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寶 蘇 超
福柯認為,“人并不是已向人類知識提出的最古老和最恒常的問題。讓我們援引一個相對短暫的年代學和一個有限的地理區域——16世紀以來的歐洲文化——我們就能確信:人是其中的一個近期的構思”,“在18世紀末以前,人(l’homme)并不存在”。①所以當他鄭重其事地討論“人之死”(Death of Men)時,我們可以理解他的言說實際上有兩方面的內涵:一方面,作為被“構思”或者被“發明”的人成為“上帝之死”后新的上帝,反而規訓和凌駕人之上;另一方面,從人文知識考古的角度出發,福柯正是在這里提出了“被發明”的人及其知識體系——人文主義的終結。人只能被自己終結,如果說福柯只是從知識論意義上提出了人的發明和“人之死”,那么當以色列科學家在《自然》雜志上宣稱全球人造物的總質量超過了活生物量②,為“人類世”到來提供了量的證據的時候,我們必須認真思考人類與人造世界的關系問題——是繼續在人文—人本的概念框架中尋求突圍,還是轉而尋求建構一種“后人類”的現實倫理?
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家高張人文大旄、發明人性倫理,他們重新發現并堅定信仰人是萬物的尺度。當人類接受了人文精神的啟蒙,經歷了對人類理性的崇拜,強化了對人本主義的信仰,恐怕誰也沒有料到,在人性解放鼓蕩下勃興的技術文明會使人本身對所經歷的這一切產生困惑、生發質疑。當社會不再以超人類的神性作為批判事物的標準時,就不可避免地要強化人本身的存在,然而,當技術開始以“它思”的方式沖擊著“我思”之存在,甚至傳播中的“思”以數字方式呈現出“在”的形態時,人的主體性與技術的自主性之間就產生了無限的遐思空間。③
自文藝復興以來,人本主義精神幾乎成為人類統治世界的根本準則和行動指南。同時,對于人作為世間萬物統領的自信,不但構成了人自我認知和解析人—物關系的認識論基礎,更從哲學層面上預先確定了人類主體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人不僅是萬物的主宰,人更是世界存在的理由。然而,隨著人對自我與人—物關系認識的深入,地震、海嘯等天災仍在肆虐,世界大戰、核事故也成為人類噩夢,這都提醒著我們,人類所面臨的挑戰并不因人的發明而消失,人以及人的理性并不如我們所張揚的那般可靠。作為主體存在的人及其理性,是否是我們堅守人本價值的理由?這一理由是否足夠充分?這些都是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在媒介技術演進邏輯和人類傳播實踐過程中,我們更已無法回避這些問題。
無論是東西方思想傳統中的樸素唯物觀念,還是從笛卡爾以來對人類理性的審思,都啟發我們:在人類傳播史上,不僅是傳播的具身性奠定了傳播活動中人的主體地位,實際上,是人作為智能存在這一事實構成了傳播活動中人的主體性的根基。無論處于傳播史的哪一階段,人作為智能存在且是唯一智能的存在,這在傳播活動中從未發生改變。人類的傳播活動實質是智能本身的信息需求與交互。
語言系統作為一種具身性傳播系統,使得人類信息交流出現第一次飛躍。自此以后,擺脫具身限制,尋求時空突破,就成了人類傳播活動的動力與方向。時空局限,在很長時間內,似乎是人類傳播無法打破的天花板。④歸根結底,是人在傳播活動中的主體存在構成了障礙:思與在的共時空存在即智能的具身存在,使得傳播活動的諸要素圍繞人存在,而智能則依賴于人身。人身和依賴于人身的智能無法共時存在于異空間中,人的傳播活動自然無法實現時空的突破。這也從根本上決定了在傳播活動中我們對人的重視:傳播活動是人的活動,并且無法超越人身存在。在此期間,人際關系的建構、群體規則的形成、復雜交往的實現、人性倫理的演替,都受到這一現實及其觀念的影響。概言之,依賴于人及人與人之間的身體傳播,不需要任何科技或是虛擬環境的控制,因此傳播內容更加鮮活真實、富有感染力,人及其理性在傳播過程中的中心地位、人類傳播活動體現的人性和人本色彩構成了我們理解人類傳播實踐的前提。
