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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合一到斷裂:科舉停置之后的政治和文化

2021-11-24 00:19:57楊國強
社會科學 2021年9期
關鍵詞:文化

楊國強

隋唐之后,科舉制度的“以試為選”(1)鄧嗣禹:《中國考試制度史》之《陳(大齊)序》,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版,第1頁。終結了之前“薦舉征辟”和“九品官人法”一脈相承的以人選人;同時一并把選官的權重從地方移到了朝廷。作為一個過程,以試為選始于懷諜自投而止于憑文取去,兩頭都在示天下以大公。以一千三百多年為時段概述其間的歷史內容,一方面,是由此施行的普遍的對等和公平如同芟除,使形成于舊日歷史里的世族和勢家難以一傳再傳、三傳四傳,而了無波瀾地泯滅于后來的歷史之中。這些本屬私門的權勢由衰而竭,與之因果相連,便不能不同選官的權重從地方移到朝廷一樣,成為君主集權在程度上的伸展和擴張。另一方面,懷諜自投以一種自上而下的大幅度開放換來自下而上的大幅度回應,又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形成了上下通連的社會基礎。而后,因上下通連而有個體的對流,因個體的對流而有民意與政府之間的下情上達。然而在前一面,由選官權重的上移,以及芟除世族勢家而實現的君主集權,集權的君主同時已是“一王孤立于上”(2)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653頁。的君主。在后一面,由懷諜自投而科舉入仕,流動的個人不能不依附君權;但由個人的流動形成的士大夫群體,則整體地長存久立不流不動,以文化的穩定支撐了政治的穩定。因此,集權而又“孤立”的帝王君臨天下,面對廣土眾民而期以四海升平、八方靖寧,便不能不借重和依靠這種出身民間又起于科舉的士大夫。由此形成的依附和依靠相為因緣,遂使帝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成為科舉制度下的不得不然。

在這種共治里,帝王集權程度的深化與政治開放程度的擴大是連在一起的。以西方的歷史和思想作對比,則與開放之容易推想到“民治”相比,集權更容易被推想為專制。而后是西方人歷史和思想中截然對立的兩種東西,在中國人的真實歷史里,卻相互牽結,既共生于同一種因果之中,又共存于同一個結構之中。這種相比而見的明顯不同便成了中西之間引人注目的現象。而抉其實際內容,中國之不同于西方,其源頭在于三代以“先王”之名留下的“以學為政”(3)張孝祥:《張孝祥集編年校注》第二冊,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538頁。,成為二千多年政治傳統中不移的道理和典則,所以歷史中國以道學政為序次,學的位置自在政之上。士大夫與帝王共治天下生成于這個范圍之中,因此,與文化的穩定支撐了政治的穩定相為表里的,是集權的帝王在文化籠罩之下而不容易變成獨裁的帝王。所以,在西方歷史里不能相容的兩種東西,在中國人的歷史里卻能彼此相安。顯見得以西方的歷史為反襯,傳統中國的政體之另成一路,是其政治的重心始終安放在文化筑成的基石上,并且始終立足于文化限定的范圍內。(4)白魯恂、亨廷頓、基辛格都曾在自己的著作中以一個外國人的感知敘述過中國文化的恒久共性,以及這種共性的強大政治影響力。

然則以科舉制度下的一千三百多年為中國本來之既有,時至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丕變起于文化,其掀動所及,便不能不成為一種前所未有的世路劇變。

庚子后兩年嚴復論時事,指為要端的是“自甲午中東一役”,繼之以“庚子內訌”,不獨“列強之所以待我者大異乎其初,即神州之民所以自視其國者亦異昔。于是黨論朋興”而新舊顯分。(5)嚴復:《嚴復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5頁。“黨論朋興”和新舊顯分成為此時觸目皆是的世象,都因中國人“自視其國”的今昔殊異而來,而殊異之指歸,則大半都集注于文化。黃節說:

海波沸騰,宇內士夫,痛時事之日亟,以為中國之變,古未有其變,中國之學,誠不足以救中國。于是醉心歐化,舉一事革一弊,至于風俗習慣之各不相侔者,靡不惟東西之學說是依。慨謂吾國固奴隸之國,而學固奴隸之學也。(6)《國粹學報》第三冊《社說·國粹學報敘》,廣陵書社2006年版,第9頁。

與二千多年來的文化以六經為源流而不脫不散、不遷不移相比,這個時候的“醉心歐化”而“靡不惟東西之學說是依”是一種正在到來的精神沖擊。論其時序,在甲午以后的“風氣漸通,士知弇陋為恥。西學之事,問塗日多”(7)《嚴復集》第三冊,第1321頁。里,這個過程實際上已經開始。而當科舉制度仍靠以六經為源流的文化來選官取士之時,則“中國之學”的道理仍然是功名所系的道理,“西學之事”的“問塗日多”猶不足以顛覆一世士人的精神世界。但西學借“海波沸騰”之勢逐浪而來,一浪高過一浪,同時,衰世中的科舉歷經六十年捐納、保舉等“功名多途”的重重擠壓之后,已奄奄一息,因此兩者相逢的“時事之日亟”之秋,中國的自我形象既因“古未有其變”而在人心中破碎,則一千三百多年科舉取士的歷史已同在破碎之中故不得不隨之而止。

然而就宋代以來的經義試士所造就的文化統一而言,隨科舉停置而來的正是“中國之學”不復當日中國的統一之學。而后的“功令”既變,“海內學子之所鶩趨”亦變,其間的因果尤為厘然。清末民初之交的時論說:

方今世變大異,舊學寢微,家肆右行之書,人詡專門之選,新詞怪義,柴口耳而濫簡編。何所謂圣經賢傳,純粹精深,與夫通人碩儒,窮精敝神,所僅得而幸有者,蓋束閣而為鼠蠹之居久矣。今夫文章為物,有為時所寶貴向蘄,而不克至者矣,安有天下所背馳僢趨,尚克有存者乎?

因此,以此日景象推及后來之文運,“三十年以往,吾國之古文辭,殆無嗣音者矣”。(8)《嚴復集》第二冊,第275頁(這是嚴復收到的“訊”問中的一段話)。由這些文字記錄的急促嬗遞,可以看到,科舉停置之后,中國社會已經處在一種文化向另一種文化的大幅度轉換之中了。

然而與這種轉換共起于同一個過程之中的,則是被稱為“東西之學說”的另一種文化,因其出自異域而面目陌生,又在傳入的過程中被弄得諦理破碎,意義模糊。20世紀初,嚴復說:“上海所賣新翻東文書,猥聚如糞壤。但立新名于報端,作數行告白,在可解不可解間,便得利市三倍,此支那學界近狀也”。(9)《嚴復集》補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頁。之后三年,梁啟超由清代理學不振致讀書人往往內無定力,說到“及至今日,而翻譯不真,首尾不具之新學說攙入之,我輩生此間”的“自立之難”。(10)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七冊《專集》之二十六,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頁。嚴復是那個時候中國人中的能識西學者,梁啟超是那個時候的中國人中最先以“新學”開風氣者。因此出自他們筆下的“猥聚如糞壤”和“翻譯不真,首尾不具”,無疑更富真實性地寫照了從清末開始傳入的這種“東西之學說”的質地和本相。與之對應的,是一種文化變到另一種文化之日,“士大夫舍舊謀新”,往往“只獲糟粕,未夢神髓”。(11)章士釗:《章士釗全集》第六卷《丁家光致章士釗函》,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第96頁。而與這種“糟粕”和“神髓”之不成比例相映而見的,則一面是章士釗說的“今人喜談主義,而洞然知其故者殆罕。即愚亦同屬焉”的盲目;(12)《章士釗全集》第六卷,第375頁。一面是曹聚仁說的從清末到民初“歐人所有學說無不在我國作一度之接觸”,以描述這種盲目性之下的社會現象:

舉凡軍國主義,社會主義,民治主義,無政府主義皆已移植于吾土;舉凡唯心,唯物,實驗,實證……之說,皆已交接于吾耳。蔣百里氏曾謂“中國數十年,一個新的去,一個新的又來,來了很快的便已到處傳播……”然環顧國內,政局之兀突如故,社會之顛危如故,而人民所受之苦痛,益甚于前。

與二十多年前的時論以“中國之學,誠不足以救中國”為言之斷然作對照,則由這種歐人“所有學說”照臨中國“兀突如故”又“顛危如故”的景象所見,是“西方文化仍不足以拯救國危”。(13)劉東、文韜:《審問與明辨》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45頁。兩面相比,正說明隨科舉停置而大幅度地從一種文化轉變為另一種文化,直接帶來的首先是一種文化危機。

對于中國人來說,在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維持了文化與政治權力的合一之后,這種與“海波沸騰”互為因果的文化危機突兀而起,則文化與政治權力之間的關系已不能不隨之而變。

清末最后的一段歷史以自上而下的“籌備立憲”為要務。其間奉旨考察各國政治的大臣次第遠渡東洋西洋,之后各自奏報所見所聞,把“三權分立論”“民約論”一類學理,以及“自孟德斯鳩之書成,而歐洲列國之政體,咸以是為基礎。自盧梭之論出,而拉丁民族之國體,咸因此而變更”的“學說之力足以激動人心左右世界者有如此矣”(14)故宮博物館明清檔案部匯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8頁。的西國之成例引入廟堂之中。隨后是“權利義務”“精神教育”“君主立憲”“中央集權”“帝國主義”“合群進化”“責任政府”“羅馬法系”“日耳曼法系”“拼音字母”,以及“人格”“法典”“組合”“科學”“競爭”“程度”“社會”“專制”“團體”“民權”“觀念”“政策”(15)參見《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的奏議、呈文。等本屬古所未有,而先見于報紙論說的詞匯和名目,都被源源不斷地移到了那個時候的奏折和呈文里,匯成了一種以東西洋的制度為時勢之共趨,而后又以“時勢所趨”說“立憲為中國惟一要政,中外通人已無疑義”(16)《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247、300頁。的群鳴。這個過程急速地把一種中國之外的文化灌入中國的政治權力之中;而其“事事有盡更其故之思”,(17)《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356頁。同時又在使中國政治權力脫出原本與之合一的中國文化。之后朝廷跟著“學說”走的籌備立憲過程,在當時人眼中便成了“主其事者不過一二人,而主筆起草亦只憑新進日本留學生十數人”的獨斷包攬,一手造出了中國之“大變革”和“大制作”。(18)《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443-444頁。

就結果而論,清代的君權還沒有等到立憲就已經土崩瓦解,但由此開始的政治權力與文化之間的關系演化嬗蛻,因這種一面灌入一面脫出而發生的奪胎換骨之變,則在繼起的民國歷史中一路延伸,一路深化,又一路顛蹶搖蕩。身歷其間的一代人通觀前后,曾總論這種一路而來說:從晚清到民國,“異國之學說”成為“先例”,遂至“未改革前,蒙于日本之憲法,幾欲為異類造萬世一系之笑柄。既改革以后,又浮慕美國之政體,謬附于東西兩半球之遙遙相契,有每事奉為先進之思,其實無往而不枘鑿”。(19)孟森:《孟森政論文集刊(中)》,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16頁。這段評述說的是,當中國的政治權力與另一種文化相附連之后,已是政治在奉外來的“學說”為先導,然而二十年間,這種先導之下的政治卻因此長在顛連跌仆、“無往而不枘鑿”的困境之中,其間的國無寧日,又實證地反映了中國的政治與另一種文化實際上的無從附連和不可附連。1917年,章士釗說:

記得數年前,蔡子民先生與友人一信,謂彼在德國所治學問,猶之滿屋散錢,不過從中摸得幾個,尋不著串子穿起來。此說在蔡先生是謙恭,但是形容一知半解的狀態極像。愚讀書時,不斷的有此感覺。(20)《章士釗全集》第四卷,第79頁。

在清末民初的潮來潮去里,蔡元培和章士釗都曾是仰慕另一種文化,并遠赴歐西親炙這種文化的人;又都是誠心向學,并且一生親近卷帙而保留了讀書人的性氣者。因此,其自述累年所學而僅以“一知半解”為寫照,以見所得程度之有限,則以此相度量,當日奉派出洋考察政治的大臣、參差不齊的“新進日本留學生”,以及在他們之后眾多把“浮慕”等同于學理的人物,以其考察、新進和浮慕的歷時之短而論,顯然尚未能及一知半解而等而下之。因此以這些人為起端,并經這些人之手把另一種文化灌入中國的政治權力之中,則原本自有其歷史因果,從而自有其范圍和限度的另一種文化,已不能不失其本義而支離破碎。而后是支離破碎的“異國之學說”雖被當成了天師令符,卻始終不能化為中國政治的瑞氣祥云。

這個過程里的“無往而不枘鑿”與“異國之學說”的難于“穿”連成整體以見其本義,構成了一種相為表里的困境,但對那個時候的中國人來說,困境猶未止此。經歷過清末最后十年和民國最初十年的胡思敬曾說:

近時士類大敗。少年粗解閱報,拾取一二名詞,哆然談經濟,一時風氣所趨,雖老生宿儒莫敢自堅其說。蓋欲避頑固之名,不得不進調停之說,虛聲所震,解甲相迎,其情亦可憫矣。扁鵲聞邯鄲貴婦人,為帶下醫;聞洛陽貴老人,為耳目痹醫。方士轉徙求食,不得不然。一徐邈之身,忽以為介,忽以為通,世變無常而徐公自若。昔時主張新法者若張孝達、盛杏孫、呂鏡宇諸人,今日已覺頑固。蕩婦無十年不變之色,游士無一年不變之說,異時水僚歸壑,知必有慕予輩為開通者。(21)胡思敬:《退廬箋牘》卷一《與李梅庵書》,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四十五輯《退廬全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91頁。

