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軍
作為一名長期從事經驗研究(empirical research)的刑事法學者,筆者的學術興趣更多聚焦于具體問題,尤其是聚焦于邊緣群體的權利問題。從“社科法學”“法律實證研究”在學界興起至今,筆者從未介入過圍繞法學研究方法、研究范式的任何學術論爭。在筆者最初的學術見解中,那些在中國法學界被標簽為“實證研究”〔1〕在中國主流法學話語體系中,“實證研究”是指被社會科學界同行翻譯為“經驗研究”的empirical research。然而,作為規范研究(normative research,用以解決“應該是什么”問題的研究)對稱的positive research有其特定含義(用于解決“是什么”問題的研究),在中文中只能翻譯為“實證研究”。為避免混淆,筆者支持使用社會科學界通用的“經驗研究”指稱包括定量/量化研究、定性/質性研究在內的、作為理論研究(theoretical research)對稱的empirical research。另外,圍繞中文“實證”的語詞混淆,在法學領域還有一對概念,即empirical legal research與legal positivism。如果將“法律經驗研究”稱為“法律實證研究”,那么,傳統更為悠久、以分析實在法律規范為顯著特征、與自然法研究相對、并不依賴經驗方法的“法律實證主義研究”,又該在中文世界如何標記?參見侯猛:《實證“包裝”法學?——法律的實證研究在中國》,載《中國法律評論》2020年第4期,第62—64頁。當然,標簽選擇的背后,還有一整套更為重要的理念,其涉及哲學基礎、研究范式的分野。鑒于本文主旨,在此不贅。參見湯茂林、黃展:《Empirical research 到底是實證研究還是經驗研究?——兼論學術研究的分類》,載《地理研究》2020年第12期,第2855—2859頁。的方法,不過是早已成熟的社會科學經驗方法在法學領域的運用。任何一名法科學生只需精讀一本社會學(人類學)專業有關經驗方法的本科教材,就能夠通過一段時間的摸索,在法學這個經驗研究相對薄弱的領域立足,實在沒有筆者置喙的空間與必要。然而,10多年過去了,每年研究生論文開題、答辯,都會遇到一些以“實證研究”作為方法標簽的論文,但其中真正符合經驗研究基本規范者卻是鳳毛麟角。有些論文,包括個別博士論文,在經驗方法的運用上足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鑒于此,筆者就當前刑事法學經驗研究中常見的方法問題作一次梳理,對其中最常見、最重要的問題作一些簡單明了、有針對性、有操作性的提示,從而幫助法科學生避免“重蹈覆轍”,讓新一代法學學人在一個相對“入流”的起點上展開研究。從這樣一種建設性的寫作本意出發,這篇主要以有志于經驗研究的法科學生為受眾的文章,將緊扣刑事法學經驗研究的現狀,“對事不對人”,直奔主題、直擊問題,并有意忽略了某些“問題”的出處。〔2〕嚴格說來,這當然不太符合通常學術規范。
與理論研究對應的經驗研究有兩大類型:定量研究/量化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和定性研究/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這兩類經驗方法不存在孰高孰低、孰優孰劣的問題,具體研究中選擇哪種方法取決于問題性質、研究階段、研究目的以及研究條件。
一般說來,社會科學研究既可從觀察(個案)事實入手,通過對(個案)經驗的歸納概括建構理論;也可由理論開始,通過演繹推理形成研究假設,再根據觀察(數據)事實驗證假設,從而使理論在經驗(定量)層面得到檢驗(證偽)。〔3〕Walter L. Wallace, The logic of science in sociology, Chicago: Aldine-Atherton, 1971, S. 18-23.前者屬人文主義傳統、自然范式的質性方法,其目的是探索、理解研究對象,尤其探索、理解研究對象的特殊性、多樣性;后者屬實證主義傳統、科學范式的定量研究,其目的是檢驗理論的真偽,驗證關于研究對象普遍性、規律性的假設。因此,當我們對某一問題已具備一定程度的認識,已發展出若干關于普遍性、規律性的理論(假說),而又需要對這些理論進行檢驗的時候,就需要采用定量方法。反之,當我們對某種社會現象還不太了解,或對研究對象的特殊性、多樣性缺乏足夠深入的把握,從而需要就相關問題展開探索以建構新理論時,質性研究就是合適的選擇。
