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啟華 (蘇州大學)
陳獻章,字公甫,號白沙,后人稱為“白沙先生”,是明代理學“始入精微”的代表人物,亦是有明一代獲得從祀孔廟的四位明人之一。他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家鄉度過,以講學為生,這一經歷使得他特別重視教育的作用。陳獻章在《古蒙州學記》《程鄉縣社學記》《恩平縣學記》《龍崗書院記》《重修梧州學記》等文中一再重申教育的作用,“自古有國家者,未始不以興學育才為務”。國家大力發展教育,有利于美風俗、倡仁義、植人才、興國家。他在《恩平縣儒學記》中言:“習端而俗正,教立而風行,民樂生而好亂者息,士有恥而慕義者眾,則刑罰可省,禮義可興,囹圄可空,干戈可戢。”正是因為教育如此重要,他在教學實踐中頗多關注教育之法。陳獻章對教育的關注、重視,尤其是他基于自我經歷而闡發的“自得”之說,戒懶、貴疑、漸進等一系列具體為學之法以及至圣成賢的為學宗旨,既有歷史的價值,又不乏現實意義,對當前大學教育具有啟諭之效。
“自得”雖非陳獻章首倡,但卻是他思想的核心與畢生為學的準則。“自得”之內涵,陳獻章多有闡述,其強調的是得諸內而非外。這一思想看似簡單,真正貫徹落實卻并非易事。為闡揚這一思想,陳獻章采用的是“以身為教”的言說方式,即通過自我由“未得”到“自得”這一經歷,為學生提供一份借鑒。
陳獻章生于明宣德三年(1428)年,二十七歲時從吳與弼學,吳氏對古圣賢之書無所不講,因為無所不講,陳獻章茫然不知入處,歸鄉后獨門不出,“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寢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因為無所得,陳獻章“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唯在靜坐”,久之,“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銜勒也”。這一過程,是陳獻章自我為學經歷的縮影,是一個在曲折中前進的過程。我們可從他對“自得”的提出及內涵的界定得以一窺,“自得”說有具體時間可考者主要有四次,一是成化五年(1470)的《湖山雅趣賦》,“自得”特指一種逍遙之態;一是成化六年的《李文溪文集序》,“自得”強調的是一種獨立的人格精神;一是成化十八年(1482)的《贈言》,強調的亦是一種獨立的人格精神;一是成化二十一年(1485)《道學傳序》,關注的是自身的體悟,這種體悟并非皆來自書籍的刺激,而是陳獻章十幾年為學經歷的總結。
由逍遙之態到獨立的人格精神再到強調自我的體悟,展現了“自得”內涵的多層次性,亦展示了陳獻章為學不斷積累,并隨之適時調整、深化。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作為社會一員,人對社會的觀察與體悟,必定會隨著社會環境及人自身閱歷的變化而做出相應的調整。在社會歷史中,一個立志在社會中有所成就的人,必定會是一個懂得思考的人。大學生作為社會的建設者與規劃者,在校期間,僅僅掌握教材上的知識是遠遠不夠的。應在教材知識的基礎上,多思、多想,將所學知識融會貫通,形成自己的知識體系。陳寅恪說:“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胡適也說:“疑古的態度,簡要言之,就是‘寧可疑而錯,不可信而錯’十個字。”這些都說明了獨立的人格精神和獨立思考在治學上的重要性。當今大學生在為學之時首先要具備的就是獨立的人格精神,能夠做到獨立思考,不盲從,不輕信,要敢于質疑。
錢穆總結孔子的教學之法,說“《論語》教人,多從自己一面說”。陳獻章以身垂范,所強調的一是“自得”的內涵,目的在于啟迪學生要勤于思考,而非鸚鵡學舌,人云亦云,他寫詩質問弟子陳秉常:“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茍由我,于子何有焉?”這一人云亦云的場景,放之今天課堂,無不有熟悉之感。而其背后的緣由之一即是大學生還未從中學時代應試教育的思維模式中走出,面對問題,總是在心里想著一個標準答案。此種心理的結果便是唯老師所講是從,惟教材所講是從。二是“自得”并非一蹴而就。現在大學生身處快節奏時代,難免會產生好高騖遠、急于求成的心態,然而學習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需要靜心與耐心。陳獻章這種以身示范,以自身經歷有實效者告之學生,具有現實可感性、生動性。這也從另一角度告誡教師要改變以往填鴨式的教學,更多地轉向啟發式引導,不憤不啟。而啟發式教學,其最有效的途徑之一,便是以身作則,即通過自己求學、治學中的親身經歷作為教學案例,這一方面使得這些經歷更具有參考性,一方面也有助于拉近師生間的距離,從而使課堂教授更富有溫度,也更具有借鑒意義。