在文字和印刷時代,尤其是伴隨著印刷科技帶來的人類文明成果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與互動,空間似乎不再構成人類傳播活動的限制因素。在人類理性張揚、傳播文明、重塑人類交往的這一歷史時期,文本帶來的跨空間傳播震撼,令人類對自我理性的自信愈加膨脹,人本地位似乎愈發不可撼動。在此過程中,對于這一膨脹的警惕來自文本帶給人類傳播活動的困惑,困惑形成于失去巴別塔的人類群體甚至個體對于文本的傳播熱情和理解力之間、文本的創作過程與傳播過程之間、信息編碼與解碼之間不同步,這從表面上看是文本的多樣與多義造成的,從根本上看是人的主體能力局限造成的。可以說,當文字作為人類發明的擺脫了具身限制、時空限制進行信息傳播的媒介出現之后,人對自身的主體和理性自信極度膨脹之際也是人作為傳播活動中主體存在的地位發生動搖之時。
以這一邏輯來回顧,我們會發現,以往媒介技術的進步是延續著突破人類信息共時空傳播的具身局限這一思路而不斷發展的,也就是說,通過占用人的具身時空,人類信息傳播活動得以存在。當媒介技術發展進入電子媒介傳播時代,以無線電為肇始,以當今蓬勃發展的數字技術為標志,“時間和空間中的一切距離都在縮小”⑤的趨勢已經十分明顯,“技術將萬事萬物轉化成一種可通達的平面,完全消除了距離”⑥。在人類傳播活動中,媒介技術使得具身存在的人作為傳播活動中的智能主體能夠突破時空限制,即超越具身此在時空實現信息傳播。然而,伴隨這一過程的并不是人的解放與人的自主性提升,相反,技術開始呈現出自主特性,無論是作為自主存在,還是作為人類智能的放大或者延伸,技術不僅開始擺脫對人的依附,而且以技術控制的形態對人以及人的交往發生顯而易見的影響。⑦技術控制在電子傳播時代以加速度發展,沖擊著人的自主性:一方面,當技術(無論是機械技術還是數字技術)介入信息生產領域,信息超載過剩的狀態開始取代人類歷史上長期存在的信息稀缺狀態,信息的過度豐富本身對人在傳播活動中的主體地位構成了愈發嚴峻的挑戰。另一方面,在信息過載時代,技術不僅介入信息生產領域,而且存在于信息流通、信息接收的過程中,人的主體性根基已搖搖欲墜。數字虛擬技術、算法推薦等人工智能技術在傳播領域的應用,實際上在作為智能存在的人之外多了一個傳播活動中的智能要素。無論是信息繭房中的“作繭自縛”,還是算法黑箱中的“暗箭難防”,都在質問我們,在人不再是唯一智能主體的人類傳播活動中,人何以自處?人何以自主?
對于具身存在的人與不斷進步的技術之間關系的思考,從達·芬奇提出“身體是機器”之后,拉·梅特里、胡塞爾、海德格爾以及梅洛-龐蒂等都有深刻的思考。當信息本身以智能化的方式進行自我組織、演化之時,人類的信息傳播第一次真正擺脫了人的具身限制,不僅具身、離身問題開始成為被廣泛關注和討論的問題,甚至對人本主義精神的渴望,使得凱瑟琳·海勒發出了這樣的聲音:“自由人本主義主體的中心不在于身體,而在于心靈。”⑧海勒試圖在人的智能與人工智能間搭建起一座和諧之橋,“在后人類看來,身體性存在與計算機仿真之間、人機關系結構與生物組織之間、機器人科技與人類目標之間,并沒有本質的不同或者絕對的界線”⑨。無論是技術使非人類智能成為與人類智能“沒有本質的不同”的傳播活動主體,還是技術以知覺轉化的方式嵌入人類具身關系之中⑩成為人類智能的延伸,我們不可否認地面臨著這樣的變化:智能技術“有可能改變人性并因此將我們領進歷史的‘后人類’階段”。
傳播是人的活動,信息傳播活動的實質是人的交往——無論是物質交往還是精神交往。然而,不能否認的是,人類的信息傳播歷史表明,一旦脫離了共時空的人際具身交往,人類信息傳播活動史就變成了一部人類信息傳播與媒介技術共生的歷史。媒介技術在人類信息傳播活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智能技術帶來的改變更是根本性的。在前智能傳播時代,信息傳播活動中唯一的智能主體是人,而在智能傳播環境中,信息傳播活動出現了兩種智能:人的智能與人工智能。人的智能不再是唯一智能,在眾多技術哲學家那里,這是一件大事。從某種程度上說,人的主體性不是來自于其他,而正是來自于能夠思考自身存在的人的智能。當人工智能以一種類人狀態存在的時候,作為生產機器和傳播技術的媒介,不再只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不再只是“人的延伸”,當它作為一種與人的智能對視的智能存在時,我們何以區分彼此便成了一個重要問題。以往人制造機器的時代正在離我們遠去,當今人與機器的關系變得更加微妙,不能把它們簡單地視為主人和奴仆之間的關系。一方面這得益于智能科技的發展,另一方面也應該贊嘆人類的聰明才智。正是人類想要迫切發明出比自己更加聰明的機器,才使得這部分“智能”向人的智能發起了挑戰。一旦將機器或媒介注入智慧基因時,機器和媒介的發展就會朝著不可預測的方向前進,而由此造成的傳播現象也會與傳統傳播迥異,這便是技術的自主性。