他由另一種文化灌入政治權力之后的士風大變(“敗”)起講,繼而用“帶下醫”和“耳目痹醫”、“忽以為介”和“忽以為通”作比方,描述中國人隨一種“新法”變為另一種“新法”的遷流不息而常在無從一貫和自相抵牾之中,反照了這種文化本身各成流派的多樣性,以及由此形成的是非莫定和理無所歸;又舉曾經先倡“新法”的張之洞、盛宣懷、呂海寰此日已被“新法”之后來居上者所棄的事實,反照了這種文化自身前后相逐、潮來潮去的川流不息。而對“靡不惟東西之學說是依”的中國人來說,則是因其各成流派而沒有了統一性,因其川流不息而沒有了穩定性。與蔡元培和章士釗曾經為時潮所裹挾相比,胡思敬是個不肯與時俱遷的舊派。但其旁觀世相而發為議論,說的都是當日中國的真問題和大問題。

合蔡元培、章士釗和胡思敬筆下之所述,并以此省視20世紀初“東西之學說”影響下的“每事奉為先進”和“無往而不枘鑿”之間相互對比的太過分明,顯見得清末以來灌入中國政治權力的另一種文化,因其斷續移入而意在應時的既沒有整體性,也沒有統一性,又沒有穩定性,實際上并不能像儒學為主體的中國文化一樣與政治權力合為一體。由此形成的自外灌入而不能內在化,依錢基博之說,是“徒見人之有可法,而不知國性之有不可蔑”;(22)《審問與明辨》下冊,第823頁。依嚴復之說,是政治歷史“二學本互相表里”,所以“讀史不歸政治,是謂無果;言治不求之歷史,是謂無根”。(23)《嚴復集》第五冊,第1243頁。與出自“歷史”而蘊集了“國性”的中國文化相比,另一種文化里顯然既沒有中國的歷史,也沒有中國的國性。因此,中國政治權力的結構和樣式雖在另一種文化的灌入之下已經隨立憲、共和而變,但數十年間的“兀突”“顛危”“只獲糟粕,未夢神髓”都說明:政治權力本身始終與這種文化兩相隔閡而沒有歸屬。然則發生于這個過程里的變遷,一面是清末以來一層一層地脫出了中國文化籠罩的政治權力,已無法反歸,重新回到舊日與中國文化的合一;一面是政治權力在其結構和樣式的改變中形成了對于另一種文化外觀上的附連,而就其外觀背后的本相和質地言之,則這種附連有如張爾田所說,“實際非西洋文化也,紙上之西洋文化耳”。(24)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張爾田柳治徴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14頁。視之為“紙上”之物,說的正是這種東西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而后是兩面交集之下,脫出了中國文化的政治權力實際上又匯融不進“西洋文化”。因此,年復一年地歷經“海波沸騰”,以及與之相伴而來的灌入和脫出,中國人曾經與文化合一的政治權力,至20世紀初期已日甚一日地變成了一種不為文化所罩和沒有文化內容的權力。而后是這種權力之下的政治遂“漫然如巨人之無腦”。(25)《嚴復集》第四冊,第959頁。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里,帝王的君權是以天命所歸為正當性的,而天命所歸的闡釋始終出自文化,并只能出自文化。因此,從清末到民初,中國的政治權力一路演化于不為文化所罩和沒有文化內容之中,則因果相及,其道義性、代表性、合理性,從而正當性,便都成了一種沒有一以貫之的道理能夠說明的東西。嚴復在清末說立憲曰:“今日立憲云者,無異云以英、法、德、意之政體,變中國之政體。然而此數國之政體,其所以成于今日之形式精神,非一朝一夕之事。專歸于天運固不可,專歸于人治亦不可;天人交濟,各成專規。”顯見得這不是一種群以鳴作呼喚便能召來的東西:

今幡然而議立憲,思有以挽國運于衰頹,此非黃人之福?顧欲為立憲之國,必先有立憲之君,又必有立憲之民而后可。立憲之君者,知其身為天下之公仆,眼光心計,動及千年,而不計一姓一人之私利。立憲之民者,各有國家思想,知愛國為天職之最隆。又濟之以普通之知識。凡此皆非不學未受文明教育者之所能辨明者矣。

他于“立憲之君”和“立憲之民”詳為敘述,正說明在其意中,當日的中國既沒有這種“立憲之君”,也沒有這種“立憲之民”。因此,以此兩不齊備,而懵懵然引歐西的政體“變中國之政體”,其一廂情愿所引發的直接問題和最大問題,是中國“舊俗”中的“一善制之立,一美俗之成,動千百年而后有”,但這種來之不易的東西卻一定不會盡合“英、法、德、意之政體”,兩相對比,則“奈之何棄其所故有”,而“昧昧然”寄托于“來者之不可知耶”?(26)《嚴復集》第二冊,第240、245、246頁。他并不反對立憲,但作為一個比彼時的當局者更懂立憲學理的人,他又深度懷疑清末籌備立憲用這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辦法造就的立憲。所以,面對清末籌備立憲,嚴復追問的是這個過程以懵懂為當然的歷史理由,以及這個過程所營造的立憲的歷史合理性。嚴復之后,章士釗在民初說共和曰:“今之最時髦之名詞,莫共和若;而最爛污者亦莫共和若”。(27)《章士釗全集》第二卷,第48頁。然后由“憲法”為共和之“根本大法”說起,著力抉示當日中國的共和在中國社會和中國人心中既沒有根柢,又無從嫁接:

約法者號稱有憲法之效能者也,誰見施行約法以來,曾有一事與之相觝,參政院以及各方相關之人出而爭之。又誰見舉國之內,曾有何人尚憶約法共為若干條,條為何事?蓋天下共忘此物久矣。約法既寖忘之,又起憲法,是誠朝三暮四之術,而謂后者功能必逾前者,誰則信之?故憲法者,純為異教邪說,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茍非洋顧問外國公使偶來喧聒,謂爾共和立憲,不立憲法,其名胡張,吾決無取戴此假面具為也。(28)《章士釗全集》第三卷,第522頁。

他曾留學歐洲,熟知“列強政治制度,如議會、內閣、總統、聯邦等等”,則此日之通盤否定,正對應地反映了他在“列強”那里看到的這些為西方造“平治而富強”的東西,其間的井井有條本是與其間的自成學理連為一體的;但同樣的東西經“采行”(29)《章士釗全集》第四卷,第158頁。而移入中國,則已變得名實相背,既不能效彼邦的條理立自己的條理,也不能化彼邦的學理為自己的學理。兩者相為表里而常在中國社會的認知之外,以至于世人不識面目,各是其是,又各非其非,“最時髦”和“最爛污”匪夷所思地同歸一體,之后是中國人本有的常情常理至此而窮。

嚴復追問清末籌備立憲的歷史理由,章士釗指述民初共和在中國社會和中國人心中沒有根柢,無從嫁接,其共有的要旨都在于說明:20世紀初的中國,已在立憲與共和的名義下改變了的政治權力,既是一種不能用漸去漸遠的中國文化來說明其道義性、代表性、合理性的東西;也是一種不能用“紙上的西洋文化”來說明其道義性、代表性、合理性的東西。而后,與“前清”的立憲被稱為“偽立憲”和“民國”的共和被稱為“偽共和”(30)《章士釗全集》第三卷,第597頁。相匹配的,便是二千多年來以天命所歸為正當性之后,這種沒有了文化的政治權力已經不能為自己找到一種說服天下的正當性了。1923年的一則時論說:“經十二年度之試驗,一切偉人名流,皆無搖唇鼓舌之余地,俱吐一詞,無人不嗤為鄙倍”。出自其間的“發一高論,獻一奇策”,大眾必報之以“非掩鼻而過,即怒目而視”。遂使十二年歲月留下的,不過是“政府之為政府,深印于國民之腦中,其臭穢至不忍道”。(31)《孟森政論文集刊(中)》,第813頁。在這種產生于民間的排抵里,“偉人名流”與“政府之為政府”,都等義于他們面對的政治權力。因此,“鄙倍”“掩鼻而過”“怒目而視”“臭穢”,表達的正是當日社會對這種權力之沒有正當性的回應。其中使人印象尤其深刻的并不是排抵本身,而是由排抵宣泄出來的,很少見之于二十四史之所記的民間社會對于“政府之為政府”的整體異視和深度蔑視。

停置科舉所造成的政治與文化的斷裂,使民國的政治權力沒有了可以依傍的道義性、代表性和合理性;連帶而來,也使這種政治權力沒有了出自文化的制束、限定和校正。

1912年初,剛剛就任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說:“中華民國建設伊始,宜首重法律”,并以這種法的至上性為當然,視之為共和政治區別于“滿清”專制的要義。(32)《孫中山全集》第二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4、9頁。而同一年歲末黃遠生描述共和的天光初照中國之日,其眼中所見的政局波瀾起伏,則都在“法律”之外:

今吾國內各奮其私,各狥其黨,干犯法禁,惟所欲為,欺弱凌寡,惟力是視,更從何處得見有國家之權力者。惟相語曰,袁總統之勢力占國內之幾分之幾;國民黨之勢力占幾分之幾;共和黨之勢力占幾分之幾,此指國內之形勢而言之也。若至一省,則曰某師長旅長之勢力,占勢力幾分之幾,某派占幾分之幾而已。此尚指其落落大者而言之也,若至一府一縣一鄉,則某土豪占勢力幾分之幾,某紳士占勢力幾分之幾而已。(33)黃遠生:《遠生遺著》卷一,商務印書館1984年增補影印本,第16頁。

“首重法律”是立憲政治派生出來的觀念,但民初政局以“各奮其私,各狥其黨”為普遍和當然,則說明了這種觀念在當日中國的遙遠和空想。比之文化能夠內在化,那個時候的法律是一種外在的東西和并無歷史根基的東西,(34)章士釗說約法“成于傖卒,又復絕無系統,甲取法憲某條而書焉,乙取美憲某條而書焉,片片而綴之,如布帆然”(《章士釗全集》第二卷,第602頁)。因此,在沒有文化管束的時代里,法律也管束不了權力。而后,與“法律所賦予的整體的國家之權力”的難以真正形成相對比,是實際上的政治權力在人以群分和人以群聚之下已經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勢力”。

由帝制而民國,一方面,變君主制度為共和國體和立憲政體,則其時的政治隨之而以憲法(約法)、議會、內閣、政黨為要件,并周而復始地運行于這些歐西移入的物事之中。另一方面,辛亥年由軍隊造革命,之后再由地方的軍政府催生出中華民國及其議院和政府,這個過程又與歐西非常不同地把武力和軍人帶到共和立憲的政治中來,使共和政治更多了一重要件。而歐西移入的物事與這種非常不同于歐西的物事之能夠共處于一體之中,正說明兩頭都剝掉了自己的歷史文化,因此兩頭都沒有了內在的規定和外在的界限。而后是形成于清末民初而各分群類地存在于辛壬之交的社會力量,合新派、舊派、文人、武人重組于這種歐西移入的要件和與歐西非常不同的要件之中,在共和政治的名義下匯成了黃遠生筆下各占“幾分之幾”,而沒有一種共有的文化可以統攝的“勢力”。與此前同一種文化籠罩下政治權力的整體性相比,這種由“勢力”合成的政治權力顯然自始即以破碎為特征。所以黃遠生之后十二年,又有孟森以十二年的歲月留痕為各色“勢力”操弄下的政治權力描畫面目說:“國會,立法機關也。既以立法為專職,則無論法之良否,多少必列作議案,無論立法之成否,多少必列法案于議程,為門面計,寧不當爾”。吾國則不然:

當臨時參議院時代,尚有成立之法案,尚有留心法律之議員。自有正式國會,乃全力注于政治,預算既從未編交,立法更非其所暇。第一次被解散以前,有政府黨、非政府黨之爭,此為最盛時代。第二次被解散前,有政府黨相互之爭,遂開皖直之門戶。其時則民黨之臭味已少,然猶有意見可言。至三次回復,既無袁世凱之強權,并無段祺瑞之霸氣,議員可為所欲為,于是民黨、非民黨冶為一爐,實行國會職權。斯時可立法矣,而豈知權必與利相須,選舉權、同意權為有利之權;查辦、彈劾、不信任權為與政府以不利而脅迫使之生權之利;立法則為無利之權。于是擇利以行權,取有利之權,而棄無利之法。

遂以其“挾勝清末造鉆營奔競之能,兼國民代表雷霆萬鈞之力”,成了沒有倫理、沒有價值、沒有義理、沒有內省的“人類之最劣者矣”。(35)《孟森政論文集刊(下)》,第1087頁。之后由文人的“勢力”而及武人的“勢力”,則最容易看到又最使人驚詫的是“古無一種軍隊,遍駐全國,敲骨吸髓,以肥一系之事”的常理,被民初中國的軍隊所直接打破:

民國以來,以消除種族、同胞互助為標幟。而以實力為領袖者,恒出于北洋軍人一系,遂以滿洲駐防之制,移植于民國。駐防所不到,若西南數省,則視為化外,而日夜思并吞之。此諸省因亦起與相持,而武力之禍,亦與北洋相應。

