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心理學視角下張棗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之研究

【摘要】 張棗的大半生都與疾病為伴，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各個階段都能看到疾病的身影。疾病對于張棗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影響可謂潛移默化、歷久彌堅。在對疾病本身及其成因、影響進行心理分析時不難發(fā)現(xiàn)，疾病對張棗孤獨主題的深化、逃避心態(tài)的表現(xiàn)、不安全感的產(chǎn)生以及死亡認知的轉(zhuǎn)變都起到了重要作用。重視張棗的疾病分析以及疾病心理分析，可以為解讀張棗作品及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帶來新的角度和思考。

【關鍵詞】 張棗;疾病;心理分析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4-0046-03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人們往往視疾病為洪水猛獸，談之色變。但隨著醫(yī)療技術的發(fā)展和心理學的不斷進步，人們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僅對疾病進行物理層面的治療而更多地從患者內(nèi)心出發(fā)，找出他們在意識層面的癥結(jié)。德特雷福仁在《疾病的希望》（又名《疾病心理學》）中認為，所有疾病的根源都是心理問題，是人的心靈首先處于失衡的狀態(tài)，才引發(fā)了生理上的疾病。疾病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從而發(fā)現(xiàn)更真實的自我。在對張棗的分析上，疾病是一個非常有效的切入點。通過對張棗一生中所患疾病，如失眠、成癮（吸煙、喝酒、暴食）、胃潰瘍和癌癥加以疾病心理學的分析，可以幫助研究者進一步了解張棗的精神狀態(tài)、處事心態(tài)以及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心境，有助于為讀者還原一個更加真實的張棗。

一、疾病背后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一）疾病背后的孤獨意識

失眠伴隨著張棗人生的大部分時光，在其各個階段的詩歌中都有反映。失眠分為暫時性失眠、短期失眠和長期失眠。張棗早期的失眠，是一種暫時性失眠。這種因情緒興奮，思維高度運轉(zhuǎn)帶來的失眠，并沒有過多影響到他的生活，反而讓夜的孤寂滲入他的詩中，給他增添了許多詩人的憂郁。張棗早期的孤寂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又孤單又晴朗”的。無論是“無休止如星星的碎語/半夜里雨花和煙頭落地/的碎語”[1]7，還是“一個男人般的影子/走進我諦聽的影子/他遞給我一支香煙/他說，他愿意在這個夜晚和我講和/跟我心中另一個透明的臉蛋講和。”[1]39，這時他的寂寞更像是一種清愁，和緩而平靜。沒有撕心裂肺和肝腸寸斷，只有對情緒的探知和對人生的思考。

而到了中年這一切卻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彭英龍在論述張棗的孤獨主題時曾說：“這一擴大在他接下來的尤其是去德以后的詩歌中持續(xù)加強。”[2]當他滿懷希望地來到德國，打算開啟人生新的階段，對詩歌做出新的嘗試時，卻驚覺現(xiàn)實的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樣美好。在德國他鮮有朋友，鮮有理解和推崇他詩歌的人，到后來他甚至丟了工作，感情也出現(xiàn)了危機。命運的無常、異國他鄉(xiāng)的漂泊、遠離知音的孤寂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深深折磨著他。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巨大壓力讓他漸漸陷入了長期失眠的痛苦中。在其隨筆《枯坐》中他寫道：“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是的，在這個時代連失眠都是枯燥的，因為沒有令人心跳的愿景。為了防堵失眠，你就只好‘補飲’。”[3]206張棗越是無法入眠，便越是借酒消愁，而這也加重了他的悲涼情緒，深化了他詩歌中“孤寂”主題的表現(xiàn)。是故張棗德國時期的失眠，常常伴隨著濃烈的背景渲染和啼血的悲鳴。例如在詩歌《眼鏡店》中，“風暴席卷全球”“失去通道的歷史”“但丁的尾巴”“變種的向日葵”“膻腥天使”[1]166這些黑暗如末世般的意象與失眠組合在一起，使得整首詩都充滿著壓抑詭譎的風格，可見此時張棗的心情早已陰云密布。他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與失眠和孤寂保持著一個恰當?shù)膶徝谰嚯x，長期的失眠時刻困擾著他，放大他的孤獨，提醒他的憂愁，給他帶來切膚之痛。可見失眠作為一個線索很好地展現(xiàn)了出國后張棗內(nèi)心孤獨狀態(tài)由淺入深的變化，有助于研究者更好地把握其作品中孤獨的兩個層次。

