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罪頌

蘇奇飛

凈罪頌

笑不是突然笑不出來的，

而是被哭，哭丑了。

絕望不是突然惡化的，

它裝在膠囊里，像小劑量的解藥。

一個人不是突然死去的，

而是一邊忍著不死，一邊一寸寸地死。

一個人要到很晚很晚的時候，

才肯脫下滿是刀痕的身體，

用火焰搓洗靈魂。

亡靈書

為了黃昏時

在門前的雪地上留下熟悉的腳印

為了在風雪夜里

聽到某人猶豫的敲門聲

為了桌面上吃剩的面包被吃掉

我寫下這亡靈書

在一盞明亮的油燈前

為了沾滿茶漬的杯子

不知何時被洗得透明、發亮

為了損壞的門把

在一次轉身關門時發現被修理好了

為了在空空的馬廄

還傳來某人清理馬糞時

鐵鍬刮地的刺耳聲

我寫下這亡靈書

在一盞明亮的油燈前

為了那些半新半舊的衣服

再穿舊一些

為了一個人在雪天烤火取暖時

不因炭火太旺而覺得浪費

為了聽風時不感到孤獨

我寫下這亡靈書

放置于死者的墓穴中

風 暴

當父親揮斧劈下的時候，

一只蒼鷹從頭頂的天空掠過。

父親沒有抬頭，沒有感到

恐懼，只專注于

手里的活計。

當斧子劈落的時候，

鷹也沒有受到驚嚇，

它專注于保持完美的翔姿。

利斧無礙鷹的飛掠，

而鷹無損利斧的劈落。

但父親并不知道，

他把斧子揮舞得

像一只鷹;

而鷹并不知道，

它的飛翔有時像一柄斧。

利斧在天空飛翔，

蒼鷹從天空劈下。

兩種速度引起的風暴

從天邊隱隱而來。

此刻平靜，難以覺察。

風暴過后的田野

父親粗厲的怒斥聲

如今變成含混的咕噥。

耕馬急促的鼻息也緩慢下來，

此刻它在悠閑地咀嚼，

它的長臉被一只平息過殘暴的大手

深情撫摸。

正是遺忘，

讓草叉成為陰暗田野上閃亮的事物，

在它被發現之前。

就像短暫的沉默，風暴涂黑的嘴唇

說出明亮的語言……

工地的下午之歌

下午的時間修改了

長長鐵臂的斜影

一個近視的測量員轉換了視角

在推土機的玻璃反光造成的

瞬間盲視中

看見了事物精確的尺度

和清晰的界限

哦，鐵的斜影劈開了鐵

卻又保留了事物的完整性

這并不矛盾。恰如鐵的定律

包含了容易被忽視的謬誤

哦大地短暫的寧靜

來自機器的轟鳴和打樁機的錘擊

一道鐵的語法秩序

使大地微微震顫

哦永恒的軸心轉動

而轉動之力來自我們的筋骨

星 空

長久地閱讀，深深地厭倦。

直到一只白蛾帶來田野的空曠

和悠遠，將焰火

視為歡快交媾的婚床。

長久地閱讀，深深地孤獨。

那耕夫遺忘在草垛上的鐵叉

直指燦爛的星空——

你多么渴望用詞匯

創造另一個星空。

長久地閱讀，深深地憂郁。

一匹馬沖破廄欄，掠過燭火。

它遠逝了，最終埋葬在

一顆無名星星的微光里，

而你的喉嚨還忍著一聲嘶鳴。

野燕麥

一株野燕麥，我營養不良的兄弟，

臉黃肌瘦，孤獨地

站在荒地上，貧瘠的

白堊石縫隙中。

像犯了錯誤的孩子，

被脾氣暴躁的父親懲罰，

而讓不敢搭救的母親

心痛落淚。出生時難產的

可憐的孩子，

缺乏細心的照顧，顫巍巍地

渴望著愛和溫暖。

病枯的野燕麥，你知道嗎？

我們有共同的窮父親。

我要跟你站在一起，

聽你說出內心的金黃。

我要帶你回家，

在深秋天黑之前。

暮 色

晚餐過后，暮色還亮著，

風還暖和，我已將你

愛成玫瑰的灰燼

和它之前的搖曳的魅影。

將你晚風吹拂的頭發

愛成一朵暮云，

飄向江河、樹林、藍色的山嵐。

我的愛曾迫使一條河流

進入枯水期;迫使一條船艇

陷入沼澤，難以動彈;

我的愛也曾迫使一場雨

醞釀很久，

至今仍未落下。而此刻

暮色還亮著，時間的荒野上

兩頭史前的大型野獸，

用嗅覺謹慎地試探對方。

氣 味

鄉愁的氣味其實就是父親

襯衫的汗味，他在挖掘時

鋤頭鍘傷香芋的新鮮味道。

就是耕馬咀嚼過的迷迭香的

辛辣味，馬鞭草的苦味，

馬打響鼻時從肺部呼出的異味。

鄉愁的氣味也是父親打掃馬廄時

聞到的麥稈的酸腐味，

馬尿濃烈的刺鼻氣味。

那還是母親洋蔥炒雞蛋的香味，

她就著煤油燈清點土豆種子時

煤油的氣味和燈芯燃燒的焦味。

這些氣味，與俯身嗅到自己

身上的氣味一樣熟悉，

一種隱秘的火焰，比記憶和語言

更加明亮。

秋雨冷

父親生病了，蜷縮在棉被里。

我為他洗衣服，嗅到汗味

以及阡陌間野菊花和毛莨的氣味。

聽他的話語含混暗淡，

像秋天傍晚的一場風雨

掃過開闊的田野，像一陣冷風

穿過干枯的玉米叢。

他欲言又止，滿懷愁緒，

像沉甸甸的稻穗

躺臥在泥土里，焦急地

等待農夫的鐮刀。

他起身，側耳傾聽，

凄風苦雨在他的內心持續。

我為他擦洗身子，

看到皮膚褶皺處，歲月加深，

艱難的日子沉淀成暗淡的色素。

當我碰到他的身體，

他總是難為情地轉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