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關聯理論看大理白族本主文化翻譯中的兩輪交際

姚舒陽

（云南師范大學 云南 昆明 650500）

“本主信仰是白族最主要的民間宗教信仰，在白族當中根深蒂固、影響深遠。”[1]24筆者通過對大理白族村民的訪談和調研了解到，幾乎每個白族村寨都有信奉的本主，有的是一個村子信奉一位本主或多位本主，有的是幾個村子共同信奉同一位本主。本主，意為“我們的主人”，具有村寨祖先的含義，又不等同于祖先崇拜，確切的含義是白族鄉村的“村社保護神”[2]2，也就是本地之主、本境之主的意思。每逢白族人民想要祈求好運和逆轉厄運，他們便會向本主獻牲祭祀。筆者發現，在祭祀活動中有很多豐富多彩的祭祀文本，例如口頭祭文、書面祭文、誥文、本主經、碑銘詩、對聯及白族調，這些祭祀文本是本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充分體現著白族的歷史和文化，非常具有研究價值。因此，筆者將其搜集整理，嘗試從關聯理論的視角將一部分祭祀文本翻譯為英文；同時筆者注意到，研究大理白族的文獻中也有一些祭祀文本的翻譯，于是一并搜集整理。在本文中，筆者使用關聯理論對這些翻譯實例進行分析，以期能探索少數民族文化翻譯的路徑和方法，同時為傳播云南豐富多彩的少數民族文化盡綿薄之力。

一、關聯理論與兩輪交際

目前，對翻譯過程的研究主要從兩條路徑展開，一是對翻譯操作過程的靜態研究，二是對譯者思維運作的動態研究。[3]從關聯理論的視角探索本主文化的翻譯，屬于后者的研究范疇。

關聯理論將交際看作一個聽話人和說話人的明示—推理過程（ostensive-inferential process），也就是說話人通過明示行為將信息意圖（informative intentions）傳遞給聽話人，聽話人將其推理為交際意圖（communicative intentions）的一個認知過程。[4]163明示—推理過程是交際的兩個方面，說話人是信息源，而聽話人是信息目標。同時，在聽話人的推理過程中需要運用語境假設（contextual assumption）。語境假設是為了產生語境效果（contextual effect），對于關聯性至關重要，具有語境效果是關聯性的必要條件，其他條件相同時，語境效果越強，關聯性就越強。[4]119

將關聯理論運用到翻譯研究上，翻譯的問題就靈活轉換成了交際的問題，從源語到目的語的靜態翻譯過程就變成了源語作者、譯者和目的語讀者三方交際的動態過程。Gutt認為，翻譯是一個涉及大腦機制的推理過程，是解釋源語的明示—推理活動，是尋找最佳關聯的認知過程。[5]198-201同時，他認為語境是翻譯的關鍵，譯者應該關注語境、原文和解釋之間的相互作用，而不是所遵循的翻譯原則或理論。[5]119

從關聯理論來看，翻譯是一種兩輪交際行為，譯者是兩輪交際的核心角色。在第一輪交際中，作者在明示交際行為中向譯者傳達信息意圖，譯者在推理行為中推理作者的交際意圖。第一輪交際是解釋原文的過程。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在明示交際行為中向讀者傳達他的信息意圖，讀者在推理行為中推理譯者的交際意圖。第二輪交際是生成目標語文本的過程。[6]

這里出現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譯者在翻譯祭祀文本的過程當中，信息意圖向交際意圖轉換時是否會出現歧義？如果出現歧義，應當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在下面的部分將進行論述。

二、本主文化翻譯中的兩輪交際

在本章中，筆者將運用兩輪交際的觀點從詞匯層面和句法層面來討論祭祀文本的翻譯實例，從中詳細分析源語作者、譯者和目的語讀者之間的交際行為。

1.詞匯層面

在探討祭祀文本翻譯之前，首先需要確定的是“本主”這個詞如何翻譯？筆者查閱了近十年本主研究的相關文獻的英文摘要，發現“本主”被翻譯為“Benzhu”[7-10]，“Local Deity”[11]，“Patron God”[12]，“Village God”[13]，“Benzhu God”[14]和“Local God”[15-16]等。