卷入其間的多數同樣沒有倫理、沒有價值、沒有義理、沒有內省。與這種軍隊自成權力相為因果的,是“民國用此為根本之癥結,財政無從而整理,民政無從而劃分,教育無從而興,實業無從而舉,一切法律,皆為具文”。(36)《孟森政論文集刊(下)》,第1121頁。然則合“擇利以行權”和“武力之禍”而論之,是文人的“勢力”玩弄法、武人的“勢力”踐踏法。兩者同起于一時而以惡相濟,是一種前史所未曾有過的現象。孔子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又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37)程樹德:《論語集釋》第四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93、1156頁。由此留下的因憂患而生畏懼,曾長久地留給后世,成為身在權力之中的人物心頭的一點敬畏,當時的州縣衙門便常見以“頭上有青天,作事須循天理;眼前皆瘠地,存心不刮地皮”一類懸為楹聯用以自警,深怕做官造孽。(38)舊時官場中人猶引“披毛戴角,前生都是宰官身”(《道咸宦海見聞錄》,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93頁)以及“一代作官,三代打磚”為自警(《柳弧》,中華書局2002年版)。《楹聯叢話》,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8頁。而權力之易于制束,大半是這種敬畏的自我制束。以此為對照,則這個時候玩弄和踐踏之能夠成為常態,顯然是與文化不復成為制束而心中已經沒有敬畏相為表里的。十二年間,一種沒有歷史根基的法律與一種沒有文化約束的政治權力相互對應,構成了共和立憲的主干。因此,從“首重法律”到“一切法律,皆為具文”,正以共和立憲主干的倒塌,說明了沒有歷史文化,兩頭之間其實是連不起來的。因此,與法律成為“具文”相對應的,是政治權力成了一種直接的暴力。

科舉停置而致文化與政治權力脫裂,與之同在一個因果之中的是科舉停置,則政府對社會的開放也隨之而止。

一千三百多年來,科舉選官以讀書人為對象,也以讀書人為范圍,于是而有選官取士的統而稱之。因此,這種政府的開放隨科舉停置而止,對于士為四民之首的讀書人來說,便是上行之路的霎時斷絕,由此造成的是一種強烈的沖擊。然而以“德宗末年,清室不競”,致士論“歸咎科舉之足以敗壞人才”,并以出自士林的合群而鳴與當道相呼應,最終促成了朝廷下詔“鄉、會試及各省歲科生童考試一體停罷”的歷史過程說因果始末,(39)錢基博:《后東塾讀書雜志》,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42頁。則其間的主體都是出自科舉的士人。而以后來的事實作比較,顯見得“德宗末年”這些群議科舉的不合時宜和力主棄而去之者,更多地是在以其自負和自信調教天下,并不曾料想科舉一旦棄而去之,士人與政事的勾連便隨之一同湮滅,而不復再有制度可以依托。而后是“敗壞人才”的科舉制度一朝停置,理想的人才猶未能見,而原本開放的政治權力則已沒有了入門的路徑。對于力詆科舉的士人來說,這顯然不會是其謀變法圖強所預想的結果,但以事實而論,卻又是一種最先得到的結果和實際得到的結果。因果之間,遂成了歷史對于那一代士人的調侃。

政府對士人的開放隨科舉停置而止,直接的結果,是本在童試、歲試、科試、鄉試、會試編連之下,從而本以朝廷為歸屬而聚為群體的讀書人,因此而失其憑依,四顧茫然。之后是一個以文化秀出庶眾的群體,因改變了舊日的生涯而改變了舊日的穩定。通觀而論,作為一個久居四民之首的群體,其個體危機和群體危機又一定會牽延而及社會危機。蘇軾說:

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于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學;戰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

然后比較而論之曰:“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養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之為先”。至始皇“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驅“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漫然無以“處之”,猶如“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遂最終促成了“秦之亡”的“若此之速也”。(40)《蘇軾文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0頁。在他的歷史觀察里,尤其關注的是“民之秀杰者”和“秀異者”的所“杰”所“異”一旦因“失職”而脫軌,都能轉化為攪動天下的動力和能力。與孔子說的“士志于道”和孟子說的惟士能“有恒心”相比,這種觀察之所得的正是一種顯然的不同。但就孔子曾指斥“小人儒”、孟子曾指斥“小丈夫”、荀子曾指斥“陋儒”“腐儒”“賤儒”“小儒”而言,顯然是他們本已深知士之為士的理之應然和勢之實然并不會自然地等同,因此整體的“士志于道”和惟士能“有恒心”,對于個體士人來說,便是一個需要自我養成而又未必人人都能養成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秀杰”和“秀異”皆各成路數,而“區處條理,使各安其處”之不得不然也在于此。這種理之應然和勢之實然的不對稱,以及個體士人自我養成的不可預知和不可預測是二千多年里的常態,因此二千多年里的士人常常有“賤”、有“小”,有“陋”、有“腐”,而時當世路震蕩之日,則又會有蘇軾所形容的士人“失職”化為“虎狼”。出自宋人的《燕翼詒謀錄》說:

唐末,進士不第,如王仙芝輩唱亂,而敬翔、李振之徒,皆進士之不得志者也。蓋四海九州之廣,而歲上第者僅一二十人,茍非才學超出倫輩,必自絕于功名之途,無復顧藉。故圣朝廣開科舉之門,俾人人皆有覬覦之心,不忍自棄于盜賊奸宄。(41)(宋)王铚:《默記燕翼詒謀錄》,載《燕翼詒謀錄》,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頁。

與唐人相比,宋代的“廣開科舉之門”,已是每科“上第”以三百數十人為常數,(42)《文獻通考》上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1頁。兩相對照,不能不算是大幅度擴張。而以唐末的“進士不第”所以作亂為因果說其間的前后不同,顯然是宋人比唐人更清楚地看到了科舉之為用,選官之外,尤在于以功名為招徠,收攬“天民之秀杰”而圈定于范圍之內,使之不能變虎,不能變狼。

唐代的歷史說明科舉曾產生過社會問題,宋代的歷史說明科舉能夠解決社會問題。由產生問題到解決問題,自帝王一面而言,是“御天下之要術”(43)《默記燕翼詒謀錄》,載《燕翼詒謀錄》,第2頁。的應勢而變;而就實際內容而言,則是政府的開放程度為回應士人的進取而自覺地擴大。以唐末比宋代,可以明白地看到士心隨“廣開”而變其向背,因此宋代以后,“廣開科舉之門”便成為一種以天下為視野的常態。《清史列傳》說順治初年,“江南既平”,范文程已上疏陳述“治天下在得民心,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宜廣其途以蒐之”,并請開鄉試、會試。(44)《清史列傳》第二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59頁。一千三百多年間,在科舉留下的政治敘述和歷史記事里,這種由士心而民心、由民心而天下的推演串結只能算是人所熟知的老生常談,但也因其出自老生常談,并以此老生常談直接影響了新朝和舊朝嬗遞之日的君權,正更加真實地說明了,在朝廷與士人因科舉而結成的關系之中,選官取士的朝廷,同時又是以應和士心和收拾士心為要務的一方。從蘇軾的史論到范文程的奏議,并以此比照歷史中的人物和情節,則顯然而見的是這種曾經屬連朝野的要務,在19世紀末期以后的士議、奏疏和詔旨里都已被置之度外。所以,由詆議科舉而停置科舉,其論說之所及,皆在制度的良窳和存廢;而四面八方,滿坑滿谷的讀書人則仍然與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慣性相依存。但由此匯成的士心之向背雖然與士議、奏疏和詔旨俱在同一個時間和空間之中,卻都成了常被漠然視之而不在關注之內的東西。然而科舉停置,因制度的改變而直接改變了人生的,則正是四面八方、滿坑滿谷的讀書人。

一個以教讀為生涯的鄉間士人說:“科考一廢,吾輩生路已絕。”(45)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47頁。這是一種直接發自底層的怨望,而與此遙相感應而成為共鳴的,又有見之于御史奏折的“士為四民之首,近已絕無生路”(46)《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448頁。的概而論之。前者以“吾輩”為說,其言之苦痛已不止于一人一身;后者由廟堂看天下,其概而論之對應的也是普天之下。西人李佳白當日旁觀這個過程,說是“科舉已廢,學堂尚未遍立,是不啻有人毀其舊屋,露處于野,以待新廈之成也”。(47)朱維錚:《萬國公報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700頁。其間最進退失據的便是曾經“為四民之首”的“士”。因此,以“舊屋”已毀、“露處于野”的前所未有之困與“生路已絕”對照而讀,其“已絕”的“生路”顯然不僅在于讀書人的活路,而尤其在于讀書人的出路。所以朝廷停科舉之后一年,“出使各國考察政治大臣”戴鴻慈奏議改官制,以“今者科舉已廢”而“舉國茫然莫知所適”為大患,深憂“有志仕進者不知從何道以求進身之階,數年之后,必多歧念”。(48)《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381頁。他所說的“歧念”,便是士心之向背因士人的失路而逆反。同樣的意思,兩廣總督岑春煊說得更加明白透徹:

科第既廢,選舉又不復行,則彼所謂人才者,挾其聰明才力,安肯寂寂焉以待死牅下,遇有驚異可喜之境,即不啻負之以趨,待其趨焉,始為摧挫薙狝之計,摧挫薙狝之不盡,向持人才以為用者,今惟人才之為患,是豈亦人才之過哉。(49)《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502頁。

在此前十年排詆科舉的朝野議論里,與科舉制度互為因果的這一面不在關注之內,又因其不被關注而不入論列。但科舉既停之后,這種因果相連的關系直接演化為因果相及的事實,使變法的主導者事前不曾計及的一面成了事后不得不深作省思的一面。以《燕翼詒謀錄》中宋人評說唐人的文字相比較,則岑春煊陳說此日“人才”之別成歸趨而無從收管的這些話,顯然是眼中之所見相同,筆下的推論也相同。

自宋代廣開科舉之門以后,文化主體因政府的開放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徹底程度與官僚主體合而為一。之后的九百多年里,這種合而為一便成為人心中恒久的道理和世路上恒久的事實。因此,光緒末年的“科舉既廢,選舉又不復行”隨一紙詔書而來,已使九百多年來久在實際政治之中的士人整體地變成了實際政治的局外人。帝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因之而解體,遂使曾經的“舉子士人之天下”(50)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653頁。重現了蘇軾所說的“天民之秀杰”者的各自散歸和紛紛“失職”。隨之而來的,是曾經依附君權的士人經此剝離,已無可依附。身在這個過程之中,岑春煊以“向持人才以為用者,今惟人才之為患”為感慨,看到的正是因朝廷停科舉而“生路已絕”的士人,也因朝廷停科舉而不復再能罩定于舊日的范圍之內。在這種對比里,“向持人才以為用”的是政府,“今惟人才之為患”的也是政府,因此,從“為用”到“為患”的大幅度逆轉,本質上是失路的士人與朝廷的關系正在一路逆轉。比之“科舉既廢”之后,舊日士人中仿效新知識人的“出洋惟取速成,返國悉趨于奔競”那一派,“生路已絕”顯然是士人中的多數。因此,辛亥革命后一年,嚴復概括停科舉之后的少數與多數說:

巧速者咸據豐腴,拙緩者常虞觝滯。爵位差使,未嘗不眾,顧不足以籠一切干祿之士,使之盡入彀中,于是海內喁喁,而辛壬革命之運,不可挽矣。(51)《嚴復集》第二冊,第292-293頁。

他由這種逆轉說到世局的大變,而歸之于“辛壬革命之運”,以見出自這一段歷史的“人才之為患”又在這一段歷史中促成了王朝的終結。

作為一個過程,晚清的革命以知識人為先覺和主干,因此身在革命之中的章太炎說“以前的革命,俗稱強盜結義,現在的革命,俗稱秀才造反”,(52)章念馳:《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頁。以標示其間的知識人特質。就其歷史淵源而論,20世紀初先倡革命的知識人大半都曾受19世紀末期變法維新的感召而聚攏,并因變法維新的重挫而轉向,又在庚子之變后趨于亢激。這種一脈相延其來有自,說明革命并不直接起端于“科舉既廢”,而且革命其實是由少數人開始的。在庚子前后最先以滿漢之辨與朝廷對立的知識人中,章太炎曾把孫中山歸入“少通洋務”而“尚知辨別種族”一類,(53)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3頁。吳稚暉曾把孫中山當成“江洋大盜”,(54)吳稚暉:《吳稚暉全集》卷六,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383頁。秦力山曾把孫中山看作“廣州灣一海賊”。(55)《章士釗全集》第五卷,第597頁。具見其時的各成一群猶在不相連橫中,以及各成一群之日,造反的士人仍不能放下“四民”之首的架子。而同在革命之中的彼此不能相識,又說明了當日孫中山的影響有限,知識人的眼界有限。與這一段猶未見到潮頭的歷史相比,革命之成為一個掀天揭地的過程,更明顯地起于同盟會成立之后。美國歷史學家史扶鄰說:“到一九○六年,差不多有一千個新會員在孫中山的誓詞上簽名”,而后是“成百的歸國留學生最后把革命的信息傳遍全中國,并滲入政府正在興建的現代教育和軍事機構中”,(56)[美]史扶鄰:《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丘權政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6-317頁。隨之,他們帶來的影響播及更廣的人群和更大的空間。在庚子以來的各成一群、自起自落之后,這是一種因匯聚而來的一時盛漲。1906年是同盟會成立后一年,也是科舉停置后一年,對這種一時盛漲中的知識人來說,與同盟會的“誓詞”成為吸引同時發生的,應是科舉停置成為身后的驅使。馬敘倫后來說:

