出要避免受到這些視覺審美侵害,社會必須通過用“教育建構審美心理和審美直覺”和“構建一個有利于發展審美知覺的生存環境”的方式加以改變。④諸如上述社會現代化所造成的文化問題,雖然是審美權利的題中之義,但卻并不能充分覆蓋審美權利的豐富內涵。本文認為,審美權利這一概念的內涵及其所指向的問題域,遠不限于主體對“審美侵害”和“審美剝奪”現象的審美認知和美學抵抗,因此,本文將從審美權利的基本內涵和審美權利的主要制約力量這兩個方面,對審美權利這一概念加以闡釋。
1.審美權利的基本內涵
關于審美權利的基本內涵,可以從五個方面來理解。
第一,審美權利是對人的全面實現的追求。自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文化實踐伴隨著其商品屬性的不斷增強,愈發表現出與傳統社會相關性價值分裂的態勢。“審美自覺”在文化資源“產業化”的浪潮中,在大眾媒介的左右下,看似越來越難以實現,但卻并未消解美學理論的執著。與藝術在日常生活中不斷自我消解相反,美學理論隨著社會浪潮的劇變,不斷突破浪漫主義美學傳統的研究視野。審美也不再僅僅是主體的知覺或體驗,而是整個社會運行的關鍵范疇,是社會政治、經濟、道德、宗教等綜合復雜因素的投射,更是與這些重要領域并列而行的重要力量。我們看到,審美權利醞釀與誕生的過程,同時也是人類追求具體的、歷史的、全面的審美實現的過程。
第二,審美權利是主體天然應當享有的,同時,審美權利的獲得和實現又高度依賴社會制度的保障。審美權利是主體天然應當享有的,其根源在于感覺領域于人而言的、天然的不可分割性,是生命現象漫長進化的結果。但同時,審美權利的行使卻并不是自發的,它高度依賴于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和社會權力在制度上予以的保障。誠如黑格爾曾在《法哲學》中的表述:“在市民社會中,他們都把本身利益作為自己的目的,其他一切人在他們看來都是虛無。”⑤如果沒有某種社會力量的約束,那么個人的盲目行為所造成的主體間的割裂必然使得廣義上的審美權利的實現受到阻礙;而社會權力由于其治理范圍的廣泛,幾乎難以從微觀的個體出發,因此容易陷入只與理性相關而無視感受的普遍主義當中。
第三,審美權利不是權力的“審美化”,這是截然不同甚至相互排斥的兩個概念。社會權力審美化的過程,往往是道德、風俗、偶像將自身的目的內化到權利主體的日常生活當中,使制度、法律看起來像是發自權利主體的需求而不是產生于社會權力的理性要求,從而使審美權利得以柔軟而有效地實施的過程。而實際上,審美權利的主張是完全反向度的,在審美權利的范疇內,主體的審美優先于社會權力的目的。在當今社會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治理的需要和經濟發展的目的使得娛樂成為社會權力在文化上的不二選擇,而技術發展所催生的信息自由使得“想法”這種隱秘而無所顧忌的意識擺脫了社會群體的束縛——“想法”的表達不再受空間的約束,而是越過主體生活于其中的社會圈的隔離直接向外擴散,主體從而更容易產生審美權利得以自由伸張的錯覺,但本質上只是社會權力頗具技術性的滲透。
第四,審美權利的主體既是完全自由的,又是完全受到約束的。在情感和想象的層面,審美權利的主體是自由的;但在社會化的制度和規則的層面,審美權利又是被制約和規范化了的。審美權利的出發點是人的主體化的審美需求,在這個層面上,社會生產力與社會關系轉化成為人的感覺、情感、欲望等內在要素,與人的身體所具備的需求與能力一起構成了人的審美經驗,物質世界所造成的約束被內化而不再顯示其約束性。在這個意義上,進入社會交往領域前,審美活動是個體天馬行空的感受和表達,個體的審美權利是絕對自由的,這種自由是社會真空狀態中的一種文化形式。但在具體的社會生活中,審美權利絕不等于主體感覺領域的肆無忌憚的表達和滿足自由的沖動,而是自由的主體以自身為目的自發形成的一種自律的制度,是以審美自由為目的的對主體的原始的自由欲望的約束。審美權利不是一個抽象的、浪漫的、純粹的概念,而是一種實踐,是階段性的社會矛盾的產物,因此其自身不可避免地帶有矛盾性。