例如,某同學通過新聞報道,關注到了和“重癥智力低下者”結婚(同居)的問題。這個選題本身是很有價值的。當患有重癥智力低下的女性與智力正常的男性結婚(同居)時,女方可能因不具備“性同意能力”而致其同意無效。在此情況下,男方是否構成強奸罪,這涉及一系列理論與實踐問題。受“量化研究”更全面、更科學、更精確等觀念的影響,該同學希望圍繞該問題做一項定量研究,但問題是:在對這一現象的理解極為有限的情況下,他并不知道應該用問卷去調查誰、調查什么。如果硬著頭皮做定量研究,至多只能去調查普通人對該現象的一般性看法。如此一來,最終輸出的“成果”只能是:有關普通人對抽象意義上與重癥智力低下者結婚(同居)贊成與否的描述性統計數據(往往是一組百分比數字或餅狀圖),外加與這些數據并無多少實質關聯的理論分析。這正是典型的“兩張皮”或“實證包裝法學”的研究。〔4〕參見侯猛:《實證“包裝”法學?——法律的實證研究在中國》,載《中國法律評論》2020年第4期,第68—69頁。
相反,如果采用質性方法展開這項研究,研究者只要能找到幾個與主題相關的個案,設法進入研究對象的生活世界進行近距離觀察,就有可能了解到促成這種特殊婚姻(同居)關系復雜多樣的原因及其實際后果,尤其是了解到相關各方在具體生活情境中的差異化訴求和實質利益所在。藉此進路,就有可能從中歸納提煉出一些既有助于防止重癥智力低下女性遭遇性侵害,又不至于剝奪她們獲取性生活及日常照料的制度設想。
可見,對經驗方法的體系性把握,能夠幫助研究者根據研究主題的具體情況選擇合適的方法類型,這是研究取得成功的前提。
以上對兩大經驗方法類型的介紹不難發現,定量研究的起點是理論及相應假設,這意味著在現有研究尚未就相關問題形成相對明確的理論,或者研究者對研究對象缺乏一定程度了解的情況下,原則上不能將定量方法用于探索性研究(exploration research)。這原本是關于定量研究的一個常識性知識點,但對于欠缺經驗方法系統訓練的法科學生來說,未必容易理解。不過,有學生認為:就算不知道淫穢物品與未成年人犯罪之間是否有關,難道就不可以通過統計犯罪少年與守法少年接觸淫穢物品的情況,去發現兩者之間的關系?這其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質疑。因為這項定量研究之所以能夠展開,其前提正在于“淫穢品促成未成年人犯罪”這個基于已有理論的假設。如果沒有這個假設,研究者如何知道測量誰(犯罪少年、守法少年),測量什么(接觸淫穢品的情況)?該同學只是沒有意識到研究假設的實際存在,這倒不會對研究產生實質性負面影響,但如果真是在沒有假設的情況下展開“定量研究”,失敗幾乎是必然的。
有學生想利用裁判文書網公開的案例研究企業家腐敗犯罪的成因。由于對企業家犯罪缺乏了解,沒有明確的假設,他只能在入選樣本的裁判文書中提取那些通常會在文書中出現的“天然變量”——性別、年齡、文化程度、民族、政治面貌、職務、企業性質、行業、地域、案發環節、犯罪數額、罪名、刑期、罰金、是否適用緩刑等。然而,圍繞這些變量展開的單變量描述統計、雙變量交互分析、多元回歸分析,都不可能獲得有關企業家腐敗犯罪成因的數據信息。僅就企業內部的犯因性因素來說,“現代社會,單位犯罪主要是基于單位自身的組織構造、內部文化、獎懲制度等自身因素引起的”,〔5〕黎宏:《完善我國單位犯罪處罰制度的思考》,載《法商研究》2011年第1期,第84—85頁。而上述“就湯下面”提取到的“天然變量”與那些可能促成企業家腐敗犯罪的因素并無實質關聯。即便通過統計顯現出某些數量關系,譬如,男性、漢族、黨員、高學歷、發達地區的企業家犯罪數額更高,也不能說明就是這些因素促成(加重)了企業家貪腐犯罪的發生(程度)。這些數量關系既可能由偶然的樣本狀態所致,也可能由其他變量的干擾引起。
總之,在開始一項定量研究前,一定要通過文獻回顧或前期的探索性質性研究確定有待檢驗的理論,并依據待證理論形成可檢驗的研究假設。否則,就只能漫無目的地大海撈針,要么一無所獲,要么誤入歧途。〔6〕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廣泛運用,一些借助這股“技術東風”涉入定量研究領域的學者,似乎從“深度學習”“碰撞”“數據挖掘”等技術概念中看到了顛覆傳統定量研究“假設—檢驗”范式的“曙光”,但問題恐怕沒有那么簡單。參見潘綏銘:《再論生活是如何被篡改為數據的:大數據套用到研究人類的“原罪”》,載《新視野》2016年第4期,第32—35頁。