余之主撰《新世界學報》也,鄰有鄧秋枚實所治之《政藝通報》,然初不相往還。及《學報》中廢,而秋枚時尚有科舉之業,欲赴開封應順天鄉試(以庚子義和團故,議和成,猶不許京師舉試,故權移開封),乃徼余為代,既而乃有《國粹學報》之組織。其始僅秋枚與余及黃晦聞節,陳佩忍去病數人任其事,實陰謀藉此以激動排滿革命之思潮。(57)民國筆記小說大觀(第一輯)《石屋余瀋 石屋續瀋》,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頁。

鄧實參加的是清末最后一次鄉試,兩年之后科舉即停。與之成為對照的,是同一段時間里,他由本來的主持《政藝通報》以鼓吹新知,一變而為后來的主持《國粹學報》以“激動排滿革命之思潮”。以兩年之前比之兩年之后,顯見得當其一身尚系于“科舉之業”的時候,以文字鼓吹新知雖然已屬借“報章論說”以“牽引國民意思”而“易其愛惡之情”,(58)《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210頁。但以界限而論,卻并沒有超出開民智的范圍;待科舉既停,則士人與朝廷之間的一線相連隨之而斷,之后,由原本的恣議和異議更進一步,遂以“排滿革命”而入“秀才造反”之列。

馬敘倫紀實地敘述了當日的一個人物群,而其間的情態正寫照了清末士人中的一種共同變化和趨向。所以,約略而言,鄧實之外,民國初年各立聲光而與革命有過淵源的人物里,黃興、汪精衛、譚人鳳、宋教仁、陳炯明、于右任、居正、古應芬、田桐、李根源、蔡鍔、曹亞伯、唐繼堯、褚輔成、柏文蔚、黃節、黃侃、陳獨秀等,都是出自科舉而帶著秀才功名卷入其間的。功名之等次更高的,還有曾經應鄉試而得舉人的胡漢民、吳稚暉、邵力子、蔣智由等。在他們之外,又有徐錫麟、楊篤生、趙聲那樣功業未成身先死的舉人和秀才。廓而論之,在這些人的背后和四周,還會有更多跌宕起伏于革命之中而一身不顯不達的科舉士人,他們同樣在這種共同的變化和趨向之中,并以自己的存在反照了這種共同的變化和趨向在那個時候所曾達到的廣度。與初試革命的孫中山被剛剛轉向革命的讀書人當成“大盜”和“海賊”的昔日情景相比,已是一種顯然的大變。因此,作為一個歷史過程,20世紀初的“秀才造反”雖由少數先覺者作始于庚子前后,而知識人群體意義上的認同和歸聚,則出現于同盟會成立之后的1906年。之后歸聚造就的眾多改變了原本的少數,便在比較完整的涵義上,為這個以知識人為先覺者的過程造就了一個知識人的主體。而同此時日、同此境地,在這個主體的邊上,還有同以維新變法為源頭,而歸旨于立憲的另一個知識群體,他們自外于排滿革命,但其以文字撻伐朝廷的聲勢凌厲,又與排滿革命形成了實際上的共振和共鳴。其直接的結果,是晚清中國由思想到社會日甚一日的劇烈動蕩。而親身經歷了這種動蕩歲月的嚴復以“科舉既廢”和“四海喁喁”為“辛壬革命之運”說因果,筆下對應的也正是1906年之后的這一段歷史。與那個時候鼓盪一時的“排滿革命之思潮”相比,他更相信的顯然是“思潮”的背后和深處,有著蘇軾所說的“天民之秀杰”一旦“失職”,則無異“縱百萬虎狼于山林”。由此返視十九世紀中葉讀書人群起于田間,同造反的太平天國苦相廝殺以守護名教而排拒“天父天兄之教”的激烈場面,正可見五十年間已經換了人間。

辛亥年武昌起義,壬子年皇帝退位。歷時二百六十多年的王朝以此為結局,屢仆屢起的排滿革命也以此為了局。但對于知識人來說,這個由知識人主導的過程所造就的歷史變化,其實際內容并不止于這種結局和了局。

武昌起義之日曾被推為革命軍“總指揮”的吳兆麟后來追敘首尾,作《辛亥武昌革命工程第八營首義始末記》。其中以親歷親知之所得說“武昌革命成功之原因”,列為要端并置于首位的不是槍炮而是書報:

旋陳天華所著《警世鐘》、《猛回頭》等書秘運到鄂,梁起(啟)超之飲冰室及《新民叢報》,孫文、章太炎、汪精衛等之《民報》漸次輸入國內,軍學界同人閱之極為心服,民智打開。僉謂中國之所以不能圖強,實由于滿漢界限所致,種族之思油然以興,排滿之風日盛一日。

至“辛亥八月以前”,又尤以上海“《民立報》逐日鼓吹”,于“促成湖北革命,其影響極大。是年文字收功,《民立報》之力也”。(59)莊建平:《近代史資料文庫》第七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41、228、233頁。他記述了“輸入”的書報對湖北“軍學界”的思想養成,以及報章“鼓吹”和武昌起義之間可以直觀而見的因果。由此展現的是一種文字感染群體的過程。與之相類,贛人鄧文翚自述由讀書而思想大變;浙人呂公望自述由讀報而思想大變,(60)《近代史資料文庫》第七卷,第2、110頁。以及年輩稍后的蔣夢麟自述在學堂里既讀《新民叢報》,又讀“革命黨人”出版的“許多刊物”,而后是“我們從梁啟超獲得精神食糧,孫中山先生以及其他革命志士,則使我們的革命情緒不斷增漲”。(61)蔣夢麟:《西潮》,(臺北)金楓出版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68頁。他們的自述所記錄的則是各自經歷的個體心路。群體和個體都在書報的影響下發生變化,而以這些文字留下的思想痕跡作比照,又可見其時的《民報》和《新民叢報》雖各立宗旨,彼此交爭,但自受眾一面的感知而言,兩者都在以其影響所及促成知識人對朝廷的異己,并由異己而對立,由對立而對抗,從而兩者實際上已同在一個過程之中,并在同造一種時勢。因此,民國初年,章太炎說:“嘗觀清政府之亡也,非以兵刃,乃自言論意志亡之”。(62)章太炎:《章太炎政論選集》上冊,中華書局1977年版, 第601頁。相近的時間里,梁啟超說:“去秋武漢起義,不數月而國體丕變,成功之速,殆為中外古今所未有。南方尚稍煩戰事,若北方則更不勞一兵不折一矢矣。問其何以能如是,則報館鼓吹之功最高,此天下公言也”。(63)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四冊《文集》之二十九,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頁。而與他們立場不同的嚴復致書莫理循,論說“這場起義的遠因和近因”,而尤其著力于抉示“心懷不滿的新聞記者們給中國老百姓頭腦中帶來的偏見和誤解的反響”,(64)[澳]喬·厄·莫里循、駱惠敏:《清末民初政情內幕》上冊,劉桂梁等譯,知識出版社1986年版,第782頁。注目的也是同一種物事。他們各自為革命說因果,但審視剛剛過去的那一段歷史,則皆以“言論意志”,“報館鼓吹”和“心懷不滿的新聞記者們”統括總體而不論派別,顯然都相信其間書報造革命的共性更大于曾經的各立宗旨和彼此交爭。這些人親眼目睹了清代君權的分崩離析,但其各自評說的重心卻不在王朝的倒塌,而在掀翻了王朝的這種書報造革命。

與歷史上的士人失路而“唱亂”相比,由此生成的是一種全然不同和前所未有的自下變上。就其可以直觀的一面而言,統貫這個過程之中的共和國體、立憲政體,以及與之交相纏繞的滿漢之辨都以當日中國的政事為內容,從而能夠附托時事,以文字改變觀念,以觀念改變人心。共和、立憲、革命排滿都是對于現存秩序的顛翻,因此,書報進入了這一段歷史并凸出于這一段歷史之中,而所到之處的觀念改變人心,同時便是朝野之間的脫散和斷離。之后的“辛壬革命之運”之所以全然不同和前所未有,正在于其間重造了乾坤的直接動因和決定力量并不是“兵刃”和“戰事”,而是思想改造社會。以“今人喜談主義,而洞然知其故者殆罕”相比量,其時的論說所引用的許多外國道理都應在這個范圍之中,但“報館鼓吹之功最高”又說明,外國道理雖猶未洞知本原而識其“神髓”,便已能掀天揭地。知識人促成了思想的恢張,并牽引了思想改造社會,他們意在自度度人,然而這種自度度人又是在自變變人中實現的。所以,在可以直觀的一面之外,知識人以其自身的嬗蛻而日益不同于舊日士人便成為這個過程里更加內在的一面。

一千三百多年來,讀書的士人在科舉制度之下曾長久地合文化主體和政治主體于一身,至20世紀初,又因科舉停置而致文化主體不能循其舊路進入政治之中。但仍然存在的文化主體,則仍然背負著一千三百多年科舉制度養成的自我意識,并因之而不會心甘情愿地自置于政治之外。兩者之間構成的是一種深刻的矛盾和直接的緊張。唐末士人因“進士不第”而“倡亂”發生于科舉制度之下,則亂事起和亂事落都猶在文化主體與政治主體同一之下,所以其起落之間,時間上和空間上都是有限的。與之相比,錢穆說:“自晚清廢科舉,讀書人的政治出路遂告斷絕。然讀書人當為并世一指導階層之心理,則依然存在。”因此,在久以“‘道統’居于‘政統’之上”為當然,而且久以道統的傳承在士人一面為當然之后,歷經這種文化與政治的裂斷,“其內心潛在之不平,自可想象而知”。(65)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九),(臺北)素書樓文教基金會、蘭臺綱路出版商務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30頁。而后是文化主體雖然“政治出路遂告斷絕”,卻依舊在傾其全力地以文化、思想、學理、論說籠罩政治、褒貶政治和引導政治,并合為前所未有的多士群鳴和各是其是。但本與帝王共治天下的讀書人成了被隔絕于政府之外的陌路人,以及由此而來的因失其本位而“不平”,因“絕無生路”而憤懣,已使文化主體與承載權力的政治主體從昔日的同一變為此日的相異。所以,這種文化、思想、學理、論說化入多士群鳴而籠罩政治、褒貶政治和引導政治,便歷史地成為文化主體對于權力主體的傾力沖擊和公開對抗。當時人說“四民擾擾,惟士難訓,失所依歸,必自橫決”。(66)章士釗:《章士釗全集》第五卷,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第122頁。失所依歸的士同時也在失掉士的本相。作為對比,則是沒有了文化支撐的權力主體孤懸于上,在這種沖擊和對抗面前全無還手之力。他們在筆鋒之下被刮得遍體鱗傷,卻發不出一點能夠回應沖擊、對抗而言之成理的自我表達和自我維持的聲音,遂使文化、思想、學理、論說以其莫之能御成了那個時候一邊倒的強音。嚴復在民初曾以梁啟超為典型,非常明白地刻畫過這種一方的莫之能御和一方的毫無還手之力:

至于任公,則自竄身海外以來,常以摧剝征伐政府,為唯一之能事。《清議》、《新民》、《國風》,進而彌厲,至于其極,詆之為窮兇極惡,意若不共戴天。以一己之于新學,略有所知,遂若舊制一無可恕,其辭具在,吾豈誑哉。一夫作難,九廟遞墮,而天下洶洶,莫誰適主。(67)《嚴復集》第三期,第632頁。

就“摧剝征伐政府”為“能事”而言,《清議》《新民》《國風》《民報》一系的眾多刊物本同屬一路,其間的言論造為滔滔然大波便成為那個時候的風會所煽。此前七十年,管同論“風俗”,曾經由“今則(讀書之士)一使事科舉”說到“百數十年,天下紛紛亦多事矣,顧其難皆起于田野之奸,閭巷之俠,而朝廷、學校之間安且靜也”,(68)繆荃孫:《續碑傳集》第九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089頁。以見科舉制度之下清代士風的循本分和守規矩。然則與其時的士人面目相比,此日最醒目的正是這種出自士人的“摧剝征伐政府”打破了“安且靜也”,以另一副面目表現出來的士人自身急劇的嬗蛻和異化。而由表及里,則這種嬗蛻和異化的背后,一面是曾經支撐政治權力的文化主體,因“進身無階”而自立于政治權力之外,卻仍然力能攪動天下;一面是開放的政府變為不開放的政府,遂使沒有了文化主體支撐的政治權力已不復再能成為一世共尊和人間獨尊的權力。這個過程起于科舉停置,而與“辛壬革命之運”相交集,之后,又在革命改變國體和政體的過程中自為演化延伸,把這種生成于晚清的深刻矛盾移入民初的中國社會之中。

