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川 王文韋 劉新紅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對于大多數的中國孩子來說,在他18歲之前的人生里,他的家長、老師、學校都在給他傳遞著一個信息:高考是你這18年寒窗苦讀的終極奮斗目標,贏了高考,你就贏了人生。
可是,高考真的是唯一可以幫助孩子逆天改命的機會嗎?
為了考高分,家長學校社會陷入內卷、孩子丟失興趣目標,焦慮抑郁只想躺平,真的值得嗎?
孩子在基礎教育階段最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對此,北京景山學校黨委書記、北京五中前校長張斌平給出了詮釋。他認為,基礎教育最重要的是培養孩子有一個良好的生命狀態,讓孩子成為一個有“精氣神”的人,這比讓孩子成為一個學霸要重要得多。
有“精氣神”的人就是一個生命狀態飽滿的人。未來世界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確定性,應對不確定性最好的武器是好的生命狀態,這樣的孩子可以有挫折、有壞情緒,但是他能很快從壞情緒、從挫折當中走出來,所以他永遠覺得有事想做,有事能做,有事可做。
張斌平說,一個孩子,如果在中學的時候就能找到自己的興趣、方向,而且還付諸了行動,有勇氣把它堅持下去,最后一定能產生成果,這樣的人生當然是成功的、是幸福的,跟地位無關,跟財富無關。
由巨浪視線發起,聯辦傳媒集團旗下《財經》雜志聯合重磅打造的教育系列訪談欄目——《中國名校長》,通過對話頂級學校名校長,講述家長焦慮的、學生好奇的、百萬教育人關心的種種話題,為觀眾提供教養新知、解讀教育方向、揭秘不為人知的名校運轉模式。
謹以此欄目,向那些教育燃燈者致敬。
訪談人:馬國川(《財經》雜志高級研究員、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秘書長)
校長嘉賓:張斌平(北京景山學校黨委書記、北京五中前校長)
馬國川:您這么多年從當老師到當校長,現在孩子們變化其實也蠻大的。
張斌平:對,這20多年來變化確實很大。現在的“00后”的這些孩子們,相比以前的學生接觸的信息量大,知識面寬,也更加樂于分享,樂于助人,但另一方面也比較明顯,總體上現在的孩子精神壓力更大,他的內在情感比原來的孩子更加細膩豐富,因為他接受的資訊面非常廣,但他幼小的心靈所能承接的、所能理解的又有限,所以他就會莫名有自卑感、焦慮感、孤獨感,因為他個人的成長還匹配不了這么大的信息所產生的那些心理感應。
另外,他從小就是在家庭和學校這么簡單的環境中,缺少更多的實踐體驗,所以他得到的都是間接的書本知識,這些間接的知識在他頭腦中形成的印象會讓他感到緊張和焦慮,尤其現在家長對孩子期望值都比較高,往往是1個孩子,6個家長對他抱以教育或者期望,無形中增加了孩子的壓力,因為他還理解不了很多大人對他們所說的教育要求或者期待,這些都會增加他的焦慮感孤獨感,所以我們感覺就是溫柔的男孩越來越多,活潑的女孩越來越多,這也是現在的一種時代的特點。
馬國川:我思考過這個問題,這一代家長他為什么焦慮,是不是也和中國社會高度的現代化有很大關系。比如說現在很多焦慮的家長,很多人是從農村進入到城市里面來,包括我原來也是從農村來,靠自己奮斗,原來的生活突然變化了。這個時候容易把很多夢想轉移到孩子身上,無形中給了他壓力。
張斌平:這是必然的,它是一個社會的階段性產物。社會物質的高度增長跟個體心理發育的極度不匹配之間造成的種種矛盾,所以我們這幾年很多人都在呼吁家長要高質量陪孩子,其實這不是問題的根本。

張斌平:如果家長是一個專職的職業,一定要懂教育,這個是關鍵,很多家長孩子待在一起,各自玩手機。
馬國川:沒有什么意義。
張斌平:對,甚至是負面的意義。