至少在目前來看,我們享受著智能傳播環境中的便利。技術的自主性問題似乎并未沖擊人的主體性。作為用戶,我們確信,智能媒體用戶的動與靜以及智能新聞價值的好與壞的邏輯關系,是智能傳播時代新聞生產與分發良序發展的保障。無論是智能寫作機器人,還是智能AI主播,新聞傳播領域人工智能技術的推廣應用,都使傳播現象變得更加豐富、傳播方式更加多樣,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利于傳播計劃進行的。技術服務人類,我們可以借助各種智慧科技來享受智能傳播的便捷,借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來實現自己的傳播目的。
甚至,在兩種智能的交互當中,我們建構起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人機界面的虛擬化把人類傳播帶入“無屏”時代,最終演化為虛擬與現實交織的人機融合景象。在兩種智能之后,我們實現了兩個世界的創造——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的互動創造出這樣的圖景:當我們制造出人的數字虛擬存在之后,我們似乎成就了上帝的事業。人作為肉身具在和其數字存在共存共生,構成了后人類社會。如果說前智能傳播時代的傳播模式是線性的、平面的,那么進入智能傳播時代之后,人作為肉身具在和其數字存在一起進入了一個虛實相生、改變時空的傳播環境當中。原來的點對點、線對線、面對面的傳播模式已經轉化為整體對一切的傳播格局,即人與智慧媒體網絡融合為一個整體,與社會中其他傳播主體進行交往和信息交換。這是一種如麥克盧漢所說的重新部落化現象,又不完全是一種元部落化的狀態——人類創設了一種新的時空關系。在這種新的時空關系中,智能傳播超越了時間和空間限制,不再存在時空的偏向,直接以數字鏈接的方式將人或其數字存在納入傳播鏈條,使人本身成為媒介。在傳播內容的建構方面,新科技助推傳播內容的整合,傳播過程變得更加精細和智慧化。作為一種技術,人工智能奠基的智能傳播不僅可以決定傳播內容的呈現形式、傳播方式的選擇、傳播渠道的選定以及傳播效果的達成,甚至,智能傳播本身就是以滿足人的個性化信息需求和社會交往為目標,以實現人的個體自由與解放為方向的。
傳播技術演進的核心動力在于人類對于提升信息傳播活動效率的追求。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之間的互動,使得智能傳播的便捷化優勢更加凸顯。通過復雜算法和智慧分析,可以將數據重新整合,進而形成完整的運算體系,幫助機器輸出傳播內容,幫助人類把握傳播形式,形成更好的傳播效果。人工智能模仿人類大腦,以自我進化的方式,以一種去控制、更平等的方式構建起算法規則,在信息傳播環境中,擺脫人類復雜關系控制和人類思維局限,突破人的智能限制,對較為復雜的信息素材進行精細分析,形成更為合理的傳播產品。尤其是以大數據的方式解決了因傳統運算能力不足導致的諸多現實問題,緩解了運算壓力,提高了運算效率,使得傳播以一種更精準、更高效的方式和規則運轉,讓數以億計的數據在短時間內形成巨大規模,以此來應對處理不同的傳播內容,為傳播全過程提供了堅實的技術支撐。
如果智能傳播依照這一邏輯運作,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技術自主性并未對人的智能所支持的人的主體性造成多大的沖擊。然而,我們仍然對智能傳播抱持懷疑的態度,對于諸如算法黑箱、信息繭房等問題的倫理思考,使得智能傳播中缺乏透明性等問題日益凸顯。認為只要充分利用好科技、人的主體性就不會動搖的觀點在這樣的聲音當中顯得是過于樂觀了。我們是否應該這樣認為,當人工智能擁有了自我進化能力,人工智能和人的智能的合作就是值得懷疑的;當數據鏈接的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中作為主體的人必須依賴人工智能才能夠實現鏈接的時候,這種元宇宙式的平行世界的可靠性就是值得警惕的。