在問卷調查、實驗、內容分析等定量研究方法中,問卷調查法最為常用。作為社會科學經驗方法體系中實證主義、科學主義流派的代表,問卷調查法的“科學性”源于對自然科學研究中“受控條件下、可重復、試驗”等三大原則的模仿。〔7〕參見陳蓉霞:《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此科學非彼科學》,載《自然辯證法通訊》2004年第4期,第98—99頁。而確保這種模仿到位的關鍵一環,就是制作具有良好信度與效度〔8〕信度即可靠性,指用某一測量工具重復測量事物或變量所獲結果的一致性、穩定性;效度即有效性,指用某一測量工具測量事物或變量所獲結果的準確、精確的程度。參見風笑天:《社會學研究方法》(第5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07—108頁。的測量工具——問卷(量表)。如果問卷(量表)設計得不好,研究就會因沒有好的測量工具而失敗。在定量研究的各個流程中,論文撰寫中出現的問題可以修改,數據分析方法不當可以重做,甚至某些不太嚴重的抽樣缺陷也可通過加權處理或補充抽樣的方式進行一定程度的補救,唯有問卷設計的重大缺陷,基本等同于整個研究徹底失敗——要么放棄,要么推倒重來。
在組織賣淫罪取消死刑之前,有同學在當時取消非暴力犯罪死刑學術熱潮的鼓舞下,試圖通過問卷調查證明該罪的死刑設置過于嚴苛,并不符合主流民意的死刑觀念。這本是一個非常好的研究假設,但因不了解問卷設計的技術要求,該同學將其通過系統法學訓練獲得的“法言法語”“簡單粗暴”地寫進了問卷,造成了后續研究難以補救的重大缺陷。問卷中,該項問題被表述為:“刑法應該做到‘輕罪輕罰,重罪重罰’。就您個人的看法來說(不用考慮現行立法),當以下犯罪出現最嚴重情況時,您覺得判處什么樣的刑罰合適?①故意殺人;②……組織賣淫……”,如果以刑法專家(刑事法律從業者)為調查對象,該問卷設計或許可以勉強接受,〔9〕即便是在匿名調查專家意見的德爾菲法中,類似設計也可能因不同專家對“最嚴重情況”理解的差異而具有較差的效度。但作為一份以普通民眾為調查對象的問卷就很難被其接受了。事實上,普通民眾很難準確理解、確切定義什么是組織賣淫,組織賣淫與介紹、容留、引誘、強迫賣淫的區別是什么?對于“最嚴重情況”的想象,不僅在每個受訪者腦海中可能千差萬別,甚至同一個體在不同時間與情境下也可能截然不同。用這種問卷對普通民眾進行調查,其效度與信度完全無從談起。
這里涉及一個關于問卷設計的基本問題,那就是一定要在問卷中將抽象的概念、命題“操作化”(operationalization)為可觀察、可測量的具體變量與指標。如何測量人們對抽象/敏感/專業的法學概念/觀念/命題的看法?一種可行的操作方案是采用對“外指觀念”〔10〕“外指觀念”是指人們針對各種社會現象所產生的一些看法、評價,往往并不直接針對自己。參見潘綏銘、黃盈盈:《反思“觀念調查”》,載《學術界》2009年第2期,第91頁。探測具有較好效果的“講故事法”,即通過了解受訪者對情境化、具象化“故事”的態度,測量受訪者內隱的、抽象的觀念。
關于“最嚴重的組織賣淫犯罪”,筆者曾在問卷中設計過這樣一個“故事”:在中國臺灣地區“做小姐”收入相對較高,趙某先后幫助19名自愿到中國臺灣地區“做小姐”的大陸女青年與中國臺灣地區男子辦理“結婚”手續(只辦手續,不與對方共同生活),并通過這種方式將她們送到中國臺灣地區。到中國臺灣地區后,這些女青年按事前約定,到由趙某聯系的“公司”上班賺錢,工作內容是陪客人發生性關系。該“故事”根據真實案例編寫,趙某的行為符合當時《刑法》第358條“組織他人賣淫……情節特別嚴重”的規定,實際判決結果為死刑(立即執行)。〔11〕參見趙軍:《死刑存廢的民意維度——以組織賣淫罪可罰性觀念的測量為中心》,載《法學研究》2015年第2期,第29頁。從問卷發放的現場反應、填答結果以及事后對部分填答者的訪談看,該“故事”能夠被具有基本閱讀能力的普通受訪者充分理解,對“故事”的態度能夠相對準確地反映受訪者對“最嚴重的組織賣淫犯罪”可罰性的認識。
