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輝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院教授、博導,歷史語言與戰略傳播研究所所長,近著《龍影:西方世界中國觀念的思想淵源》,長篇歷史小說《大宋王朝?王國的命運》等)
“《用兵之道》作為一部戰略思想經典,它的地位得到普遍承認……” 如果說馬基雅維里在《君主論》中包藏的戰略思想可歸于“大戰略”的范疇,那么他在《用兵之道》一書中所包藏的戰略思想,既有“大戰略”范疇的,也有狹義的“戰略”范疇的內容。
在《用兵之道》第一章中,馬基雅維里借對話者之一法布里齊奧之口,表達了對羅馬共和國良政時期軍事政策的推崇。他借法布里齊奧之口說,靠軍事技藝生活,是無法做到誠實的,軍事作為一門技藝,只能由共和國或王國去用,而不能由個別公民去用;羅馬共和國政通人和時,從未有任何偉大的公民以軍事為手段在和平時期破壞法律、盤剝行省、篡奪并施虐祖國;一個制度良好的城邦應當希望戰爭研習平時被用于訓練,戰時被用于必需和爭取光榮。 這些觀點,正是同馬基雅維里試圖建立佛羅倫薩的國民軍(公民自愿參加的)以替代雇傭軍(職業軍人)的軍事改革理想相一致的。在他看來,以軍事為生存技藝的雇傭軍,是佛羅倫薩共和國無法強大、君主無法施行良政的肯綮所在。“國王們如果想要安然過活,就必須使其步兵部隊由這樣的人組成:他們在戰時因為對他的熱愛而自愿參戰,然后當和平到來時更自愿地返歸家園。”
有些批評家因馬基雅維里對國民軍的熱烈倡導,而認為其對于未來軍隊職業化的趨勢產生誤判。這種評價是不公允的。馬基雅維里的理想,是有其自身歷史背景的。他的軍隊改革戰略,真實的意圖乃為了服務于當時的佛羅倫薩共和國。他的思路和方案,不可能脫離開他所處的時代和環境。
值得一提的是,馬基雅維里在《用兵之道》中,借法布里齊奧之口道出:“有著好制度的王國不給它們的國王絕對統治權,唯在軍中除外;因為只有在軍中,迅速決策才是必需的,因此那里只有一個權力。”這種觀點,似乎是他對《君主論》一書中的某些極端觀點(君主為了實現良好的政治目標可以不擇手段)的局部矯正——將君主的軍隊統治權局限于軍事范疇。由此看來,馬基雅維里并非贊同國家的統治者可以在一切領域擁有絕對權力。從這一點看,他在這一點上所闡釋自己的戰略思想,依然與政治緊密相關,是國家治理、政治文明層面的,是為其強軍、強國(佛羅倫薩共和國)的理想服務的,因此依然屬于“大戰略”范疇。
馬基雅維里構想的良好的國民軍模式是羅馬共和國式(用他書中人物的話說就是“將古代制度的某個部分賦予現代模式”)的,即使公民在和平時期從事勞動并進行必要的軍事訓練,在戰爭時“征集”或“選拔”,而不使用雇傭軍。這實際上是一種組建具有民兵性質的國民軍的軍事改革思路。此思路使馬基雅維里的軍事思想在《用兵之道》一書中自然過渡到關于如何對公民進行軍事訓練以及如何“征集”參加軍隊之人。馬基雅維里顯然認為地理、氣候因素對士兵的素質影響巨大——他指出,征集士兵的一般法則是希望從氣候溫和的地區選人,因為這些地區的人更富有銳氣而性情審慎;但他更強調從本國選拔士兵的重要意義。
在面對國民軍可能是無用的、可能輸掉戰爭的質疑時,馬基雅維里就良好的軍隊征集、武裝、率領、訓練和指揮模式與戰爭勝敗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詳細的闡釋。他指出,不可能組建一支某人可以保證說無法被打敗的軍隊,國民軍輸掉一次戰爭,并非由于模式弊端而是由于指揮缺陷。 這個觀點顯示馬基雅維里將在抽象層面、政治層面對軍事問題的思考,過渡到狹義的軍事實踐范疇的思考,其戰略思想因此也發展為軍事范疇的狹義的“戰略思想”。
關于軍隊將領的安排,馬基雅維里認為每隔一段時間改換將領任職的地點是很有必要的。在《用兵之道》中,他筆下的法布里齊奧引用了亞述王國的例子作為捍衛這一觀點的證據。法布里齊奧說道:“亞述王國延續千年而全無動亂和內戰,這只是由于被指定去照管軍隊的將領們每年從一地到另一地改換任職。”同時,法布里齊奧也指出,羅馬帝國在凱撒一族結束之后,軍隊將領爆發了多年的內戰,正是因為持續不變地始終將這些將領固定在同一治地內。就正反兩面的證據看,馬基雅維里關于使軍隊將領離開家鄉異地任職、換地任職的觀點,對于減少當時的佛羅倫薩共和國內亂是一種不錯的戰略;但是他顯然沒有考慮到這種安排同時可能削弱將領對部隊的統帥力,進而可能使部隊喪失戰斗力。中國的宋朝時期,朝廷正是采用了類似馬基雅維里所說的軍隊將領換地任職戰略,雖抑制了將領對軍隊的個人控制,但同時也造成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局面,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宋朝軍事方面的羸弱。在軍隊將領任職安排這一問題上,馬基雅維里再次暴露了其戰略思想的局限性。在我看來,這一局限性不是由于馬基雅維里的武斷,而在于他是基于佛羅倫薩共和國面臨的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
