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紅英
(內蒙古師范大學 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呼倫貝爾市地處內蒙古東北邊陲,北邊和西北邊與俄羅斯接壤,西邊與蒙古國為鄰,東邊與黑龍江相銜,南邊與興安盟為伴,是中蒙俄三國交界。呼倫貝爾市居住著42個民族①,呈現雙語及多語現象。其中蒙古族包含巴爾虎蒙古人、布里亞特蒙古人、額魯特蒙古人、科爾沁蒙古人、喀喇沁蒙古人等,形成多方言特點,這在語言生態中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呼倫貝爾市蒙古族主要聚居于牧業四旗,牧業四旗生態環境各有不同,新巴爾虎左旗和新巴爾虎右旗是傳統牧業旗縣,陳巴爾虎旗是從傳統旗縣向城鎮化旗縣發展的轉型旗縣,鄂溫克族自治旗(以下簡稱“鄂溫克旗”)則屬于城鎮化旗縣。[1]四個旗縣三種類型,語言生活存在一定的差異,形成了三種語言生態。
語言生態學是1964年由沃格林(Voegelin)首次提出,1971年美國語言學家豪根(Haugen)明確界定,以隱喻方式研究語言的學科,是生態語言學的主要研究范式之一。語言生態學主要研究語言的和諧性、多樣性及語言變化,是研究語言生活的新角度、新方法。從語言生態視域看,鄂溫克旗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多元的民族構成,多樣的語言文化特色,具備了較高的研究價值。該研究結果對民族地區和諧社會經濟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語言生態環境分為外部和內部兩種生態環境,外部生態環境是語言生態形成的主要因素,亦是內部因素形成的客觀條件。不同的地理位置、人口數量、民族構成、文化歷史對語言選擇、語言使用、語言能力等均產生較大影響,是語言生態考察的重要內容。
地理位置、交通情況對語言的產生和發展具有重要影響。一般情況下,地理位置佳、交通便利,語言開放度大,語言接觸則多,選擇國家通用語言交流的可能性就高;反之,語言開放度低,不利于語言的交流。
鄂溫克旗距呼倫貝爾市海拉爾區9公里,道路暢通,已與海拉爾新區相連。隨著私家車的普及,有相當數量的當地蒙古族居民長期居住于海拉爾區。便利的交通條件為當地居民的語言生活帶來了新的發展,特別是國家通用語言的推廣使用,使雙語及多語人不斷增加,進一步促進了民漢雙語的發展。
從地理位置看,鄂溫克旗無通關口岸,因此與其他牧業三旗相比,商貿更多趨向國內。商貿語言中蒙古國喀爾喀蒙古語對當地語言影響極小。
民族多樣性是形成語言多樣性的條件,是語言生態環境研究的重要因素。鄂溫克旗是多民族聚居地區。全旗共由23個民族構成,其中漢族人口約7.85萬,蒙古族人口約2.85萬,除蒙古族外其他少數民族人口共計30848人,占全旗人口的22.38%。
該地區主要使用漢語、蒙古語、鄂溫克語、達斡爾語四種語言,且漢語使用人口最多,達斡爾語和蒙古語均有較高使用率。因鄂溫克旗是布里亞特蒙古人聚居地,其語言有一定的獨立性,受外界語言影響較弱。
人口是語言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會直接影響語言的選擇及使用。根據2018年數據統計,鄂溫克旗總人口13.8萬人,其中,漢族約7.85萬人,占總人口的56.95%;蒙古族約2.85萬人,占總人口的20.68%;達斡爾族人口約1.38萬,占總人口的10.02%;鄂溫克族人口約1.18萬,占總人口的8.55%;其他少數民族人口占3.81%,城鎮化率達到83.75%。
鄂溫克旗的蒙古族人口相對較多,在數量上屬于全旗人口第二多民族。鄂溫克旗亦是布里亞特蒙古人和額魯特蒙古人的主要棲息地。因此當地蒙古語方言構成與其他地區有所不同,有大量布里亞特土語使用人口。
