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緯明
摘 要 《想北平》是曾入選過滬教版、蘇教版、北京版、人教版、粵教版五套高中語文教材目錄的經典文本,已有文本解讀及教學價值確立囿于類型化和簡單化,未能揭示出老舍對北平極其個人化和具體化的復雜情愫,更未就老舍對北平的描寫是否存在美飾嫌疑展開追問。本文旨在揭示老舍《想北平》中寄寓的復雜情愫及原因,對老舍是否存在對北平美飾的嫌疑展開追問,在此基礎上歸納出經典文本的文本解讀及教學價值確立的路徑方法。
關鍵詞 《想北平》;復雜情愫;美飾嫌疑;路徑方法
法國著名作家夏多布里昂曾言:“每一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便他看過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1936年6月16日發表在林語堂主編的《宇宙風》第19期上的《想北平》正是老舍生活在青島這樣一個“另外一個不同世界”寫就的散文,體現的正是老舍“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的沖動。
對于這篇散文的文本解讀及教學價值確立大多聚焦在了“想”字,由“想”延伸到“老舍對于北平的愛。由這個愛展開,這份感情又包含了對于故鄉的思念,對于祖國的擔憂,對于平民生活的熱愛。”[1]但筆者認為,這樣解讀文本及確立教學價值略顯籠統、寬泛。教師要在精準解讀文本基礎上確立更加有效的教學價值,就需要戒除對于經典文本累積的刻板印象。就本文而言,要確立更有效的教學價值,離不開以下幾個問題的厘清:既然如此“想”北平,為何老舍不留在北平而要在青島“想北平”?老舍寫作“想北平”時的境遇如何?北平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城市譜序中處于什么樣的地位?只有前兩個問題能夠厘清,才可能真正幫助我們理解老舍對北平之“想”中包含的復雜情愫; 后一個問題的厘清,則有助于改變我們以往教學此篇時習慣性地用老舍“想北平”中描寫的景物去印證我們自己歸納出的老舍在文本中寄寓著的所謂情感的弊病,變印證為探究,探究基于老舍“想北平”中復雜情感統攝下的寫景狀物、抒情達意有無美飾的嫌疑。只有以上三個問題真正厘清了,筆者認為我們才可能真正確立老舍“想北平”的更有效的教學價值,也才能夠真正更巧妙地找準教學的突破口。
一、既然如此“想”北平,為何老舍不留在北平而要在青島“想北平”
“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北平,作為老舍的生身之源、來路之初、在世生活的起點,是整個兒與老舍的“心靈相黏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在北平,可以使老舍“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在北平,“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氣”;在北平,“使人更接近了自然”;在北平,像老舍“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也能夠“享受一點清福了”。“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毫無疑問,老舍對北平的愛是真摯的,想是真誠的。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既然如此“想”北平,為何老舍不留在北平而要在青島“想北平”呢?
“到異鄉的新鮮勁兒漸漸消失,老舍半年后開始感覺寂寞,也就常常想家,想在國內所知道的一切。”[2]96
“1929年6月底,老舍結束了東方學院的教學合同,去德、意、法等國旅行了3個月,在巴黎待了大部分時間。1929年冬,他取道新加坡回國。”[3]51
“此時,老舍已經離開北京、離開家、離開老母親6年有余。新加坡雖好,也非久戀之地。在南洋接觸到眾多華人,也讓他越發想念自己的家人。1930年春,他懷著深切的思鄉之情,離開新加坡回到祖國。”[3]54
“(1930年)7月,他接受了濟南私立齊魯大學的聘書,到那里當文學教授。”[3]55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不難發現,無論是倫敦東方學院任教的五年,還是新加坡的短暫停留,老舍都不可遏制地想念著北平。那么,久別歸來,老舍為什么不在北平找份工作一解想念之苦而要遠走濟南再到青島呢?
