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凡(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早期教育研究所,北京 100086)
1989年第44 屆聯合國大會一致通過《兒童權利公約》,確定了世界各地所有兒童應該平等享有的幾十種權利,可概括為生存權、全面發展權、受保護權和參與權四大類。其中,參與權是指兒童參與家庭、文化和社會生活的權利,兒童通過自主自愿地參與和投入,得以表達觀點、進行決策和實施行動,從而確保自身權利和利益的實現與保護[1]。
有研究者進一步將參與權細分為知情權、意見表達權、監督權、選擇權、決策權和活動權,等等。家庭在促進和實現兒童參與權方面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兒童的家庭參與權不僅是兒童作為獨立個體主觀能動性的集中體現,更是兒童在家庭影響和支持下增長知識和能力,得以進一步保障其生存和發展權、獲得受保護權的前提和基礎。兒童家庭參與權倡導尊重和平等對待兒童的理念,同時也需要通過兒童參與家庭和社會文化生活等權利的行動指南得以落實。
當前,從我國家庭教育普遍情況看,父母對兒童權利知曉率排在前三位的分別是受教育權、隱私權和生命權,而財產受到管理保護權、參與權和身體自由權知曉率最低[2],可見,父母對兒童的參與權缺乏足夠的認識和重視。
有的家長認為,兒童自主管理與參與家庭的生活和具體事務是自然而然的行為,并不認為是一種兒童的權利,所以呈現隨機性和不穩定性,并且會隨著事物發展的需要以及成人的主觀感受和意愿進行隨意地干涉,甚至是剝奪權利。
有的家長以家長權威自居,認為兒童是不成熟的、缺乏經驗的。因此,兒童的事情要聽從父母的安排,兒童對家庭事務也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只能被動接受和被動參與[3]。有些兒童在父母的過度替代和保護下,或者在父母的控制下,越來越依賴父母的決定和安排,不會主動參與和表達自己的觀點,變得沒有想法、不敢表達;不會選擇、不敢決斷。甚至有些兒童產生了強烈的反叛意識,與父母爭奪獨立和參與的權利,引發激烈的親子沖突。
有的家長雖然意識到兒童是獨立個體,有自己獨特的需要和見解,但考慮到投入成本,認為要讓兒童參與,必然要進行反復討論和協商,耗時費力,不如家長自己全權決定和安排,這樣更簡單高效。除此之外,在以學業應試為主的功利價值驅動下,家長更愿意讓孩子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學習中,而不是參與家庭其他的生活和社會活動中。也就是說,家長更希望孩子把精力投入具體的執行命令過程中,并快速取得結果,而無需在收集信息、篩選選擇、做決策和反思的過程中過多考慮。有調查顯示,兒童參與家庭活動最多的是智力活動,其次才是少量的社會交往活動、體育活動和生活活動,兒童參與生活、勞動、閑暇、娛樂等活動的機會被功利性地剝奪了[4]。
還有一種情況是,家長雖然允許兒童參與某些活動,但是,當兒童無法達到成人的期望和要求時,當親子之間出現觀點、決策和行為方面的沖突時,家長缺乏有效的解決策略和親子溝通技巧,導致“兒童參與”有始無終或者不歡而散,最終,家長和兒童都深感挫敗,這既影響了兒童參與的積極性,也讓家長對鼓勵兒童參與“望而卻步”。
面對家庭中兒童參與權的實施現狀,尤其是由此引發的親子沖突以及對兒童人格培養所帶來的不利影響,有必要加強對兒童參與權的宣傳和教育,并給家長提供切實可行的建議,使得兒童參與的權利能夠在家庭中真正地得到實現。