第五,審美權利具有想象性和情感性的特點,它不同于其他任何形式的權利,如生存權、財產權、安全不受侵害的權利,因此它并不是整齊劃一、容易被規定范圍的。本質上,審美權利恰恰是對同一的規范的反對,它主張的是與理性的抽象性和普遍性截然相反的東西。如同當代美學迫切地在“理性”的框架內為“感覺”正名一樣,審美權利在將主體抽象化的社會權力中伸張人的本質的存在,兩者都在矛盾中探尋主體的實現。審美權利本身就不是自我同一的,它是矛盾的、自我消解的、不斷走向自我反面的。當探討權利時,我們已經將審美與其本體分裂開來,我們討論的是審美的抽象化的象征意義,伸張審美權利的過程既是對主體的審美領域的保護,同時也是理性對感性的刺穿和侵害。但這并不否定審美權利的價值和效用,在“物”通過“人自己的手”不斷侵犯“人的本質”的背景之下,審美活動成為一種直覺式的反抗,審美權利則是這種反抗在社會中合乎歷史的形態。
2.審美權利的主要制約力量
對審美權利的完整討論,必須將審美權利范疇置于與社會權力的關系語境中,因為在具體的社會環境下,社會權力作為審美權利的申訴對象,有力地塑造著審美權利的實現環境,構成了干預審美權利的主要力量。從以下三個層面剖析社會權力,有助于對審美權利的深入理解。
第一,社會發展史本質上是人對“物的占有”的追逐史,是一部人的異己力量不斷形成、壯大,通過異化而奴役人、消解人的主體性的歷史,也是一部人不斷重建主體性的歷史。因此,對“物”的占有的擴張這一根本追求所塑造的社會權力,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對主體審美的壓抑、剝奪和消解。
第二,社會權力的本質顯然不是追求精神與感覺領域的和諧,因此主體無法依賴社會權力形成一種真正的審美的制度,社會權力的運行必然依托于抽象的理性,而將廣大的具體的感性領域排除在制度運行的考慮范疇之外。
第三,社會權力盡可能地實現對物的占有的擴張這一根本追求,必然需要維系社會的穩定,法律因此而誕生,而道德伴隨政治國家的產生也必然地被工具化成為政治的手段。出于其本質和根本目的,法律、道德等社會權力發展中形成的力量與制度必然需要不斷地對審美權利的主體進行規訓。
綜上可以看出,社會權力與主體權利間的關系是充滿矛盾的,它既是壓抑的、束縛的,又必須是自由的、使主體可以自主的生活的;二者間的互動關系并不是單層的、簡明的、此消彼長的,而是相互孕育的、彼此依賴的、不斷走向自身反面的。主體權利的集中和放大是社會權力產生和更迭的關鍵因素,主體權利不斷地希望沖破已形成的社會權力,但又必須依靠社會權力的約束來保障自身實現的可能。主體的權利越自由,意味著社會權力的統治越穩固,但同時也意味著社會權力不斷走向松散;這種自由越廣泛,意味著社會權力越進步,但同時也意味著社會權力愈發衰落。
將審美權利置于這樣一種與社會權力的交互環境中,我們才可以清晰地看出審美權利與社會權力主體的同源性、對抗的必然性、發展的共謀性這三個互動機制。一是社會權力與審美權利關系的復雜性根源于它們的同源性,這一對矛盾同時根源于人的主體性和對物的占有的根本性的需要,這使得社會權力與審美權利是在相互博弈的表象下的一種實質上的深刻的共謀,而社會權力發展的復雜的內部結構和審美權利的無盡的具體性,又使得這種矛盾關系在微觀層面上表現得更為紛繁。對物的占有是人的本質性需要,但如同理性的發展和科學的進步一樣,對物的占有逐漸形成了一股自律的、獨立于人的本質的、有能力壓抑和剝削人的本質的力量,而審美權利則是孕育在人對物的反抗中的一股強大的力量。二是審美壓抑、審美剝奪與審美消解是審美權利所要對抗的具體的社會現實,社會權力以其自身為目的不斷膨脹擴張,必然壓迫人的空間,這種壓迫是一種結構性對抗,即由于其本質性的對立而在一方產生質的變化前難以從根本上得以解決,因此審美權利與社會權力的對抗是一種必然。三是社會權力和審美權利之間存在著不可割裂的共謀關系,也只有這種共謀才能夠保證審美權利的伸張和社會權力的運轉。社會權力必須放下身段,在制度上給審美權利以足夠的保障,并通過教育使得審美權利的行使主體獲得行使審美權利的能力。
