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旺
(恩施市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湖北 恩施 445000)
前不久,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到江蘇省張家港市調研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時,有人提出,“既然企業本身犯罪情節輕微,符合相對不起訴的條件,又何必大費周章、耗時耗力搞合規呢?”事實上,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相對不起訴并不是專門針對民營企業犯罪的,檢察機關對民營企業或企業相關人員相對不起訴時,引入企業刑事合規機制,有助于“從源頭上降低涉罪企業的再犯可能性,實現以‘法治促自治’的監督目的”,這就使得“事后追懲某種意義上就成為了事前監督”,是檢察工作主動創新,服務大局的一種嘗試。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企業經營狀況、管理制度、運營機制越來越復雜,犯罪形式更是不斷更新、復雜多變。企業運行的復雜性決定了有限的國家司法資源無法面面俱到,及時予以打擊。這就使得國家與企業合作治理模式成為必然,協商性司法理念應運而生。故我們可以說協商性司法理念是“人類刑事司法活動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后衍生出來的,是具有一般共性的司法規律的產物。”[1]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它的本質就是在協商性司法框架下由檢察機關和涉嫌犯罪的企業達成的一種和解協議,并將合規計劃的建立作為其基本要求”。檢察機關與涉案民營企業或企業家就是否啟動刑事合規、刑事合規計劃的內容、刑事合規后是否寬大處理,以及企業與被害方達成賠償的一種廣泛協商。實際上,是國家公權力主導下的一種企業自治,屬于“規制了的自制”。這種協商性司法理念已引導世界司法實踐,使得合作性司法模式成為一種世界性潮流。同樣,“我國的司法理念也在不斷發展,尤其是2018年刑事訴訟法設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后,協商性司法已經逐漸成為我國刑事司法的重要理念。”由此,我們可以說當下試點、今后推行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制度有協商性司法理念為其提供理論基礎。
2018年11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強調“要不斷為民營經濟營造更好發展環境”。近年來,國家高度重視營造法治化營商環境工作,先后出臺了多個政策文件,著力營造公平、穩定的法治化營商環境,保護民營企業及企業家的合法權益。具體到檢察機關,也出臺了相關司法解釋、法律指導文件,落實中央部署的營造法治化營商環境的工作,踐行法治就是最好的營商環境,其根本目的就是為了保護民營企業及企業家的合法權益。現主張建立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制度,其目的也是為了避免“辦理一起案件,拖垮一個企業”情況的發生,旨在為涉案的民營企業或企業家給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讓其在涉案后,真誠認罪認罰,制定刑事合規計劃,積極建章立制,修復受損的法律關系,獲得相對不起訴處理。故我們可以說,“刑事合規與我國當下的政策導向無疑是契合的”,檢察機關探索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制度,就是營造法治化營商環境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有該政策為其提供指導,避免偏移正確的方向,做到既要有效打擊嚴重的企業犯罪,又要當好“老娘舅”,為企業發展保駕護航,貢獻檢察力量。
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制度,其邏輯結構:企業或企業負責人涉案后,配合司法機關的調查,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并制定合規整改計劃,修復受損的法益,最終同意司法機關的處理結果。可以概括為,涉案企業認罪悔罪,制定、落實合規整改計劃,并認罰,也就是說,民營企業刑事合規是建立在企業或企業負責人認罪認罰的基礎上的,“沒有認罪認罰的支撐,刑事合規的不訴……將只是空洞的、凌亂的想法,無法付諸實施”。從某種意義上說,民營企業刑事“合規從寬=認罪認罰從寬”[2]。同時,“刑事合規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均是傳統刑事司法模式從對抗走向合作轉型發展中的一環”,都是檢察機關主導下與涉案企業、被害人之間的一種廣泛協商,二者在理論基礎上都具有同源性。現如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最高人民檢察院試點到我國《刑事訴訟法》的正式確立,已逐漸發展為一項成熟的法律制度。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制度,可以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針對民營企業作出的一種特殊規定,我國《刑事訴訟法》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定,當然適用于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比如將認罪認罰具結書細化為企業刑事合規計劃書。故未來關于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的問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提供了制度切入口,只要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上深耕細作,就能在現有法律框架下探索出具有中國特色的企業刑事合規制度。