“在白族的觀念中，神和‘本主’可以相通，即可以把‘本主’叫作神。”[17]這里就出現了剛才提到的信息意圖向交際意圖轉換時是否會產生歧義的問題了。按照關聯理論，譯者根據上述背景知識推理“本主”這個詞的時候，產生的交際意圖很大可能是“神”，因此會將其翻譯為“God”，然后傳遞給目的語讀者，以減少目的語讀者的認知努力。然而，“God”這個詞容易使西方英語世界的讀者聯想到基督教中的上帝，因此筆者認為，直接使用漢語拼音翻譯“本主”為“Benzhu”較好。雖然該詞并沒有按照關聯理論中的“減少聽者的認知努力”這一條為標準來翻譯，但是保留了白族人民的這種特殊民間宗教信仰對象的性質和特點。本主可分為自然本主、人物本主和神祇本主[18]93，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本主是當地有名的歷史人物，由于某些成就或是歷史事件被當地人奉為本主，如大理市銀橋鎮鶴陽村的北方都督元帥張本主，賓川縣大營鎮萂村的“天子”趙善政、楊干貞，大理市下關鎮的李宓將軍，大理市挖色鎮的白男仁政護疆景帝等。[1]25-26由此可見，本主確實和人們一般印象中的神是不一樣的，因此使用“Benzhu”來翻譯會更好。

筆者也支持在某些語境下將其翻譯為“God”或“Lord”，神祇本主包含著觀音、大黑天神等，具有“神”的含義。在“God”前面加上“Village”和“Local”的翻譯也不失為一種合適的方法，既保留了“神”的含義，又突出了白族信仰的神是當地村社保護神的特點。至于何時使用“Benzhu”或“God”“Lord”，就需要根據具體的語境來考慮了，這也是關聯理論所強調的。

例1：

原文：本為德被生民功施社稷勛名千秋昭著，主護西來法旨降魔建國皇圖萬世長興。[2]127

譯文：Benzhu is honored by people for thousands of years due to his merits and virtues;Benzhu fights against the devils and keeps the long-term prosperity of the kingdom.[18]94

這是一副在大理市喜洲鎮慶洞村的慶洞“神都”中的主神聯。主神聯是以本主神為背景制作的對聯，在本主廟的對聯中居于點題的作用，制作方法上常將“本主”分別寫在上下聯中，以示人們對本主神的恭敬和頌揚。[2]127在第一輪交際當中，譯者根據上述的背景知識從作者的信息意圖，也就是“本”和“主”兩個字進行推理，得到了作者的交際意圖，即上下兩聯的主語是“本主”。

在第二輪和讀者的交際中，譯者將其翻譯為“Benzhu”，作為上下聯的主語，將這種信息意圖傳遞給目的語讀者，目的語讀者就可以很好地理解這副對聯的主題和主語了。

例2：

原文：蒙氏合六稱“南詔”。[2]124

譯文：Piluoge combined the six realms into a large kingdom which was called Nanzhao.[18]93

這是大理市下關鎮大關邑本主廟一首碑銘詩中的一句，介紹的是南詔的歷史。在第一輪交際中，譯者需要查閱相關背景知識做語境假設。唐朝時期，洱海區域有著大大小小的部落，這些部落各自獨立，互不相屬，其中有六個部落發展迅速，成了“六詔”，即蒙巂詔、越析詔、浪穹詔、鄧賧詔、施浪詔、蒙舍詔。[19]46“詔”是“王”或“首領”的意思。南詔的創立者是細奴邏[20]25，南詔本來叫蒙舍詔，因為地處六詔的最南端，所以稱為南詔。南詔的王位傳至第四世王皮羅閣，皮羅閣兼并了其他五詔[20]29，使六詔統一。譯者在推理的過程中運用了這些歷史背景知識，從“蒙氏”“合六”這些信息意圖中推斷出作者的交際意圖。

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運用轉換的翻譯技巧將“蒙氏”翻譯為“Piluoge”，把該詞隱含的意思成功地翻譯了出來，如果僅僅翻譯為“Mengshi”或者“Mr.Meng”，那么目的語讀者會感到非常困惑，會造成對該句的主語感到模糊不清。在這個語境下，將信息意圖“蒙氏”轉換為交際意圖“Piluoge”就非常合理，不僅不會造成歧義，反而有利于目的語讀者理解，減少其認知努力。接下來，譯者將“合六”增譯為“combined the six realms into a large kingdom”。“realm”和“kingdom”，雖然都有國家的意思，但是“realm”更側重于地理層面，而“kingdom”側重于政治層面。譯者考慮到了部落時期和南詔國時期的具體情況，“realm”適合部落時期，而南詔國是被唐朝所認可的。738年，皮羅閣入朝，他的統治被唐朝所承認，被封為云南王[19]52，因此，“kingdom”適合南詔國時期。