陳獻章“自得”之學強調求諸內,教人通過“靜坐”方式來求“自得”,這并非意味著他教人脫離書籍,純做一番空想。其“自得”說并非一蹴而就,即已說明此點。陳獻章為學途徑,林俊將之概括為:“先生始求之博,久之,曰:雜矣;又求之靜,久之,曰:偏矣,雜佛老而超佛老。”曾釗亦說:“白沙子之學,蓋于攻苦中得之。”正是基于自我的切身經歷,陳獻章才一再強調“勤”。
勤奮確實是當下有些大學生所缺乏的,其一,緣于上文所說應試之思維。盲從教材、無條件接受老師課上所講,勢必造成一種思維的慣性,這便是思維的懶性;其二,有些學生覺得上了大學,跨進大學的門檻就可以一勞永逸了,于是每日不思進取,混沌度日。尤其是對文科生而言,因文科知識內容更富有彈性,使他們更易產生輕松過考試關的僥幸心理。這便又造成了身體的懶惰。大學生受思維的惰性與身體的懶惰挾持,自然也就不會關心讀書的貴有懷疑精神,更不會關注學習如登山,需腳踏實地。
惰性,是古今學習者都會犯的毛病。這便是古往今來師者不厭其煩告誡弟子珍惜光陰的緣由所在。陳獻章在給弟子的書信、詩歌中就常常告誡他們“歲月豈待人,光陰隙中走”“人所得光陰能幾,生不知愛惜,漫浪虛擲,卒之與物無異”。其《示諸生》詩,“謂歲月流邁,諸生學不加進,故汲汲焉告之,冀其有所感發而自憂耳”。其《戒懶文示諸生》一文勸慰學生珍惜時光最具代表性,相比于空頭的說教,陳獻章借助大舜、周公、孔子、匡衡、車胤、韓愈等名人故事,說明古今得以留名青史,成就一番事業者離不開勤奮。接著陳獻章又通過反面之例,從官懶、將懶、母懶、夫懶、貓懶、犬懶,由大到小,由人及物,意在表明懶惰的危害。通過正例、反例的引入,使弟子加深對勤奮作用的認知,以此告誡弟子要時刻警惕懶惰之心,并建議他們將這篇文章作為座右銘,以時時警戒。
學習要想“自得”,只有勤奮一途還遠遠不夠。“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一味地埋頭苦讀,而不加思考,是陳獻章所排斥的。“六經,夫子之書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其味,六經一糟粕耳,猶未免于玩物喪志”。陳獻章如此說,并非真認為六經是糟粕,他在《次韻莊定山謁孔廟》中說:“六經如日朝出東,夫子之教百代崇。揆之千圣無不合,施之萬事無不中。”陳獻章強調的是從學者若徒斤斤于記誦之學,則違背了夫子為學之旨。其目的無非是提醒學者用功。要想“自得”,不拘泥于書籍,從學者就要學會“疑”。在給弟子張廷實的信中,陳獻章說:“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章初學時亦是如此,更無別法也。”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強調的懷疑精神,不是盲目地懷疑,更不是一切都毫無章法的亂疑。由此而言,懷疑是有條件的,即基于我們以往的知識儲備,做出合乎邏輯的提問,是我們在“知其然”的基礎上對“所以然”的理性分析、判斷、補充。
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學習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為學者由易到難,由淺到深,好高騖遠只會欲速不達,陳獻章一次次告誡弟子“學者須循次而進,漸到至處耳”。陳獻章常在書信中與弟子討論作詩之法,他認為“文字不厭改,患改之不多耳”,文章只有反復修改打磨,才能漸到佳處。修改的過程,既是作者對寫作對象進行深入思考的過程,也是作者認識逐步提高的過程。以論文寫作為例,一篇論文,不可能一蹴而就。他需要學生在熟讀基本文獻基礎上,對研究對象從生平到思想、文獻主旨都要做到了然于胸,如數家珍。在此過程中,學生要根據學界的研究現狀,找出自己文獻解讀中的特色所在。核心觀點的提煉亦是在論文從初稿到定稿的反復修改、打磨中逐漸定型。
為學途徑,在陳獻章看來,主要有戒懶、貴疑、漸進,對此三種方法的解說,陳獻章主要通過自身的實踐經歷與歷代名人故事加以闡述。目的在于使門人易于取法,便于操作。當前,我們身處信息爆炸時代,人們獲得知識的途徑更為便捷,知識更新速度快,這就要求我們樹立終身學習的觀念。與中小學相比,大學教育更注重大學生自主能力的培養。因此,大學生更應該基于自身的能力和興趣,端正學習態度,勤于學習。在學習過程中,樹立明確的學習目標,獨立思考,不盲從書本知識。