嚴復以“科舉既廢”和“心懷不滿的新聞記者們”說“辛壬革命之運”;章太炎以“言論意志”說“清政府之亡”;梁啟超以“報館鼓吹”說鼎革之際的“成功之速”;吳兆麟以書報的影響說武昌起義的因果,合而論之,則俱見清末最后的一段歷史里,被隔絕于政治權力之外的文化主體之所以猶能以文化、思想、學理、論述籠罩政治、褒貶政治和引導政治,都是借助報刊以及與之相屬連的印刷讀物來實現的。這是一種此前二千多年里未曾有過的東西。光緒初年,總督陜甘的左宗棠屢次在信中議及上海《新聞報》論時事常為西人所左右,而尤其痛恨“江浙文人無賴,以報館主筆為其末路”。(69)左宗棠:《左宗棠全集》第十一冊,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562、565、571頁;徐珂:《清稗類鈔》第二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35頁。與之對應的事實,是近代中國的報紙始于西人,發端于口岸,并因此而曾被當日的士大夫看成異端。但二十三年之后,張之洞作《勸學篇》已說是:“乙未以后,志士文人創開報館,廣譯洋報,參以博議,始于滬上,流衍于各省,內政、外事、學術皆有焉。雖論說純駁不一,要可以擴見聞,長志氣,滌懷安之鴆毒,破捫籥之瞽論,于是一孔之士,山澤之農始知有神州,筐篋之吏、煙霧之儒始知有時局”。(70)《張之洞全集》第十二冊,第9745-9746頁。其觀感與左宗棠已顯然不同。以因果說由來,是中日甲午戰爭以其創深痛巨化為警懼,改變了舊日士大夫的眼光,而后是從乙未到戊戌,“志士文人”以開民智為懷抱而能識報館之大用,又能據有報館而施其大用。彼時梁啟超主《時務報》筆政,而于友朋書信中言之傲然地說“今日之《時務報》誰敢不閱”!(71)上海圖書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63頁。其負手向天的一派傲岸正折射了乙未之后的中國,報刊影響人心的廣泛程度,以及“志士文人”借報章“論說”之能夠名位不顯而勢居上游。迨維新變法一時重挫,繼之以科舉停置,而“向持人才以為用者,今惟人才之為患”,則20世紀最初的十年里,開民智的報館遂一變而為以文字鼓蕩天下,與朝廷為敵為仇。辛壬之后十五年,戈公振作《中國報學史》以此一段文字鼓蕩,總論之曰“能于十余年間,顛覆清社,宏我漢京,文學之盛衰,系乎國運之隆替,不其然歟”。(72)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5年版,第177頁。然則從19世紀90年代中期的乙未到20世紀第二個十年開頭的辛壬,十多年間,由西人先創的報刊移入中國士人之手,又經一變再變,已能于“顛覆清社,宏我漢京”的倒海翻江中一展其傾動天下的力量,并實際地成為中國社會里一種后起的重心和重勢。

這種重心和重勢由文化造就,從而歸知識人所有。而其產生、形成和影響傳播的過程,以及這個過程的愈演愈激,在時間上與政府由開放變為不開放的過程大體重合,又以兩頭之間的交錯與對照,明白地顯示了被移出了政治權力的文化主體對于政治權力的回應與反激。因此,這種后起的重心和重勢雖由文化造就,并置身政府之外,但其以文字呼喚風云雷電的著力處,卻始終在中國的政治和承載了權力的政治主體。是以中國人的“報館鼓吹”始于學西人的報紙,但西人的報紙賣的是新聞,所以重頭在消息;而中國人的報紙播撒的是觀念和道理,所以重頭在論說和評議。初起的《時務報》一紙風行之日,受眾之推崇已全在于其“文字驚心動魄,足以開守舊之蔽”。(73)《汪康年師友書札》第二冊,第1310頁。相隔數年,后起的《蘇報》則特為刊發“告白”說:“本報務以單純之議論,作時局之機關。所有各省及本埠之瑣屑新聞,概不合本報之格,嚴從淘汰,以一旨歸”,(74)《章士釗全集》第一卷,第6頁。可謂言之直白明了。而由此形成的共性,便使中國人的報刊從一開始就以直入政治為己任,比之當年左宗棠眼中“江浙文人無賴”倚之為末路所托的“報館”,顯然已全不相同而別成一路。這種不同說明,自源頭開始,“志士文人”之“創開報館”,已是意在由廟堂之外影響廟堂之內。至科舉停置,則廟堂之內與廟堂之外的流通隨之隔絕,而后,一面是文化主體與承載了權力的政治主體因斷裂而對立,因對立而頡頏,都演化為報刊與朝廷的斷裂、對立和頡頏;一面是這種斷裂、對立和頡頏又催生出數量更多的報刊。馬敘倫后來自述當時因卷入學潮而被開除,又因被開除而成了報人:

我們被開除學籍后,不但無法投考別的學校,也無力再進學校,尤其是我因家境困難,非謀事不可;幸而這一時期,辦報成了風氣,如新昌董亦韓先生在上海辦了一分《經世報》,諸暨趙彝初先生辦《選報》,我被人介紹到《選報》里任編校。趙先生對辦報很感興趣,不久,他又找陳黻宸先生來再辦一份《新世界學報》,梁啟超先生評為第二流。這份刊物,影響了新舊文化人。較后,順德鄧秋枚先生實,在上海辦了一份《政藝通報》,我被他邀為編輯,后來他又辦了一份《國粹學報》,我又擔任編輯。這些刊物,當然有一定的任務——鼓吹革命。(75)《近代史資料文庫》第七卷,第302-303頁。

一面是政府由開放變為不開放,一面是“辦報成了風氣”,兩者前后相接于同一個過程之中,遂使昔日的士人在廟堂之內立言,變成了此日的知識人在廟堂之外眾聲四起。前者面對君主,后者面對社會。其時曾有讀報人致書報館說:“貴報銷路甚廣,讀書之士,人置一編,凡閱報者之心思,蓋莫不以貴報之毀譽從而毀者非之,譽者是之。”(76)《章士釗全集》第一卷,第18頁。以此為代表性的趨向,顯見得與立言于廟堂之內相比,是廟堂之外的“報館鼓吹”影響的范圍更大,呼應的響聲也更大。這個過程把西人的“新聞紙”改造成中國人以“單純之議論”進入“時局”之中的報紙,隨之而起的激蕩捍格,遂使本歸朝廷所獨有的籠罩天下之勢,又面對著朝廷之外另一種籠罩天下之勢;而承載了權力的政治主體,則因之而面對著一個正在越來越政治化的文化主體。這種因科舉停置而發生的政治與文化之間的變遷遂成為歷史里從來沒有過的形相。

與清代相比,繼起的民國在代議政治的名目下構成了一種政府、國會、政黨互相隔閡的彼此的共生。政府的主體是官僚,國會和政黨產出的是政客。雖說后者隨憲政而生,但以科舉制度下的懷諜自投度量,兩者都并非由政治權力開放而來。與之對比而見的,則是代議政治的邊界之外,報館勢力沿前清而來的以言論自成一種政治開放之局。之后是不開放的權力政治和開放的輿論政治長在觕牴之中。1912年秋,剛剛歸國的梁啟超在“報界歡迎會”作演說,由“鄙人十八年來經辦之報凡七”而及“今國中報館之發達,一日千里,即以京師而論已逾百家”。(77)《飲冰室合集》第四冊《文集》之二十九,第4頁。若加上京師以外的四百來家,(78)《中國報學史》,第181頁。則具見其時的報館連袂而起的密集程度。十八年來,梁啟超不僅先作報人生涯,其以身示范影響后來的,尤其在于“報館有兩大天職,一曰對于政府而為監督者,二曰對于國民而為其向導者”(79)《飲冰室合集》第二冊《文集》之十一,第36頁。的自許與自負。比之君權之下的政事議定于奏折和詔書之間,立憲政治下的政事群議于國會,并因群議的公開性而與國會之外的輿論呼應和對撞。而后合“監督”與“向導”為一體,當日的報刊論說以恣肆汪洋為聲勢恢張,交集于政界而逞筆底鋒芒,遂有“無能力之國會”“國會浪費時間之弊害”“正告國會議員”“說黨”“憲法之三大精神”“論統治權總攬者之有無”“主權討論之討論”“余之民權觀”“大總統之地位及權限”“關于總統及國會問題意見書”“總統連任問題”“元首無責任之釋義”“政府與國會之權限”“關于立法權政府與國會之權限”“共和國之行政權”“行政權消滅與行政權轉移”“國務員經國會同意之研究”“同意權與解散權”“論不信任投票與責任內閣制之關系”“彈劾之種類”“憲法問題之商榷”等事關政體和國體之大計的題目,(80)上海經世文社輯:《民國經世文編》第二冊《目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頁。源頭皆出自其時的政爭。比之國會中人和政府中人,立論的作者大半對于憲政的學理更內行,遂使其一腔“監督”和“向導”的熱忱化入筆下,常常會變成對于局中人的發蒙和調教。所以,那個時候的滔滔輿論雖出自實際政治過程之外,而聲勢所至,則往往更能攝動人心。

然而作為輿論的主體,民初的知識人其實又是一種不對稱的社會存在。自一面而言,科舉停置之后,“近代中國此一士階層,在本質上”已“不斷趨于沒落”;而從學校中成批產出的學生,則又使之在“數量上”“不斷增添”。(81)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九),(臺北)素書樓文教基金會、蘭臺綱路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41-142頁。于是從清末到民初,見之于記述的有“科舉既廢,生員四方覓食”;(82)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第五冊,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625頁。有積學文士為游戲小報“日撰諧嬉之言數則,以此資生”;(83)《石屋余瀋 石屋續瀋》第58頁。有“留學生之為軍閥秘書,中學生之充軍隊先鋒”;(84)《章士釗全集》第六卷,第446頁。等等。與科舉時代相比,“士階層”已明顯地由社會中心散落到社會的中心之外。而同樣見之于記述的“我國閨秀之爭嫁詞林也”,一變為“年來曲中名妓爭嫁軍人”,(85)雷瑨:《清人說薈》,《秦淮感舊集》(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則以世情的今昔之異寫照了士類的身價在人心中的跌落。章士釗后來曾說“末世文人,賤同丘螘”。(86)《章士釗全集》第六卷,第294頁。但自另一面而言,天下的報館歸知識人所有,正是知識人仍然以言論動天下。而言論之能夠動天下,是因為其間的大題目是公共的,大道理是公共的,評判的尺度是公共的,從而四起的回應是公共的。就這一點來說,雖然報館在傳統中國的三百六十行之外,而且“末世文人,賤同丘螘”,但民初中國的知識人猶能自為標格,與此前兩千年里士類于四民之中所獨有的公共性品格維持了一線相延,并因此而承當了一個脫出了政治權力的文化主體。而后是文化與權力的捍格便沿清末而來,又顯現于民初。1912年3月,“中國報界俱進會”接“南京內務部來電,頒布暫行報律三章”以管制報刊,致“同業群起抗之”;后一個月,又有“蜀軍政府”頒行“報律三十七條”以管制報刊,尤被視為“咄咄怪事”。其要害皆在“政府刻刻假定國民之違法,刻刻而檢查之,是直狗馬國民也,是直盜賊國民也”,(87)《章士釗全集》第二卷,第68、225、226頁。在時人眼中,其出手壓抑顯然比舊朝更自覺而且更凌厲。作為本由革命催生的政治權力,剛剛成立的南京臨時政府以及“蜀軍政府”里,不少人都應有過書報促成革命的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然而革命一經造出了政府,則曾經借助“報館鼓吹”的人,便變成了管制報館論說的人。在這種前后相悖里,由人物的一時反轉所表現出來,而又比人物的一時反轉更深一層的,正是科舉停置之后,脫出了權力的文化主體與承載了權力的政治主體之間各成一端,無從同一。因此,君權之下的兩者分立,共和之下兩者也分立,而權力的管制,其實正反映了權力的無從管制。之后章太炎入北京,受袁世凱羈禁數年,承辦其事的陸建章說:太炎先生,“用處甚大,他日太炎一篇文章,可少用數師兵馬也”。然則權力之無端羈禁文人,正在于深懼其“文字可轉移天下”。(88)劉成禹:《洪憲紀事詩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80-181頁。與之相仿佛的還有梁啟超自述洪憲帝制發端之日,“我那文章(《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還沒有發表以前”,袁世凱曾“打發人送了十萬塊錢一張票子和幾件禮物來,說是送給我們老太爺的壽禮”。然后慨然論之曰“他太看人不起了,以為什么人都是拿臭銅錢買得來”。(89)《飲冰室合集》第五冊《文集》之三十九,第90頁。民初的袁世凱和南京臨時政府并不同在一路之中,然而前者的羈禁收買以堵截文字之“轉移天下”,與后者的頒“報律”以管制報刊論說,其命意則顯然相去并不太遠,蓋源頭俱在政治權力對文化主體以論說影響社會的忌與畏交集,而忌與畏交集,又真實地反照了文字和論說以其四面播揚化為人世間的掀動,比政治權力行之更遠而且彌散更廣。