流動人口是造成語言接觸的主要成因。鄂溫克旗經歷過幾次人口大變動,據《鄂溫克族自治旗志》記載:“清雍正十年(1732年),索倫部3000兵丁和792名家眷、額魯特部100兵丁和家眷來呼倫貝爾駐牧……1905年本旗地域里有鄂溫克族3028人、達斡爾族716人、額魯特蒙古651人……1732年到1923年的190年間,人口基本沒有大的增減?!盵2]但到了上世紀60年代初和70年代初在旗志的“遷入人口情況表”中均出現了大規模的人口遷入記錄,究其原因,主要為自治旗資源開發,林業局、礦務局、大型煤電企業等的建立加快了外來人口的流入,當地出現了大面積語言接觸現象。其主要流入人口以漢族為主,這加大了民族語言與國家通用語言的接觸范圍,為通用語的快速普及和發展創立了有利條件。除此之外,流入的部分蒙古族是受當時“農牧結合”政策影響,從農區遷入科爾沁蒙古人和喀喇沁蒙古人,這也改變了當地布里亞特蒙古人為蒙古族主體的人口格局,在方言土語的使用上形成了蒙古語的科爾沁土語和布里亞特土語并駕齊驅的局面。
生產力的發展和生產方式的選擇會影響語言勢力及語言使用。鄂溫克旗被稱為牧業四旗之一,在生產方式上,傳統牧業生產仍占主要地位,因而在當地,蒙古語的使用率比較高。鄂溫克旗是呼倫貝爾市經濟發展較快旗縣,但因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近兩年經濟生產總值出現了下滑趨勢。2020年全旗地區生產總值仍然達到了1106256萬元人民幣,第一產業增加值完成96134萬元;第二產業增加值完成626538萬元;第三產業增加值完成383584萬元,全部工業增加值完成56.11億元,限額以上固定資產投資完成190709萬元,城鎮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33812元,牧區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達26795元。②
受到疫情影響,2020年旅游業出現了經濟負增長,但從2018年數據來看,當年實現旅游收入高達7.26億元,也是推動經濟發展的重要因素。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的蓬勃發展推動了人口流動的速度,增多了語言接觸的可能,加速了國家通用語言的普及和使用,整個語言環境迅速向民漢雙語化轉變。
語言通過文化得以傳播,通過學校教育得到傳承和發展。文化傳播主要包括廣播、電視、網絡、圖書等不同媒介。自1950年呼倫貝爾地區廣播事業起步以來,截至2018年,全市擁有地市級廣播電視臺1個,縣級廣播電視臺12個,調頻電視轉播發射臺119座。廣播綜合人口覆蓋率達到99.23%,電視綜合人口覆蓋率達到99.12%,有線廣播電視用戶5.28萬個。還有專門的呼倫貝爾廣播電視網蒙古文、漢文兩個版面,從新聞、電視、廣播、文化、天氣預報等不同角度進行推送。雖然各媒介均有雙語版面,但漢語媒介的影響力遠遠超過蒙古語媒介。
學校教育是語言教育的搖籃,鄂溫克旗共有普通中學11所,職業中學1所,小學10所,其中有9所是民族學校。經調查了解,當地部分民族學校開設鄂溫克語課程,這對保持語言多樣性具有一定積極作用。但隨著教育認知的改變,部分少數民族學生家長選擇將孩子送往海拉爾市區讀書,致使當地居民語言環境發生轉變,提高了年輕一代的雙語交際能力,尤其是中小學生的國家通用語言能力。
語言內部生態環境指語言內部變化。語言內部變化程度越小,則說明語言環境簡單,內部變化程度越大,則說明該語言環境較復雜。
蒙古語為跨境語言,喀爾喀蒙古語是蒙古國官方語言。境外喀爾喀蒙古語對鄂溫克旗蒙古語影響較小,未能影響當地語言格局的形成。相較于蒙古國喀爾喀蒙古語,俄語對鄂溫克旗布里亞特蒙古族的語言生活影響較大。布里亞特蒙古族最早是從俄羅斯境內遷入當地,因此其口語中存在較多俄語借詞,如,面包[ximl??]、包[su?kh]、水杯[asthɑkɑn]、頭巾[pholɑth]等。雖然在口語中存在大量俄語借詞,但其影響力只局限于日常生活領域,對商貿、語言景觀、語言政策等影響極少。
隨著國家通用語言大力普及,全國各地成效斐然。據調查,呼倫貝爾市牧業四旗居民中有90.74%的人掌握國家通用語言,特別是年輕一代,均能流利地使用通用語交流。
鄂溫克旗漢族人口居多數,有部分多語人。在訪談中了解到,不同民族的人相互交流時,為避免出現表達錯誤,多數人會選擇使用國家通用語進行交流,因此,鄂溫克旗的通用語使用率比較高。除語言中進入較多漢語借詞外,中青年人民漢語碼混用現象極為普遍。與漢語接觸越來越頻繁使國家通用語逐漸成為主要的社交用語,民族語言向家庭內部收縮,形成以漢語為社交用語,民族語言為家庭用語的語言格局。
