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加權
(浙江工商大學,杭州310018)
在產業經濟學中,圍繞如何解決隱私困境的研究已發展為一個重要的領域。在經濟學的語境中,應追求能使效率或社會總福利最大化的“有效隱私保護”而非絕對的隱私保護。“有效保護”意味著個人數據隱私和數據信息共享這對矛盾的權衡實現了最優。產業經濟學尤其關注市場化的個人數據交易是否能夠自發地實現有效的隱私保護,并重點探討不同的經濟機制在促進最優隱私保護中的作用。
隱私和個人信息問題的不少術語都源自美國法。在美國法律體系中,隱私和個人信息這兩個概念基本上是相同的。最早Warren和Brandeis(1890)認為,隱私是獨處的權利。顯然,這一定義更側重于強調物理空間上的不可打擾。到了20世紀末,隱私已經發展成了多種權利的混合體。它既包含“防止對自己的尷尬事實進行廣泛宣傳的權利”,也包含“免于使人在公眾眼中投下虛假光芒的宣傳的權利”,還包含著“限制將自己的名字或形象用于商業目的的權利”(Posner(1978))。很多學者傾向于將隱私權作為一種人格權來解讀。近年來隨著個人信息商業價值的凸顯,也有學者傾向于從財產權的角度來認識隱私權。由此可見,隨著經濟、社會條件的不斷改變,隱私這個概念也在不斷地演化著。
和法學的權利視角不同,經濟學研究多從信息的角度看待隱私,認為隱私的作用在于可以揭示消費者的某種特征,如消費者的健康狀況、信用狀況、受教育程度、消費者對某種產品或服務的偏好或支付意愿,等等(Stigler(1980))。隱私的暴露被看作信息的流動,緩解了市場交易中信息缺乏或不足的問題,所以可將隱私看成一種中間產品(Farrell(2012))。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消費者對隱私本身的關注開始受到經濟學研究領域的重視,有的研究將消費者對隱私的“品味”或“偏好”看成除商品或服務之外的一種效用,相當于一種最終產品(Farrell(2012))。眾多經濟學文獻的不同邏輯及結論與各自對隱私的內涵的界定密切相關。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是芝加哥學派興盛的時期。這個時期,波斯納等人對隱私保護問題進行了初步的探索。作為典型的自由主義學派,芝加哥學派的觀點代表了新古典關于隱私保護的經濟學思想。這個學派將隱私保護看作阻礙市場運行的信息障礙,認為隱私不應該受到保護。在新古典經濟學的理論中,市場參與者能夠獲得相關信息是市場有效運轉的前提,消費者隱私的暴露使企業能夠掌握消費者的某些特征,有利于企業作出有效率的選擇,增加社會福利。根據Posner(1981)和Stigler(1980)的說法,為了使市場有效運行,信息越豐富越好,以隱私保護的名義限制信息流動通常會阻礙社會財富最大化,保護隱私會增加交易成本,并助長欺詐行為。Posner(1981)認為,第一,信息的缺乏會阻礙匹配效益的實現。第二,隱私可能導致信息不對稱,從而破壞市場,阻礙有效的交易。第三,隱私保護會阻礙生產性投資。例如,在勞動力市場上,如果勞動者不能向雇主透露自己的生產力,那么個體投資于自身生產力的動機就會減弱。Stigler(1980)認為,對個人信息市場的監管干預是無效率的,因為個人會傾向于公開對自己有利的個人信息而隱藏自己的負面特征,那些決定保護其個人信息的人實際上正是具有負面特征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阻礙個人信息流動的監管干預措施將是低效的,經濟資源和生產要素最終將被低效地使用。
芝加哥學派的這種觀點在當時受到了一些經濟學家的挑戰,比如Hirshleifer(1980)就認為,芝加哥學派的模型中對消費者理性行為的假設沒有揭示出消費者隱私決策的復雜性。在隱私保護程度不高的情況下,消費者會采取很多措施來防止個人信息的泄露。最終信息的搜集和反搜集會導致許多浪費。因此對個人信息的搜集實施更多的控制可能會變得更有效率。
芝加哥學派所處的時代是現代通信和信息技術出現之前的時代。隨著時代的變化,數據的利用方式和途徑都發生了改變,出現了芝加哥學派所沒能預見到的問題,從根本上對芝加哥學派的主張提出了挑戰。著名經濟學家Varian(1997)的研究就是其中具有開創性意義的一個典型代表。Varian(1997)認為,在現代信息和通信技術中,存在信息的“首次使用”和“二次使用”之分。在首次使用中,消費者的偏好和需求的披露可以降低搜索成本,在這種情況下,賣家對消費者的偏好了解越多越好。但是在信息的二次使用中,如果消費者信息被轉賣給第三方,信息和消費者偏好之間的聯系就被“稀釋”了,購買消費者信息的第三方的行為對消費者施加了負面影響,經濟無效率也因此而產生。Varian(1997)的研究結論比較徹底地打破了對個人信息流動和披露的理想主義的看法,使得關于隱私保護的經濟學爭論進入了新的階段。