由于忌與畏交集,時當民國初年的政爭激烈和政潮激蕩之下,政治權力自身本在不相統一和起伏無定之中。以此為常態,則各成一派而以政爭和政潮相互撕斗的政治權力,當其彼此相扼相撲之際,又常常會向政局之外的文化主體陳訴自己的有道和對手的無道,以期能借來一點文字和論說的“轉移天下”之力。于是而有20世紀20年代前期參議院、眾議院通電全國,東三省議會聯合會通電全國,“宜昌孫傳芳”通電全國,“江西陳光遠”通電全國,“北京張耀曾”通電全國,以及馮玉祥通電全國,吳佩孚通電全國,王懷慶、胡景翼通電全國,蕭耀南通電全國,“江浙五省等”通電全國等各自申說,雖多以互相攻訐為本色,卻無不吁請“各報館公鑒”“各報館均鑒”“全國報館轉各公團均鑒”,以之為傾聽的一方和評判的一方。(90)其間更周詳一點的,還有引蔡孑民、熊秉三、范靜生、康長素、梁任公、章太炎、嚴范生、張仲仁等出自文化主體的人物之“均鑒”以申公論。參見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北洋軍閥》(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6、54、62、64、65頁;《近代史資料文庫》第二卷,第643-650頁。其中尤其典型的,是被直系軍閥拱上臺的黎元洪,之后又被直系軍閥逼下臺,并被攔截于京津途中。倉皇之際,“黎令顧問英人辛搏森往電報局發電云:上海報館轉全國報館鑒:元洪今日乘車來津,車抵楊村,即有直隸王省長上車監視。抵新站,王省長令摘去車頭。種種威嚇,已失自由。特此奉聞”。(91)《近代史資料文庫》第二卷,第76頁。他雖屬首義元勛而且做過兩次總統,但困厄之中與武人相持,能夠祈求公道的卻只有知識人提調的“全國報館”。與管制、羈禁、收買相比,這種吁請表現了政治權力面對文化主體的相形技窮。而吁請和管制、羈禁、收買的一時俱見,又反映了知識人從社會中心散落到邊沿之日,由他們所維持的文化主體則依然居于社會中心而與政治權力相匹敵。

科舉停置后三年朝廷議立憲,開新者以“學堂布滿全國,報館盤踞要津”為一時之盛;守舊者以“報館、學堂,不農不工不商,但可強名之曰士”為今昔變異。(92)《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336、337頁。兩者所注目的,都是后科舉時代知識人的集聚以學堂和報館為大端。而十多年之后胡適追敘自己在光緒末年“從徽州來到上海”入學堂,印象最深的是“幾乎沒有一天不看《時報》”,并為其“明快冷刻”的時事短評所影響,以至于六年間,“《時報》與學校,就成了不可分離的伴侶了”。其間以報刊的臧否為導引,曾有過“我受了《時報》短評的影響,痛恨上海道袁樹勛的喪失國權,曾和兩個同學寫了一封長信去痛罵他”(93)《胡適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3、404頁。這樣直接與官家為敵的事。然則由胡適的自述觀照當日,顯然是報館之牽動人心而聲響四播,其實又遠過學堂。這種牽動人心和聲響四播,戈公振謂之“昌言無諱之報館”,“宣諸萬眾之聽聞”:

自報章之文體行,遇事暢言,意無不盡。因印刷之進化,而傳布愈易,因批判之風開,而真理乃愈見。所謂自由平等博愛之學說,乃一一輸入我國,而國人知有所謂自由、平等、博愛。

而后是“批判”和“傳布”之下的人心漸變和人心大變。(94)《中國報學史》,第173、177頁。雖說以“自由平等博愛”總括清末以來的報館鼓吹未必全能合轍,但由“昌言無諱”與“宣諸萬眾之聽聞”相對舉,則真實地寫照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士議直接震蕩天下。“宣諸萬眾之聽聞”寫照了立言于報章和立言于廟堂的區別,就其歷史內容而言,則一面是梁啟超所說的“倡政治改革”“倡教育改革”“倡實業改革”“倡社會改革”“言革命”“言暗殺”,以及“爭路權”“爭礦權”“言地方自治”皆出自“少數人”;(95)《飲冰室合集》第六冊《專集》之四,第157頁。一面是出自少數的思想、主張、價值、判斷經報館鼓吹而直面多數、影響多數、改變多數和牽引多數,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源源不斷地化為社會思潮,以及思潮催發下人世間的跌宕起伏。二千年來的中國,士居四民之首,同時士又是四民中的少數。當立言由廟堂移到報章之日,知識人仍然是少數。但報章的“宣諸萬眾”能夠變少數人的聲音為一世之強音,與此對應,便是多數人為強音所罩,都成了聆聽者、接受者、應和者。于是有少年胡適跟著報館走的痛罵袁樹勛。因此,在舊日的士林清議趨于式微之際,士議經報章而弘張,也因報章而嬗蛻,其本義已演化為代表大眾、提調大眾和裹挾大眾的社會輿論。而與大眾疏離懸隔的政治權力之所以各有陳訴,共請“報館公鑒”和“報館均鑒”,正在于報館能夠左右輿論,輿論能夠左右人心。兩者之間的這種關系真實地說明,從清末到民初,曾經同生同存的文化主體與政治主體雖因科舉停置而被截成兩段,其實彼此無從隔離而長在交集、糾結又頡頏、影響之中。在這種交集、糾結和頡頏、影響里,兩者顯然都已自為嬗遞而與過去大不相同了。

居于少數的知識人能夠以其立言于報章而造就代表大眾、提調大眾和裹挾大眾的社會輿論,是群體的知識人隨開放的政府變為不開放的政府而失其立足之地,從社會中心移向社會邊沿的同時,“自報章之文體行,遇事暢言”和“因印刷之進化,而傳布愈易”,又使知識人中最具活力和最有進取意識者能以言論文字鼓蕩“萬眾之聽聞”,于古無征地自立一種長存于世間的社會中心,并以此延續了自古而來的以天下為己任。梁啟超說是“輿論者,天地間最大之勢力,未有能禦者也”。(96)《飲冰室合集》第三冊《文集》之二十五(上),第145頁。因此,以清末的《清議報》《新民叢報》《民報》到民初的《大共和報》《大中華報》《甲寅》《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等,大半都曾聲光四播,萬眾矚目。作為一種既廣且遠的支配力,聲光四播和萬眾注目都是政府的臂力所不能及的。然而作為知識群體的匯聚之所在,科舉停置之后的“學堂布滿全國”和“報館盤踞要津”,是以學堂群集于城市,報館也群集于城市為其實際空間的。因此,報館以言論文字自立的社會中心立足于城市;與之同一個過程的,是學堂周而復始地產出知識人,以及這些知識人一經產出便移入社會邊沿的“徬徨歧途,莫知適從”,(97)錢基博:《精忠柏石室教育文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頁。也周而復始地生成于城市和積聚于城市。雖說此日的知識人仍然常常被看成是士大夫,并常常自居于士大夫,(98)《章士釗全集》第一卷,第376頁;《民國經世文編》第六冊,第3750、3809頁;《飲冰室合集》第四冊《文集》之三十三,第71頁。但在士大夫時代之后,知識人時代其實已另成一種社會景觀。

民國初年,杜亞泉說:學堂產出的知識人“除政治生涯之外,不適于他種之職業”:

即或為學校之教師,或為新聞記者,亦無非鼓吹政治主義,挑撥政治感情,使政治風潮,波及于學校;政治新聞,蔓于城市而已。其不得職業之高等游民,貧困無聊,對于現政治負怨望,對于現社會抱不平,改革之聲,一倡百和,雖以俾士麥之雄,對于大學卒業生之貧民窟,猶惴惴焉。(99)杜亞泉:《杜亞泉文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頁。

二十年以后,黃炎培又說學堂產出的知識人“沒有正當的事情做,恐怕什么越軌的事都會做出來。個人鬧亂子,社會也就不安定”。(100)余子俠: 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黃炎培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7頁。這種觀察和評說二十余年里延續不絕,正說明其間的因果常存,而不為歲月所移易。作為當日的記實,“貧困無聊”“怨望”“不平”“政治風潮”“改革之聲”“鬧亂子”里既有“末世文人,賤同丘螘”的愁苦辛酸,也有“讀書人當為并世一指導階層”之失落的憤郁不平。因此,其滔滔然合流而起,寫照的都是置身于城市之中的知識人對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不能認同,以及愁苦辛酸和憤郁不平的政治化。然而就源頭和來路而言,在歷史變遷中移到了邊沿的知識人,本與主持報館而提調輿論,正以言論文字自立一種社會中心的知識人同屬一類。是以杜亞泉筆下的“學校之教師”“新聞記者”“不得職業之高等游民”被等而視之和統而論之,正說明了熟視已久之后,在他眼中,同屬一群和同屬一類的知識人彼此之間相去并不太遠。因此,出自其間的對于城市的抵觸逆反、對于社會的抵觸逆反、對于當局的抵觸逆反雖然大半生成于邊沿人群,卻能夠直接進入報館鼓吹,化為“政治主義”“政治情感”“政治新聞”“一倡百和”的“改革之聲”,構成了輿論中的大題目。而后是大大小小的報紙評說時務,遂多見指斥政府的“民國官吏,新舊并進。舊官僚奴根未去,新官僚又大種奴根”以及對“中國政治無清明之望,而國病亦幾于不起”的深惡痛絕;又多見寫照“慘苦社會”中城市貧民“終日窮手足之力,以供社會之犧牲,始贏得數十枚之銅圓”和鄉間大眾“以血汗滴滴之辛苦”易一年之食的窮愁無告。深惡痛絕出于憤懣,窮愁無告引發悲憫,更激烈一點的,則訴之于“社會不平,誰實平之?宇宙晦盲,誰實朗之?是不得不希望任俠之士,抱定平除強權、為社會平所(除)不平唯一宗旨,不惜健兒身手,實行古俠義之所為”。(101)《辛亥革命時期期刊介紹》第四集,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4、149、611、610、230頁。被指為“政治主義”和“改革之聲”的呼喚其實正是與之同源而生,同路而來。雖說這種“宗旨”“主義”和各色“改革之聲”之間常常各成一路而彼此不在自覺應和之中,但從清末到民初,由此匯合而成的亢鳴,則共性地顯示了后科舉時代的知識人因其與生俱來的無從伸展,已群體地不能安于斯世斯時。身在歷史變遷之中,本以修己治人為當然的士蟬蛻為邊沿化的知識人;同時身在歷史變遷之中,邊沿化的知識人又能借助前史所未曾有的報館立言,以其“政治主義”“政治情感”“改革之聲”發為議論文字與大眾相見,往往“一言可轟全國”。(102)丁守和:《章士釗全集》第二卷,第107頁。由愁苦辛酸和憤郁不平至“一言可轟全國”,是知識人的演變最終促成了文化主體的演變。而后是“政治主義”“政治情感”“改革之聲”都會促生人心的動蕩、世路的動蕩和政局的動蕩。

在此前的二千多年里,士人群體曾在一個個王朝的盛衰興滅之間不搖不動,持久地維持了人世間的常規和秩序,并因此成為中國社會最穩定的力量。與之相比較,顯然文化主體與政治主體斷裂之后,清末民初的知識人實際上已成為中國社會常在掀動之中因此而最不穩定的社會力量了。而隨“學堂布滿全國”和“報館盤踞要津”而來的知識人集中于城市,報館也集中于城市,又前所未有地使那個時候的中國城市叢聚當日的矛盾、問題、異議、主張,(103)民初張東蓀作《中國之社會問題》一文申論時弊,而開列的“問題”則都是城市問題。參見《民國經世文編》第二冊,第666頁。成了社會批判的中心和政治批判的中心。與之互為因果的,便是社會風潮和政治風潮起于城市,又傳播于城市。

開放的政府變為不開放的政府,廟堂之內的士大夫變為廟堂之外的知識人,與這兩種變化同時而見的,是作為文化主體的知識人倡說學理、倡說時務、倡說改革、倡說革命、倡說天下之公義、倡說世間的不平,在后科舉時代其個體的脫散之中,這種倡說便成為其整體的存在方式和表達方式。因此,清末民初的報館曾經匯聚了當時和后來的一時名流。舉其大略而言,梁啟超、章太炎、章士釗、吳稚暉、蔡元培、狄楚青、于右任、宋教仁、柳亞子、葉楚傖、戴季陶、汪東、黃侃、康有為、楊篤生、熊希齡、張元濟、汪康年、黃遠生、劉師培、林白水、丁佛言、王國維、楊度、馬君武、居正、田桐、馬敘倫、薛大可、嚴復、詹大悲、邵飄萍、邵力子、蔣方震、蔣智由、陳獨秀、藍公武、朱執信、廖仲愷、汪精衛、胡漢民、吳貫因、陳煥章、鄧實、黃節、孟森、杜亞泉、徐佛蘇、徐勤、麥孟華等,雖面目各不相同但都有過一段以筆墨立主張,并以筆墨得聲光的報館經歷或與報章結緣的生涯。這是一個知識人以立言塑造報紙品格的過程,也是一個報紙的品格影響了知識人品格的過程。是以同為文化主體,而相比舊日士人下筆立言多依傍可以實證的歷史,則此日士人之立言于報章,已明顯地以無從實證的思想為重心了。梁啟超說:“思想者,事實之母也。欲建造何等之事實,必先養成何等之思想”;(104)《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六,第12頁。又說:“有新學術,然后有新道德、新政治、新技藝、新器物,有是數者,然后有新國,新世界”。(105)《飲冰室合集》第二冊《文集》之十三,第1頁。與之相匹配的,是“閱報愈多者,其人愈智,報館愈多者,其國愈強”(106)《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一,第101頁。的斷言。這種論說和論斷,既明白地顯示了上一代士大夫借西法練兵制器以回應西潮而一路屢起屢仆之后,這一代知識人深信的是用思想和學理改造中國,又說明了思想改造中國是以報章傳播思想為路徑的。而以“歐羅巴文明,實為今日全世界一切文明之母”為這一代“有識者之同認也”,(107)《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九,第15頁。則由《時務報》開先河,“繼軌而作者風起云涌”(108)《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六,第53頁。的源源不絕,已使清末民初的二十多年里,“新學家”引入的“所謂思潮,其奔騰澎湃之勢,乃亙歐洲史中上古、中古、近世之三階段,而畢集于最短時之時期”。(109)《孟森政論文集刊(下)》,第1143頁。在文化主體與朝廷越走越遠的過程中,以思想和學理改造中國,與以思想和學理同政府相頡頏是同義的。而“思潮”之“奔騰澎湃”,則正反映了身入其間的知識人在數量上越來越多,以及由此而來,與之一路相伴的匆促和急迫。

