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有一天深夜,店內準備打烊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神情沮喪,看起來疲憊不堪。當我把咖啡端上桌后,他突然問:“能聊聊嗎?”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大學畢業后的那個夏天,我和一群朋友在郊區玩漂流,手機不小心掉進水里,去維修店送修的時候,我認識了老徐。那個時候他還是小徐,一個開店僅三個月、滿懷熱情的新手老板。我倆年齡相仿,我從遙遠的西南、他從遙遠的西北跑到北京來,又都剛剛開啟人生新階段。最巧的是我們8歲那年的暑假,都由各自的媽媽帶著來北京旅游過,我開玩笑說:“可能我們8歲時就已經見過面了?!?/p>
從此以后,我們沒事就一起吃飯、聊天、唱歌。有部美劇叫《六人行》,講述一群好朋友之間發生的故事,他們感情好得不得了,人生互相交織在一起。其實,誰年輕的時候不是把朋友當成親人呢?特別是我們這些漂泊在外的人,工作有時不順心,感情難免受挫折,給父母打電話肯定報喜不報憂,只有對著朋友的時候才能放聲大哭。
不知不覺20年過去了,老徐長了不少白發,我的頭發掉了三分之一,我們都不再是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了。在這20年間,我見證了他結婚生子,見證了他從租房到買房,把小房子換成學區房;他見證了我和兩任女朋友分手,見證了我的每一次跳槽,以及我從菜鳥變成全公司最資深的程序員。我們見證了彼此的青春。我的朋友不多,交往20年以上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因此,老徐在我心中是一個特別而重要的存在。
前天晚上,我本來約了老徐一起吃烤串,沒想到臨時接到一個加班任務,于是給他發微信說烤串之約要往后推一天。昨天下班前和他確認時間地點時,他沒有回復;我沒當回事,想著他可能在忙。直到今天中午再給他打電話,卻是他老婆接的,說他昨天下午去世了。
我錯過了和老徐的最后一次見面,僅僅因為一次可有可無的加班。我以為我們有一千種告別的方式,事實上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我放下電話,感覺整個人都被抽干了,一行代碼也寫不下去,只好申請提前下班,一個人沿著三環路走啊走。
北三環大鐘寺附近有家陶藝店,老板娘特別漂亮,說話柔聲細氣。我和老徐去過好幾次,他不抽煙,卻買了個煙灰缸;我什么動物都不愛養,卻買過魚缸。我倆其實不懂陶藝,就為了和老板娘聊兩句。東三環邊上有家酒吧開了很多年,我倆在那里看過世界杯,為共同喜歡的阿根廷隊喊過加油。那時候他的生意有了起色,就招聘了個員工看店,他得空溜出來找樂子。位于西三環的北京外國語大學可漂亮了,我前女友在那里讀研究生的時候,我、前女友、老徐和他老婆,4個人曾一起打羽毛球……他留給我很多美好的回憶,但失去他以后,這些回憶帶來的感覺卻說不出來是溫暖還是傷感。我走啊走,也曾試圖停下來,但只要一停下來,我的心就焦躁得不行。我很累,卻只能一直走、一直走……
我16歲失去了父親,30歲那年母親也走了,我沒有妻兒,連女朋友都沒有。老徐為他調皮搗蛋的兒子頭疼不已時,總羨慕我自由自在、無牽無掛,其實我常常覺得自己命如漂萍。我和世界的關聯并不多,老徐的離去讓這不多的關聯又斷了一根。
我42歲了,每月工資一萬多元,有一些存款,但遠不夠買房,所以還在租房住。沒房子就感覺和這座城市沒有焊接在一起,一直飄著。七八年前和前女友分手后,我再沒能開始一段新的關系,我也很少應酬,沒事的時候總是待在家里。
我在一個視頻App上開了編程課,一年半以來總共攢了8000多粉絲。講課之余,我每周定期開直播,和網友聊聊我的單身生活,比如我不會打領帶,便買了一根拉鏈式的懶人領帶,后來拉鏈壞了,我再也沒有打過領帶,好在格子襯衫才是程序員的“工作服”,穿西裝配領帶的機會很少;我也會講對父母的想念,可是他們給我留下的回憶實在太少;還說希望能遇見可以攜手共進的伴侶……在現實生活中我很難敞開心扉去講內心感受,但在網上就放松多了。
老徐以前總說我是山頂洞人,躲在洞穴里,隔著屏幕和世界發生聯系。他說知識可以獨自學習,但技能只有在實踐中才能提高,就像英語單詞可以自己找個角落背誦,但想要口語流利就得找人說話練習。同樣,不去交朋友,社交能力就會退化;越久不談戀愛,就更加不明白對方的真實想法。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我一到行動上就緩下來了,前怕狼后怕虎的:一大把年紀了去猛追女生,會不會被人笑話?。?/p>
我今天除了想念老徐,也想起了我的父母。那些和父母的爭吵現在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可年幼無知的時候,怎么總和他們吵架呢?我這種福氣少的人本應該更懂得惜福才對啊。父母在時,盡可能地多關心他們;朋友活著的時候,有機會就多聚聚。城市很大,見一次面不容易。以前總覺得在微信上聊天、看看彼此的“朋友圈”就算見過面了,不是的,誰都不知道意外什么時候降臨,誰都無法想象失去的痛苦有多強烈。我在想,老徐和我,誰對誰的友誼更多一些?應該是我吧,因為他已經走了,他對我的關心和理解也隨著生命的終止而消逝,而我將帶著對他的懷念走完一生,我的友誼長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