除了通過“操作化”將抽象的“法言法語”轉換為非專業普通受訪者看得見、摸得著、可準確感知的問卷內容而外,問卷設計還有很多需要注意的細節。譬如,在措辭、描述方式上,要盡量避免研究者(社會主流)價值偏好對受訪者的誘導,避免形成“社會期望偏差”(social desirability bias)。〔12〕受訪者在回答問題時有可能會傾向于選擇某種其自認為“正確的”、社會接受的、提問者期待的方式來回答。這樣的回答未必是受訪者的真實想法,從而形成社會調查中的社會期待偏差。在上述“故事”敘述中,筆者刻意回避了“賣淫”這個污名程度極高的法律詞匯,轉而用普通人能夠明白、相對中性、日常化的“做小姐”“陪客人發生性關系”予以替代。遺憾的是,許多同學尚未意識到問卷設計的重要性,或者說沒有察覺到問卷設計的技術含量,以為僅僅通過“依葫蘆畫瓢”地模仿他人的問卷,或是僅僅憑著自己對理論的理解,就能設計出一份足以滿足研究要求的問卷。但其實,沒有好的問卷設計,問卷調查型的定量研究根本不可能取得成功。〔13〕一些法科學生,甚至把定量研究簡化為操作使用SPSS軟件。殊不知,社會科學界的同行在對定量成果進行質量評估時,首先看的就是問卷設計的科學性。
在定量研究中,對樣本進行數據分析是為了估計總體。樣本代表總體的能力以及與之相關的抽樣方法,是測量工具之外另一個決定定量研究成果質量的關鍵。從理論上講,最簡單的抽樣方法是“回置的簡單隨機抽樣”,它能夠保證總體中每一個個案/元素入選樣本的概率完全一樣。〔14〕“回置”是指抽中的個案/元素要被重新放回總體。參見謝宇:《社會學方法與定量研究》(第2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頁。不過,這種方法在實際研究中往往因成本過高或客觀條件不具備而難以操作。如何根據具體的研究目的和調查條件選取合適的抽樣方法,就成為一項考驗研究者智慧與平衡能力的重要工作。然而,抽樣的重要性在法學經驗研究中強調得還很不夠。疏于抽樣方法訓練,甚至毫無“抽樣意識”,拿到樣本就“算”,拿到“數據”就“論”,根本不在乎樣本是怎么來的,這些現象在法科學生中比較常見。
隨著網絡調查門檻的降低,沒有資金支持的法科學生自然會想到通過網絡了解民眾對法律問題或犯罪行為的看法。比較典型的做法是:將電子問卷發布到微信公眾號上,通過朋友圈傳播,在后臺回收數據進行統計分析。如果僅僅只為了解某個特定群體的觀念或行為(如某高校的大學生或某個專業的從業者),這種調查是有可能被接受的。但如果要調查普通民眾,朋友圈傳播所導致的受眾同質性,尤其是樂意上網就特定議題接受調查者(這在本質上也是一種網絡表達行為)的群體特質,就極可能使調查產生嚴重的系統偏差。以這些年引發持續關注的高校性騷擾為例,網絡調查的性騷擾被害比例,一般都會高于線下實地調查的結果。這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通常的網絡調查并沒有設計專門的抽樣環節,遭遇過性騷擾、有更強表達意愿的人往往會更多、更積極地參與調查,具有相反情況或態度的人則更可能被樣本“遺漏”。如此形成的樣本,看似受訪者分布很廣,樣本容量也很大,其準確性甚至還不如在一個地方采整群抽樣方法所獲取的樣本高。如果研究者有條件進行某些關鍵維度的分層(地域、文理科、男女生、本科生/研究生、重點/非重點大學),讓個案分布更合理,樣本質量還會進一步提升,研究結果也就能更準確地反映高校性騷擾的實際狀況。
另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是對媒體報道/互聯網傳播的犯罪案件進行統計分析,以此研究現實生活中某類犯罪的現實狀況和發展態勢。作為輿情分析與監控的輔助手段,這種方法是可取的。不過,媒體報道/互聯網傳播的犯罪案件主要反映的是社會關注了什么,而非現實生活中實際發生了什么,盡管這兩者在很多時候具有一定重合性。性與暴力一直都是“傳播市場”中的“優質資源”,有關性犯罪、性越軌的資訊一直都在網絡/媒體中占據較大空間,若據此得出我國性侵害、性騷擾現象十分嚴重或越來越嚴重的結論,很可能與實際情況差距極大。〔15〕參見趙軍:《話語建構與性騷擾刑事對策的本土之維》,載《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第58頁。從根本上講,類似研究的最大問題在于抽樣框的選擇與研究對象(總體)發生了嚴重錯位,以此為經驗依據展開研究,自然無法導出與社會實情相符的結論與對策。