這一代人相信學理和思想,然而與這種各色思想和學理在二十多年里的“畢集”不相對稱的,是傳播思想和學理的報紙,又常常以肆口輕言與信筆游走發為詮釋引申。作為二十多年里最負盛名和最具典范性的報人,曾移來過大量“歐羅巴”思想和學理的梁啟超后期自我評述說:

啟超常稱佛說,謂“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謂菩薩發心”。故其平生著作極多,皆隨有所見,隨即發表,彼嘗言“我讀到‘性本善’,則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讀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見其不為誤人。

啟超平素主張,謂須將世界學說為無限制的盡量輸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輸入者確為該思想之本來面目,又必具條理本末,始能供國人切實研究之資,此其事非多數人專門分擔不能。啟超務廣而荒,每一學捎涉其樊,便加論列,故其所著述,多模糊影響籠統之談,甚者純然錯誤。及其自發現而自謀矯正,則以前后矛盾矣。(110)《飲冰室合集》第八冊《專集》之三十四,第65頁。

“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把自己還沒有弄明白的外國道理為國人布道說法;而“務廣而荒”則與“見理不定,屢變屢遷”(111)《飲冰室合集》第二冊《文集》之十一,第47頁。相為表里。因此和“前后矛盾”同樣醒目的,又是外國道理各是其是的多樣,以及中國人在這種多樣之間的立論的多變和無從一貫。這些話以誠實的省思說明,一個促成了思潮“澎湃”的人又會在思潮“澎湃”中失其認知的自主。作為同屬于這個時代,并同樣立意于以文字醒世的人物,章太炎后來說:“法國人有句話,說中國人種,原是從巴比倫來的。又說中國地方,本來都是苗人,后來被漢人驅逐了。以前我也頗信這句話,近來細細考證,曉得實在不然”。(112)章太炎:《章太炎的白話文》,貴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頁。章士釗后來說自己十年之前已“濫廁言論之席,實亦奚成為言論,特深致恨于政治不良,感情橫決,急無所擇之詞耳”。(113)《章士釗全集》第二卷,第96頁。前者的“頗信”曾見之于《訄書》的《序種姓》,而這一節文字自敘其由“頗信”到“實在不然”的改變,則真實地記錄了他當時一度失掉認知的自主。后者追溯的是《蘇報》時代的言之滔滔,顯然都是在引陌生的外國觀念“未能自度,而先度人”的肆口詮說。與他們相比,19世紀末倡說自由的嚴復,至20世紀初已以自由為大戒,(114)《嚴復集》第一冊,第23、132、133頁。則又更加直白明了地表現了思想和學理傳播過程中的“前后矛盾”。在這些人的背后,還有梁啟超總括而論的留學生取道東洋輸入的思想和學理,其“譯述之業特盛”,尤在規模之大所造就的數量之多:

定期出版之雜志不下數十種,日本每一新書出,譯者動數家,新思想之輸入,如火如荼矣。然而所謂“梁啟超式”的輸入,無組織、無選擇,本末不具、派別不明,惟以多為貴。而社會亦歡迎之,蓋如久處災區之民,草根木皮、凍雀腐鼠,岡不甘之,朶頤大嚼,其能消化與否不問,能無召病與否更不問也。(115)《飲冰室合集》第八冊《專集》之三十四,第71頁。

以“草根木皮,凍雀腐鼠”為比方,并以“消化與否”和“召病與否”為疑慮,說的正是這種由“無組織、無選擇,本末不具、派別不明”生成的“以多為貴”里,“新思想之輸入”的各色各樣和迷離混沌。而后,在一派朦朧之中自度度人,以“歐洲史中上古、中古、近世之三階段,而畢集于最短之時期”構成了近代中國“外來思想之吸收”時代。與這個時代共生了二十多年的梁啟超后來轉入講學生涯之日,曾經概括地評論之曰:“一時元氣雖極旺盛,然而有兩種大毛病,一是混雜;二是膚淺,直到現在還是一樣。”(116)《飲冰室合集》第十冊《專集》之七十五,第31頁。比較而言,“元氣”是“一時”的,“兩種大毛病”則是長久的。他所評說的這種“外國思想”的“混雜”和“膚淺”是在傳播中生成的,因此,與之同出一源并合二為一地存在于這個時代的,正是主持了報館,從而主持了傳播的那一代知識人自身常常而有的“混雜”和“膚淺”。而就他們承當了與權力脫榫之后的文化主體而言,則他們的“混雜”和“膚淺”又映顯了后科舉時代文化主體的“混雜”和“膚淺”。

梁啟超、章太炎、章士釗的這些自述心路曲折都說明,在經義取士的科舉制度停置之后讓渡出來的大片思想空間里,后科舉時代的知識人以報館言論自立了一種社會中心的同時,又一路長在言論出于學理的步步跟從之中,并因之而與舊日的科舉士人越來越不相同。所以,梅光迪在民國初年說“中國只經過了一代人,便從極端的保守變成了極端的激進,的確令人驚嘆”:

如今在中國的教育、政治和思想領域扮演者主角的知識分子們,他們已經完全西化,對自己的精神家園缺乏起碼的理解和熱愛,因而在國內,他們反而成了外國人。(117)羅崗等編:《梅光迪文錄》,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0頁。

他以自己的極而言之削刻地說明:知識人引“外來思想”以改造中國為愿望,然而以“一代人”的歲月計其實功,則是中國猶未從深處改變,知識人自身先已大變。這種隨報章傳播“外來思想”而獲得的“混雜”“膚淺”,以及與之相伴而生的多變、“抄襲”、“前后矛盾”和失其自主,都是知識人在立言塑造報紙的品格,同時報紙的品格又影響了知識人品格的過程中實現的。但這個過程的影響所及猶遠不止于此。

20世紀初,梁啟超說:上海租界、香港、澳門,“及密邇內地之南洋、日本”,皆“(中國)政府之權不能及”,而后是求“新知識于外界”者“復得此諸地為根據,可以大聲疾呼而無所忌憚。故糾彈抨擊之言,日騰于報章;恢詭畸異之論,數見于新籍。取數千年來思想界之束縛,以極短之日月破壞之解放之,其食此諸地之賜者,不可謂不多也”。(118)《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冊。他著眼的是這種“政府之權不能及”的法外之地能夠提供立言的庇護,以成其“大聲疾呼而無所忌憚”。而四十年代瞿兌之論租界,其中舉為“不可忽視”的:一是其“西洋文字學術及文化工具之傳播,足以影響到中國人全體的生活思想”;一是其“包庇煽惑,養成政治上的不統一現象”,并由此論說前因后果,深信近代中國“敢于發空論不負責任的心理都可以說是上海租界所養成”。(119)瞿兌之:《銖庵文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0頁。他更多地看到,并引為大弊的是法外之地“包庇”之下,以言論作鼓吹者因不受管束而無須負責。兩頭的立意雖然并不相同,但又都以觀察之所得共同地說明了知識人辦報館,其初起之日都讬身于這種中國“政府之權不能及”的地方。因此梁啟超眼中的“無所忌憚”,實際上是與瞿兌之意中的“不負責任”連為一體而無從分剝的。曾經主持《蘇報》的章士釗,六十年之后追憶當日“偽讬”電文掀動風潮的舊事,之后說:

此外《蘇報》登載清廷嚴拿留學生密諭,清廷知之,曾譴責《蘇報》捏造上諭,《蘇報》卻堅稱密諭是真,從江督署借抄得來。要之,當時凡可以挑撥滿、漢感情,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120)《章士釗全集》第八卷,第206頁。

“偽讬”“捏造”都是不上臺面的東西,但在不立限制的租界卻可以化為報章文字而向外流播。與此可以類比的,又有梁啟超主持《新民叢報》之日,曾作《辨妄廣告》一文,具述“香港《中國日報》、《世界公益報》等”,把另一個中國人上書“日本伯爵副島種臣”自求“策用”的文字懸空嫁接,移到“鄙人”名下,并變副島種臣為“日本伊藤博文”,復借此引申推演“加以種種評論”。然后以“鄙人雖知識闇陋,雖病狂喪心,亦何至作彼等言”訴說心中之憤,而斥其“嫁名以誣人”的“卑劣之手段”。(121)《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冊,第157頁。然而此日的受誣者當日也曾“誣人”。在此之前,梁啟超曾作《滅國新法論》刊于《清議報》,說庚子辛丑之間“張之洞懼見忌于政府,乃至電乞各國,求保其兩湖總督之任”。(122)《飲冰室合集》第一冊《文集》之六,第43頁。但以這段記述與張之洞一生的行狀作勘合排比,則既沒有實證,也沒有旁證,顯然成了一種不真不實的編造。因此,若自張之洞一面看去,其“卑劣之手段”與梁啟超心中的《中國日報》一樣,應當同在一類之中。《蘇報》的“偽讬”“捏造”,對付的是朝廷;《中國日報》的“誣人”,對付的是同屬新派而政見各異者;《清議報》的不真不實,對付的是疆吏中的影響朝野者。這些出自不同報刊而施之于不同對象的“無所不用其極”,正反映了“無所不用其極”在那個時候與報館的聲勢動人常常相伴而見。因果相及,便是以思想改造中國的論說和“敢于發空論不負責任”的肆張共生于“無所忌憚”之中,又在同一個過程里交錯重疊而難分難辨。

在此之前的二千多年歷史里,“修辭立其誠”曾是士人闡發議論的公共守則,作為一種出自六經的觀念,立誠的本旨全在言出于己的真實和言出于己的責任相為表里。因此,報館托身于法外之地,其“糾彈抨擊”中的“恢詭畸異”和“不擇手段”一面,正說明法外所提供的庇護,既已使報館和報人脫出了中國“政府之權”的制束;也已使報館和報人脫出了“修辭立其誠”留下的公共守則。以后來比從前,顯然是與政治主體斷裂了的文化主體,其自身又在歷經變遷之中化其氣質而大不相同。清末民初的中國,一面是知識人因科舉停置而處在脫散之中;一面是主導輿論的報館被看成是知識人整體主張和整體表達的代表。所以,由“修辭立其誠”演變為“敢于發空論不負責任”的過程雖然起端于報章文字,但世人所見,則是知識人群體形象的今時不同于往昔。而時當天下鼎革,清末有過報人經歷的知識人在民初已紛紛轉入政界。直觀而言,便是文化主體因科舉停置而斷離了政治權力之后,其間的個體人物又帶著不同于二千年士人守則的另一種品格而做官僚、議員、黨人,做“浮浪政客”,(123)《章士釗全集》第六卷,第235頁。之后,則“不負責任”連同“無所忌憚”和“不擇手段”,都會隨之一同進入政界,成為時人所見于政界的“藉端相構”“佞人黠術”“一切喪其恒信”“狐埋狐搰”等。(124)《章太炎政論選集》下冊,第606、646、714頁;《康有為政論集》下冊,第881、1060頁;《嚴復集》第三冊,第672、631頁;《孟森政論文集刊(中)》,第773頁。更多的知識人仍然在政治權力之外,而其間之能夠一時矚目的,則大半都是借報館立言和借報館立名者。求實而論,其時出自報章的聲音并不會全屬“空論”和“恢詭畸異之論”,但那個時候身在世局之中的直接所見,更容易看到的卻是立言立名的各逐其利和各求一逞。

二十年代中期,錢基博說:

同一年張中致書《甲寅周刊》說:“比年以來,國之髦士,競尚歐化,號召徒黨,馳騁寰中。然而立意不誠,志在竊譽:或則剿襲陳言,自矜創見;或則稗販異說,率夸通博”,而后是所到之處的表里相悖:

其實勞形酬酢,瞀神名利,幾席未得暖,心緒未得守。彼之于學,初未殫精力探,確有所得,而天下之名已歸之矣。青年學子,見成名之易也,于是群相慕效,以埋首為恥,以驅逐為能。課室未見其影而報章時載其文,人亦遂以奇才目之。(126)《章士釗全集》第五卷,第254頁。

在前一段話里,“雜志做稿”已與“文化宣傳”和“社會運動”連為一串,成為知識人中力求進取而富有活力者的要務。但以“好大喜功”與“放言高論”對舉作總而言之和統而言之,同時也說明,與彼時各成流派而興衰無常的“文化宣傳”和“社會運動”相因依,知識人的能事和長技仍然在以文字作鼓盪一面。而“教室以外天下事罔不任,教室以內之學生不暇教”,則以“倬倬負人望”者寫照世相,使人看到二十年間,本在法外之地庇護下發生的立言與立誠斷裂為兩截,使后科舉時代的知識人在脫出權力束縛的同時也脫出了責任束縛。繼之而來的歲月里,這種斷裂和脫出的遞相傳接和不斷泛溢,形成了一個變化世間趨向而潛移人物氣質的過程。而后是以立言和立誠的斷裂為源頭,內里沒有真意的“放言高論”和心中沒有擔當的“天下事罔不任”觸目而見,積之既久,便常常召來那個時候的記述與評說中的譏嘲和厭棄。后一段話以“報章時載其文”與“成名之易也”互為因果,寫照了本以言論自立一種社會中心的報刊雜志,其聲光和聲勢實際上常常被借用,并因之而很容易變成個體文人“志在竊譽”的捷徑。比之“天下事罔不任”的大言炎炎,“志在竊譽”又更多了一點猥瑣,但溯其來路,則源頭顯然同樣出自立言與立誠斷為兩截。