兒童觀是指人們對兒童的認識、看法和態度,即把兒童看成什么樣的人[5]。人類對兒童權利的認識發展是以兒童觀的變遷為基礎的。歷史上兒童觀經歷了從成人主義向自然主義,再向人本主義發展的階段。人本主義心理學所強調的開發和挖掘人自身的稟賦和潛能,更重視人自身的價值及其實現,為人本主義兒童觀奠定了思想基礎。代表人物馬斯洛指出,人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具有多種動機和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最終通過“自我實現”,滿足多層次的需要,實現完美人格。
兒童與成人一樣,具有人的價值和尊嚴。他們天生就有學習的潛能,他們在廣泛的生活和活動中,擺脫外部控制,依靠自主和主動的參與,形成認知,建構經驗,磨練意志,獲得認同,從而達到自我實現,形成自尊自信的健康人格。可以說,人格的塑造,就是在追求自我實現、自我認同,建構自我與各種人、事、物的關系。
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埃里克森曾將人的發展階段分為童年期、青春期和成年期一共八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其獨特的心理矛盾沖突和發展任務,人格正是在解決這些發展任務的過程中得到培養和發展。個體在童年期如果能夠按照自己的意識行動并被父母鼓勵,獲得成功,他們就會形成自主感和主動性,并具有一定的創造性和責任感,有利于他們在青春期更好地建立穩定的自我同一性,從而能順利地進入成年期。
兒童參與權的實現,是使兒童形成健康人格的重要保障。首先,它尊重兒童的自由意志。兒童是成長的主體,是參與的主體,他們有權利、有機會按照自己的意志發展自己的興趣,并進行探究和嘗試,體驗成功和失敗,以及為自己的言行負責。其次,它遵循兒童成長規律。它給了兒童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使他們能夠遵循自然發展規律,以符合自身能力發展水平的方式,廣泛地深度地體驗參與的過程,促進認知、動作、情感和思維以及社會性等各方面的發展。再次,它接納兒童的個體差異。兒童能夠以特有的風格、個性和節奏,在參與的過程中積累獨特的經驗,從而幫助他們建構獨一無二的自我。最后,它搭建了兒童接觸社會的橋梁。兒童在實現自主的基礎上需要來自成人與社會的必需的安全保護、規范要求與指導提升,從而進一步建立個體與他人及環境之間的信任感、歸屬感,建立和諧的社會關系,促進兒童的社會化進程,為健康人格發展培植有利的土壤。
人的發展不是割裂的,而是整體的。人不是只具有單純的生物性,也不是只追求認知和訓練的工具,而是具有生物性、認知性和社會性的綜合個體[6]。年齡越小,整體性發展越明顯,每個方面的發展都極大地依賴其他方面的發展和變化,片面地追求某一方面或某幾方面的發展,勢必導致像“忙碌兒童綜合癥”所描述的那樣,出現感統失調、注意力失調、強迫癥、抑郁等心理障礙。
如今學習競爭的壓力越來越早地施加到孩子身上。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們游戲、休息、娛樂的時間被越來越多的作業和課外輔導所侵占,孩子們的生活越來越被單一的“學習”所填滿,對生活廣泛的興趣和熱情以及參與各種事務的積極主動性也逐漸被壓抑,以至于他們為了消解壓力和疏導緊張情緒而沉溺于電子屏幕和網絡。
當今時代,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興起,深刻的社會變革呼吁新的教育形勢,需要培養具備社會和經濟發展所需要的意識和能力[7]。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21世紀教育四大支柱分別是學會認知、學會做事、學會共同生活、學會生存,以可持續發展的教育理念,培養兒童能夠適應未來社會發展的需要,并有助于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正如我們所觀察到的,兒童最初對自身的需要和周圍的環境與事物總是充滿好奇,充滿興趣,愿意主動地去探究和嘗試,他們會逐漸對成人說的話、穿的衣服、使用的物品、做的事想要了解、接觸和參與,并展示出自己的力量和價值。