作為一種以審美話語呈現的意識形態領域的權利關系,審美權利在社會物質資源極大豐富、新科技革命帶來的數字化文化“強制”發展的今天,所表達的更是對現代人的生存狀態的關注,因此對審美權利的研究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本文從審美權利的主體角度出發,將其置于時代語境與現實社會之中,剖析審美權利的研究價值。
1.審美權利是主體的本質需求
從審美權利的主體來看審美權利的價值,對審美權利的研究既有助于解決主體與自身的割裂,也有助于解決現代社會中人的審美迷茫問題。
第一,審美權利能夠解決主體與自身的割裂。隨著科學技術與社會制度的發展,任何一個現代社會在思想層面上都不可避免地愈發抽象化、技術化,形成無數個發展長遠的細支,使得主體不得不在大多數范疇里放棄權利的表達,以獲得依賴個別領域融入社會生活的機會。這就造成了人與社會在整體意義上的割裂,造成了主體與自身的矛盾。審美權利的伸張會形成一股重要的力量,一方面,能夠對理性統御之下的社會權力及圍繞社會權力形成的社會制度加以矯正和監督,使得權力不以專制的方式走向理性的反面而最終自取滅亡;另一方面,審美權利的伸張既是對主體的保障,同時又是對主體的約束,其約束性有時看起來甚至比社會權力更具有對主體的強制性。
第二,從社會生活的需求來看,對審美權利的研究是解決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中人的審美迷茫的重要途徑。在當下的社會,政治、經濟與審美三者之間產生了復雜的聯系,三者中的任意一方都無法以獨立的姿態繼續存在。在資本和技術的作用下,審美問題變得愈發復雜和“功利”,可以說以“審美自律”為潛在邏輯出發點的審美思辨都不免帶有浪漫主義的幻想,而作為審美主體的個人也陷入了比審美自律時代復雜得多的境地。一方面,市場的自由化打破了宗教與政治對審美的強制性壟斷,使得個性化審美需求的滿足成為可能,社會權力的柔性愈發彰顯,文化的生產依托消費數據,呈現出對審美主體的附和。另一方面,面對資本帶來的強勢的審美輸出,個體的自主性受到質疑,在面對形形色色的文化現象時,現代社會的人們常常感受到的不是審美過程帶來的愉悅,而是萬花筒前的焦慮和迷茫,游戲風靡、短視頻盛行、純粹的感官刺激,借著資本的東風成為審美對象的主流。在這樣的社會現實環境中,對審美權利的研究不僅有助于理清社會現實中的各種矛盾關系,解決自身所面臨的問題,也對社會整體的文化乃至經濟和社會的發展有所裨益。
2.審美權利是時代進步的體現
審美權利概念的提出本身就是時代發展和制度進步的體現。
第一,審美權利作為一種權利被認可,本身就是制度的進步。古典美學雖然已經開始發現理性之外存在著復雜的、難以被認識的感性世界,但此時人的感覺依然是理性的附屬,理性努力清除事物具體的感性內容,而只留下理想化的形式;理論以其自己的方式向前發展,卻不斷遠離感覺所依托的人的身體所處的社會實在。康德從審美表達中驅逐了所有感性的東西,只留下了純粹的形式;席勒把美學分解為某種富于創造性的不確定性,通過與物質領域的不一致,美學被有目的地轉變了;黑格爾僅僅認可那些就其本身而言可以以某種方式進行概念化的感覺;在叔本華那里,美學因徹底拒斥與物質世界間的聯系而終結了。⑥正如伊格爾頓所說,馬克思之前的美學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被描述為非美學。⑦而在馬克思承上啟下的理論體系中,他通過勞動的理論實現了感性對身體的回歸,主體的感覺重新獲得了載體,感性不再是約束人的自由的消極力量,而本身就是一種不需要功利性論證的絕對目的,人的自由就是感性的實現。正是由于感性的這種自證性,審美才不需要被證明其存在的必要性與目的性;審美天然地與主體不可分割,審美權利才具有天然的正義性,它的提出代表著時代的進步。