我就舉一個例子,也是一個我們同事,她說孩子從上小學開始一直到上高中,她一定堅持在孩子起床之前先起來給他做早餐,早餐絕不給他馬馬虎虎,讓他上大街上買點吃的,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經驗,因為早餐不僅意味著營養,它是一天的開始,家長的這個行為就給孩子一個很大的心理暗示——我們認真地過每一天。對孩子的態度,讓孩子感覺家長對我很負責,家長很愛我,不僅保證了孩子的營養,更是為孩子樹立了良好的生活和做事態度。
你說這事難嗎?做一次早餐當然不難,但是一直18年天天不管什么事,都盡可能地給他做,不容易。這個孩子也確實發展得很好。這是教育規律,理解每一件小事背后的意義,所以這樣的經驗就需要我們很多年輕的父母學習。
在學生眼里“說教”根本不是關心,但恰好老師和家長都是用“說教”來表達對他的關心。如果家長能轉變這個觀念,當知道自己的說教在孩子眼里不是關心的時候,他就會想別的辦法,就會轉變。
所以這不是陪伴時間長短的問題,是教育規律在起作用,而這種作用不是一堂課或者一個學校所能解決的。
馬國川:是的。
張斌平:現在我們在教育行業工作這么多年,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家庭和家長對孩子成長的重要性,尤其這個信息時代,由于信息不對稱、不及時、不準確或者對己不利的信息,都會導致家長焦慮,而這種焦慮就會投射到孩子身上,產生一系列的問題。所以現在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就是當家長,成功的家長,我說都是上帝的寵兒。
我印象中,特別早的時候,差不多十年前,我當時建議,能不能國家不僅發準生證,要發“準育證”,就是說一對要成家的年輕人,不僅要對他進行體檢,也一定要對他進行養孩子的教育,他必須經過考核合格,拿到“準育證”生孩子。
馬國川:持證上崗。
張斌平:我覺得這個建議還是不過時的。因為我們家庭教育已經立法了,過去我們認為很私人的一個領域,現在已經變成公共領域了。我們現在很多的年輕家長,既沒有來得及學會當兒女,也沒有來得及學會當父母,所以在教育孩子上就只能是矛盾越來越嚴重,不僅跟孩子的關系緊張,也會導致整個家庭的關系緊張。
現在學校承擔了一部分引導教育家長的責任,但這個力度遠遠不夠,社會課堂的力度也遠遠不夠,它必須像考律師證和醫師證一樣,要進行系統的準入和培養考核。
馬國川:前兩天我還見了一個律師,他說他得出一個結論,凡是犯罪的,幾乎所有都有家庭的原因,包括企業家。
張斌平:對,家長首先改變了,孩子才能改變。
馬國川:咱們說完家長,實際上這個學生,剛才您說的這個問題,我覺得也是很大的挑戰,現在孩子心理方面有各種各樣的焦慮、抑郁,甚至暴力傾向,也有自殺的。看了以后還是很觸目驚心的。
張斌平:這些年看了不少類似這方面的悲劇。家長要意識到,孩子是普遍的精神壓力大,不管他表現沒表現出來。很多孩子他就配不上這個年齡,他表現出來的言行狀態不屬于他這個年齡段的狀態。
馬國川:反而有點頹廢。
張斌平:在這個信息時代,孩子所有觀念的形成,不是來自于他親身參與的社會活動產生的,都是來自于間接的這些信息,所以導致他身體的健康機能也沒有得到充分地開發。
所以現在總體來說青少年的身體素質是在下降,尤其是男生,這也是男生在學習方面退化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因為他的身體機能沒有被充分地釋放和開發,導致他的心理機能和精神機能,也會受到影響。
他的思維活動越來越內在,這樣他對于現實、對外在東西關注的興趣也在下降。
或者叫佛系也好,他確確實實跟我們理解的朝氣蓬勃、積極向上是完全不同的。




馬國川:為什么家長焦慮的問題,在這十幾年二十年突然變成一個普遍性的社會現象?我覺得這也很奇怪,當然有家長的原因,但是不是也有社會的原因?