如果尼爾·波茲曼能夠生活在智慧媒體大行其道的時代下,恐怕他會繼續給世人留下一本經典著作,主題就是智能傳播環境中的人是如何喪失自我的。“我們將毀于我們熱愛的東西”,這一觀點振聾發聵,然而智能傳播下個人的狀態與《娛樂至死》中描述的有何區別呢?當技術機械的、物理性的成分不斷“消逝”,而其數字化的、非物理性的成分不斷“凸顯”,當兩種智能取代人的智能成為智能傳播的基石,我們又面對著怎么樣的傳播問題呢?
1.信息無“關”
第一類:“脫離家庭環境的兒童”。指暫時或永久性脫離家庭環境的兒童,或為其最大利益不能在家庭環境下繼續生活的兒童。這包括被遺棄兒童,被拐賣兒童,孤兒,父母被剝奪監護權的兒童和流浪兒童。
我們曾預言的區塊鏈、5G、超高清和VR/AR技術將更多用于新聞業早已經成為現實,這構成了我們當前談論虛擬現實或曰元宇宙等問題的前提。在這樣的傳播環境中,虛擬與現實交融,人的肉身存在與人的數字存在共在,個體傳播成為當下信息傳播環境的核心特征。
在信息傳播當中,最高效的傳播應當是根據每個個體的特征滿足他們對信息的不同類型、不同內容的需求,精準地將完全不同的信息分發至以個體為單元的目標受眾,這在傳統媒體時代是不可想象的。這也是我們曾經探索過的如分眾傳播等概念難以實現的根本原因:一方面,分眾仍然是眾;另一方面,技術不能滿足對于個體的特征刻畫、分析與信息的精準傳達。當下,經由大數據和智能算法推薦,新聞信息能夠精準滿足個體需求、實現個性化的信息喂養,這無疑是效率的極大提升。然而不能忽視的是,在這一過程中,個體在信息傳播中的權力大大提升,同時,算法作為規則又是一種非層級的、無差別的規則。即便我們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人工智能支配下的信息算法分發和推送過程中,仍被認為是缺少嚴格的把關流程。在選取新聞內容時缺少把關,在分發新聞內容過程中缺少把關,而到了受眾接受信息的終點,個體對于新聞的把關能力也較弱,因此接收的信息真實與否,只能依賴個體的判斷能力,這相當于把所有的責任都置于個體行為當中。因此,個體傳播固然是信息流動效率的極大提高,卻不一定是信息傳播質量的同步提高。我們在歡呼信息民主與平等的同時,需要警惕的是精準傳達的信息是否存在質量問題。人工智能和算法推薦技術的介入使受眾接受信息時不得不調動自己的媒介素養能力,這讓媒介素養低的人懊惱自己沒有能力辨別與評價信息質量的高下,而無法與自己達成和解,長此以往,會使整個傳播流程的系統性受到極大的威脅。在信息傳播的全過程中,沒有任何機構或個人宣稱對傳播內容的質量負有責任,信息的質量也就無從得到保證,這樣缺乏把關環節的傳播過程是失敗的,整個傳播流程并不完美,傳播鏈條也存在殘缺,最終便會影響傳播目的的實現。
2.內容同質
內容的同質化看似與個性化的信息推薦和針對個體特征的信息喂養相互矛盾,實質上,同質化與個性化是同一問題的一體兩面:算法作為一種程序、一套規則,在處于同一算法模塊的編輯下,各種傳播素材用套模板的方式將信息轉化為產品,這個流程不經過人的智能的參與,只是在某一個特定的模塊當中進行演算和編輯進而產出同質化的產品。作為產品的信息以復雜算法向不同人群推薦,尤其是利益為導向的推薦——無論是經濟利益還是其他利益,不管我們是以何種算法來標簽化更加復雜的人的特征,作為個體所接觸到的信息不過是同一生產線上出產的相似產品罷了。
在智能傳播環境中的內容同質問題,可以從兩個層面上來分析。一方面,智能傳播環境中兩種智能的存在,使人的智能在信息傳播的諸多環節得到解放,但也使人的智能在某種程度對人工智能產生了依賴。如前文所述,人工智能所建立的規則是針對個性化的規則,這就造成了信息“過濾氣泡”效應。實際上,人的信息需求是多樣的,經由人工智能的“過濾”,人的智能便失去了信息選擇的機會。所以,同質化首先是針對個體的同質化,個體失去了接觸多樣性信息的機會。另一方面,在當前信息傳播環境中,人工智能在信息傳播過程中的作用主要集中在信息分析與推送環節,信息生產尤其是新聞信息的生產仍存在嚴重的同質化現象。更加重要的是,在智能傳播中,情感深度介入傳播環境,以社交網絡為代表的個體互動中情緒化的信息傳播使得智能傳播呈現出明顯的情感轉向,與用戶以情感連接建立起更密切關系也被很多媒體視為有效途徑。情感轉向使得信息傳播更加呈現出同質極化的特征。人工智能等技術賦能個體以用戶身份深度卷入智能傳播過程中,在建構身份、形成群體歸屬感的同時,實際上也在以“鏡中我”的方式固化個體的自我認知,并且這種同質極化的傳播現象在智能傳播中愈演愈烈。