第二,對物的占有以及基于此的社會發展不可避免地在相當長的社會歷史時期內造成對主體審美的壓抑、剝奪和消解,社會權力的形成本質上是主體本質力量對物的占有這一根本需要的社會化體現。社會權力的本質顯然不是追求精神與感覺領域的和諧,在社會權力完全主導的社會制度中,主體的審美能力和審美需求因為與社會權力的目的相悖而遭到壓抑或剝奪。在此背景下,審美權利作為一種權利被提出、被討論、被認可、被實踐,其本身就代表著時代的發展與制度的進步。
3.審美權利是社會穩定繁榮的紐帶
審美權利是良好社會治理的關鍵維度。如果說在美學誕生的早期,審美還需要通過道德、風俗和個人的作風習慣才能與政治發生關系,那么到了席勒(雖然席勒的觀點中審美與道德依然是緊密聯系的,美是道德的先決條件)與葛蘭西的階段,審美就已經以領導權的方式與政治這一社會權力的主要實現形式赤裸地捆綁在一起了。審美權利既是一種本能的反抗,又是一種需要被喚醒的意識。早期德國在理性的艱苦思辨中創立了美學,以此作為主體的感性對社會權力的一種回響。而18世紀的英國資本主義社會,則通過社會習俗使制度與個人的風度、作風達成了一致。然而,今天我們面臨的情況有了極大的改變,技術的大發展所帶來信息的開放自由使得道德的約束力變得松散,對人的多樣性的認可解構了宗教式的風俗鄉約,而資本所帶來的娛樂為王又無時無刻地以快感消解著美感。因此,從歷史的進程來看,我們并不能毫無作為地等待社會權力與審美權利之間自發的和解,因為它們之間共振的形成需要一座橋梁,即制度的保障。通過制度保障,審美權利成了良好社會治理的關鍵維度,就如同在席勒的話語中,審美是國家實現有效的、良好的政治治理與市民社會粗俗的、野蠻的欲望之間的重要橋梁。
審美權利是對法律與道德的必要補充。法律和道德對社會秩序的維系,一方面將社會視作整體運作的機器,另一方面又將主體視作孤立的社會單元,這樣的社會關系,最好的情況將會是有秩序的松散,因為主體之間缺乏內在的紐帶。審美正是這一紐帶的締造者,而審美權利所提供的另一個向度的社會關系正是這種紐帶的保障。審美權利在社會整體層面的意義并不小于對個體的意義,審美權利的實現為社會穩定提供了一條強有力的紐帶。相對于物質世界的排他性而言,感覺領域的共情性使得主體間在物質上的互斥得到了極大的緩和。
綜上所述,在現代社會中,社會權力雖然必須依托于理性才能有效地行使,但如果社會權力對于理性之外的感覺領域缺乏足夠的關照,甚至對于作為社會主體的人的審美權利抱著一種俯視的姿態,那么,這種社會權力所建立的社會秩序必然存在巨大漏洞,并可能面臨某種不可知的風險,而審美權利則可以在社會治理、法律補充、道德補充、社會生活審美化等維度與社會權力相伴共生,形成促進社會穩定繁榮的重要紐帶。
注釋
①⑦[英]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王杰、付德根、麥永雄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184—185頁。②③[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7、89頁。④徐碧輝:《審美權利和審美傷害——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的一個新視閾》,《探索與爭鳴》2013年第4期。⑤[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7頁。⑥王偉:《身體、美學與政治——論伊格爾頓的身體觀》,《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