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不“畸”：尼采視角主義下的《小城畸人》

姜宇迪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舍伍德·安德森是美國現代文學史上當之無愧的先驅，其作品多為短篇小說，巔峰代表作是《小城畸人》。《小城畸人》是短篇小說集，由二十五個看似相互獨立、實則彼此聯系的短篇構成，通過中心人物喬治·威拉德和統一的地理空間——溫士堡將故事聯系起來，塑造了一系列平凡真實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說不出想法，也無法改變現狀，是時代變革下的可憐蟲，也是執著于自我的犧牲品；但是他們有思想和智慧、有對人生不滅的企求與期待，他們寧折不彎，這使他們可敬又可愛。

在視角主義下，畸人行為有了更多的合理性。尼采反對以柏拉圖為代表的傳統西方哲學中的絕對視角，他認為“像柏拉圖那樣去談論精神和善，就意味著顛倒真相，意味著自己拒絕透視的東西，這一切生命的基本條件”[1]5。尼采的視角主義理念還體現在他對道德的理解上，他提出了奴隸道德和主人道德。主人道德肯定健全的生命本能和沖動，“主人”們充滿權力意志，擁有獨特真誠的自我及不息的創造精神；“奴隸”沒有個性、人云亦云、墨守成規、缺少勇氣。本文主要從生命和道德兩個維度分析《小城畸人》，說明畸人行為源于對世界的不同理解，他們對多數人主導的社會標準的反抗，在尼采重估的價值中得到了正名。

一、視角主義視域《小城畸人》的不同視角

視角主義視域的世界是不同視角的世界，人會因立場與角度不同而產生不同理解。溫士堡小鎮展現的就是一個多元世界，作品中的人大體分三類：畸人、大眾、喬治·威拉德。

有些畸人在被另眼相待的情況下依然堅持自己眼中的世界，也有人拒絕承認自己的與眾不同。在視角主義中，前者是誠實視角，后者是虛偽視角。誠實視角認為不應掩藏視角條件，情緒沖動表達出來才能接近真實。《可敬與體面》中的沃什·威廉姆斯、《孤獨》中的以諾·魯濱遜等屬于這類人。沃什因妻子的背叛而全力恨著女性，但又因為愛而渴望重新開始，最后被作踐的妻子打破了沃什的幻想。沃什全心全意愛著、恨著，緊跟自己的內心，更多受情感沖動的支配。以諾是絕對的自我主義者，做事隨心所欲。僅因與朋友意見不合便與之絕交；想發泄欲望就結婚；要自由就離婚。在大眾眼中，這就是徹頭徹尾的自私鬼。然而，對藝術的執著、對欲望的坦誠、對自我的完全肯定，造就了一個熱情的、真實的以諾。

虛偽視角也是某種生命的必要生存條件，這種生命為了生存而掩藏自己的視角條件。《上帝之力》的主人公柯蒂斯·哈曼牧師及《古怪》中的埃爾默·考利等在不同程度上掩蓋了原本的視角。主張禁欲的柯蒂斯牧師無意間看到裸體女人，這勾起了他的欲望。然而在不斷打壓欲望后，他仍沒有遵從自己的內心，反而以自殘的方式徒手打碎了能偷窺那女人的窗，將女人的裸體荒謬又牽強地解釋為上帝的神啟。《古怪》中的埃爾默·考利一心想擺脫古怪，但他并不承認自己古怪，他反復說“我不再做怪人了”，通過這種喊口號的方式完全否定自己。然而他最終像失控一樣，嘴里嘟囔起瘋老頭的口頭禪。對真實自我的拼命遏制最終卻使他走向癲狂，極力擺脫古怪還是落入古怪的魔掌。

作品中大眾看到多數人有權威性、傳統價值觀神圣不可侵犯。小說中的群體無名無姓，對畸人的做法經常做出完全一致的反應，如在《手》中眾人不由分說地選擇多數人的隊伍相信一個傻孩子的指控；《心誠則靈》中大家一致認為路易斯是她與丈夫婚姻不幸的主要問題；《點子王》中全鎮人因喬·韋林棒球教練的身份而夸獎他，但轉眼又因他的風流事而嘲笑他，在喬帶領小鎮棒球隊贏得比賽后，大家又對他心生敬意；眾人對伊麗莎白、凱特等非傳統女性持不友好的態度。群體易變、一致、毫無個性，這便是尼采所說的“群盲”。