探索或確定因果關系是所有科學研究的基本目標。只有確定了因素之間的因果關系,由此設計的干預措施才會有可靠的科學依據,并繼而取得預期效果。〔16〕參見謝宇:《社會學方法與定量研究》(第2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65頁。在自然科學中,因果關系的確定性相對更高。氫氣變成水,是因為遇到氧氣發生了燃燒。通過嚴格控制反應條件的化學實驗,這能夠被輕而易舉地反復證明。在社會科學中,任何社會現象都是在極為復雜的、諸多干擾因素難以排除的條件下發生的。在這種迥異于自然科學實驗室環境的社會情境中,對單變量的描述性統計或是對雙變量的相關性分析,很可能與事實上的因果性相距甚遠。在“常識”或者偏見、刻板印象的影響下,越是符合研究者“心意”的數據,越可能將研究者、決策者和社會公眾引入歧途。
在前文提及的淫穢品與未成年人犯罪研究中,因淫穢品促成犯罪的理論非常流行,而接觸淫穢品后因“把持不住”陷于犯罪的個案也很容易找到,故從表面上看,要在定量層面驗證這個理論應該不成問題。于是,有同學利用筆者調查所獲樣本,通過計算少管教所服刑人員接觸淫穢品的情況,發現該群體偶爾看、經常看淫穢品的比例均大大高于同齡的普通中學生。進一步對“犯罪與否”與“觀看淫穢品”這兩個變量進行相關性分析,數據也毫無懸念地支持了淫穢品對犯罪具促成作用的假設,這正好與主流研究成果形成呼應。〔17〕參見郗杰英主編:《預防閑散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調查報告》,中國檔案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37頁。然而,當利用同一樣本,以未成年人是否犯罪為因變量建立對數回歸模型,在切斷家庭狀況、價值觀、居住環境、休閑活動、性(別)交往、暴力資訊等因素的干擾后,未成年人接觸淫穢物品對犯罪風險的促成力就變得不顯著了。相反,接觸未達淫穢程度的涉性資訊對未成年人犯罪風險還有一定抑制作用。〔18〕參見趙軍:《未成年人犯罪相關因素定量研究》,人民日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164頁。
盡管受制于取樣范圍(北京、湖北、貴州)和研究主題(只關注了未成年人的犯罪問題)的局限,該數據分析結果還不足以精確顯現淫穢品對我國14~18周歲總人群犯罪促成的實際效果,更不足以推斷淫穢品對未成年人犯罪以外的其他問題的影響,但這一數據分析案例卻足以表明:統計上的相關未必意味著事實上的因果。變量間數據關系形式上的相關性,也可能是由其他變量同時對兩者發生作用引起的。這至少對定量研究提出了兩方面的要求:一是研究者對圍繞同一問題的不同理論、不同研究要有較為全面的把握,尤其是要對那些比較容易忽略的非主流研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19〕以色情品理論為例,除了認為人們會模仿色情行為的“模仿論”之外,還有認為觀看色情品會宣泄郁積的性欲并降低性沖動的“宣泄論”,以及認為色情品不會產生刺激或降低性行為效果的“無關論”。參見李銀河:《性文化研究報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7頁。二是在研究過程中,不能僅僅滿足于對少數變量及其相互關系的簡單數據分析,要盡量將可能相關的重要因素均考慮在內,并根據具體情況選擇更為妥當的數據分析方法。
由前文對定量研究、質性研究的粗略介紹不難發現,對理論進行檢驗的工作原則上應由定量研究而非質性研究完成。〔20〕在應用性社會科學領域,針對實際問題進行理論分析而獲得的方案、對策、法規,有可能難以形成定量假設,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可例外承認“定性檢驗”的結果,但仍要求相應成果能在實際運用(或模擬實驗)中達到預期效果。參見曹偉:《應用性社會科學研究邏輯重構與會計研究方法反思》,載《財會通訊》2014年第10期,第6頁。這與社會現象、人類生活的特點有關,也與質性方法自身的邏輯及技術手段有關。就前者來說,與自然科學中的確定性不同(當然這也只是相對的),社會科學中的研究對象更加復雜、多樣、可變。相同原因在現實生活中有可能導致不同結果,同樣的結果也可能是由不同原因導致的。〔21〕參見謝宇:《社會學方法與定量研究》(第2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73—74頁。