例如,兩三歲的小寶寶就喜歡拿著抹布跟在大人后面擦桌子,踩到小板凳上澆花,去超市購物的時候爭搶著推小車,包餃子的時候爭著搟皮兒,這是受他們主體性發展以及社會性發展的驅使,是學前幼兒以生活化、游戲化為主的學習方式和特點所決定的,他們在參與過程中可以獲得各個領域的整體協調發展。
兒童的家庭參與權具有豐富的內涵。從參與內容的范疇來說,可分為家庭內部的事情,家庭與社會的事務,家庭外部的事情;從參與內容分類來說,可分為學習、社交、財務管理與生活、重大事件,包含休閑、娛樂、勞動、運動,等等。基于兒童整體性發展的原則,家庭教育需要從兒童全面、整體、和諧發展的角度出發,為兒童創設自然、多元、開放的生活和學習環境,鼓勵兒童在家庭日常生活中,更多地參與家庭活動,承擔具體的任務,如家庭學習、假日出游、社交聚會、財務管理、購物、處理重大事件以及家務勞動,等等。這是兒童家庭參與權基于內容角度的第一層內涵。
兒童在參與決策和做事的過程中,還要學習傾聽與表達、觀察與思考、溝通與合作、解決問題并承擔責任,逐漸形成對社會的初步認知,為將來更好地參與社會生活奠定堅實的基礎,這是兒童家庭參與權基于能力角度的第二層內涵。
兒童實現家庭參與權要學習區分自己的事情和他人的事情,個體的事情和集體的事情,處理好各項內容之間的界限,有助于建立和諧的親子關系和家庭關系,這是兒童家庭參與權基于關系角度的第三層內涵。
社會文化心理學派代表人物維果茨基認為,社會互動與兒童學習有著緊密的關系。他指出,兒童的心理活動源于社會和文化背景,社會參與和合作很重要,兒童所做的許多“發現”不僅僅來自自身的探索,還有更多產生于與成人、同伴進行合作或者交談的情境之中,進而將這些信息內化,并以此來調整自己的行為表現。
在一項針對3—6 歲幼兒參與家庭活動的調查研究中發現,幼兒參與活動的表現與家長陪伴顯著相關,家長越能支持和陪伴幼兒,幼兒參與活動的積極性就越高,活動中的表現就越好[4](13)。這是因為,家長的陪伴不僅滿足了幼兒安全的需要,而且更主要的是給予幼兒精神上的支持和幫助,讓幼兒感知到自己正在進行的活動是好的,是被父母認可的,幼兒就會更投入,更愿意參與此類活動。
在現實生活中,兒童在實現家庭參與權的過程中常常面臨三個問題:參與什么,如何參與,遇到困難和沖突如何解決。這既是兒童的問題,也是家長的問題,只有解決好這些問題,家長才能真正為兒童實現家庭參與權提供適宜的環境和教育。
首先是參與什么。有些家長常常斥責兒童的善意和好奇心,如“去去去,趕緊學習去,大人的事情不要操心!”“哎呀,叫你不要管,你把這些精力放在學習上多好呀!”長此以往,將泯滅兒童的熱情與積極性。
其次是如何參與。這個問題涉及參與的方式和程度。家長往往不太了解兒童的身心發展特點和能力水平,總是會要求兒童以成人的思維習慣和行為習慣來參與,于是出現動口不動手的假參與,膚淺的被動參與,或者無法勝任的失敗參與,孩子并沒有獲得成長經驗,難有實際獲得感。
再次是遇到困難和沖突如何解決。兒童在實現參與權的過程中常常會陷入意圖與行動、想法與現實之間的困境。比如,兒童常常在自主管理的過程中出現混亂、中止的情況。這往往是由于他們缺少一定的計劃和方法。這時,如果成人指責或者代替兒童做事,就會導致兒童產生深深的挫敗感與內疚感。比如,兒童在參與家庭事務過程中,由于能力不足反而會制造些麻煩,招致家長的斥責和懲罰,結果喪失更多的參與機會。
第一,加強對兒童家庭參與權的重要認識。家長要明白,兒童不僅是自我服務的主體,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且他們也是家庭中的重要成員,需要平等地參與和了解家庭事務,需要在討論和做事的過程中學習服務環境、服務他人。因此,家長要避免兒童參與范疇的狹窄和單一,更要避免對兒童參與主體權利的剝奪。