例3：

原文：于今俎豆享大關。[2]125

譯文：At present,Zhang Lejinqiu is worshipped as Benzhu in Daguanyi Village.[18]93

這個例子是例2的碑銘詩中的另一個詩句。在第一輪交際中，譯者需要根據“俎豆”和“大關”這兩個信息意圖進行推理。首先，“俎豆”是“祭祀”的含義，根據當地的本主信仰，譯者可將其推理得到隱含意義——“奉為本主”；其次，“大關”指的是大關邑這個村子，也就是這首碑銘詩所在的本主廟；最后，譯者發現這句詩沒有主語，這就需要譯者結合上下文中作者的信息意圖和相關語境去推理主語了。“白子國是張樂進求家族在洱海至滇池一帶建立的古代國家。”[21]83張樂進求是白子國的君王，他像堯和舜一樣將自己的王位禪讓給了一個勇敢而誠實的人——細奴邏，也就是南詔的創始人。張樂進求的禪讓被傳為佳話，他本人也被奉為本主，“張樂進求的本主祀廟，現存下關大關邑村。”[21]87到這里，這句詩的主語就推理出來了，是“張樂進求”。

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將“Zhang Lejinqiu”作為詩句的主語，“俎豆”轉換為“is worshipped as Benzhu”，“大關”增譯為“Daguanyi Village”。這樣，詩人的交際意圖就可以很好地傳遞給目的語讀者。

2.句法層面

例4：

原文：阿老，請您來吃飯，請本境諸神來吃飯，請眾神賜福與我們，請護佑船主在海上航行平安，每天打九十九斤的魚，一年四季發財。[2]75-76

譯文：Our lord,as well as all the gods in the whole area,please come and enjoy the feast.All the gods，bless us with good luck：please protect the shipowner to sail safely on lakes;every day we can catch a lot of fish;every year we can make a fortune.[22]129

大理市下關鎮洱濱村的一戶白族人家造了一艘漁船，準備下水捕魚，他們帶著祭品到本主廟祭祀，祈求本主的保佑和豐收，這個例子就是他們的口頭祭文。在第一輪交際中，譯者注意到了“阿老”“諸神”和“眾神”“海上”“九十九斤”這些信息意圖，“阿老”是本主的別稱；“諸神”和“眾神”是當地白族人民信仰的諸多本主；“海上”的海指的是當地的洱海，而不是真正的大海；“九十九斤”在這里是虛指。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選取了“Our lord”來翻譯“阿老”，而不是“Benzhu”。因為在這個語境中使用的是本主的別稱，所以譯者也相應地使用其他詞匯來翻譯，此時的信息意圖到交際意圖的轉換比較恰當，不會產生歧義。接下來的“諸神”和“眾神”被譯者翻譯為了“All the gods”，用“god”的復數形式來指代諸位本主，這樣的翻譯也比較恰當。“海上”被轉換為“on lakes”，使用“lake”的復數可以體現船主在洱海的水域體系中航行，面臨的自然狀況較為復雜，因此前來祈求本主保佑。譯者從“九十九斤”推理出大豐收的隱含意義，“打九十幾斤的魚”被翻譯為“can catch a lot of fish”，后一句的“一年四季”被轉換為“every year”，這樣可以和前一句的“every day”對仗，使得譯文結構上更工整，讀者更容易理解。

例5：

原文：我敬本主一爐香，一爐香是萬年樁。[2]83

譯文a：I offer our god a stick of incense,and it's a ten-thousand-year stake.[23]188

譯文b：I give incense to Benzhu.And people come to give incense generation after generation.[22]129

這是一首口誦的本主經的一句，這首本主經流傳于大理市灣橋鎮一帶，這個例子有兩個版本的譯文。首先來看譯文a，在第一輪交際中，譯者將信息意圖“本主”解讀為“God”，對于“一爐香是萬年樁”這一句，譯者按照字面意義進行了推理。因此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就采用直譯的翻譯方法產出了原文。筆者認為，“it's a ten-thousandyear stake”過于直白，甚至可能讓讀者費解。

再來看譯文b，在第一輪交際中，譯者將其推理為“Benzhu”，因為在這個語境中明確提及了“本主”這個詞，所以筆者認為翻譯為“Benzhu”更為恰當。譯者對“一爐香是萬年樁”進行了語境假設，這里的語境就是白族人民向本主上香的場景，譯者推理出了之所以一爐香可以一直燃燒，是因為有虔誠的白族人民一代又一代地不斷地給本主上香。于是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將其轉換為“And people come to give incense generation after generation”，將作者的信息意圖充分地轉換為了交際意圖，又作為信息意圖傳遞給了目的語讀者。