循著Varian(1997)的思路,制度經濟學關于產權保護的思想也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制度經濟學的基本觀點是外部性的產生根源在于產權界定不清晰。所以有學者提出了用產權界定來解決消費者個人數據利用中的外部性問題,形成了不同的關于數據產權界定的觀點。
依據科斯定理的產權觀點,Noam(1997)提出只要產權界定清晰,不論數據權利界定給消費者還是企業(即不論法律是否保護消費者的隱私),都會得到有效率的結果,如果消費者對自己的隱私賦予很高的價值,那么他自然會通過交易確保自己的隱私不被破壞,即使法律并不保護個人隱私。所以,數據最終是否會被披露或保護,最終取決于對信息感興趣的各方的相對估值,而數據權利的初始分配可能對總體福利沒有影響。Schwartz(2004)則提出應將個人數據賦權給消費者,并通過市場交易來實現最優的個人隱私披露。Charles Kahn(2005)等人則用“科斯第二定理”重新分析了以上問題,指出在交易成本較高的前提下,隱私權的初始分配會影響社會福利,建議應賦予數據使用者更多的權利。另一些學者則對數據確權持反對意見,反對賦予消費者個人數據產權。Kerber(2016)認為,政府介入確立數據產權會增加市場的不確定性,阻礙數字經濟的創新和發展。而有些學者如Lund(2011)則將個人信息描述為“有限的”產權,表現為令個人可以要求收回或更正不準確的個人信息。
產權派提出了數字經濟中數據治理的一個很有價值的進路。然而也有學者對個人信息中的產權界定是否有用仍然持懷疑態度。Taylor(2004)指出,產權界定的有效性取決于客戶是否能預期未來信息轉賣的價值,而多數情況下這一點是無法保證的。而Schwartz(2004)認為隱私市場存在著失靈,將導致人們交易過多的個人數據,從而無法保證有效隱私保護水平。Acquisti等(2016)指出,個人信息市場失靈其實和其他市場失靈一樣,導致個人信息市場失靈的原因是信息不對稱,從而導致巨大的交易成本。
產權派的研究在提出了一種治理思路的同時,也使數據的交易市場失靈問題凸顯出來。因此規制作為一種可能解決市場失靈、實現有效隱私保護的進路受到了人們的關注。但是,對于個人數據隱私是否需要政府干預的問題,經濟學理論研究目前仍存在較大的爭議。
部分研究支持對隱私實行政府監管。例如Gellman(2002)認為,一個不受監管的、隱私受到嚴重侵犯的個人數據市場極大地增加了消費者的成本。但是有更多的研究關注政府規制引起的風險和成本。Cate.etal(2003)和Lenard and Rubin(2009)認為,限制企業可獲得的個人信息數量的立法舉措實際上會對消費者本身產生不利影響:只有當數據市場無法正常運作,而且新措施的收益大于成本時,才應進行政府監管。還有學者進行了針對典型行業的經驗分析。Barron and Staten(2003)對美國信用卡行業的實證研究發現,對發卡機構取得和交易借款人信息的隱私保護嚴格監管會阻礙發卡機構對消費者的篩選,并造成高抵押價格、低的被拒率和高違約率。Goldfarb and Tucker(2011)對歐盟實施的《隱私與電子商務指令》影響進行了檢驗,他們發現,隱私保護規制的實施顯著降低了在線廣告市場的有效性,對在線廣告行業造成了破壞性的影響。Campbell等(2015)的研究表明,在采取消費者知情—同意的隱私監管規則下,消費者更偏愛具有較寬業務范圍的大型網絡平臺,由此監管政策反而會鞏固大型多元化平臺的市場勢力,扭曲市場競爭。Adjerid等(2016)對美國醫療信息市場的經驗研究發現,個人隱私保護法律如果不能激勵醫療機構對病患數據的分享,就會帶來較低的社會福利。
關于隱私和數據利用的經濟學研究隨著時代和技術的變化而演進。早期芝加哥學派的研究由于基于傳統產業的現實,對數據利用的理解具有時代的局限性。但是芝加哥學派所認識到的信息對于經濟運行效率的重要作用構成了現代經濟學對數據利用的認識的重要基礎。Varian(1997)提出的數據使用的外部性使數據市場由于信息不對稱而導致的市場失靈凸顯出來,揭示了現代通信和信息技術條件下導致隱私困境的重要原因。產權派和規制派的出現都是對解決市場失靈而作出的理論和實踐的回應,為人們解決隱私困境提出了兩種可能的路徑。
已有經濟學研究中比較突出的一個問題是通常將數據交易看成獨立交易。而現代數字經濟中的數據交易通常不會作為一種獨立交易而出現,它是和消費者與互聯網平臺之間的服務交易相伴生的,消費者需求的形成方式明顯不同于傳統的交易模式。這個重要的特點未來可以作為相關經濟學研究建模的一個出發點。
其次,大多數研究基本上都僅僅關注隱私的純經濟價值,比如認為隱私暴露給消費者造成的負面效應僅僅來源于被收高價和對消費者注意力的耗費。其他的很多研究則認為隱私暴露的負面效應來自價格歧視,消費者的信息完全被企業攫取。這就忽略了隱私作為一種基本權利的內在非經濟價值。目前已有少數研究開始重視這一問題,在建模時納入了這一非經濟效用,未來的研究很可能會在這個方面繼續向前推進并取得新的研究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