在有關犯罪原因的研究中,這尤其常見——伴隨挫折而來的,既可能是攻擊性的犯罪,也可能是“愈挫愈勇”的“人生逆襲”,還可能是無可奈何的退縮隱忍。〔22〕參見吳宗憲:《西方犯罪學》(第2版),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88頁。社會科學中的因果關系,往往是概率性的,而非絕對的。這種概率性的因果關系不能適用于個案——就算離異家庭子女的犯罪率高,也不能據此推斷某一個體是否會因父母離異陷于犯罪。反過來說,也不能用個案去證明或證偽這種概率性的因果關系。而就質性研究本身來說,這種不強調“樣本代表總體能力”的研究,將關注的重點置于千奇百怪的個案及其無限豐富的側面,其主要目的在于幫助研究者深化對研究對象的全面理解,通過對個案的歸納建構理論(假說),但卻不能拿這些千差萬別的個案去證實或證偽理論本身。
對于接受過系統經驗方法訓練的研究者來說,這些或許只是不言自明的“常識”,但要讓法科學生真正理解這些“常識”并自覺貫徹到具體研究實踐中,卻并非易事。在我國,高校學生是通過高考選撥的,長期應對高考作文的高強度寫作訓練,早已讓“例證法”“舉例說明”等寫作技巧潛移默化為他們思考問題、分析問題最有力的思維工具之一。用一組接近退休年齡被查的國企老總證明“五十九歲腐敗理論”,或是用另外一組年富力強即早早落馬的腐敗官員證偽該理論;用俯拾皆是的男性性騷擾女性的案例證明性騷擾是男性對女性的“性別歧視”,或是用另外一些男對男、女對男的性騷擾案例證偽該理論;用媒體時常報道的酒后滋事釀成血案的悲劇證明酗酒對犯罪的促成作用,或是用更多醉酒后安靜入眠、“人畜無害”的事例反證……如此等等,都是法科生論文中常見的論證方式。這些承接自中學時代議論文寫作以及本科階段辯論賽技巧的論述套路,正好與社會科學用定量方法支持、證偽理論假設的研究邏輯背道而馳。
事實上,社會生活的復雜多樣與豐富多彩,使得相反或相同的例子都不難找到。在某一篇論文、某一項研究中,研究者要想選擇性凸顯或選擇性無視任何方向上的個案,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排除刻意誤導讀者、公眾的寫作動機,僅就研究方法來說,將列舉個案作為證實或證偽某一理論的方法,在相當程度上可歸結為“例證法”“舉例說明”等寫作、辯論技巧訓練的后遺癥。當然,這也是經驗方法訓練不足的典型征表。
通過召開座談會進行調研在質性研究中屬于“集體訪談”,其最明顯的優點是高效,能一次性訪談多名受訪者,極大節省調查時間。如果受邀參加座談的受訪者具有足夠的“代表性”,且了解相關情況、發言踴躍、討論積極,這種調查方式在理論上有可能收集到比個別訪談更全面、更廣泛、更準確、更完整的信息。〔23〕參見風笑天:《社會學研究方法》(第5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56頁。此外,如果“焦點團體訪談”的組織者有很強的觀察、把控能力,這種訪談還能在“①訪談本身作為研究的對象;②對研究問題進行集體性探討;③集體建構知識”等方面發揮個別訪談所不具備的作用。〔24〕陳向明:《質的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教育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頁。基于此,“座談會調研”逐漸成為領導干部了解基層實際情況的常規方法。法學研究涉及法律設計及其實際運行,時常需要到公安、司法機關進行調研。久而久之,有相關渠道資源的法學研究者就會在依托法律實務部門展開調查時,延續這些機構駕輕就熟的座談會調研模式。相對于那些不做社會調查的思辨型理論研究,通過座談會了解基層法律實務顯然能讓學術研究更“接地氣”,但如果缺乏對集體訪談固有缺陷的反思與警惕,對座談會調研的濫用與依賴,也可能成為阻礙研究者接近真相、深入研究相關問題的方法障礙。
