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深入北方的小路》是作家弗拉納根的巔峰之作,在這部以日本“死亡鐵路”集中營戰俘為題材的小說中,弗拉納根展示了日本文化矛盾的兩面——對美和崇高的極度追求和對普通生命的極度殘暴,其深層次的原因是二戰中日本文化與侵略的共謀。
【關鍵詞】弗拉納根;《深入北方的小路》;二戰創傷敘事;日本文化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5-0023-02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理查德·弗拉納根小說中的二戰創傷研究”(項目編號:2017SJB1790)的階段性成果。
澳大利亞作家理查德·弗拉納根(Richard Flanagan)以描寫澳大利亞二戰戰俘創傷的《深入北方的小路》問鼎2014年布克獎。作家以父親阿奇·弗拉納根的集中營經歷為藍本,描摹了這樣一個故事:軍醫多里戈·埃文斯在二戰中跟其他數千名澳大利亞士兵一起淪為日軍的戰俘,被日軍押往熱帶雨林修建泰緬鐵路。他們在幸田、中村等日本軍官的鞭打下像奴隸般地勞動,生命在饑餓、毆打、勞作下迅速地凋謝。同時,日本軍官在死亡鐵路上吟詩作賦,加害者對美和崇高的極度追求和對普通生命的極度殘暴形成了慘烈的對比。
一、侵略者畸形的審美和崇高觀
《深入北方的小路》小說中的日本軍官們充滿了對本民族文化的癡迷,談話中松尾芭蕉、小林一茶、謝蕪村等俳句大師的名句手到擒來。幸田認為《奧之細道》總結了大和魂的精髓,極度隱忍又極具進攻性,打動幸田的不是具體某首詩,而是詩歌中所展現的自己和大和魂崇高的一面——大和魂很快會經由他們修建的鐵路延伸到緬甸,從緬甸向印度進發,并從印度征服世界。中村因此這樣認知“死亡鐵路”:“鐵路就是大和魂……是深入北方的小路,幫助把芭蕉詩歌的美麗和智慧帶到更大的世界中去。”(Flanagan, 2014: 95)
在戰后的歲月中,幸田對日文俳句中的禪宗和武士道理解愈加精到。20世紀50年代,他在禪宗雜志上發表文章,論證在禪宗的啟發下,日本人認識到在終極意義上生死之間沒有界限,禪宗、俳句、武士道的結合使日本在物質條件不足的情況下,也有如此令人可畏的軍事力量。幸田成了年輕的日本右翼民族主義者心目中的圣人,連他的去世都充滿了禪宗永生的意味。
他死了很多年了……逐漸分解的尸體流出的體液在床單上留下一塊厚重黏滯的暗色污跡,像圣徒頭上的圓形光暈……這個目前已死的活菩薩,在他身旁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本版本很舊的芭蕉的經典游記—— 《奧之細道》。有一頁用一片干草葉標記著,橋本翻到那一頁。“歲月為百代之過客,逝去之年亦為旅人也。”(Flanagan,2014:272)
這一切折射了侵略者畸形的審美和崇高觀。
二、俳句詩歌美化下的暴力
在《奧之細道》崇高文化的加持下,惡臭的尸液成了“圣徒頭上的圓形光暈”,其中的邏輯令人不寒而栗。數十年后,中村在死之前有過疑惑,他愛詩勝過一切,為了心目中這份美和崇高,他會殺人。但是現在他突然想到如果這份崇高,是給最可怕的邪惡配備的面具,那怎么辦?
死亡鐵路上,文化沒能阻止大屠殺,反而成為其推手。“媽媽,他們寫詩。”《深入北方的小路》的扉頁上寫著策蘭(Paul Celan)名言。策蘭是用德語寫作的大屠殺幸存者,他如孩童般惶恐地注視著集中營的德國軍官。如何理解他們在一天中的某個時刻是溫文爾雅的詩歌愛好者,然而在下一個時刻卻是大開殺戒的魔鬼?這樣的情形給猶太人造成了認知上的斷裂和震顫。如果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加害者是兇神惡煞的野蠻人,雖然猶太人會失去生命,但是最起碼他們對自我的認知還是完整的。但是如果奪去他們生命的加害者代表崇高文化,這對自我的認知是顛覆性的,他們便會覺得確實自我是卑賤的。大屠殺的發生首先便是在文化體系中抬高自身的文化,否定受害者的文化,從而將殺戮合理化。
如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在《菊花與刀》中的比喻,菊花與刀的日本文化通向了死亡鐵路,以松尾芭蕉的詩歌為代表的最高尚的日本文化竟然與死亡鐵路上最血腥、最殘暴的殺戮相連,淪為日本侵略者作惡的理據。一首“海行水漬尸,山行草生尸……天皇身邊死,無悔無返顧”(Flanagan, 2014:270)的古詩在戰時十分流行,士兵們吟誦著走上了對他國的侵略之路。日本的文化與武士道的擴張,文明與野蠻,以一種詭異的方式相互纏繞,開出了如罌粟般美麗致死的惡之花。文化使暴力正當化,在崇高的口號下,尸體堆積如山,死亡鐵路成為披著日本崇高文化外衣的屠宰場。
三、對日本文化的客觀認知