（二）疾病背后的逃避心態(tài)

疾病心理學認為“成癮的人會渴望得到某種東西，卻過早停止尋求，而卡在某種代替物的層面中” [4]203。而這往往是不愿直面問題的逃避心理在作祟。鐘鳴曾評價張棗說他怕辛苦，擅長做一個即興詩人。張棗赴德留學期間亦曾因無法平衡學業(yè)與工作而請鐘鳴代寫博士論文的其中一章。可見在張棗無法解決棘手的問題時，往往會尋求一種替代來逃避這種沖突。而這也體現(xiàn)在張棗詩歌“消極主體的升華”中，他正是通過不快樂而寫快樂的“輕甜風格”來實現(xiàn)逃避的。更值得注意的是，張棗的輕甜并沒有讓他實現(xiàn)真正的灑脫和通透。正如柏樺回憶：“雖然他表面有一種夸張的笑容可掬，其實是為了更深地掩藏其寂寞。”[5]4輕甜更像是張棗逃避沖突的工具。他是在“用‘甜’所包含的柔潤、輕盈、透明、清涼、寧靜調(diào)和現(xiàn)實困境中因流亡、失語、暴力所引發(fā)的消極感、宿命感”[6]。

縱觀張棗“輕甜”風格的詩，如“感傷的貓追逐/蝴蝶，陽光鶴立臺階/焦灼的荷花在嚙吃”[1]133 “一封信打開/我咀嚼著某些黑暗/另一封信打開/皓月當空”[1]186等，不難發(fā)現(xiàn)這類詩歌都是緊張焦慮的情緒與輕甜靈動的意象相伴出現(xiàn)，讓讀者能夠明顯感覺到一個主動轉(zhuǎn)化情緒的過程。他通過將消極的情緒與靈動、輕盈、美麗的意象相結(jié)合，來達到中和哀愁迷茫，體現(xiàn)積極贊美情緒的追求。但即使如此，讀者依然能從字里行間發(fā)覺他的憂傷。因為他輕甜的產(chǎn)生方式是將痛苦刻意加工為甜，而非直接從生活中感受甜。“輕甜”只是他渴望的理想生活的折中替代物，他止步于此，不僅沒有得到精神上的救贖，反而只能躲到輕甜背后獨自去消化他的愁緒，從而失去了真正與生活和解的機會。也就是說，張棗只完成了藝術精神上的升華，而沒有達到自我心靈層面的升華，這是張棗輕甜風格的遺憾。

二、疾病背后的不安全感

正如前文所說，張棗的生活習慣和處事風格一直給人一種即興的、灑脫的、縱情的感覺。事實上，他之所以會做出一系列不甚理智的行為是因為其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童年創(chuàng)傷所帶來的不安全感。張棗的童年是在“文革”中度過的，“外公、爺爺、父親都是右派，大人們都被下放在外，造成各種童年陰影和壓迫”[5]49，以至于在他的詩歌中，童年總帶有災難和冷酷的色彩。

如《入夜》的第一段：“花朵抬頭注目空難/我深入大雪的俱樂部/靠著冷眼之墻打個倒立/童年的玩意兒嘩然瀉地”[1]194。此外，他還曾經(jīng)寫過一首名為《無題》的舊體詩，明確表達了童年所帶給他的傷痛記憶：“怨夢恐前徑，殘月寒童心。莫道母乳淡，只恨淫者兇。幽月出天際，賜光本無心。何日勁草起，騰浪聽不驚。”[1]315而這種不安全感也深深影響了張棗之后的生活，以至于多年后柏樺回憶起和張棗的初見，都會說他“夢幻般漆黑的大眼睛閃爍著驚恐、警覺和極其投入的敏感。”[5]53他的不安令他總是在尋求一種來自親情、友情甚至同胞情的依賴。雖然張棗表面上是一個自稱就其寫詩向度而言，五十年內(nèi)無人可以趕超的得意狂者。但是疾病心理學認為：“胃潰瘍患者不但需要察覺，也需要承認自己對嬰兒式依賴與母性安全感的渴望，以及對被愛、被照顧的渴望，即使這些欲望被隱藏在獨立、能力和自大的表象之后也是如此。”[4]117