一位同學調研公安輔警問題,但所獲結果與筆者指導、組織學生做的兩項相關研究大相徑庭。在這位同學的調查中,當地輔警原則上只會在警察的帶領或監督下承擔某些輔助工作,即便有個別輔警因特殊情況偶爾獨立處理某些簡單警務,也只是極端的例外。在筆者主導的調查中,情況并不如此。通過街頭觀察,能發現大量交通輔警獨立指揮交通、獨立對違停車輛貼條的現象。在某些警力薄弱的基層執法單位,治安輔警獨立調解簡單的小糾紛,巡邏發現可疑人員后在現場獨立盤查,或臨時控制違法犯罪嫌疑人,都較為常見。在北京、瑞安、石首三地抽取的樣本顯示,見過輔警獨立指揮交通或違停貼條的受訪者高達94.2%。事實上,輔警不能獨立開展警務活動的規定在實踐中很難嚴格執行。〔25〕參見趙軍:《社會治理法治化的本土及創新之維——以交通輔警“獨立警務”問題為中心》,載《法律科學》2019年第3期,第67頁。盡管從理論上講,并不能用一項調查結果直接否定另一項調查結果,〔26〕除非用嚴格定量方法對相關調查點進行對比研究,否則,就無法完全排除調查點之間原本就存在重大差異的可能性。但對調查方法與調查過程的復盤不難發現,該同學的問題正是出在座談會調研上。在這種場合,“說好話”、說“上級”愛聽的話、說其他人容易接受(至少不太反感)的話,是最安全的表達策略。
集體訪談在組織方式和操作場景上很容易“自帶”團體壓力、從眾行為,具有迫使受訪者隱瞞某些消極、負面或不利事實的天然傾向,這在圍繞敏感問題、涉及受訪者利益、集體訪談參與者之間具有明顯權力/利害關系的情況下尤為突出。〔27〕參見風笑天:《社會學研究方法》(第5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56頁。法學研究,特別是刑事法學領域的經驗研究,大量涉及敏感問題,加之相關座談又往往在政法機關這種權力結構特征十分突出的機構中進行,故在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本領域應盡量避免采用這種調查方式。就算“不得已”需要組織或參加“座談會調研”,研究者也要對其固有缺陷與風險保持高度警惕。
非結構訪談是質性研究最重要的調查手段。相對于利用結構固定的問卷、按統一流程執行的問卷調查,這種鼓勵受訪者自由表達、力圖呈現受訪者視角、挖掘受訪者意義闡釋的開放型訪談,〔28〕參見陳向明:《質的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教育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頁。以放棄定量研究客觀化、標準化、可重復等“科學規范”為代價,為探索研究對象無限豐富的多維側面、深度理解研究對象作為獨特主體的所思所為提供了可能。基于這樣的理解,法科學生在涉入質性研究時,通常都會了解一些與訪談技巧相關的知識,并有意識地提高自己與人溝通、交流、談話的能力。這無疑抓住了質性研究技能提升的關鍵,但僅此還很不夠。
筆者曾圍繞親生子女撫養權有償轉讓展開研究,一位早年畢業并已走上基層審判崗位的學生在此期間與筆者展開了較為頻繁的討論。這位親手審理了相關案件的法官對出賣親生子女的母親頗為憤慨。一名被告人曾向她解釋出賣孩子的原因,大意是:男人沒本事,掙不來錢,養不了這么多孩子;把多生的孩子賣到富裕人家,孩子過得好,家里也有錢用。在這位法官看來,為了幾萬塊錢,就把自己的親骨肉賣了,完全沒有正常的母愛與親情,這甚至比那些拐賣別人孩子的人還可恨。從在案證據復原的案情,以及她在辦案中與被告人的談話看,她的這些看法是有事實依據的。不過,作為一名有過長期實務經歷的研究者,筆者對刑事司法人員“閱卷+提審”的辦案模式非常熟悉,對這種信息獲取方式的潛在視覺盲區深有體會,因而建議她最好能到被告人家里去看一看。如有可能,最好也到收買孩子的人家里去了解一下情況。果不其然,這一建議在相當程度上改變或者說豐富了她對相關事件的看法。按她自己的話說,一進入這些人的生活環境,她就意識到:在原生家庭那種極糟糕的條件下生活,對孩子非常不利;如果在收買家庭生活,孩子的成長當然也會面對某些不確定性,但改善當下生活并獲得較好未來前景的可能性也是實實在在的。僅僅只是對研究對象生活世界一次不太深入的“參觀”,身臨其境的“眼見為實”就讓她從先前立足于觀察者視角(法官/法律人/中產階級/重視“科學育兒”的知識分子母親)的評價,轉而開始了兼顧研究/工作對象視角(貧困地區生活困頓、面臨若干難以克服的現實困難的村婦)的思考。這一轉變并沒有讓她在有條件合法化親生子女撫養權有償轉讓問題上與筆者達成完全的共識,〔29〕筆者有關該問題的研究過程及結論,參見趙軍:《法治建構與社會治理的“刑法依賴癥”——以拐賣兒童犯罪的法律演進為中心》,載《法學評論》2016年第6期,第80—81頁。當然也不會影響她對相關行為在現行法框架下犯罪性質的司法判斷,但這樣的轉變已在相當程度上實現了質性研究所追求的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的“視域融合”,也就是在作為“局外人”的她與作為“局內人”的犯罪人之間架起了理解的橋梁。〔30〕參見陳向明:《質的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教育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頁。當然,這種視域上的轉變,也會在法律實務中影響到她對類似案件量刑尺度的把握。
