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軒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 西安 710128)
當認知語言學學科于20世紀80年代興起,一些認知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的觀點撼動了曾經在語言學界占據半壁江山的說法“語言符號具有任意性”的地位。認知語言學認為形式和意義之間存在必然且自然的聯系,人類對現實世界客觀存在的感知一方面形成了概念信息儲存在大腦中,另一方面感知經驗經加工形成了對應的語言結構,語言結構形式和表達以及概念信息都是人類“觀世界”的映射,因此所謂的能指和所指都反映了人類的認知經驗結構,因此二者之間的聯系是有理有據的。
因此,認知層面上的語言象似性原則就應運而生,象似性原則又稱“臨摹原則”,單從字面上理解,語言符號或語言單位嘗試去“模仿”人類“觀世界”、體驗世界、感知世界的方式,以達到語言結構與人類的經驗結構在一定層面上的高度相似。
語言象似性可以闡釋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語言現象,現實世界的物像會以各種方式經詩人加工呈現在詩歌中,而象似性就是其中一種手段。詩歌的語言形式結構會還原并再現詩人的經驗結構(詩人對客觀世界的體驗和感知),簡而言之就是如何“模仿”外部世界,這是象似性的一種表現方式。當翻譯詩歌時,就是譯者通過使用目的語重現原作者“觀世界”的方式,以“象似”譯“象似”,才是譯文忠實于原文最理想的狀態。文章選取順序象似性、數量象似性、接近象似性、并結合標記象似性,針對《詩經》部分選篇中的典型英譯例句進行分析,探討語言象似性在詩歌英譯中的使用策略。
事件在現實世界的發生順序被映射在語言形式中,通過語言字符按照線性順序表現出來,依此為順序象似性(Iconicity of Order)。按照現實事件呈現在人類認知大腦中的時間和空間順序,語言通過編碼的方式對實體信息進行信息處理,置于語言表達形式中,從時間和空間的角度用語言去還原現實世界,這便是時間順序象似性和空間順序象似性。人們在解碼概念信息時,不需要花費額外的精力,即可獲取真實信息,也就是可測度越低,在提取信息時越不費力。
1.例如,其中為人所熟知的經典名篇《小雅·采薇》的末四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許淵沖譯文:
When I left here,
Willows shed tear.
I come back now,
Snow bends the bough.
簡短的四句話將今非昔比的景象透過兩種自然物像描述出來,譯文也通過用詞明顯交代了時間的自然更替,“昔”指代過去的時光,譯者通過使用when加過去時引導的時間狀語從句,將其離家時的景象定格在一個時間點中。相對比,“今”指代現在,此刻,想起離時是春天,歸時卻已是冬季,四季變換,一年中經歷了什么早已不言而喻,譯者利用時間副詞“now”標記此時此刻的情景,譯文將原文中一昔一今時間跨度的體現用在詞匯表達上做到精確還原,譯文忠實于原文的內容,對相關時間信息按照事件發展順序進行編碼,便是時間順序象似性在《詩經》英譯文本中的代表體現。
沈家煊(1993)對數量象似性(Quantitative Iconicity)的認知原理有一簡要的梳理,他認為當說話者向聽話者傳遞某一特殊且重要的信息時,則信息所承載的認知概念將會更復雜、信息量會更大,相對于聽話者來說很難預測,依據關聯理論的中心原則——最佳關聯原則,在不考慮說話者編碼語言時耗的前提下,言者會期望接受者在提取信息時能利用最少消耗獲取最佳的交際意圖,而言者會適量增加句法成分和豐富表達形式編碼可測度低的語符。當一個正常的表達被刻意地增加了一些語言單位,言者的意圖會很容易被引起注意,其所蘊含的內容通過被強調將會變得更加復雜和豐富。數量象似性在《周南·采耳》一篇中關于漢語疊詞的英譯策略中有所表現。
2.例如,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譯文:
Pick, pick, I pick the cockleburs.