第二,以符合兒童發展水平的方式鼓勵兒童實施參與權。《兒童權利公約》第12 條規定,對兒童的意見應按照其年齡和成熟程度給予適當的重視。其實,不僅是意見的表達,兒童參與的方式以及參與能力和程度,都有賴于兒童的發展階段、認知水平、社會化程度、獨立性與已有經驗。《促進兒童權利——兒童權利公約培訓手冊》把兒童參與程度分為八個階梯,但這是以兒童與成人作為參與雙主體蹺蹺板式的分析,兒童在實際參與過程中所表現的更多的是由認知思維水平和方式以及已有經驗所決定的參與行為[8]。如早期幼兒更傾向于投入自己感興趣的、與自己密切相關的事物中,他們的參與方式一般是以感官體驗與行動為主,是游戲化的。他們的認知經驗決定了他們以大量的好奇提問參與了解外部的客觀世界和成人世界,這在很大程度上又依賴于成人對他們的回應與幫助。
隨著年齡增長,兒童的具體形象行動思維逐漸向抽象邏輯思維發展,社會化程度相應提升,兒童感興趣與參與的范疇和內容越來越廣泛,且能夠運用多種資源和媒介獲得認知,喜歡獨立思考,并與家長展開討論,形成獨立的見解與行為。無論在哪種發展階段,兒童都有表達觀點、感受,進行選擇、決策和行為的權利,家長不能因兒童的稚嫩就剝奪他們參與的權利,也不能輕視和指責他們參與的方式與行為,而是要跟隨兒童的成長,以兒童適應的方式陪伴兒童,幫助兒童在參與中獲得能力的提升。
第三,通過積極溝通與可操作建議使兒童參與權獲得滿足。如果能夠做到以順應兒童發展水平的方式鼓勵兒童參與,降低家長不切實際的期望值與要求,就可以減少很多矛盾沖突。一旦出現意見不統一,積極溝通有助于緩解情緒沖動和壓力,將注意力聚焦到待解決的問題上,快速推動新的討論與找到合理的方法。兒童需要大量的親身實踐幫助他積累經驗,嘗試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學習過程,他們更需要成人的接納和包容;在遇到問題的時候,尤其需要成人的鼓勵和具體的指導,比如給他們更明確、更容易理解的任務要求,或者降低難度與復雜程度,或者提供必要的工具和資源信息,或者與他們一起分析和研究,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使他們的參與能夠真正實現,參與的積極性最終得到保護和提升。
第四,合理制定規則,從根本上保障尊重兒童的參與權。兒童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擁有自主,如何實現自主,如何與家長合作?解決問題沖突的關鍵在于規則的制定。兒童的健康成長不僅需要關愛,還需要限制。限制也是一種尊重,它可以幫助兒童建構和評價自己的行為,從而建立安全的界限,更加保護自我的獨立[6](540)。父母明智的做法是,既不夸大規則的作用,設定刻板的標準,束縛孩子的自主和創造性;也不會為回避沖突矛盾而拋棄規則,遷就孩子。他們在放手的同時會觀察孩子,在聆聽的時候會謹慎解釋自己的觀點,在遇到問題的時候會適時地提供建議,并且能夠根據孩子的表現調整要求與期待。他們始終傳遞一個信息:我相信你的自立和意志,我相信你的善意和熱情,我相信你能夠做得更好。
在信息時代的今天,兒童沉迷網絡成為引發親子沖突的首要誘因。兒童有平等享有數字媒體和信息通訊技術的權利,這也是兒童參與家庭學習和生活的重要內容之一。但保護兒童不因生理、心理發育的不成熟而在使用數字產品時受到傷害,是每個父母應盡的責任[9]。生硬地剝奪與限制兒童的權利,只會帶來“禁果效應”[10]。智慧的父母需要與兒童共同協商、制定使用網絡的規則,在陪伴的過程中進行篩選檢查、參與討論和具體指導,培養兒童健康的媒體素養,從而更好地參與和適應網絡時代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