鄂溫克旗是典型的多民族融合地區。當地少數民族較多,構成復雜,其中,漢語、蒙古語、鄂溫克語和達斡爾語四種語言的接觸比較頻繁。據調查當地鄂溫克族和達斡爾族,會三種語言或四種語言的人比較多,但多數是中老年人,青年人能夠熟練掌握少數民族語言的較少。據學者曹波[4]的調查顯示,鄂溫克族中掌握漢語、蒙古語、鄂溫克語三語的人數達到19%,而掌握漢語、蒙古語、鄂溫克語和達斡爾語四種語言的人達到4%;據學者德紅英[5]調查顯示,當地達斡爾族會蒙古語的達到9.68%,會鄂溫克語的達到8.06%;而根據本調查,被試中有22.50%的蒙古族為三語人。由于鄂溫克族和達斡爾族均無自己的文字,記錄事物多數采用蒙古語轉寫,因此大部分鄂溫克族和達斡爾族也會蒙古語。這必然導致三種少數民族語言的密切接觸。此三種少數民族語言均屬于阿爾泰語系,存在大量的讀音相近、語義相似的詞語,因此接觸過程中,詞語借用較少,語言兼用較多。
鄂溫克旗對當地蒙古語方言的區分則有較明顯認知,當地蒙古語方言包括內蒙古方言、巴爾虎-布里亞特方言。從使用人群來看,內部又較詳細區分為科爾沁土語使用人群、巴爾虎土語使用人群、布里亞特土語使用人群。其中持科爾沁土語和布里亞特土語者占多數,因此方言格局上形成了科爾沁土語與布里亞特土語之間的相互持平,出現這種語言現象的主要因素是20世紀60年代的人口移民。但因布里亞特蒙古人聚居于錫尼河蘇木,因此科爾沁土語和布里亞特土語都保持了較高的獨立性。
總體來看,鄂溫克旗蒙古族語言格局呈現:隨著國家通用語言的普及,蒙古語詞匯系統產生了一定的變化;當地蒙古族中有一定數量的多語人;鄂溫克語、達斡爾語、蒙古語相互借用較少,但不同語言的兼用較為明顯;蒙古語科爾沁土語與布里亞特土語相互持平;布里亞特蒙古語受俄語一定的影響,日常生活用語中有部分俄語借詞,但俄語對其他領域的影響極少。
語言使用調查是語言生態和語言生活共同的調查內容;了解語言現狀,是評估語言生態優良的重要依據。調查語言使用情況首先應選取具有代表性的語言社區,根據不同社區,鄂溫克旗的居民可分為城鎮居民和牧區居民。牧業社區選取錫尼河西蘇木、伊敏蘇木;城鎮社區選取巴彥托海鎮安門社區作為調研點,共計發放問卷160份,回收有效問卷160份。問卷采用一對一訪談式調查法,既可以作為問卷樣本又能隨時深度訪談。被試基本情況見表1和表2:

表1 性別、年齡與教育程度(N=160)

表2 職業(N=160)
語言使用主要包括家庭及社區語言使用情況,并根據交流對象及交流場所的差異,將社區語言使用情況分為四個場景進行采樣。具體數據見表3:

表3 語言使用情況調查表(N=160)
鄂溫克旗蒙古族語言使用情況主要呈現以下特點:家庭語言使用與社區語言使用出現較大差異,家庭環境中母語使用率高,社區語言環境則蒙、漢雙語使用率高,即遇到漢族人說漢語,遇到蒙古族說蒙古語,在不知對方民族情況下,首選漢語交流的情況較為普遍。語言使用情況根據人與人之間親疏關系的變化而變化,人際關系網絡越為密切,母語使用率較高,關系疏遠則使用漢語的頻率會增加。代際差異較為明顯,特別是社區語言中隨著年齡的下降,漢語及雙語使用率增幅較大,蒙古語使用率逐漸減少;存在城鄉差異,城鎮社區居民漢語使用率高,牧業社區居民蒙古語使用率高。
據調查走訪了解到,由于鄂溫克旗與海拉爾區距離較近,多數居民均去海拉爾采購貨物,因此集貿市場的語言使用情況中漢語使用率明顯高于其他場所,而行政單位,尤其是旗縣以下地區的行政部門工作人員多掌握當地語言,因此呈現蒙、漢雙語使用率均高的情況。
調查主要涉及當地蒙古族的國家通用語言能力和蒙古語能力。陸儉明先生將個人語言能力分為了兩種:口語能力和書面語能力,口語能力包括聽、說能力;書面語能力包括讀、寫能力。[3]調查將口語能力分為六個級別,即聽說程度在95%~100%的“很熟練”、聽說程度在85%~94%的“比較熟練”、聽說程度在40%~85%的“一般”、聽說程度在10%~39%的“不太熟練”、聽說程度在1%~9%的“很不熟練”、聽說程度為0的“完全不會”;書面語能力分為五個級別,即讀寫程度處于“能讀寫長文章”的“很熟練”、讀寫程度處于“能讀寫簡短文章”的“比較熟練”、讀寫程度處于“能讀寫短消息”的“一般”、讀寫程度處于“只會寫部分單詞”的“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幾個等級。