張斌平:首先我覺得是社會變化帶來的,我們20年社會財富的迅速積累、增加,讓人的欲望、觀念,得到了充分激發,人的需求變得無限拓展,但是人的實際能力并沒有明顯地提升和增長,所以這個之間的矛盾會加大。剛才我說,我們一些年輕的父母,既沒有來得及學會當兒女,也沒有來得及學會當父母,原因就是在他小的時候,他的父母處在極度辛勞的狀態,工作的狀態,他也沒有受到太多從做人到道德規范的教育,糊里糊涂地就當爹媽了,更不會去培養一個擁有生活規范、人文情懷的孩子。所以就變成了矛盾的疊加和積累。不是貧困的代際傳遞,是心理矛盾的代際傳遞,而且會以幾何量級增加。
再加上現在這個信息壁壘,每個人所掌握的信息差異越來越大,本來人跟人的溝通難度就加大了,不像以前大家讀同樣的書,聽同樣的文學作品,接受同樣的道德觀念,現在已經不存在這個了。00后的孩子們看的東西,可能他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精神世界已經形成堡壘了,大人還完全都不了解,而他對于大人的東西根本就不屑于了解。所以就會導致代際之間的精神心理矛盾比上一代更大。
張斌平:我始終覺得教育都存在這種悖論和魔咒,就是上一代人對下一代人不可能無動于衷,他只能按照自己既有的認知,除非他們永不相見,只要他們在一起生活,他必然要去有所干預。
尤其當他認為孩子需要達到他那樣的一種生活標準、方向或者目標的時候,天底下有完全放任不管的家長嗎?很少,正常情況下都不會放任,這是第一個問題。
但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第二個問題,簡單的放任也是不利的。如果說有一個家長真能做到不管孩子,讓他自由發展,他也未見得能成才。教育規律的奇妙就在這兒,這個自由不等于完全的放任。應該說古往今來很多道理都證明了。
我說優秀成功的家長,他主要是在于能夠找到教育契機,在孩子爬坡的時候推他一下,在孩子往下掉的時候扛他一下,在孩子不走的時候等他一下,這種機會能不能把握住,如果把握住了,可能確實不需要管太多;如果沒把握住,管得再多,也沒有意義。
所以,最關鍵的就是懂得教育,這跟你的財富、身份、地位沒關系,
也可能一個很貧窮的家長,他天生就有這種教育直覺,他可能是一個優秀的家長,成功的家長。不管你有多少財富,有多高地位,你不懂這個,沒有這個契機或者白白喪失了契機,一樣,孩子的成長會受挫折。
張斌平:“精氣神”的說法,過去主要是中醫在用,我們把它拿到教育上來用,北京五中的老校長吳昌順一直提倡教師在課堂上要有精氣神,在此基礎上,我們強調弘揚精氣神文化,要培養每一個師生的精氣神。我理解“精氣神合一”,它是對一個完整生命狀態的描述,這是中華文化對個體生命狀態獨特表達,我們通常說有“精氣神”的人就是一個生命狀態飽滿的人,其實核心的本質,就是讓這個孩子永遠有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有興趣、有目標、有規劃、有毅力、有特色,有這五條,這孩子就是一個有“精氣神”的孩子。最難得的就是這孩子在中學的時候找到自己的興趣、方向,而且還付諸了行動,有勇氣把它堅持下去,這樣最后一定能產生成果,這樣的人生當然是成功的,當然是幸福的,這個跟地位無關,跟財富無關。基礎教育如果不能給孩子一個良好的生命狀態,我認為不是最好的基礎教育,不管是家庭還是老師,誰都希望這個孩子有一個“精氣神”。
未來世界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確定性,那應對不確定性最好的武器就是永遠好的生命狀態,這樣的孩子可以有挫折、有壞情緒,但是他能很快地從壞情緒和挫折中走出來,所以他永遠覺得有事想做,有事能做,有事可做。你說這樣的人他能不幸福嗎?我們所有抑郁的人都是覺得生無可戀,覺得無事可做,無人可愛,無人可想,就義無反顧地離開這個世界。所以“精氣神”就是對這個的對抗。在衣食不缺情況下成長起來的孩子,最需要的是一個良好的生命狀態,而這種良好的生命狀態,應該是成人社會通過教育賦予他的。
馬國川:實際上現在的問題,就是剛才和您說的,反差特別大,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在中學階段竭澤而漁,所謂的“精氣神”都耗盡了,他到了高中、到了大學階段,變成“空心人”了,突然沒有了人生方向。中學生就是要考北清,上了之后突然發現目標沒有了,這個問題也是釀成悲劇的原因。
張斌平:孩子的成長是一個長周期的過程。
馬國川:但是我們現在的教育,最大問題就是短周期的行為,包括家長對孩子的認識也不是很長期地看。
張斌平:我一直有個看法,中國文化的優勢就是現實,注重現實,但是反過來說過度注重現實,就會陷入到短視和功利化的局面,這就導致各個行業都會因為過度短視和功利化而產生弊端,而有些行業恰恰是不允許或者不能有短視和功利的行業,教育就是這么一個,必須注重長遠的。什么時候中國的文化能夠走出這個現實主義、功利主義的局限,我們的教育文化才能有真正的改造。
馬國川:我覺得這點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