在這些不同于舊士人的形象背后,是二十多年間的文字與報章結緣,既以公共性成全了知識人,也以放達自肆改變了知識人。以之前一千三百多年里科舉制度攏聚士人所形成的,并因之而為士人共屬的文化主體作對照,后科舉時代的知識人由于沒有一種可以相為依傍而彼此攏集的東西,實際上長在無從共屬之中。因此,以報館主持輿論的方式所顯現的文化主體的存在,則報館文人在數量上的有限,已決定了輿論的公共性是由少數知識人來主導的,文化主體的同一性也是由少數知識人來主導的。然而生成于同一段歷史里的“敢于發空論不負責任”,以及由此派生的各色恣縱自是,則自始即滲入其間,成為一種能夠把主持和主導轉變為操縱和操弄的東西。與之相伴而來的,一面是報刊以輿論風動天下,造就了這種前代所未有的文化頡頏權力和思想震蕩社會的局面;一面是二十多年間,局中人前后歧出,彼此捍格,又使曾經的“凡閱報者之心思,蓋莫不以貴報之毀譽而毀者非之,譽者是之”,隨這種論說路數的是非無常,使受眾對于論說的觀感變,“心思”也變。而后是本來意在影響世人的報刊論說,其自身也會被置于世人的評說之下,在指指點點中一變而為“不根之談”“以快私憤”“攻人過惡”。(127)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49頁;中國國家博物館編,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二冊,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083頁;榮孟源等主編:《近代稗海》第一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08頁。從清末到民初,報館日多一日,而嚴復說“北京諸報,實無一佳”;章太炎說“古者詩亡而春秋作,務在持大體;今者詩亡而日報作,務在寫怨憎,造言騰布,朱紫不分”,“今日報紙,皆天師符也”;辜鴻銘說“當日秦始皇所焚之書,即今日之爛報紙,始皇所坑之儒,即今日爛報紙之主筆也”;鄭孝胥說《晶報》者,“矢尿并載之報也”。(128)《嚴復集》第三冊,第624頁;《章太炎政論選集》下冊,第601頁;《章太炎書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86頁;《清人說薈》,載《張文襄幕府記聞》(下),第4頁;《章士釗全集》第六卷,第389頁。與這些旁觀之論相比,彼時為《國報》文字所傷的熊希齡致書其報館主筆,以“十三年前曾在長沙首創《湘報》,實為湘人辦理日報之鼻祖”自述往昔,然后說:“鄙人不敏,竊有一言以規閣下,夫報館者,國民輿論之利刃也,仁人義士持之,足衛國并以保民,若挾意氣報私仇,持此以為兇器,復與獨夫民賊何異!”(129)熊希齡:《熊希齡集》上冊,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27頁。這些人大半都曾經以文字立論而與報館一路同行,從而大半都曾經相信報館能夠代表輿論,而輿論能夠表達公意。但“實無一佳”“天師符也”“爛報紙”“矢尿并載之報”以及“持此以為兇器”,則都說明二十多年里的閱世所見,是報館曾經為天下造時勢,同時報館自身又會隨時勢移易而變遷演化。是以報館和輿論,輿論和公意之間常常名實乖離而不相對等。

然而在一個知識人立言于政府之外的時代里,立言依托報館,報館也依托立言,因此二十多年里,與這種名實不相對等同時存在于中國社會的,實際上又是報館在左右輿論和輿論在左右公意。由此形成的矛盾和纏結成為一種限定,而后是那個時候的輿論長在潮來潮去之中,起落之間變動不居,遂使其據有的一時強音雖能聳動人心,卻不易說服人心。二十年代中期,章士釗說:

天下無真是非久矣!凡一時代激急之論,一派獨擅之以為名高,因束縛馳驟人,使懾于其勢,不顯與對抗,一遭反詰,甚且囁嚅無敢自承。于是此一派者,氣焰獨張,或隱或顯,壟斷天下之輿論而君之。久之他派盡失其自守之域,軒輍之態,如彈簧然,一唯外力之所施者以為受。

在這個過程里,后“論”與前“論”以此長彼消相為嬗遞,并因相為嬗遞而一種“束縛馳驟”不同于另一種“束縛馳驟”,但其間“有一事相同,則持其故者,一切務為劫持。凡異議之生,不察以理而制以勢”。(130)《章士釗全集》第五卷,第310、311頁。然則比之熊希齡筆下“挾意氣報私仇”的小伎倆,顯見得這種“一時代激急之論”以性屬公論的思想和學理作支撐,所以籠罩的范圍更廣而牽動的程度更深。但輿論為“一派獨擅”而能“束縛馳驟人”,則又以一方的“制以勢”和另一方的“懾于其勢”說明,當日“壟斷天下之輿論而君之”的聲勢迫人,正是在“劫持”之下的一面之理轉化為獨斷之勢的過程中造就的。章士釗在清末以文字作鼓吹,曾是聲勢所在的一方,至民初與時潮立異,又備嘗“劫持”之下被“束縛馳驟”的滋味,其言理言勢都出自閱歷之所得。就彼時的文化主體本以思想和學理為撐持的骨架而言,這種理之轉化為勢和勢之“務為劫持”,正以思想和學理的失其本義而說明文化主體倚為撐持的骨架實際上的脆弱。然而時當“不察以理而制以勢”常常而見之日,又可以在那一代知識人中,見到各持一種學理而成其自信與自負者。嚴復于光宣之交“自擬書房聯語”,說是“有王者興,必來取法;雖圣人起,不易吾言”。(131)《嚴復集》補編,第83頁。章太炎被拘西牢之日,自謂“上天以國粹付余”;并自期“五十年后”的“銅像巍巍立于云表”。(132)《章太炎年譜長編》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88、172頁。梁啟超宣統末期身在日本,致書上海報館“主筆諸君”,言之岸然地說:“吾固自信為現在中國不可少之一人”,所以“吾之能歸國與否,此自關四萬萬人之福命”。就今日中國的時勢而論,“天如不死此四萬萬人者,終必有令我自效之一日,若此四萬萬人而應墮永劫者,則吾先化為異域之灰塵,固其宜也”。但“數年以后,無論中國亡與不亡,舉國行當思我耳”。(133)《飲冰室合集》第四冊《文集》之二十七,第56頁。比之“束縛馳驟”之下的“懾于其勢”,這種個人的自我期許和自我恢張都表現了這個過程中文化主體令人神旺的一面,思想和學理之成為骨架也因之而得以一見。但身在報刊鼓蕩助成了理的挾勢而行,而理的挾勢而行又依理的前后代謝而起落不定之中,個體的自信和自負又只能是一種有限的存在和不容易持久的存在。時逢一種“激急之論”與另一種“激急之論”此起彼伏于后浪推前浪之際,則理變勢亦變,于是而有“新文化”卷地而來之日,曾經久執輿論界牛耳的梁啟超一變先知先覺面目,“盡附其說以自張,尤加甚焉”。對應而見的“諸少年噪曰:梁任公跟著我們跑也”,正是一種繼之而起的自信與自負。作為對比,則是不肯跟著跑的嚴復和章太炎已被歸到了“落伍”(134)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478頁。之例。而后是先起的自我恢張為后來的自我恢張所淹沒。

二十多年里,報館以“向導”自居而主持一世之輿論,但知識人的各據一面之理,以及一面之理的挾勢而行和前后多變,又使輿論常在不相屬連之中支離破碎而無從向導。同在這個過程之中,并于此感受尤其深切的章士釗曾以吳稚暉、梁啟超、陳獨秀這些一身穿越了清末民初,歷時長遠而始終言之滔滔,以文字顧盼一世的人物為典型,描述了那個時候的知識人,同時又代表性地寫照了那個時候文化主體的迷離和迷惘:

之三人者,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以物為諭,稚暉自始聞政治以迄今茲,所領蓋為游擊偏師;已既絕意勢位,復無何種作政綱領,惟于意之所欲擊者而恣擊之爾。蓋如盤天之雕,志存擊物,始無所不擊,終乃一無所擊,回旋空中,不肯即下。任公者,知更之鳥也。凡民之欲,有開必先;先之秘息,莫不知之;且凡所知,一一以行,以致今日之我,紛紛與昨日之我戰而無所于恤。獨秀則不羈之馬,奮力馳去,言語峻利,好為斷制;性狷急不容人,亦輒不見容于人。

他刻畫了這些人物的各色各樣,然后說:“如此等人,豈非世所謂魁異奇杰之倫?而各各所事之為無裨于國,則如十日并出之共照,無可詆讕”。而推連前后,深而論之,則“之三人者”的背后,又有一個更具廣度的歷史過程,“庚子已降,凡吾國魁異奇杰之士者之所為倡,只圖倡之之時,快于心而便于口,至為之偏何在而宜補,弊何在而宜救,事前既講之無素,事至復應之無方”,多歸于“魯莽滅裂”。作為一種知識人對于知識人的自我省思,他把自己也歸入了這個過程之中,統謂之“稚暉、任公、獨秀及不肖,皆試藥醫生”一試再試,“猶是一無辦法,了無進步”。其意中的“試藥”是既不知病,又不知藥,以此行醫濟世,顯然等義于不負責任。(135)《現代中國文學史》,第471、472頁。因此與《蘇報》以來其筆下的縱橫自如相比,這種以“試藥醫生”為自責,無疑更多了一點悵然和茫然。

科舉停置斷離了文化主體與政治主體的綰結,之后是背負二千年士人傳統而不能忘情于政治的文化主體以文字掀動輿論,又以輿論評判政治、覆罩政治和牽動政治,在政府之外演化為一種與政府相敵相抗的社會力量。這個過程以報館為承載,把知識人的不能忘情于政治灌入了輿論之中,遂使輿論自始即站在權力的對面,并自始便以“激急”為自覺而融入了歷史變遷和催化了歷史變遷。二十多年間,一面是輿論因進入大眾而影響大眾,又因影響大眾而能夠以公意的名義與權勢相格相抵。一面是“一時代激急之論”為“一派獨擅”而“壟斷天下之輿論”,則被“壟斷”的輿論自身又成了一種實際上的權勢而不復成為道理。是以民初執教于東南大學的顧實引此以為深憾,說是吾國之人“往往自由其名,不自由其實,非政府專制,即輿論專制”。(136)《審問與明辨》下冊,第723頁。輿論成為權勢而被看成“專制”,顯然又說明其間的公意非常稀薄。而當這個過程里的一種“激急之論”與另一種“激急之論”新舊代謝于輿論之中,已使理路多變,尺度也多變,而后是“輿論善忘,人無忌憚”(137)《章士釗全集》第四卷,第255頁。和“天下無真是非”。其間的公意無疑更加稀薄。輿論之表達公意和輿論的“專制”、輿論的“善忘”共存于這一段歷史之中,遂以其互相矛盾而成其互相反照。若與當日梁啟超所說的報館以“監督”政府和“向導”國民為“兩大天職”(138)《飲冰室合集》第二冊《文集》之十一,第36頁。的自許和自期作對比,這種互相矛盾和互相反照顯然已經別成一副面目了。

作為一種古今之變,報館主持輿論產生于科舉時代的士人轉變為后科舉時代知識人的過程之中,而體現的則是與政治權力斷裂之后文化主體的存在和影響。“監督”和“向導”對應的正是這一面。因此,二十多年里,報館主持輿論在一路伸展中一路歧出于“監督”和“向導”的了無軌度,其實正反映了這一段歷史中,作為文化主體之承載的知識人在一個急劇變化的社會里找不到自身的軌度:一面是科舉停置之后士人群體的脫散,一面是科舉停置之后士人中個體的亢激;(139)何剛德說:“御世之術,餌之而已。乃疏導無方,壅塞之弊,無以宣洩,其尾閭橫決,至不可收拾。末季事變之紛歧,何一不因科舉直接間接而起。”何剛德:《春明夢錄 客座偶談》卷二,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一面是后科舉時代知識人聚集于城市社會而被邊沿化,一面是后科舉時代的知識人又在以報章文字風動天下;一面是傳入的思想和學理猶在一知半解之中,一面是這種傳入的思想和學理經生吞活剝,發為論說,而自以為持之有故,言之厘然;一面是不在政治權力之中的知識人不能忘情于政治,一面是其不能忘情于政治的懷抱,又常常以敢于發空論而不負責任的方式表達出來;一面是由科舉求功名之路已經斷絕,一面是報章雜志的一派聲勢正在為個人直接造名聲,間接造地位。在這種叢集的矛盾關系里,知識人既因歷史變遷而越來越不同于舊日的士大夫;又因歷史變遷而身在古今中西的交爭之中和古今中西的斷裂之中。遂使其間列身于文化主體之中的“魁異奇杰之倫”,由立言于廟堂之內變為立言于廟堂之外,只能產出“盤天之雕”“知更之鳥”“不羈之馬”,以見其“始無所不擊,終乃一無所擊”的盲目;“今日之我,紛紛與昨日之我戰而無所于恤”的多變;“狷急不能容人,亦輒不見容于人”的獨斷。盲目、多變、獨斷及其“各各所事”的“無裨于國”,正以其找不到軌度和定則,寫照了這一段歷史里知識人的演化和這種演化的曲折艱難。與之既互為因果,又相為表里的,是脫出了政治權力的文化主體之節節演化和演化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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