樂觀地說,智能技術將帶來人類信息傳播與社會交往效率的極大提升,然而技術賦能下,人對技術的依賴會不會導致波茲曼所擔憂的人性和文明向技術投降,“志同道合的團體會彼此進行溝通討論,到最后他們的想法和原先一樣,只是形式上變得更極端了”,這種計劃會不會導致公共性的喪失,使人成為技術支配下的原子存在,這些都是當下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智能傳播中兩種智能的互動,使得技術與人的主體性沖突日益凸顯。智能傳播對人類信息傳播與社會交往的重塑,改變了我們長期理解信息傳播形態的邏輯。在這樣的背景下,后人類狀態成為新聞傳播學界關注的重要話題。后人類時代的智能傳播,如我們在前文中所說的,已經動搖了人本精神,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沖擊著人在傳播活動的主體性。同時,智能傳播中的另一智能——人工智能所代表的技術革命,正在自我進化的道路上實現自主性的突破。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自然并非是簡單的此消彼長關系,也制造出一些倫理擔憂。此時,我們是應該回到人文精神下的人本傳統,還是選擇任由技術自主生長?這并非一個簡單的選擇。
后人類時代需要一種后人類的秩序和倫理。在當前人的肉身具身與人的虛擬具身深度交融、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共同作用的情況下,人和技術已經形成了一種人機共生狀態。隨著腦科學和認知神經科學的發展,我們相信,這種人機共生不僅是可預期的未來,而且是必然的未來。如此,媒介的發展已然突破了人的“延伸”,進入“人即媒介”的新階段,這就需要我們確認智能傳播屬人的本質,在此基礎上,還原人工智能的人性本質,賦予技術自主以人性維度,打破人文—人本的框架,重建一種后人類時代智能傳播的倫理與邏輯。
1.技術人性
在智能傳播當中,人的智能和人工智能兩種智能是否都具有主體性,是一個重要問題。如果我們肯定基于自我進化的人工智能具備主體性,那么需要明確的是,人工智能的主體性是來自于人而服務于人的。從這樣的角度出發,建構后人類時代智能傳播倫理與邏輯,首要一點即是確認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技術自主的人性屬性。
在智能傳播建構起的元宇宙式的虛擬—現實交融信息傳播生態中,人以肉身存在和數字存在共在,人是居于主導性的主體地位的。“傳播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從來沒有也不可能脫離身體。”在人類信息傳播活動中,前智能傳播時代的媒介始終是作為“人的延伸”存在,或者說是人造出來的人的器官,而在智能傳播時代,人們創造出來的是以技術形態存在的“人”本身——無論是人工智能還是人的數字具身存在。因人而進步的智能傳播技術,本質上就是屬人的,自帶人性特點。智能傳播時代中起主導作用的傳播主體似乎變成了非人的技術,實質上不過是一種后人類狀態的“人”。在人賦予技術以智能之后,實際上我們也賦予了技術以人性。技術是輔助人、服務人的,梅洛-龐蒂認為,人對技術或者技術工具的“習慣”,是“置身于其中”,是“使之分享身體本身的體積度”,也就是說,是技術服務于、延伸了“身體”的感官。
技術作為“人”本身,不意味著我們要在人本—人文框架中來考量技術,而應該以人性來思考技術。一方面,肉身具在的人不再是唯一主體,人本精神理應超越肉身具在的人。智能傳播應以服務于人的更美好生活為目標,在提升傳播效率的基礎上,兼顧人的肉身存在與數字存在的利益。在以數據鏈接為核心的智能網絡中,數字人是永生的,因此,人的數字存在——數字人的利益與權益,值得我們關注。另一方面,賦予技術人性,技術便同時具有人性的光輝與陰暗。因此,應為智能傳播技術設置倫理底線和紅線,用規則和法律對技術的運用范圍、行為準則加以限制。比如,賦予人工智能技術以熔斷機制,一旦發生超越倫理道德之事能夠從技術前端和后臺以及傳播受眾等各領域同時對問題進行實時熔斷,以防發生技術損害人與數字人利益及其社會交往活動的重大危機事件;對技術運用的數據設置閾值,形成超出警戒數值預警機制,如遇到不可進行量化的數據問題時,適時運用其他人工智能工具對其進行智能分析和監控。充分發揮人工智能在各個領域的合理大規模應用,以技術之力,享技術之利,形成互利互惠、互通互聯、互相監督的智能傳播理想格局。
