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公望的盡興之作
——《剡溪訪戴圖》

李 明

1279年，南宋滅亡，元朝建立。元代廢除了科舉制度，取消了畫院。除了一些活躍于宮廷的畫家之外，部分士大夫都隱居不仕，過著書畫自娛、閑情雅逸的自在生活，這無疑促進了文人畫的興起。自趙孟頫提出藝術必須“托古改制”后，崇尚“古意”、摒棄南宋畫法而學北宋、上追及唐的思想，左右了整個元代文人畫的情感和趣向。繼之而起的黃公望、倪瓚、王蒙、吳鎮被統稱為“元季四大家”，他們的繪畫蕭散簡遠、逸筆草草，又濕墨繁筆、枯潤各異，散發著一種對人世生活的超脫之感，代表著元代繪畫的整體精神。黃公望是四人中最年長者，無疑也是元四家之首。

黃公望，字子久，號大癡、一峰、井西道人等，江蘇常熟人，曾為中臺院掾吏，后因上司貪污被陷入獄，出獄后入道，隱匿山林。黃公望善畫山水，成就卓著，創造了淺絳山水技法，即用赭石淡染，使得畫面渾厚圓融、蒼潤有致。他的作品同時也有水墨面貌、瀟灑蒼秀、逸筆草草、境界高曠的特點。存世作品有著名的《富春山居圖》《天池石壁圖》《九峰雪霽圖》等，并存有畫論《寫山水訣》。

現藏云南省博物館《剡溪訪戴圖》軸為紙本設色，縱75厘米、寬56厘米，黃公望于81歲繪制，是標志著他“衰年變法”的重要之作。圖中題款殘缺漶漫，據考證為：“至正九年正月為士賢畫，二十五日題。大癡道人時年八十有一。”題記中“士賢”是元代松江府夏氏名門望族中的后輩“夏士賢”，此圖是黃公望在夏氏書齋“知止堂”做客時的酬應之作。

《剡溪訪戴圖》繪畫技法不同于黃公望以往的風格，如《富春山居圖》那樣的淡雅疏遠之作。而《剡溪訪戴圖》與黃公望創作于同一年的《九峰雪霽圖》頗為相近，繪畫孤高卓絕，是黃公望晚年開創的一種新的繪畫風格，存世畫作極為稀少。

《剡溪訪戴圖》全幅構圖奇巧，近處主峰并不高聳，堂堂而立，兩端側峰礬頭堆疊而上，眾山峰向畫面中心靠攏，猶如朝臣面上，畢恭畢敬，毫無違背推卻之意。可謂“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辟奔走朝會”，擬人化的手法使得畫面給人一種由內而外的平衡與靜謐之感。繪畫技法獨特，黃公望首先空勾山峰，線條飄忽隨意，少用皴法或直接不皴。再用破筆作枯株，并在枝丫留白以表凍雪壓枝，礬頭點苔不著一完筆，飄逸放達。最后以墨青染天濾水，寒崖凍壑，給人一種孤寒清冷之感。誠如梁元帝《山水松石格》中所提出的“炎緋寒碧”的顏色表達方法，用紅色顯暖、綠色襯寒。畫面中以青綠色為主色系的冷色調，恰給人一種在雪景中的荒寒之意。

圖中山腳下水閣庭院中空無一人，堤口湖面小舟背過而行，舟中乘客縮頸攏袖，舟上船夫身著蓑衣斗笠，撐棹欲行，氣氛清寒蕭瑟。此圖所描繪的是《世說新語》中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故事原文如下：“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主角王子猷即王徽之，是王羲之第五子，東晉名士，生性高傲，入仕后又辭官，圖中船內乘客便是王子猷。戴安道即戴逵，是東晉著名佛像雕塑家及學者，在政治上拒絕與統治者合作，長期隱居，保持高逸，圖中空無一人的水閣便是戴逵的居處。整個畫面描寫了王徽之忽然興起，乘小船造訪好友戴逵，經一夜路途欣賞美景、品嘗佳釀后，興盡而返的故事。反映了魏晉文人灑脫顛蕩的行為、卓犖不羈的個性，這樣的情性正迎合了黃公望晚年的心境。

黃公望生平主要的轉折點是入獄與出獄。由于元代早期對文人科舉的廢除，使得文人只能為吏，黃公望也屈為刀筆吏，攀附權貴，與浙西廉訪使徐琰、翰林學士閻復等來往密切，這也是其遭遇牢獄之災的誘因。最終因為與貪官張閭的來往受到牽連而入獄，這次人生巨變使得黃公望的思想產生了轉變，其交友圈也有了巨大的變化。出獄后，黃公望深知仕途無望，便遁入山林，與野逸文人、林下滄浪之士交往甚多，如王逢、陶宗儀等。同時，黃公望加入全真教，拜金志揚為師，與多位道友交好，如張雨、莫月鼎、張三豐等。由于全真教受到元朝廷優遇，教中道官都有一定的等級品位，與世俗官員級別相當，成為社會中的一個特殊階層。這也是黃公望未能進取仕途的一種折中的安慰。

試吏與入道是黃公望一生最關鍵的兩個階段，未躋身仕途還惹得身陷牢獄的經歷，使得黃公望從最初的政治抱負追求逐漸向宗教心境轉變，并最終呈現在藝術創作上。《剡溪訪戴圖》便是在這一心境下完成的，黃公望在此圖中并不著意對真實山水的描寫，而是通過記憶回溯物象的輪廓，用一絲不茍的筆法寫出，并截取“剡溪訪戴”故事來抒發自我內心的抑郁之情，以隱喻時局的昏暗。同時表現了元代文人畫在遭遇時代秩序約束下的自我調適，這也成為后世文人畫注重自我心境塑造的嚆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