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新批評是一種從作品本身出發通過對文本進行細讀而提取出作品意義的“本體論”研究方法。其常用術語和分析角度有“張力”“悖論”“反諷”“隱喻”“含混”等。本文以新批評視角為起點,從張力和悖論兩方面對巴勃羅·聶魯達的代表詩作《今夜我可以寫下最哀傷的詩篇》進行分析;此外,因考慮到詩作原語特點對內容表達的影響,本文還將從西班牙語時態角度對文本做進一步闡釋,以期更加深入地了解詩人對逝去愛情的態度,把握詩歌的形與神。
【關鍵詞】 新批評;巴勃羅·聶魯達;愛情;詩歌
【中圖分類號】I784?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3-0019-03
文學作品是將“客觀世界”“作者”與“讀者”聯系起來的一個有機整體。文學批評觀點亦可以從以上三者出發,分化為“反映論”“模仿論”“影響論”“表現論”等派別。然不同于上述各角度,文學“新批評”是一種從“作品”本身出發,對文本自身進行的研究,屬于“本體論”范疇。新批評的對象一般是詩歌,劉榮慧、朱立華在《新批評理論視角下考文垂·巴特摩爾詩歌的解析》對此給出解釋:“詩歌的意義既不存在于作者之中,也不存在于讀者之中,而存在于詩自身的結構與形式之中。”[1]
“文本細讀法”是新批評的方法論。顧名思義,“細讀”即仔細地研讀原文及其意義,關注作品的結構、語言風格、修辭手法,由此出發揭示文本語義,繼而理解作品本身的意義與價值。[2]尤需注意的是,在使用“新批評”方法分析詩歌時,語義層面的張力只是一方面,賞析者還應深入詩歌的內部結構,斟酌字詞句之間的相互聯系并考察其與整首詩的關系,以求對整體深刻把握。[3]具體來說,新批評主要從“張力”“反諷”“隱喻”“悖論”“意義含混”等角度切入文本,對其進行分析。
本文主要參照三篇文學“新批評”解析,其中包括三篇詩歌批評和一篇中國小說批評,嘗試對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1904—1973)的作品《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進行“新批評”式分析。
一、《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作品介紹
縱觀聶魯達畢生詩作,其主題多涉及“愛情”和“政治”兩個領域。《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作為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于20歲青春年少之際發表的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中的最后一首,堪稱其最負盛名的作品之一。
此篇詩歌以逝去的愛情為主題,鋪陳悲傷基調,采用層層遞進卻又迂回重復的結構,加之以形象的比喻,令人仿佛身臨其境,與作者感同身受。詩歌里充斥著少年詩人深陷愛情詛咒而發出的絕望呼喊,以及久經煎熬后仍萌生出的綿延不絕的期待。在本首詩中,聶魯達運用迂回反復的句型,適時穿插空曠寂寥的夜色中富有代表性的自然意象,撰寫下關于愛的雋永反思:“愛情這么短,遺忘是這么長……”[4](陳黎、張芬齡譯),引發世人無限共鳴。
下面,本文將從“張力”和“悖論”角度,結合西班牙語語法中“時態”的表達效果,詳細分析此詩歌蘊含的深層韻味。
二、詩歌解析
(一)張力
劉榮慧、朱立華將“張力”定義為“一句詩或一首詩同時包含兩種沖突因素相反相成,而又微妙統一的一種藝術魅力。”[5]而王夢楚在對《裝臺》做新批評分析時則從俄國形式主義觀點出發,將情節視為修辭的一種。[6]小說的情節起起伏伏,先到達一個小高潮隨后又進入低潮期,如此循環往復,便構成了小說的張力。基于以上兩篇文章的分析,詩歌的“張力”意指其內容、形式的對立統一性,具體是指詩歌中不同維度矛盾的有機結合。事物的兩個極端既相互分離,為讀者留下一段自由定位空間,卻又能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這一點在本首聶魯達的詩中得以體現:
1.“我的心在找她,而她離我遠去。”此句詩與其他表達詩人“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的詩句一樣,通過動詞“找”和“離”,直白勾勒出三個名詞主體“我的心”“她”和“我”之間的關系:帶有強烈懷念與執著意味的“找”與決絕的“離”形成鮮明反差,描繪了一幅昔日戀人漸行漸遠,一方在不舍地追逐而另一方卻已割離過往毅然遠去的動態場景,讓人不難推測出敘述者與其所愛之人各自的現狀與對待愛情的態度。詩句傳達著無奈。
2.“相同的夜漂白著相同的樹。昔日的我們已不復存在。”時光飛逝,物是人非。日夜仍是相識之日的日夜,昔日的樹林矗立依舊,而我們卻已成為天涯陌路人。自然場景的恒久不變性與人生的倉促跌宕、不可預測性形成強烈反差。這樣的詩句也一直是抒情文學中常用的模式,即以“不變的風景”襯托“多舛的命運或人生”。這對矛盾的意象相依相存,愛情的嬗變在恒久的自然面前難以立足,而自然相對愛情則尤顯深沉穩重。正如在前句“夜綴滿繁星而她離我遠去”中表達的那樣,一句孤寂的風景,一句悲傷的感嘆,便足以闡發詩人對于美好往昔流逝的惋惜和惆悵,以及無法改變現狀的無奈與悲哀。
3.“愛情這么短,遺忘是這么長。”關于愛情和遺忘的著名詩句正出自此,此句也是全詩最經典且最富有張力的一句。“愛情”和“遺忘”正是感情的兩個對立面:愛情是對遺忘的負隅頑抗,遺忘是對愛情的徹底背叛。然而世上的事物并非是全然的二元對立,當愛熄滅,遺忘不只是其唯一的替代。熱烈的愛情不因短暫而失去意義,痛苦的遺忘正因綿長而反映出愛的價值。愛情和遺忘,在由“長”和“短”塑造的張力中獲得彈性和生命力。整句詩以格言化的語調,抒發出詩人痛失所愛之感嘆,同時也成為后世廣為流傳的凄美愛情真理。
(二)悖論
悖論又被稱作詭異論、似是而非等,原是古典修辭學的一格,具體是指“表面上荒謬而實際上真實的陳述”。其英文表述原指“模棱兩可的”“矛盾的”,在詩歌創作中指對矛盾對立或看似不合時宜的詞語或表述的運用。布魯克斯也將其列為詩歌區別于其他文體的最本質的特征。[7]
悖論的出現打破了語言的邏輯規則,令語義發生跳躍,使其變得陌生化[8],因而極易對讀者造成新鮮感沖擊,引發哲學思考,增強詩歌張力和表現力。
在聶魯達的這首詩中,“別人的。她就將是別人的了。一如我過去的吻”一句采用幾處對稱且又對立的表達:“她”和“吻”,“別人的”和“我的”,“將來”和“過去”,體現了悖論的運用。初讀此句,讀者被詩人的筆觸牽引,在近和遠、得與失、自我與他者、過去與將來的矛盾中跳躍,極易迷失。然要理解此句及其內涵,需要經過一番推敲:在將來和過去這兩個時空中,一切都看似對立卻又保持著某種聯系:她將屬于別人,而我的吻在遇到她之前也是屬于別人的,二者都是“我”真摯愛情的容器,如今都將付與他者,“我”的情感再次跌入迷茫的深淵;那些“我”曾擁有過的,被猝然冠以“別人的”頭銜,那么“我”的存在,究竟是在過去還是將來?倘若一切終將與本體剝離,那么“我”是否還會繼續堅持呢?于人生,得與失總在循環往復,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而愛情的動力和價值也隨之起伏。無可否認的是,此句的對稱句型應用、對立詞使用以及營造的“循環”氛圍,都增強了詩的美感和哲學感,蘊含深意,引起讀者更深刻的思考。
(三)西班牙語時態的巧妙運用
與中文不同,西班牙語符號有著將“時”和“式”結合的獨特用法,這一點在本詩中的主要體現是語言“時態”在詩歌意義表達中的微妙作用。由于西語中動詞會根據時態進行變位,因此一個詞語往往蘊含著超出其所指意義的時間維度。這一點單看中文翻譯很難被察覺。在此首詩中,作者分節均勻插入四個對“我”和“她”愛情狀態的描述,反映了詩人與愛人間愛情階段的演進及二者各自情感的變化。下文中將列舉實例,通過分析動詞時態,揭示“我”每個愛情階段的獨特性。
“我愛她,而有時候她也愛過我”
(Yo la quise, y a veces ella también me quiso)
“她愛我,而有時候我也愛她”
(Ella me quiso, a veces yo también la quería)
“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但我曾經多愛她啊”
(Ya no la quiero, es cierto, pero cuánto la quise)
“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但也許我仍愛著她”
(Ya no la quiero, es cierto, perotalvez la quiero)