2.智能向善
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讓我們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科學技術的高度智慧化,也正是因為后人類時代科學技術的高速發展,才使得社會發展得更加快速、完整。以人工智能為基礎的智能傳播在當今社會的繁榮發展,不僅依賴于穩定的社會秩序、良好的經濟狀況、持續的政策支持,還相當程度上依賴于人類對科技服務于人這一理念的不斷反思。
在技術的價值倫理思考中,一直存在技術決定論和技術中立論的不同看法。技術決定論者認為技術具有自主性,人依賴于技術卻難以控制技術,這以埃呂爾的《技術社會》等著述為代表。技術中立論者則認為任何技術都具有普遍性,都是以相同的效應標準來體現它的本質,把“技術看作一種純粹的手段……不會產生倫理與政治問題”。安德魯·芬伯格在《技術批判理論》中則對技術分析更進一步,技術是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統一。當技術具有能動性時,即技術以自我進化的智能形態存在時,技術中立論就完全不能成立了。“技術是其創造者的偏見和目標的反映,技術的使用可以帶來特定的目的。”這時候,我們就要思考,“如果技術不是價值中立的,那么它的非中立性就有理由在兩個方向上發揮作用。技術會使我們偏向于壞的方面,但它當然也可以讓我們偏向好的方面”。人類與機器共同進步,推動社會的變革發展,當人工智能機器有了人的思維和智慧,很大程度上可以推動人類自身對于該領域的進一步思考。從這個層面上講,人類屈服于某方面機器智能化的技術是不無道理的。在這一過程中,關鍵在于我們必須確立智能向善的倫理原則,使得智能傳播技術的發展能夠使人、人類社會偏向好的方面,以智能向善的倫理原則來確立后人類時代智能傳播環境中人的智能與人工智能、人的存在與后人類存在共同的倫理規范。
無論我們稱呼智能傳播中的非人存在——人工智能是具有主體性還是擬主體性,我們都必須承認,唯有正視技術與人的關系,賦予技術人性,以人的價值判斷引導機器的價值判斷,并需要處理好人文精神與機器效率的平衡,確立智能向善的原則,才能建構起一種后人類時代智能傳播中的后人本倫理。看多了諸如《終結者》《機械公敵》之類的科幻電影,我們難免會對人工智能產生擔憂,然而事實并不必然如此。智能傳播的屬人特征已經決定了智能傳播網絡始于人而服務于人,數字技術不斷推進傳媒產業與其他產業融合,提高了人類信息交流和社會交往的效率,人類信息傳播正在經歷著從“時空分離”到“時空延伸”再到“時空一體”的革命性轉變。在這一過程中,有理性的人的智能與有人性的人工智能和諧共生、通力合作,智能向善的技術價值理念必能引導人類描繪出更加豐富精彩的智能傳播圖景。
后人類時代的智能傳播,一方面消融了傳統傳媒業的固有邊界,另一方面正在重塑傳媒業的原有生態。人類的信息傳播活動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復雜而又精彩。正如哈維所說:“時間和空間的客觀概念必定是通過服務于社會生活再生產的物質實踐活動與過程而創造出來的……各種獨特的生產方式或者社會構成方式,都將體現出一系列獨特的時間與空間的實踐活動和概念。”我們在這個時代重塑了時空和虛實,不僅創造出全新的“數字人”,還將創造出全新的“數字宇宙”。在智能突破上,人類從來沒有取得過今天這樣的成就。當然,人類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重視人的隱私,重視技術發展可能給人類帶來的倫理困惑。其實,技術便是我們自身,是我們的文明自身,智能加持的技術也不例外。后人類時代的智能傳播,是個體傳播的時代,個體的力量更是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智賦偉力”,技術與人共生,人即技術,人即媒介,或許可以套用這樣一句話:你怎么樣,技術便怎么樣;你有光明,技術便不黑暗。
注釋
