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恭宇
(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380)
生態破壞,又稱環境破壞。在討論生態破壞侵權責任之前,需要先厘清生態破壞行為。周珂教授提出,環境破壞是指人類不合理地開發利用自然環境,過量地向環境索取物質和能源,使自然環境的回復和增殖能力受到破壞的現象。[1]
由此,生態破壞行為至少應當包括三個方面的內涵:首先,生態破壞是一種不合理地開發和利用資源的行為;其次,生態破壞表現為對自然界的“索取”;最后,生態破壞會導致環境質量下降。生態破壞侵權責任雖然規定在民法典中,但與環境法領域的研究無實質區別。因此,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條所稱生態破壞責任即是指在加害行為符合上述三個內涵后導致的侵權責任。
雖然《民法典· 侵權編》將環境污染責任和生態破壞責任寫到了一個標題中,但這兩種責任有本質的不同。在歸責原則上,環境污染責任被認為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生態破壞責任則在理論和實務界有爭議。在加害行為上,環境污染表現為“不合理的排放”,生態破壞則表現為“不合理的索取”。
例如,在2004年的“梨樹案”中,公路管理部門在國道兩旁、梨樹種植區附近大量種植檜柏。檜柏是梨樹的天敵,會導致梨樹沾染梨銹病,致使梨產量下降,造成梨農巨大的經濟損失。在該案中,種植檜柏導致梨銹病雖然是一種生態上的干涉,但是這并非“索取”,而是一種“排放”,因此應定性為環境污染責任,適用無過錯責任。
生態破壞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存在爭議,如王利明教授在《侵權責任法釋義》中認為,“生態破壞……應適用無過錯責任。”[2]晉海教授則堅持:“生態損害賠償責任制度堅守過錯責任原則。”[3]生態破壞侵權責任適用哪種歸責原則不能一概而論,只有在將生態破壞侵權責任分類之后,才可以清晰地適用歸責原則。
因生態破壞行為構成侵權責任,需要經歷兩個過程:一是環境受損,二是人的損害。當人們對生態環境實施加害行為時,環境首先遭受到損害。環境是一個復雜的、內部要素相互影響的整體,會通過自我調節形成動態平衡。在這個過程中,生態遭受的損害會以某種形式作用于個人,導致個人承擔損失。因此,按照這兩個階段的不同,可以將生態破壞侵權責任具體拆分為以下三個不同的類型。
行為人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首先是破壞了生態環境要素。如盜伐者濫伐林木,導致地表穩定結構被破壞,進而該地在雨季中發生泥石流。在這一事實中,森林不僅作為生態系統的一部分,還具有一定的經濟價值。濫伐林木直接侵害了森林資源所有權人和使用權人的權益,造成了財產損害,導致環境財產價值損害的責任即侵害個人利益的生態破壞責任。
生態環境是一個處于動態平衡的整體。行為人實施破壞生態行為后,環境中的某個要素受損,受到生態環境動態平衡的影響,該要素受到的損害會通過生態環境折射到他人的人身權益或財產權益上,使他人承擔損害。此即通過侵害環境利益侵害個人利益的生態破壞責任。有學者將這個過程表述為“生態破壞-環境-生態-……-人”。[4]
例如,盜伐者濫伐林木,地表穩定結構被破壞,進而導致該地在暴雨中發生泥石流;泥石流沖毀房屋,導致財產損失。房屋所有權的損害來自盜伐者盜伐林木行為,其損害經由生態系統,傳遞到房屋所有權上。
事實上,不是每一個侵害環境的結果都會通過環境要素傳遞到他人的人身權益或財產權益上,僅侵害環境利益情形同樣存在。比如,盜伐者濫伐林木,地表結構被破壞,導致該地在暴雨中發生泥石流。若泥石流并未沖毀房屋,那么這里的侵害就只有兩類,一是盜伐者對林木財產價值的侵害,二是盜伐者對當地生態環境的侵害。后者即侵害環境利益的生態破壞責任。
侵害個人利益的行為,實質上是一種侵害財產權益的行為。例如,盜伐者濫伐林木,導致地表穩定結構被破壞,進而導致該地在雨季中發生泥石流。在這種情況下,侵害個人利益的行為,即侵害林木所有權人的財產利益,與一般侵權行為并無本質的不同,所以應當適用過錯責任。
加害人通過侵害環境利益,使得該損害折射到個人的人身權益或財產權益上,最終個人承擔損失。本文認為此種侵權責任應當采取無過錯責任原則,原因有二:
一是符合現行法律的規定。依據《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條的規定,行為人破壞生態,他人因生態系統的破壞而承擔了損害的后果,行為人即應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實體法未規定過錯,因此應當適用無過錯責任。
二是符合無過錯責任原則的法理。法律規定無過錯責任,大致有三種理論。一是危險開啟理論,意思是雖然危險行為未被禁止,但是該危險行為畢竟開啟了危險源,造成了他人損害,應當承擔責任。二是危險控制理論,即危險的制造者具備專門的知識,然而受害者卻不具備,實行過錯責任對受害者極不公平,因此作無過錯責任處理,保護受害者。三是報償理論,從某種危險行為中獲得了巨大的利益,就應當為該行為付出代價,這并非不公平。[5]此類型的生態破壞責任完全符合三個法理,應當適用無過錯責任。
依照《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條規定,構成生態破壞侵權責任,須造成“他人損害”。民法屬于私法,應當將“他人損害”解釋為“民事主體的個人損害”。[6]因此對環境的損害并非損害“他人利益”,侵害環境利益的生態破壞責任無法納入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條調整。
若無法適用《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二十九條,也不應當在解釋上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因有二:
一是不符合無過錯責任原則的法理。無過錯責任原則,如前所述,有三種理論。由此觀察,發現侵害環境利益的生態破壞侵權責任通常伴隨公益訴訟,即由法律規定的社會組織或檢察院代表公共利益作為原告參與訴訟。在這種情形下,社會組織的舉證能力遠大于個人,雙方處于平等狀態;若檢察院作為原告進行訴訟,原告反而更有利。因此,強行適用無過錯責任,將打破訴訟的平衡。侵害環境利益的生態破壞責任不符合危險控制理論這個無過錯責任適用的前提,不得適用無過錯責任。
二是不利于社會發展。過錯責任原則旨在保障人民意思自治,確保人們的行為自由。如果強行適用無過錯責任,不利于保障行為自由。人們任何與破壞生態相聯系的行為都不分過錯地進行追責,會極大地阻礙人們正常的生產生活行為,進一步則會阻礙社會的發展。
所以,筆者認為侵害環境利益的生態破壞侵權責任不應當適用無過錯責任,轉而應當適用過錯責任。這一方面是考慮到過錯責任原則作為侵權責任的一般原則,如無必要,則應當適用一般原則,不得例外地適用無過錯原則。另一方面,適用過錯原則也是利益平衡的考量,不至于讓原告一方在訴訟中過分有利,讓被告一方在訴訟中過于不利,進而更加公平地調整生態破壞侵權責任中的法律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