以張棗詩歌中常出現(xiàn)的意象“乳房”為例，“乳房”對于張棗就如同黑暗陌生環(huán)境中的光明，是對母性溫暖的渴望，是可以讓人放下一切戒備的安全感。“我的頭/偎著光明像偎著你的乳房/陌生的燈泡像兒子，吊在我們/中間——我們中間的山水”[1]57。而在他輕甜風格的詩中，“乳房”又是打破孤寂的脈脈溫情，是重構(gòu)關系的情感聯(lián)結(jié)。“黎明充滿啼鳥落花/小小人兒重新長大/你在這兒，我在那邊/我的竹馬‘嘚嘚’騎到/你的床沿：乳房病了/青青發(fā)辮，小小裸體/上帝禁止我們孤寂/你生下我，我來生你”[1]138。張棗營構(gòu)出的這些毫無危機感和攻擊性的畫面，如民謠又如童話，讓人能夠卸下鎧甲與防備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安寧。這一類詩歌就像是張棗精神的桃花源，展現(xiàn)著張棗對于安全感的珍視與渴望。

而張棗不安全感的另一大來源，便是遠離故土出國深造的體驗。張棗一生都在努力嘗試溝通更多的文化，實現(xiàn)更自由、創(chuàng)新且多樣化的詩歌表達。成長在天才光環(huán)下的張棗對自己的詩歌和才華向來非常自信，可到了德國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詩歌在脫離了原始的土壤和受眾后，一時間竟無法在新的環(huán)境中收獲人們的肯定與鼓勵。一切都沒有向他預想的方向發(fā)展，詩歌認同感上的失落、感情的危機、工作的焦慮讓張棗在精神與物質(zhì)上都產(chǎn)生了極大的不安全感。而酗酒正是他不安全感的另一種表現(xiàn)。“空酒瓶” “紅酒”這類意象在張棗作品中，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疾病心理學認為“大部分酗酒者也會尋找親近的同伴，酒精借著解開限制和約束、模糊社會地位的差別、加速結(jié)交朋友的過程，而制造人與人親近的假象，可是并沒有真正的深度或親密。”[4]205此處并非質(zhì)疑張棗與友人的真摯友情，而是想證明張棗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疏離與患得患失。張棗旅居德國，遠離知己，本就有一種被拋棄感。而張棗的友人蘇桑娜回憶：“我們組織了中國日，中國和德國的藝術家對四川五君子和荷爾德林的詩歌以他們的表現(xiàn)形式加以翻譯……準備工作差不多做了兩年……然而結(jié)局卻令人沮喪不已：翟永明、鐘鳴和柏樺都不能出來，你悲哀不已。”[3]289滿心期待的重聚以這樣的悲劇收場，這更加深了張棗對人世無常的感受，他太過珍視友誼所以顯得尤為患得患失。正如陳東東所說：“幾天后，張棗回長沙過春節(jié)，然后去四川，去北京，去會舊友新朋，去各種場合場所，去這樣那樣的飯局和酒局。”[5]46他正是在用這樣一種異化的方式來確認和銘記友誼。所以在分析張棗的相關作品時，著眼點不應該只停留在其即興灑脫的性格上，而應該深入其心靈的失衡與不安全感來加以說明。同樣，張棗的詩歌中也有很多地方都表達了他的不安：“你吐納汪洋深處千萬種遨游，卻無水可攀援。”[1]200這是一種隨時可能失去依靠的不安全感，“我永遠接不到你，鮮花已經(jīng)枯焦，因為我們迎接的永遠是虛幻——上午背影在前，下午它又倒掛。”[1]174這又是一種抓不住，無法把握和舉棋不定的不安全感。而“電話鈴響了三下又杳然中斷，會是誰呢……對我說Hallo？我的驚恐是否會一窩蜂地鉆進聽筒？你沒有來電話，而我，兩小時后又要分身異地……而咖啡，仿佛知道你不會來而使過客顫抖。”[1]282-284則更是把一個孤獨等待、小心期望、脆弱驚懼的孤獨者形象寫了出來。可見匆匆地相聚與離別以及身處異地的漂泊都是張棗不安全感的來源。

三、疾病背后的死亡認知

學界對于張棗死亡態(tài)度的認識一般是兩層，即從恐懼到平靜。如王茜認為：“張棗對‘死亡’實際上經(jīng)歷了從無助的恐懼，到平和的接受，到敬畏，到作為一種精神解脫出路的認識過程。”[7]

此外，周升波也表示：“如果說前面這幾首詩表達張棗對死亡理解的一種恐懼與不安的話，那后面幾首詩就表現(xiàn)了張棗對死亡的淡然。”[8]但如果對張棗整個患癌期間的創(chuàng)作進行認真梳理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張棗對于死亡的認識應該是四層而非兩層。