①[法]米歇爾·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第505、402頁。②Emily Elhacham, Liad Ben-Uri, Jonathan Grozovski, et al. Global human-made mass exceeds all living biomass.Nature, 2020, Vol.588, No.7838, pp.442-444.③吳飛:《新聞傳播研究的未來面向:人的主體性與技術的自主性》,《社會科學戰線》2017年第1期。④參見[加]哈羅德·伊尼斯:《傳播的偏向》,何道寬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2—77頁。⑤[德]海德格爾:《不萊梅和弗萊堡演講》,孫周興、張燈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3頁。⑥[美]格雷厄姆·哈曼:《海德格爾論技術、對象與物》,戴宇辰譯,黃旦主編:《中國傳播學評論》,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9頁。⑦陳龍:《“數字控制”下的勞動秩序——外賣騎手的勞動控制研究》,《社會學研究》2020年第6期。⑧⑨[美]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劉宇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4頁。⑩孫瑋:《交流者的身體:傳播與在場——意識主體、身體-主體、智能主體的演變》,《國際新聞界》2018年第12期。[美]弗朗西斯·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11頁。《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7頁。孫江、李圓、張夢可:《認識論視域下智媒時代新聞生產與分發的邏輯關系》,《未來傳播》2020年第1期。景義新、沈靜:《屏幕媒介的變遷:淵源、衍變與未來——移動智媒時代“從屏幕到界面”的思考》,《當代傳播》2017年第6期。[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前言第2頁。Nic Newman.Journalism,MediaandTechnologyTrendsandPredictions2019. Reuters Institutefor the Studyof Journalism, University of Oxford,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sites/default/files/2019-01/Newman_Predictions_2019_FINAL_2.pdf.Sophie Lecheler. The Emotional Turn in Journalism Needs to be About Audience Perceptions.DigitalJournalism, 2020, Vol.8, No.2, pp.287-291.[美]凱斯·桑斯坦:《網絡共和國:網絡社會中的民主問題》,黃維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頁。[法]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姜志輝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190頁。郭沖辰、陳凡、樊春華:《論技術的價值形態與價值負荷》,《自然辯證法研究》2002年第5期。胡泳:《技術并不中立,而有特定目的》,《經濟觀察報》2021年7月19日。彭蘭:《智媒趨勢下內容生產中的人機關系》,《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程明、戰令琦:《論智媒時代場景對數字生存和藝術感知的影響》,《現代傳播》2018年第5期。蘇濤、彭蘭:《“智媒”時代的消融與重塑——2017年新媒體研究綜述》,《國際新聞界》2018年第1期。[美]戴維·哈維:《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