大一統時代,受儒家傳統思想影響,“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士人畢生追尋的人生理想。本著此種理想,傳統士人側重于個人自我品德的培養,即為己之學。“為學莫先于為己為人,此是舉足第一步”,為學的目的是為己還是為人,這是為學的第一步。學生進入大學學習,就是為了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此即陳獻章所說的“為己”,“學之道,其要在于為己;古之名世者,舍是無以成德”。只有成了一個有用的人,才能服務社會,有用于國家。在《古蒙州學記》中,陳獻章直言:“夫士何學?學以變化氣習,求至乎圣人而后已也。”此處,陳獻章所說的他所認為的學習的最終目的即至乎圣賢。
“修身”是至乎圣賢的起點和基礎,那么如何修身?對于當代大學生來說,現代社會經濟高速發展,文化多元并存,已大異于陳獻章生活的時代。如今,花樣繁多的知識體系、各種價值觀念沖擊著人們的感官和身心,人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不能不受到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影響。這就要求大學生要能明辨是非,在面對繁復的信息時能夠做到善于分析,正確抉擇,能夠做到心正。這要求老師要對學生進行正確的引導,以幫助學生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再者,現在的大學教育亦不再是僅僅拘泥于古代的成圣成賢,正如克拉克·克爾所說:“現在的大學已經不可能儼然固守在象牙塔之內,也不可能默默存活于實驗室之中,它必須開放式地面對社會,面對各種各樣的權利與責任。”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大學生也應該有“平天下”的理想和抱負。基于勤奮、貴疑、漸進基礎上的為學,使大學學習學有所得,影響著大學生知識的寬度、深度;而基于理想、抱負的治學,則從根本上決定了大學生學習成果的高度。
姜文閔說:“大學的職責是為養育自己的社會服務。”學有所成,服務于社會,便是當代大學生學習的信念與目標。習近平總書記說:“當代青年要樹立與這個時代主題同心同向的理想信念,勇于擔當這個時代賦予的歷史責任,勵志勤學,刻苦磨煉。” 大學生為學如若沒有理想,便如同沒有靈魂,即便在校期間成績優異,也只是學習的機器。祖國的發展,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需要我們一代又一代人努力奮斗,這是當代大學生需要為之揮灑汗水的,只有有了這樣的歷史使命感,大學生的青春才是富有朝氣的,才是絢爛多彩的;只有樹立長遠的明確的目標,大學生才會在學習過程中充滿動力,也才會更加樂于參與、勤于思考,繼而提高學習的興趣,最終增強學習效果,提升學習能力。
社會各種各樣的權利與責任,所促使我們生發的愿望、意志力,無疑是我們前進的動力。為學講求方法固然重要,但沒有動力,方法最終也只能落為空談,最終也就更談不上學有所得。加之,人們對成功的衡量并非限于一途,讀書無用論思想亦在一些人中流傳。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大學教育何為?讀書的目的是什么?這些都是教育工作者、學生需要面對和思考的問題。
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是大學教育的使命所在。大學作為大學生步入社會前的最后一站,是大多數大學生價值觀趨于定型的關鍵時期,尤其顯得主要。步入大學生活,大學生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學習上,自主性、自覺性都逐漸增強,但生理、心理、社會等方面尚未完全成熟,這就需要教師適時予以指導,以便使其向著健康的態勢發展。在教學活動中,教師應該根據大學生的這一特點,采用啟發式的教學方式,鼓勵學生積極思考,使他們自覺地掌握科學的學習方法,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念。“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只有心懷濟世為民的情懷,勤于學,敏于思,大學生才會在人生的舞臺上書寫出絢爛的篇章,才會交出一份滿意的人生答卷。陳獻章學貴“自得”的啟悟式教學,在為學之途徑與為學之旨上為我們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典范,置諸當下大學教育,依然有其儀型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