猶太人語文學者克萊普勒(Victor Klemperer)在納粹德國時期著就了《第三帝國的語言:一個語文學者的筆記》,他認為言語有如微小劑量的砷,會產生慢性中毒的作用。大屠殺最先開始的地方不是集中營,而是像希特勒的《我的奮斗》這樣極具迷惑性的話語潛入大眾的思維。因此,不難理解大屠殺之后,阿多諾提出一句在西方流傳甚廣的名言:“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Adorno, 1983: 34)既然文化在死亡集中營面前是沉默的,在超然物外的高度將受害者的苦難審美化,文化又有何用?更有甚者,文化如同幸田殺人時的日文俳句,充當施害者的爪牙。死亡鐵路上的日軍軍官在極端民族主義的影響下侵略殺戮,將虐囚看作是天皇意志的體現,從中產生崇高感和正義感,使作惡正當化,因此侵略總是文化先行。
弗拉納根致力描繪這極端溫柔又極端兇殘的惡之花,意義何在? 作家曾經在采訪中表示:如果芭蕉的《奧之細道》被公認為日本文化的最高點,那么其父親的經歷則代表日本文化的最低點。弗拉納根在小說中大量使用日文俳句,這一點令一部分評論家不解,但里夫(Victoria Genevieve Reeve)則認為這展示弗拉納根寫作的復義性。也就是說,小說描寫日本侵略亞洲的軍國主義使高雅的文化淪為其屠殺的工具,正是為了展現文明與野蠻僅有一線之隔,如同小說第五部分的標題:我們行走在地獄的屋頂,凝視繁花。(Flanagan, 2014:281)
但弗拉納根并不是帶著復仇的情緒來寫作,著眼點也不僅是兩國的沖突。他站在形而上的高度認識到文化只是被權力利用的手段和工具。小說也不是對日本帝國主義就事論事的批評,而是對整個人類文明的反思。當多里戈抗議時,中村反駁道:“你們的英帝國,你認為它就不需要奴役嗎?它建立在一根根非自由的枕木上,一座座橋上。”(Flanagan, 2014:57)事實上,日軍建造的死亡鐵路就在英國之前放棄的皇家鐵路的基礎之上。“在前一個世紀的殖民擴張中,橫跨緬甸和印度的帝國之路已經被大英帝國所鋪設,而大英帝國用自己的民族文學為之辯解。”(Zavaglia,2018:202)
在殖民過程中,芭蕉和莎士比亞都曾為國家權力所用,如果否定其歷史上的侵略就否定其傳統文化,未免因噎廢食。民族文化本身并無高低,盡管日本文化在死亡鐵路上充當了“平庸惡”和“極端惡”的基礎,在施害者的暴行下,開出了“惡之花”,但誰都不能否認剝除軍國主義雜質的日本文化依然是世界文明的寶藏。弗拉納根大量引用日文俳句,暴露了文化跟侵略的共謀,真實地展現了隨著現代性的進程,披著善、美、文明外衣的惡,更具欺騙性和毀滅性。
四、結語
20世紀是創傷的世紀,在亞洲,日本軍國主義以亞洲最優秀的人種自居發動了侵略,給人類帶來了深重的苦難。在死亡鐵路集中營極權主義的暴力下,戰俘們像蒼蠅一樣死去,連死亡都失去了最后的尊嚴。如此痛苦的創傷超過人類思維的想象,成為“倫理的剩余”。面對父輩如此沉重的記憶,弗拉納根花十二年的時間來字斟句酌,因為這是他命中要寫的書。
二戰的創傷是黑暗的,但只有體驗過黑暗才知道光明的意義,歷史的黑暗如果被隨意地遮蔽,匆匆建立樂觀主義敘述,最終的結果是災難很可能會重演。弗拉納根描寫了日軍戰犯高貴文化面具下的罪惡,探討了歷史責任問題,展示了文化與侵略的共謀。當今英語文壇,對猶太人遭受的大屠殺有了較充分的研究,對日本軍國主義在亞洲的暴行未得到充分的敘述。作為澳大利亞作家,弗拉納根在文本中主要聚焦澳戰俘的苦難,未能對死亡鐵路上的亞洲勞工有更正面或全面的描寫,這是他立場的局限,但弗拉納根二戰創傷敘事依然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參考文獻:
[1]Adorno, Theodor W. Prisms [M]. Trans. Samuel& Shierry Weber. Cambridge: MIT Press,1983: 34.
[2]Flanagan, Richard. 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 [M].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4.
[3]Zavaglia, Liliana.“Out of the tear-drenched land”: Transnational Sites of Memory in 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 [M]//Richard Flanagan: Critical Essays. Ed. Robert Dixon. Sydney: Sydney University Press, 2018:193-220.
作者簡介:
施云波,女,漢族, 江蘇常州人,常州工學院副教授,蘇州大學博士生,研究方向:當代澳大利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