《用兵之道》一書中,馬基雅維里通過法布里齊奧之口,仔細地對古羅馬、古希臘、德意志和西班牙等國的士兵所用的武器、裝備做了分析。毫不過分地說,他已注意到,武器裝備是決定戰爭勝敗的重要因素之一。在這一問題上,他的思想是開放的。他認為沒有一個確定的、絕對的好模式。有些批評家認為馬基雅維利單純推崇羅馬模式,這種判斷是不正確的。一個有力的證據是法布里齊奧的話:“我會仿效羅馬人,也會仿效德意志人,我會想要一半像羅馬人、另一半像德意志人那樣武裝。”至于不同兵種的優點和缺點,馬基雅維里的分析也非常具有實用主義色彩。他非常看重步兵的重要性,對于騎兵的局限性做了頗為具體的說明。就歐洲的地理環境而言,他認為國家不能將騎兵放在重要地位。他在書中的代言人法布里齊奧說道:“那些珍重騎兵甚于珍重步兵的人民和國王必定總是羸弱的,容易遭受種種毀滅。”
當書中的科西莫對這一判斷提出質疑,并以帕提亞人在戰爭中只用騎兵成功對抗羅馬人的戰例進行反駁時,法布里齊奧強調了前面觀點的適用范圍只局限于歐洲。隨后,馬基雅維里經由法布里齊奧之口,指出了戰場特征與兵種優勢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帕提亞人之所以能夠僅靠騎兵戰勝克拉蘇大軍并將馬克·安東尼的軍隊置于陷阱,是因為在亞洲帕提亞人開闊的土地上,騎兵相較于步兵更能發揮優勢;不過,在歐洲則是步兵更有利于作戰,因為騎兵的馬很容易被復雜地形形成的障礙妨礙行動。對于現代世界來說,關于騎兵和步兵究竟哪個更強的問題,其實已不如古代那樣重要了——現代國家具有海陸空等更加多樣的兵種,且可根據各種情況靈活使用必要的兵種;但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說,馬基雅維里對于兵種優勢的分析,成為現代軍事理論的重要部分之一,并對其后發生在歐洲的戰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馬基雅維里在《用兵之道》一書中讓幾位對話者討論了武器、兵種的問題后,繼續借法布里齊奧回答了關于如何訓練士兵、如何組織陣列、如何指揮軍隊備戰、使用武器與運用陣式、統帥的作用以及如何防備要塞等問題。書中人討論的關于火炮的攻防以及它在戰爭中的價值等話題曾引起很多研究者的興趣。不過,限于篇幅,在此我不就這些方面展開細論。有必要指出的是,在所有這些方面,馬基雅維里都表現出對古羅馬作戰方式的推崇。由于這個原因,在他的書中,包含了很多古代文獻的內容,從而為今人了解古羅馬軍團及其作戰方式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馬基雅維里的戰略思想并不是單一的、僵化的,他強調決戰(后世的戰略思想家克勞塞維茨就特別強調決戰的重要性),亦重視小規模戰斗的價值。(在《李維史論》,這種思想有明確反映:“英明的將領們在面對一個新的敵人而這個敵人又有一定的名聲時,他們有必要——在進行決戰之前——通過小規模戰斗讓自己的士兵們檢驗這些敵人的實力。”)馬基雅維里同樣注重作戰的靈活性,他并不盲目迷信西方軍隊的作戰模式,正如克里斯托弗·林奇(Christopher Lynch)所指出的,馬基雅維里試圖將非西方軍隊的關鍵要素與古羅馬和古希臘軍隊的本質要素整合在一起,以便建立一種全新的軍隊,它由明智地交替使用西方和非西方戰爭方式的司令官統率;馬基雅維里在他呼吁回歸傳統方式的掩飾下進行創新。
客觀地說,在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馬基雅維里的思想具有歷史進步性;但從更長的歷史發展時期來看,他的思想具有嚴重的歷史局限性。他的軍事思想,在西方追隨者甚多(如普魯士的菲特烈大帝、法國的拿破侖以及德國的克勞塞維茨等),對于西方世界的軍事理論、戰爭以及政治具有深遠而深刻的影響(《用兵之道》在16世紀至18世紀在歐洲被視為武經,《君主論》則于19世紀在歐洲日益受到推崇),很大程度是因他的軍事思想迎合了西方各國發展和斗爭的需要。馬基雅維里的戰略思想以他的政治、軍事思想為底色,刻意將目標的實現與正義、道德割裂開來,帶有很強的功利主義、實用主義色彩,同樣也具有明顯的歷史局限性。盡管如此,他的強軍強國的戰略思想,依然有其超越時代的意義,在不同歷史時代(不論是前代還是后世)、不同的國家,都可找到思想的共鳴。
標注信息:
1.【意】馬基雅維里《用兵之道》,時殷弘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英譯者導言第17頁。
2.同上書,第11頁至第16頁。
3.同上書,第17頁。
4.同上書,第15頁。
5.同上書,第24頁。
6.同上書,第33頁。
7.同上書,第33頁。
8.同上書,第42頁。
9.同上書,第43頁。
10.【意】馬基雅維里《李維史論》,時殷弘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第563頁。
11.【意】馬基雅維里《用兵之道》,時殷弘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英譯者導言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