“當時,國內名牌大學里國學研究極其興盛,尚古之風刮得很勁,而且似乎研究得越古越顯得學問大,在這種氣氛下,以擅長白話文小說為本事的老舍自然很難在北平的名牌大學中找到立足之地,何況,他又沒有大學學歷。”[4]
通過舒乙的講述,我們不難看出,因為學歷低的原因,老舍很難在北平謀到教職。除了學歷的原因,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迫使老舍不得不盡早找到適宜工作,這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老舍及老舍的家庭一直都很貧窮,包括1930年春老舍回到北平的此刻乃至老舍寫作《想北平》時的1936年。
“辛亥革命時,老舍剛12歲。家境困難,把祖墳地典出去,才給哥哥娶了媳婦。”[2]78
“這些工作給他帶來的收入,也就每月四十余元,和以前相比是大大不及,生活也變得十分艱苦。可他執意拒絕同流合污,雖然他曾為母親買御寒衣物及米面,在冬天賣掉了自己的皮袍,并自我解嘲:‘冷風會令我的骨頭更硬。”[3]37
“當時英國普通學生每年生活費要300鎊左右,舒慶春250鎊薪水既要維持自己的生計,還要寄錢回國贍養老母,日子自然過得緊巴巴的。寧恩承回憶說,那時他‘一套嗶嘰青色洋服冬夏長年不替,屁股上磨得發亮,兩袖頭發光,胳膊肘上更亮閃閃的,四季無論寒暑只此一套,并無夾帶。”[3]39
“1935年8月16日,長子舒乙出生在青島金口二路寓所,老舍有了一雙兒女。1936年,老舍辭去教職專門從事寫作。全家移居黃縣路6號,一棟兩層小樓房,房東住樓上,老舍一家住樓下四間房。在這里,老舍寫出了《駱駝祥子》和《文博士》。在黃縣路住的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老舍靠寫作的稿費收入過日子,胡絜青也辭去了市立女中的教職,照顧兩個幼小的孩子,因此,一家人過著清貧的生活。”[2]131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又不難發現,不論是未成年時還是成年后,不論是在北平京師公立第一中學任教還是在倫敦東方學院任教,不論是在北平、倫敦還是濟南、青島,可以說貧窮都始終如影隨形般跟隨著老舍。不僅如此,貧窮使得老舍卑微到不敢結婚,直到他去濟南齊魯大學任教,“覺得經濟情況已好轉,不至于因他結婚使母親的生活受到影響,這才丟掉獨身思想,同意他們幫自己去找”[5]105。而老舍真正成婚是在1931年7月,去濟南任教齊魯大學后的一年,是年老舍32歲。
分析至此,我們就不難理解,遠離北平在倫敦東方學院任教飽受想念北平之苦的老舍為什么久別歸來卻只能選擇遠離北平遠赴濟南。老舍遠走濟南,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北平對老舍的“舍棄”。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老舍在青島如何思念著北平,都無法改變北平冷酷無情地“迫使”老舍離開的事實。北平,也從老舍離開的一刻起,成為了老舍的“故鄉”。
二、老舍寫作“想北平”時的境遇如何
1930年7月,老舍受時任齊魯校長兼任文理學院院長的林濟青邀請,任教齊魯大學;1934年7月老舍從齊魯大學離職,1934年9月老舍入職在青島的山東大學,1936年暑假,因山東大學校長撤換,老舍辭去山東大學的教職。《想北平》,老舍就寫于辭職稍前的時期。
那么,老舍寫作“想北平”時的境遇如何?