從調查結果看,鄂溫克旗蒙古族居民的母語口語能力為:86.25%的被試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未遇到“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的被試;83.75%的被試說的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未遇到“完全不會”的被試;78.75%的被試閱讀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的被試占11.25%;65%的被試書寫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不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的被試占12.50%。
鄂溫克旗蒙古族居民的國家通用語言能力調查結果為:64.10%的被試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的被試占3.85%;53.85%的被試說的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的被試占3.85%;76.92%的被試閱讀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的被試占5.13%;48.72%的被試書寫能力達到“很熟練”程度,“很不熟練”和“完全不會”的被試占6.41%。
整體來看,鄂溫克旗蒙古族居民的漢語能力略弱于蒙古語能力。從“很熟練”的程度來看,蒙古語四項能力呈現遞減狀態,通用語能力則處于波浪狀態,即聽的能力高于說的能力,讀的能力高于寫得能力,且四項能力中,閱讀“很熟練”的被試最多。這與習得途徑有較大關系。母語習得多為家族傳承,國家通用語言習得為學校教育。整體數量顯示,當地雙語人達到94.87%。且根據調查發現,鄂溫克旗蒙古族中多語人達到22.50%。
語言行為是最直觀的語言選擇,是語言發展走向的重要判斷標準之一。常用選項有電子媒體和印刷媒體,電子媒體包括電視、廣播、網絡;印刷媒體包括圖書、報紙和雜志。(見表4)

表4 語言行為調查表(N=160)
從調查結果看,存在以下情況:蒙古語廣播的主要受眾為牧業社區中、老年人以及開車族,老年受眾的收聽內容較廣泛,但開車族則主要收聽音樂頻道;選擇“蒙、漢語電視節目均會收看”的絕大多數被試,更加偏重于漢語電視臺,蒙古語電視臺則以當地新聞或文藝類節目為主;不使用網絡者以老年人為主,且多為牧業社區老年人。年輕人都使用網絡,多數選擇蒙文網絡的被試,實則是指內容與蒙古族文化、歷史、生活、時尚等相關的,使用通用語言文字傳播的網絡媒體;被試中,電視的使用率最高,報紙的使用率最低,且存在印刷媒體使用率整體偏低的現象;印刷媒體的受眾主要為學生群體,其他人群則表示,現階段以手機閱讀為主。
整體來看,在語言使用中呈現社區語言使用以國家通用語言為主,家庭內部以母語為主,媒體領域以漢語為主的現狀。
鄂溫克旗是呼倫貝爾市的較為典型的多民族融合地區。該地區以煤炭業帶動全旗經濟,因此流動人口不斷增多,加之地理位置與便利的交通,加快了該地城鎮化進程,當地蒙古族語言使用中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迅猛增長,雙語化程度快速發展。鄂溫克旗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影響力不斷擴大,在社區語言、媒體語言中均占據主導地位,蒙古語使用范圍主要在家庭內部,呈現發展疲軟狀態。根據范俊軍與肖自輝的語言生態環境評估測量標準[6],該地區蒙古語語言生態環境評分為5.32分,等級為“三等”“一般”;通用語語言生態環境評分為8.41分,等級為“二級”“良好”。由此可知,多民族、多語種地區,在不同語言博弈中,強勢語言會起到調和作用,因此整體環境更有利于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