在沒有確診癌癥之前，張棗對死亡只是持旁觀態(tài)度。死亡對于張棗來說只是一個用來思考和探討人生話題的工具。但是站在局外旁觀死亡與正處于死亡的威脅中是不同的。一直以來，張棗和他的朋友都對張棗的身體很有信心，傅維甚至開玩笑說：“你身體恁個好，肯定死在我后面。”[5]106所以當癌癥突然降臨到張棗身上時，他其實是毫無準備，慌亂且恐懼的。

衛(wèi)明在《死亡是一件真事》中回憶：“12月初的一天下午，我接到張棗電話。說去北大醫(yī)院做了檢查，懷疑是肺癌。他語氣有些慌亂，而且感覺有些弱……我則感覺到他有明顯的不安……去診室的路上，他一直挽著我的手臂，如一個膽怯的孩子。”[5]224可以看出，與之前的書寫截然不同，此時的張棗對于死亡有著一種非常真實的恐懼。

而在他生命最后時光中寫下的大部分詩和散文里，讀者也很少感受到淡然和釋懷，更多的是飽受精神和肉體雙重折磨的痛苦。他在《雪花》中寫道：“我的明天會更痛嗎？會讓我痛完一生所有的痛嗎？那樣就或者……痛只有咫尺之遙了……離痛咫尺之遙或者才是遠離了痛吧，因為真實的痛并不痛，它只有痛的萬種姿態(tài)，比如雪花，水，某物的或你濡嫩的舌頭。而我就迎上了越過痛，越過痛哪怕一分鐘。”[5]XII而他最后一首完整的詩《燈籠鎮(zhèn)》更是他對疾病的終極書寫：“燈籠鎮(zhèn)，燈籠鎮(zhèn)/你，像最新的假消息/誰都不想要你/除非你自設一座雕像/（合唱）/假雕像，一座雕像/燈紅酒綠/（畫外聲）/你擱在哪里？擱在哪里/老虎銜起了雕像/朝最后的林中逝去/雕像披著黃昏/像披著自己的肺腑/燈籠鎮(zhèn)，燈籠鎮(zhèn)，不想呼吸。”[1]297-298突如其來的死亡就像一個“假消息”，讓他難以相信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出了這么大的問題。“老虎銜起了雕像，朝最后的林中逝去”，張棗屬虎，他的詩歌中虎的意象也常常代指他自己，他拾起美好的記憶，去走向逝去與死亡，在人生最后的黃昏中，曾經(jīng)最要強的張棗卻痛得不想呼吸。

雖然癌癥的迅猛攻勢并沒有留給張棗太多的時間，而張棗對于死亡的認識并沒有就此止步。在這短短三個月的末尾，張棗再一次展現(xiàn)出了他對死亡的超越。在張棗已經(jīng)無法清楚書寫的最后時光中曾有一句手稿被依稀辨認出來：“別怕。學會躲藏到自己的死亡里去。”[5]X此時的他已經(jīng)從茫然無措中逐漸回過神來，當他再一次從詩人的高度和一個知識分子的靈魂去看待死亡時，他便克服了本能的恐懼，平和且從容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高興一點，會好起來的”[5]IX，據(jù)張棗堂弟張波回憶，這是張棗最后的遺言。此時的他已經(jīng)完成了由旁觀者的恐懼至從容，再到親歷者的恐懼至從容的雙重超越，癌癥給了他對于死亡的切身感知，這種認知上的超越使得他的作品中有了一段非常微妙的反復。他病后的寫作相比之前的寫作相更加切實有力，因為他不再是探討者，而是講述者。此時的他褪盡了對文字的雕琢，赤裸裸地站在死亡面前，這也使他在死亡認知上的二次超越顯得更有血有肉，也更具有動人的力量。

疾病作為張棗人生經(jīng)歷中的一部分，為張棗的詩歌研究提供了一種嶄新的視角。雖然人們“不能把詩人的生活當作決定他藝術的致命因素”[3]278，但是作為影響創(chuàng)作的因素，它同樣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作品的內(nèi)涵與深意。可以說，文學與疾病心理學的學科交叉有助于還原一個更加豐富立體的作者，從而為展現(xiàn)其幽微的精神氣質(zhì)以及潛在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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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茜.張棗詩歌中的“歷史視野”[D].復旦大學，2010.

[8]周升波.論張棗詩歌的生命哲學[D].廣西師范大學，2014.

作者簡介：

張墨君，女，滿族，吉林長春人，碩士研究生在讀，主要從事中國古典詩歌和中國新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