要想了解老舍寫作“想北平”時的境遇,就不能不對老舍的“山東時期”(1930年7月至1937年11月)作一個簡單關照。老舍是1930年7月入職齊魯大學的,當時齊魯大學新辦的《齊大月刊》上是這樣介紹老舍這位新職員的:“舒舍予,北平人,北平師范畢業,曾任英國倫敦東方學院華文教師,現任本校國學研究所文學主任兼任文學院文學教授。”[2]149老舍入職后也曾一度擔任了《齊大月刊》編輯部委員、編輯部主任。但是導致老舍不能夠在北平高校找到適宜教職的硬傷——學歷低的問題,再次顯現。“老舍在踏入齊大校門之初,頗遭到一些國學派先生們的白眼和非議。他們說,老舍是師范畢業,在英國也不過是個教中文的官話先生,有什么資格當教授?他不是研究國學的,為什么讓他在國學研究所任職,而且還是從國學研究所發薪水? ”[6]非議的結果是,《齊大月刊》于1932年被“改版為《齊大季刊》,原編輯部被撤銷,老舍的編輯部主任一職當然也就沒了。”[3]70
1934年7月,老舍選擇從“校風十分保守,死氣沉沉,沒有一點學術氣氛,悶死人”[5]13的齊魯大學辭職。辭去齊魯大學教職的老舍跑到上海,尋求成為職業作家的可能,但是“一·二八”后書業的不景氣,在朋友的勸慰下,老舍只能選擇接受來自青島的山東大學的聘書。在《櫻海集·序》中,老舍曾自述心中的苦悶:“愿意干的事不準干,應當活著的人反倒死……我一向寫東西寫得很快,快與好雖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寫一陣到底是件痛快事;哼,自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來了。”[7]對于重視友情的老舍而言,摯友白滌洲的死帶給他的打擊可想而知。與此同時,作為對寫作有相當期許的作家老舍雖不信什么“江郎才盡”,但暫時性找不到“刷刷”的感覺,也使他苦悶異常。如果說上述的齊魯大學的尷尬遭遇、欲做專業作家而不能的掙扎、摯友猝然離世的痛苦以及暫時寫不出東西的無奈屬于新添的苦悶的話,那么,還有一種苦悶是延續的,即清貧。這種清貧,在1936年老舍選擇辭去教職專事寫作,在老舍妻子胡絜青也辭去教職照顧二個小孩——舒濟和舒乙的情況下,可能更加嚴重。除了個人種種遭遇外,“正在煎熬與折磨著中國作家的內憂外患也使得老舍內心充滿焦灼。”[8]2難怪學者孫潔會認為:“老舍山東時期就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悲觀情緒。”[8]5
但不論如何苦悶、焦灼甚至悲觀,老舍卻一如既往地想念著他的北平:“北平是我的故鄉,可是這七年來,我不是住濟南,便是住青島。在濟南住呢,時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濟南的新家。”[5]116
綜合老舍不留在北平而要在青島“想北平”和老舍寫作“想北平”時所處的“山東時期”的境遇、情緒,我們不難發現老舍對北平的愛絕不應該是“愛就一個字”的“簡單愛”——“對于故鄉的思念,對于祖國的擔憂,對于平民生活的熱愛”。這種概括明顯將老舍對北平的情感作簡單化和類型化處理了。這種被概括出來的略顯浮淺和同一的對北平的愛可能是那個年代甚至以后與老舍有著相似經歷的人都會有的情感,但筆者以為如此概括并沒有完全詮釋出老舍對北平愛的復雜性。老舍在“想北平”中寫的是“我的北平”,既然如此,那么老舍“想北平”中寄寓的情感也應該是老舍對北平極其具體化和個人化的情感。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對“想北平”這樣經典文本中寄寓的作家具體化和個人化的情感勢必會作簡單化和類型化處理。這樣處理,勢必從文本解讀的初始就弱化了經典文本的經典性,而再在此基礎上確立的教學價值勢必也會大打折扣、流于同一。而要對“想北平”的教學價值不作簡單化和類型化處理,就應該盡可能還原老舍在“想北平”中寄寓的情感——對北平的“復雜愛”:既有對精神原鄉北平的思念和牽掛,又有對北平“逼走”自己的無奈和否認;既有重溫北平往日圖景的歡欣,又有心憂北平未來命運的悲郁;既有對北平母親般尋找歸宿的追尋,又有對自我游子般變化失序的抵抗。
把握老舍在“想北平”中寄寓著的老舍特有的具體化和個人化的對北平的“復雜愛”,這是解讀此篇文本和確立更有效教學價值的第一步,恐怕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因為后續教學無不以此為起始點展開。
三、老舍對北平的描寫有無美飾嫌疑
要想探究老舍在“想北平”中對北平的描寫有無美飾嫌疑,還需要考慮到一個因素,即:北平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城市譜序中處于什么樣的地位?