復盤這一研究案例,可以得到兩點重要啟示:其一,人只有在屬于自己的生活世界中,才會自主、自由地呈現相對真實的自我,對于研究對象在其生活世界之外的表現、表達,研究者應持更加謹慎的態度。簡單地說,站在被告席上的是被告人(他要為自己辯解或爭取“坦白從寬”),關押在監獄中的是服刑人(他要表現出改造的效果和“重做新人”的決心),在辦公室或賓館房間接受訪談的是被安排的訪談對象(他要遵從訪談人的“議程設置”并作出對自己有利的話語表述),只有回到屬于自己的生活空間、“犯罪情境”,“犯罪人”才是真正的“犯罪人”。其二,“犯罪人”與作為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法學研究者,各自所處的人文環境存在結構性鴻溝。在此情況下,研究者如果沒能進入“犯罪人”的生活世界并對之展開“貼近觀察”及設身處地的體驗感悟,就難以“通過反思研究者與被訪者的生活世界之間的差距,來領會后者所包含的全部意義,從而實現對于被訪者的整體理解”。〔31〕參見黃盈盈、潘綏銘:《論方法:定性調查中“共述”“共景”“共情”的遞進》,載《江淮論壇》2011年第1期,第111頁。為此,筆者的建議是:在可能的情況下,尤其是在自己不太熟悉的犯罪領域,研究者不要滿足于記者采訪或警察訊問式的“深度訪談”;只要條件允許,就要盡一切努力了解、接近、進入研究對象的生活世界,以避免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的“視域錯位”。
就筆者的有限觀察來看,法科學生在經驗方法運用中存在的問題是非常多的,很難在一篇文章中一一列舉,以上不過是幾個最常見、最普遍、最突出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這些發生在學生身上的問題,其實是整個法學經驗研究現狀的投射。對于下一代學人,筆者有如下幾條具體建議可供參考:
第一,社會科學經驗研究方法有其完備的體系,值得有志于經驗研究的法科學生花時間專門學習。僅寄望于對法學領域既有經驗研究成果的模仿,很難做好、走遠。認認真真讀幾本社會學(人類學)、統計學專業有關定量研究、質性研究的權威教材或專著,很有必要。
第二,定量研究與質性研究在整個經驗研究體系中是兩個既相異、相對,又相聯、相通的系統。作為具體的研究者,偏好于某一類方法的運用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但對另外一個方法體系也應有所了解。只有對質性研究的人文傳統、自然范式有所了解,定量研究者才會對實證主義、科學主義在以人、社會為研究對象時的局限性保持必要的反省與謙卑;反之亦然。
第三,經驗研究是做出來的。在掌握了一定有關經驗方法的知識后,就要想辦法把這些方法運用到實際研究中,如此才能將一般意義的、工具性的方法與具體的研究領域、研究主題結合起來。脫離經驗研究實踐去空談方法、奢談方法論,除了學術包裝,對于學術進步并無實益。
第四,做經驗研究可能需要讀更多的書。定量研究是為了檢驗理論,質性研究是為了建構理論,任何經驗研究都與理論密切相連。運用經驗方法研究法學問題,至少從廣度上說,需要閱讀比傳統法學研究者更多的文獻。做經驗研究就可以少讀點法學理論的想法,是錯誤的。缺乏法學理論功底的“法律實證研究”,無法產生真正有價值的法學知識增量。
第五,法學在其漫長發展過程中形成了極為深厚的方法傳統,這有其合理性,值得大部分法科學生繼續孜孜以求。不過,在社會科學突飛猛進的時代,即便做純法學理論研究,也會涉及如何選取、甄別、吸納社會科學最新研究成果的問題。如果對經驗方法完全不了解,就很難從方法上對相關成果的成色進行鑒別、評估,其結果很可能是被一些外表光鮮的“科學成果”誤導。從這個角度講,不做經驗研究的法學研究者也要學一點有關經驗方法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