第一句詩的兩個分句均使用了“簡單過去時”,在語法層面指對過去某時間點或時間段內已經完成動作的陳述。“我愛她”和“她也愛我”是對“我們”曾經互相愛過這件事的簡單描述,側面昭示了現在一切都已結束。“有時候”和“也”二詞則表現出“她”對“我”的愛更多是作為被動回應者出現的。
第二句詩中的前一個分句同樣運用“簡單過去時”,是對過去“她愛我”這件事的肯定。而后一分句“而有時候我也愛她”則運用了“過去未完成時”,是對過去一段時間內持續狀態的描述,可以解讀為“在過去的某些時間段里,我也對她保持著階段性的愛和迷戀”。此句詩突出了“我”過去“階段性的主動愛戀”態度。
第三句詩的西班牙語原文分為三段,前兩小段是對現狀的描述,運用了“陳述式現在時”,描述的是“現如今我確定已不愛她”的狀態。最后一段運用“簡單過去時”并加一轉折連詞“但”(pero),描述的是過去已經完成的動作,即“過去我曾是愛過她的”。一個“但”字揭露了當下與過往的決裂,以及“我”對過往之事仍持有的肯定和留戀姿態。
第四句詩全部運用“陳述式現在時”,其中的情感糾結通過連詞“已經”“但是”“也許”和“仍”得以清晰刻畫。句首用“已經”(Ya)副詞開篇,是對“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的決絕陳述;繼而話鋒一轉,“但也許我仍愛著她”,令人再次陷入柔軟的回憶。該句的時態及語法運用,綜合展現出詩人對現狀和未來的迷惘,以及對曾經的愛情不知如何安放的痛苦。
在全詩的最后,盡管經歷了重重糾結,“我”終得出“斷論”:“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即使這是她帶給我的最后的痛苦,而這些是我為她寫下的最后的詩篇。”“即使”一詞暗示了這纏綿往復的愛將也許還將會持續下去,既似訣別又似妥協,隱藏著多項可能性。
此篇詩雖是二十首情詩中的尾篇,但“我”對“她”的情卻不止于此。糾結,矛盾,綿延不絕,反復無常,模棱兩可……詩人從形式和內容兩方面,為世人揭示愛情本質:絕望與幸福的交織。
三、結語
新批評提倡的文本細讀法可以使分析聚焦作品本身而不受外來因素影響,對文本的修辭和形式尤其理解得更加透徹。讀者可通過前文對聶魯達代表詩作的分析,窺見詩人的感性表達,細膩的寫作風格和對語言時態的精確把握。
在這一評析方法指導下,可以越過時代背景及作者生平來客觀真切地體味作品本身,甚至注意到一種語言本身特質對創作產生的影響,開辟詩歌賞析新角度。總之,新批評的分析方法對于挖掘詩歌本身意義和特點,發現細節和品味情感起著獨特的作用。
參考文獻:
[1]劉榮慧,朱立華.新批評理論視角下考文垂·巴特摩爾詩歌的解析[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8,27(11):59.
[2]覃志峰.新批評和濟慈《秋頌》破解[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08,(06):4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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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巴勃羅·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M].陳黎,張芬齡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34-36.
[5]劉榮慧,朱立華.新批評理論視角下考文垂·巴特摩爾詩歌的解析[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8,27(11):59.
[6]王夢楚.從英美新批評的視角分析陳彥《裝臺》的現實意義[J].文學教育(上),2019,(12):140-142.
[7]孫丹丹,朱立華.從新批評的視角分析威廉·阿林漢姆的詩歌[J].邊疆經濟與文化,2018,(10):91-93.
[8]薛玉秀.狄金森詩歌與中國古代詩歌語言悖論觀照[J].英語廣場,2019,(12):3-5.
作者簡介:
任清華,女,漢族,山東淄博人,大連外國語大學西班牙語語言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