《卷耳》第一章作為話語現象被典型分析,四句描寫仿佛勾勒出一幅畫面若隱若現呈現在人們的腦海中“她時時弓下背去摘取卷耳,又時時昂起頭來凝視著遠方的山丘”。“采采”二字若被看為單字動詞的兩次重復,可解釋為動作“采了又采”;若被看為疊詞形容詞對“卷耳”的修飾,可解釋為“采摘茂盛的卷耳”,顯然譯文采用了第一種理解角度。增加了“pick”的使用頻次是譯者重現了漢語疊詞在原文中所展現的婦人辛苦勞作的重復性,并且經過反復推敲在抽象時間線上埋下的伏筆,時間線被拉長的同時,婦人的思夫之情也被無限放大。譯者遵循了數量象似性原則將譯文在形式上對原文進行了深度地還原,漢語雙字符疊詞使用與英語單音節字符的重復使用相對照,同樣傳達了原文當中的視覺意象。
標記象似性(Iconicity of Markedness)可定義為標記性從無到有的順序象似于認知的自然順序及組詞的一般順序。關于人對語言的認知,不得不提到語言的“標記項”,標記項尤指那些帶有明顯區別特征的語言單位,這些成分更具備了特殊意義,有凸顯主題、強調內涵的功能。從可測度的角度觀察,有標記項的語言符號因其特殊和重要性更能引起人的注意,但因其形式復雜需要花費較多的精力和注意力,所以呈現的可測度相對較低,而無標記項的語言多是可預測的成分,因此可測度相對較高。由于某些語言表達被附贅了具有明顯區別特征的標記項,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那么人在解碼語言信息時會著重推敲這些表達所具備的額外意義。標記象似性在英譯《魏風·碩鼠》篇中有著巧妙的運用,即復數相對于單數而言是有標記的形式,表達了額外的意義。
3.例如,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
譯文:
Many years you have grown far;
No care for us you show.
We'll leave you now, I swear,
For a happier land.
詩人以物擬人,將貪婪可恨的剝削者形象視為“碩鼠”,將詩人的憤恨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因此,詩中通過使用“我”和“汝”的詞匯表達明確揭示了兩方的對立關系,“我”所代表的是一個群體,代表了受壓迫的窮苦人民,而“汝”所代表的是貪婪可惡的剝削者這一群體。譯者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在人稱數的變化上有所加工,“我”用了“we”和“us”,“汝”用了“you”,人稱代詞關于數的變化達到了引起讀者關注的目的,激發引導讀者了解本首詩的創作背景,圍繞這強烈的代入感,會不自覺地引起讀者對舊時社會背景下百姓的同情和對剝削者的痛恨。
接近象似性(Proximity Iconicity)可以被理解為某兩個實體在概念上接近相同,從相似程度來說,同屬于一個范疇甚至一個義群(一個語義場),視為概念距離相近,那么表現在語言形式中,距離將會越接近,即語符距離越短。原理就是當兩個實體欲述一致性較高的信息時,當處理這些信息時,人們的思維認知會不自覺地將其放在一起進行編碼,導致兩者語符共現的概率極高,語符距離也隨之縮短。
接近象似性應用在詩歌英譯策略中可實現為一詞多義,這樣做是為了避重、避復。在某一構建(construction)中,多個詞匯共現時,具體表現為語言形式空間上的接近,人腦將不會在紛繁復雜的詞庫中逐一檢索不相關的詞匯,其余詞的概念信息將會被自動激活,那么譯者就不會一一對這些詞進行畫蛇添足、重復累贅地翻譯。在《詩經》的譯本中,不難發現,“一詞多義”的翻譯策略更關注于文本的語境意義和詞的選擇相互照應,也就是探討譯本中的互文性。
4.例如在《國風·關雎》一篇,對于“君子”一詞的翻譯。
理雅各譯文:
prince
“君子”一詞在《詩經》中多次出現,附有多個語義項,在不同的語境背景下,它所富含的概念信息是不盡相同的。解讀該篇中主題意義與譯詞之間的互文性,還需要理解此詩的主旨。若簡單將“君子”譯成“gentleman”或“good young man”恐有不妥,從詩中細節“琴瑟友之”和“鐘鼓樂之”可以推測出來這位“君子”家備琴瑟和鐘鼓,想必是相當有地位之人。另外,男子承受相思之苦并單向奔赴時,也只是一人輾轉發側,他的感情流露是有節制,這樣的追求體現了這位“君子”的地位和德行。由此可知,“君子”是對貴族的泛稱,譯為“prince”再好不過。正因為“prince”的概念與本詩的主旨意義所蘊含的概念在認知層面上的抽象距離十分相近,故擇其作為譯文參考。
簡而言之,認知語言象似性探討了現實世界實體的發生與其概念信息相互反應產生的“化學作用”如何在概念信息與語言形式表達上相互作用產生同樣的效應。從翻譯策略的視角看,譯者是在嘗試如何將原文對讀者造成的影響同樣反映在譯文中,在此基礎上,還需要達到許淵沖所提到的“三美”原則,即音美、形美、意美,在保留原文語言特色和文化因素的前提下,譯者需要同樣還原詩歌原文所傳達的語境氛圍在譯文中。文章通過梳理語言象似性范疇下的四個“范疇成員”在《詩經》英譯策略上的具體展現和運用,僅通過少量實例進行佐證,但在以《詩經》為代表的國家古典詩歌中仍存在大量特殊且典型的語言現象可以從認知層面上的多重視角和相關理論來解釋,無論是從原文賞析還是譯文翻譯策略上,今后還需要學者在相關領域上做深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