自去年3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在全國六家基層檢察院開展第一期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一年以來,各地積極探索民營企業刑事合規及相關配套制度、工作機制,形成了一些經驗做法。比如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檢察院在全國率先探索民營企業犯罪認罪認罰相對不起訴制度,取得了較好效果;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檢察院設立了“刑事合規專員”、寶安區人民檢察院設立了受犯罪嫌疑單位委托的“獨立監控人”、浙江省岱山縣人民檢察院創設了“合規監督員”,協助檢察官對涉案企業合規整改計劃的制定、監管;深圳市龍華區人民檢察院推行“法益修復考察期制度”,由涉案民營企業或企業家提出刑事合規計劃,設置考察期,后變更羈押等強制措施;浙江省岱山縣人民檢察院將刑事合規端口“前移”,對部分涉企案件,偵查機關邀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及時幫助企業進行刑事合規整改;遼寧省人民檢察院與遼寧省市場監督管理局等十余家行政監管機關聯合制定了《關于建立涉罪企業合規考察制度的意見》,更是從省級層面,制定了詳細、完備的規定,提供了可操性。以上各地有益的實踐探索,已在辦理涉民營企業或企業家案件中富有成效,能為探索企業刑事合規相對不起訴制度提供經驗,使得該項制度能發揮作用,為今后全國性推廣、上升為法律制度提供本地的做法。
1.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的啟動方式。類比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定,建議以檢察機關為主導啟動刑事合規,這對于完善檢察權,充分發揮檢察機關的主導作用具有現實意義。既能避免偵查機關因業務繁忙而流于形式,忽視該項工作的開展,也便于檢察機關綜合考慮相關因素,決定是否起訴。當然,作為涉案企業或企業負責人,仍有申請啟動刑事合規的權利,是否啟動刑事合規、是否適宜啟動刑事合規、是否屬于檢察機關必須適用刑事合規的案件,決定權仍在檢察機關。
2.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的啟動時間。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工作方案》并沒有明確規定啟動的時間,試點地區如遼寧省《關于建立涉罪企業合規考察制度的意見》明確啟動的時間為移送審查起訴之日起30日內,筆者認為這種做法可能導致在偵查環節“拖垮一個企業”的現象已經發生,時間過晚不利于涉案企業合法權益的保護。目前就啟動的時間,一種做法是可以借鑒浙江省岱山縣人民檢察院將刑事合規端口“前移”的做法,偵查機關對涉企案件立案偵查后,告知涉案企業享有合規整改的權利,案件可能適用相對不起訴且企業有合規意愿的,及時邀請檢察機關適時介入。另一種做法是,對于行政主管部門移送的涉嫌犯罪的案件,以現有的“兩法銜接”機制為基礎,將相關材料向檢察機關報備,對于符合前面規定情形的案件,檢察機關應在收到材料后及時主動提前介入偵查,有利于激勵涉案企業配合偵查,盡早整改。
3.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的考察期限。目前,試點地區如遼寧省將刑事合規考察期限規定為三個月以上五個月以下,也有其他試點地區規定更長的考察期限。這就會出現企業合規的長期性與案件辦理期限的有限性之間的矛盾的問題。故筆者主張考察期限應嚴格遵循我國《刑事訴訟法》對司法機關辦案期限的規定,從檢察機關提前介入開始至審查起訴期限,企業能整改完畢的,制定明確的整改期限;若不能在辦案期限內整改完畢的,可以嘗試用企業刑事合規計劃承諾的方式,督促企業制定整改方式、整改內容、整改期限等。
1.民營企業刑事合規計劃的制定。企業刑事合規計劃,應考慮不同企業的承受能力、現實需求,尤其是中小民營企業難以像大型企業那樣,制定完備的合規計劃,故“刑事合規計劃不是一套僵化的模板,而是一套能根據企業規模和經營特點進行個性化落實的治理措施”。對于這類企業,可以考慮將認罪認罰具結書細化為企業刑事合規計劃承諾書,根據企業犯罪的實際情況,在其原有內容的基礎上增加企業刑事合規計劃的內容,保證合規計劃的有效性、可操作性。
2.涉企人員強制措施的變更。事實上,民營企業犯罪多為經濟型犯罪,甚至部分犯罪是由資本原始積累、創業初期企業機制不健全所致,嚴重暴力型犯罪相對較少。在涉案企業人員建立刑事合規計劃或完成合規整改時,應同步進行羈押必要性審查,變更羈押性強制措施,保證涉案企業人員及時回歸企業,建立健全相關機制。
3.法益修復情況的考察。對有被害人的涉案企業,應結合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定,聽取被害人的意見,將是否賠償被害人損失并獲得諒解,或與被害人達成賠償計劃承諾作為合規的重點內容,鼓勵建立受損法益修復機制。
1.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的監管機構。目前,試點地區主要有三種做法: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檢察院試行的檢察機關主導模式、深圳市寶安區人民檢察院試行的獨立監管人模式以及浙江省寧波市人民檢察院試行的行政部門監管模式。事實上,企業所犯的罪行基本都能找到行政主管部門,也就是說行政主管部門對企業負有監管責任。同時,行政主管部門也相對熟悉行政監管領域的法律法規,故由其進行監管更具有合理性。鑒于該項制度正在探索中,作為民營企業合法權益捍衛者的律師、客觀公正的人民監督員應納入參與范圍。無論采取哪種方式,都要避免檢察機關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應將企業刑事合規的決定權與監管權相區別,保證企業刑事合規計劃的權威性、公信力。
2.民營企業刑事合規的監管費用。“對于企業來說,只有在合規的經濟成本小于沒有合規的成本時,企業才會考慮使用合規。”如本文所列舉的樣本,絕大多數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的企業均為中小型企業,顯然無法支付合規監管所需要的費用,即使有能力支付監管費用還不如直接支付拖欠的工資。對于這類企業,在確實無力支付拖欠工資的情況下,可以在檢察機關主導下,與被害勞動者簽訂刑事合規計劃承諾書,也可以算是刑事合規計劃的制定。當合規計劃制定完成后,若采取行政主管部門監管模式,從權力屬性來看,對企業進行合規監管本身就是其職責,故監管所產生的費用不應該由企業來買單。
對于在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期限內,已經完成刑事合規計劃整改的,且建立了與企業所犯罪行相關的制度,檢察機關應當相對不起訴;對于僅制定刑事合規計劃承諾的企業,根據遼寧省《關于建立涉罪企業合規考察制度的意見》“在制度上有效防止犯罪再次發生”的規定,即為驗收的標準,當企業制定類似管理制度時,檢察機關同樣應當相對不起訴。但“作出不起訴決定并非是不起訴權行使的終點”,若制定刑事合規計劃承諾的企業不能及時完成整改或故意不整改的,檢察機關仍可以通過發送檢察建議,建議行政主管部門予以行政處罰、吊銷企業營業執照。同時,加大對類似企業曝光力度,對企業相關人員實行從業禁止,再犯類似犯罪作為從重處罰的依據,來保證企業遵守約定,履行承諾,將合規整改計劃落實到位,積極修復受損的法益,建立健全合規的組織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