作為橋梁人物的喬治·威拉德是個視角主義的人，愿意為可能性提供空間。喬治在解釋與經歷世界時能有自己的視角，又能融合并汲取其他人對世界的理解，使自己的視角隨著不同人的加入由狹小到開闊，對職業的認識由淺薄到深刻；對男子氣質的認知由掩飾到篤定；對女性由缺少理解到尊重；對生命的看法由盲目到從容。擁抱多元的態度讓他的生活更厚重，足夠廣闊的視角使他更沉著。

二、視角主義下的畸人道德

視角主義下的道德也有了新的定義。尼采認為“沒有道德現象，而只有對現象的某個道德詮釋”[1]109。尼采提出的奴隸道德和主人道德重估了很多傳統道德。

1.畸人的奴隸道德：虛弱生命視角的道德價值

奴隸道德主要以懦弱和平庸為特點，基督教道德是其主要體現。《歷險記》中的愛麗絲·辛德曼、《心誠則靈》中的本·杰西是畸人中遵從奴隸道德的代表。

愛麗絲的奴隸道德，首先體現在她的屈服中，極度否定自我而屈服于男權社會對女性絕對忠誠的要求。她與內德·柯里相戀時將身心完全交給對方，內德的一句“現在我們得相守一生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矢志不渝”成了愛麗絲一生的封印。內德不在的日子里，她按社會對女性忠貞的要求及內德對她的專一的期待，要求自己不再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她越來越寂寞卻不斷壓抑自己的欲望，最終以裸奔這種極端方式發泄了出來。其次，愛麗絲的奴隸道德表現在她的怯懦與依賴中。她意識到經濟獨立的重要性，卻忽視了精神獨立，因守舊及懼怕可能產生的流言而完全失去自我。一方面她在愛情中過于依賴男性、過于自卑，尼采認為生命應該充滿生命力，要勇敢地追求自身的強大。另一方面她很依賴群體，只因不敢獨自面對現狀便加入團體求保護。奴隸道德是指“在同情、利他的行為或大公無私中才能發現道德的人格”[2]。愛麗絲因為受到這種道德的牽制為別人而不是自己去愛，在不斷付出中漸漸失去自我。

在尼采所批判的奴隸道德中，基督教道德首當其沖。尼采認為，基督教“從根兒上攻擊激情，就意味著從根兒上攻擊生命：教會的實踐是敵視生命的……”[3]認為基督教以上帝的權威創造了一個生活的彼岸，使人否定現世世界。杰西·本特利是極狂熱的清教徒，把所有熱情都給了上帝，但對現實中的人毫不在乎。他一心想要做上帝的仆人，自詡上帝的選民，自封的職位將他牢牢束縛。基督教為人們灌輸原罪思想，基督教徒非常在意死后是否能得到救贖，因此他們生前拼命自律禁欲以得到“恩寵意識”[4]，認為按照上帝旨意將現世生活過好、完滿履行使命是獲救關鍵。其中，現世的奮斗、物質的成功成了標準之一。杰西雇傭工人、購買機器、收購土地、努力經營農場是因為受到《圣經》故事的神啟，甚至孩子的降生都是為上帝所用。然而，這般忠心卻沒有換來上帝的回應。杰西求賜一個兒子，來的卻是女兒。他對上帝有些許失望，但仍信上帝隨時會顯靈；他的心思偶爾動搖，感覺被上帝拋棄；他很難再找到與上帝之間的親密感應。因求子不成，他對自己的信仰明明產生了懷疑，卻強行將外孫大衛的到來解釋成上帝以另一種方式將兒子安排到他身邊，以滿足他的愿望。最后榮光代表——大衛丟出的石頭正好打在杰西頭上，他只好將這解釋為上帝派來信差將男孩帶走了。

否定生命的基督教道德以讓人產生負罪感、虧欠感的方式成為人們精神層面的桎梏，使信徒想要通過成為上帝奴仆的手段獲救。杰西完全受制于這種道德化的教義，所以不能忍受自己對上帝有絲毫質疑，若不能找理由找補上帝不能顯靈的事實，他便要一直生活在信仰崩塌的折磨中。基督教和上帝沒有治愈他，對上帝的極端崇拜反而使他更頹廢。