王統照寫于1934年3月19日的散文《青島素描》中曾這樣描寫他印象中的北平和上海:“北平的塵土,舊風俗的圍繞,古老中國的社會,使你沉靜,使你覺到匆忙中的閑適,小趣味的享受。在上海,是處處摩仿著美國式的摩天樓,耀目的紅綠光燈,街市中不可耐的嗓音;各種人民的競獵,凌亂,繁雜忙碌,狡詐,是表現著帝國主義殖民地的威風派頭。”相較于上海的摩登,早已褪去帝都光環的北平可能略微顯得有點土氣。“在人們心目中,北京(平)與其是現代化都市,不如說是農村的延長。在那里,積淀著農業文明的全部傳統。”[9]13
“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巴黎據我看,還太熱鬧。自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復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夠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面對著積水灘,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草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老舍在《想北平》中對北平的描述恰恰印證了北平“不如說是農村的延長”。
“‘家與‘自然恰恰是農業傳統文明的出發與歸宿。”[9]3作為老舍出發和渴望回歸的北平,可能確實仍然殘存著農村及農業傳統文明原初狀態下的淳樸、自然、和諧和安適等美好特質,但果真就絲毫沒有農村及農業傳統文明中常見的污穢、粗俗、蒙昧甚至野蠻嗎?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既然有,為何不見于老舍“想北平”的寫景狀物、抒情達意中呢?答案只能是老舍在隔著特定時間和空間回望、回想北平時,自覺不自覺地戴上了審美濾鏡,將這些“不美好”自覺屏蔽在寫景狀物、抒情達意的范圍之外了。這樣看來,老舍對北平的描寫自然就有了美飾的嫌疑。其實,文本中老舍對北平寫景狀物、抒情達意有美飾嫌疑的地方遠不止這一處。“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點清福了。”清福,恐怕只能是有錢有閑一族才能夠享受到的,對倍受貧寒折磨的老舍而言,清福恐怕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即然如此,老舍為何還要這樣寫呢?答案仍然只能是老舍在隔著特定時間和空間回望、回想北平時,自覺不自覺地戴上了審美濾鏡,將這些“不美好”自覺屏蔽在寫景狀物、抒情達意的范圍之外了。作為作者,老舍這樣寫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作為讀者和教者的我們,在解讀文本和以此為基礎確立教學價值時,如果也僅僅做簡單化和類型化處理,勢必會使“想北平”這類經典文本的文本解讀流于浮表,使教學價值的確立流于同一。
四、對經典文本文本解讀和確立教學價值的路徑方法啟示
“現代散文最基本的特質乃是‘個人文體,是注重個性的表現,并‘以抒情的態度作一切文章(周作人:《雜拌兒·題記》)的緣故吧。而本能的,主觀的,情感、美學的選擇,是最能顯示中國作家某些精神特質的。”[9]2錢理群教授的這段話給了我們解讀“想北平”這類經典文本和以此為基礎確立教學價值很好的路徑方法啟示:緊扣“個人文體”特征,循著作家文本中寄寓著的或隱或顯的精神脈絡,揭出獨屬于這位作家某一時期或某一時刻的具體化和個人化的精神特質。
對曾入選過滬教版、蘇教版、北京版、人教版、粵教版五套高中語文教材目錄的經典文本《想北平》如此解讀和確立教學價值,想必對其他文體的經典文本的文本解讀和確立教學價值也應該遵循這樣的路徑方法。當然,這些也僅是筆者的一孔之見,難免偏狹,還請各位學者專家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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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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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聯:上海市吳淞中學]
鼓幼是堅持兒童為本的。“五四運動”前后,以陳鶴琴為代表的留美學子的回國,為我國兒童心理學的發展奠定了知識論和方法論的基礎,直接推動了中國化的、以中國兒童為對象的兒童心理學的產生。陳鶴琴認為兒童不同于成人,不同于洋人,也不同于古人。這充分說明了陳鶴琴對兒童認識的現代性、實證性和社會文化性。這與陳鶴琴的活教育目標“做人、做中國人、做現代中國人”的邏輯一脈相承。陳鶴琴在鼓幼的實踐堅持以兒童為本,深入理解兒童,一切為了兒童,實施真正適宜于兒童的教育。
——《中國教育報》2021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