例6：

原文：人間天上，化現多般，鎮乾坤，正直無私，降邪怪，威靈有赫。三頭六臂掌宗門，無愿不從，有求皆應。大悲大慈，敕封伽藍本主五谷大黑天神。[20]144

譯文：Either in the heaven or in the world,you can turn into different forms.You're upright and selfless，powerful and predominant,and guard heaven and earth against devils.Endowed with three heads and six arms,you take charge of the temple and are willing to fulfill whatever as expected of.Merciful and compassionate,you're appointed Great Black God of Corn-our village god in the temple.[23]175

例7：

原文：哎，吉秋香，走村串寨到這方，唱起調子酬本主，請您來賞光。慶賀老者活百歲，慶賀小輩體健康，讀書少年升大學，巧女會繡花。[2]73-74

譯文：Wow,what an excellent song it is! We passed villages and finally arrived here.We sing the song to express our thanks to Benzhu.Please come to enjoy it.We wish the old people longevity.We wish younger generations the good health.We wish that young students passed the entrance examinations to colleges.We wish that smart girls were expert at embroidery.[22]129

例6是白族人民給大黑天神寫的一篇誥文，每逢祭祀大黑天神時，就要誦讀這篇誥文。例7是白族“繞三靈”時人們以歌舞娛神時的白族調的片段。這兩個例子的句法形式和兩位譯者的翻譯方法都比較相似，因此筆者在此將兩個例子進行對比分析。在第一輪交際中，兩位譯者都注意到了文本的對象和功能，例6是稱頌大黑天神，例7是向本主祈求好運，且兩個例子的句子都沒有出現主語，因為漢語是意合的語言，而英語是形合的語言。在第二輪交際中，兩位譯者都根據語境假設給句子補充了主語，例6使用了“you”，例7使用了“we”。

例7中的“吉秋香”在白語中意為“唱得好”，在這個語境下并不是指某人唱歌唱得好，而是在評價這是一首好歌。譯者在第一輪交際中獲取了這個隱含意義，因此在第二輪交際中將其翻譯為“what an excellent song it is”，這樣作者的交際意圖就可以被很好地傳遞給譯者。

例8：

原文：生財有道手執金鞭常進寶，福利無邊腳踏黑虎廣招財。[2]128

譯文：Being expert in creating wealth,having gold whip in hand,money pouring in from all sides;Profits being infinite,riding the black tiger,making fortune in all aspects.[18]94

這是本主廟中的一副財神聯。譯者在第一輪交際中發現，上下聯都是由多個復雜短語組成，且沒有主語。因此，很難將這些短語組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用并列的動名詞短語來翻譯，既可以保留源語的結構特點，不會產生歧義，還可以讓讀者減少認知努力。

例9：

原文：恭俸腦，尚雙介，希雙咬，烏雙偶薄潰。[2]77

譯文：We worship you,presenting you three-year-old cock,four-year-old goat,and five-year-old cattle.[2]129

這是在大理白族自治州云龍縣的一些鄉村流傳的書面祭文，是用漢字記錄白語發音的本主祭文，現存大理州博物館。在第一輪交際中，譯者就需要從這些漢字轉寫的白語中獲得信息意圖。該句的大意是：敬祀你，三年的雞，四歲的羊，五歲的牛。譯者發現，這句話由一個祈使句開頭，后接三個并列的名詞短語，譯者需要假設祭祀時給本主獻上一件件祭品的語境。因此，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增譯了現在分詞“presenting”，給三個名詞短語增加了動詞，使得這個場景更加生動，目標語讀者更容易身臨其境感受白族文化。

三、結語

通過對以上翻譯實例的分析研究可以發現，關聯理論的強大解釋力，有助于譯者推理源語作者的交際意圖，關聯理論適用于白族本主文化的翻譯。在這個翻譯過程中涉及了源語作者、譯者和目的語讀者的兩輪交際行為。在第一輪交際中，譯者運用自己的語言知識、邏輯知識和百科知識進行語境假設，尋找最佳關聯，推理作者信息意圖中的隱含意義，獲取作者的交際意圖，在這個過程中，譯者解讀源語。在第二輪交際中，譯者將這些隱含意義通過信息意圖傳遞給目的語讀者，目的語讀者再進行推理后就可得到譯者的交際意圖，在這個過程中，譯者產出目的語。具體來說，這是一個由信息意圖到交際意圖，交際意圖到信息意圖的兩輪交際過程，譯者在其中扮演著核心角色，負責了兩次信息意圖和交際意圖之間的轉換，且在這個轉換過程中，一定要注意避免產生歧義，意圖的轉換依賴于具體語境，有時也可以保留源語的本義。綜上所述，關聯理論為少數民族文化翻譯提供了有效的路徑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