2.畸人的主人道德：強健生命視角的道德價值

擁有主人道德的人是充滿活力，并且能夠促進生命向上生長為更加強大、主動生成的生命類型，他們往往不畏苦難、個性鮮明，自尊心、自我價值感都很強，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被“奴隸”排斥。《哲學家》中的帕西瓦爾醫生和《手》中的翼·比德爾鮑姆都屬于擁有主人道德的人。

追隨主人道德的人肯定自我、承認自己的高貴，認為遵從奴隸道德的人平庸軟弱、鉤心斗角、奉承他人而貶低自我。帕西瓦爾醫生對平庸者便持此態度，他用自己的方式向他們宣戰。帕西瓦爾年輕時是記者，那時他便產生了對虛假的人的失望。當時他父親住在精神病院，院里的工作人員得知他是記者后，就像接待國王一樣接待他。他們對醫生的父親并不盡心盡力，因此怕當時身為記者的帕西瓦爾曝光他們的行為。然而帕西瓦爾從沒想過這樣做，他對庸人的鄙視就這樣開始了。

后來身為醫生的帕西瓦爾不愿給人看病，他并沒有說出直接原因，但提到了芝加哥醫生被殺事件。幾個兇手將這個醫生的尸體放在行李箱中帶到火車上，讓人心寒的是行兇者像沒事人一樣坐在車上，“單是想想他們坐在火車上，一邊抽煙一邊閑聊，跟我現在一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有意思吧？”[5]帕西瓦爾用輕松調侃的語氣掩蓋了自己對醫生被殺一事的震驚與失落。人們總會要求醫生要有同情心、一定不能見死不救，醫生也會時刻提醒自己的職責。但是人的雙重標準無時無刻不在顯現，同為病人的帕西瓦爾的父親在醫院并沒有受到應有的待遇，克羅寧醫生無緣無故被殺害卻沒有喚起兇手一絲情感。奴隸道德尊崇者自己軟弱時期待別人幫忙，認為幫助他們的是善良的，否則就不是。尼采認為，同情和可憐正是傳統道德的卑劣之處，只有無能的弱者認為同情是最好的享受。然而，帕西瓦爾勇敢地唾棄這種雙標與虛假。他拒絕去救出車禍的女孩，即使他預見了所有的苦難后果仍然站出來，有意以一種異常的、極易激起民憤的方式挑戰大家的常規標準。尼采認為這種絕對的自我肯定是生命本性使然，雖然過程中必然有無數的困苦，人們依然應積極主動肯定自我。

尼采認為“生命本身就是求權力的意志”[1]26。健康的生命應有強大的權力意志，積極向上擴張，要求人們不斷追求主動性與創造性。翼·比德爾鮑姆年輕時是教師，他用自己獨特的溫柔方式激發學生潛能，用雙手表達對創造精神的崇尚及對人類最偉大的熱愛。他成功開啟學生對創造性的追求，然而做法不被大多數人理解。本來就心存芥蒂的家長們迅速相信了一個傻孩子的話，對男教師窮追猛打，震碎孩子們的價值觀、扼殺孩子的創造性。在傳統道德的統治下，人的積極性和創新力逐漸消耗殆盡，他們已無法理解崇高的愛和創造。這種人“沒有創造的愿望和能力，不再投擲愿望的箭，不再誕生任何的星……一切人意愿相同，一切人相同，有著別種感情的人進瘋人院去”[6]然而翼·比德爾鮑姆仍未放棄對人的愛，他經由喬治來實現自己的想法。在文章結尾處，他的悲涼盡顯，但是他也倔強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向千人一面的眾人低頭。

在道德視角主義中，傳統道德很多都遭到了質疑，尼采對道德、好壞有了新的定義。“什么是好？——一切提高人類的權力感、權力意志、權力本身的東西。什么是壞？——一切源于軟弱的東西。”[7]主人道德承認自我、推崇個性和強盛的創造力及真誠的人生態度。在大多數人都標榜奴隸道德的情況下，想要做到這幾點難免遭人排擠，然而帕西瓦爾和翼·比德爾鮑姆即便被人孤立也不愿屈服，依然以高傲的姿態存活于世，其風骨足以令人肅然起敬。

三、結語

視角主義中的畸人不畸，一方面他們的存在合情合理，他們的想法只是多元中的一元；另一方面他們在自我與社會矛盾中的掙扎同樣是當代人生活的真實寫照，他們對常規的違背更是多數人不敢做的英勇之舉。安德森說溫士堡絕不是特別的地方。畸人無處不在，因此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溫士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