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陽
(中山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
“我們的祖先高盧人”這句話開始進入并植根于法國人的集體記憶,是在相當晚近的19世紀末。法國大革命激發了法國學界構建高盧祖先說的熱忱,其后,歷代學者又不斷加以豐富和發展。凱撒的《高盧戰記》是有關高盧歷史的唯一見證性文本,但其中對高盧居民的記敘僅寥寥數語。學界依憑的主要還是古代希臘和羅馬作家的著述,但它們的科學性與客觀性難以判定。在19世紀,語言學、考古學、顱相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發展,也為學界提供了參考,但這些學科或尚處在起步階段,或未掌握有價值的材料,或成果模棱兩可甚至相互矛盾,均難以真正解釋高盧族群的起源與構成。(1)Camille Jullian,Histoire de la Gaule T.I,Paris:Hachette,1920,pp.79-80.近現代法國學界對高盧祖先的構建可謂從一開始便是一種歷史想象。
當代法國學界對于近現代以來的高盧祖先敘事,已有相當深入的研究。記憶史學家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便指出,求索“起源”能為世俗化的民族社會帶來其所需要的意義和神圣性。(2)[法]皮埃爾·諾拉著、黃艷紅譯:《記憶與歷史之間:場所問題》,[法]皮埃爾·諾拉主編、黃艷紅等譯:《記憶之場》,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頁。后大革命時期,法國社會政治動蕩,建構法國與高盧之間的關系,成為時人為民主共和的法國奠定歷史合法性的一個重要手段。法國共和制度與共和政權象征研究的代表人物莫里斯·阿居隆(Maurice Agulhon)認為,19世紀法國學界致力于建構高盧和法國之間的延續關系,是力圖為法國探尋一個具有進步意義的起源神話。(3)Maurice Agulhon,“Le mythe gaulois”,Ethnologie fran?aise,nouvelle série,1998(3):pp.296-302.1980年召開的“我們的祖先高盧人”學術研討會,議題涉及歷史、政治、文學、藝術、教育等多學科,反映出高盧祖先在法國集體記憶中的重要地位。(4)Paul Viallaneix and Jean Ehrard,eds.,Nos ancêtres,les Gaulois,Clermont-Ferrand:Association des publications de la Faculté des Lettres et Sciences Humaines de Clermont-Ferrand,1982.會后,法國大革命史和教育史學家莫娜·奧祖夫(Mona Ozouf)撰文指出,大革命和普法戰爭是高盧祖先說確立的兩個最重要的時期,社會變革促使學人試圖給法國歷史確定一個獨特且專屬的起點。(5)Mona Ozouf,“Les Gaulois à Clermont-Ferrand”, Le Débat,1980 (6):pp.93-103.奇茲斯托弗·波米昂(Krzysztof Pomian)(6)Krzysztof Pomian,“Francs et Gaulois”,in Pierre Nora,ed.,Les lieux de mémoires T.II,Paris:Gallimard,1997,pp.2245-2300.和安德烈·布爾日也爾(André Burgière)(7)André Burgière,“L’Historiographie des origines de la France.Genèse d’un imaginaire national”,Annales,Histoire,Sciences Sociales,2003(1):pp.4-62.也肯定起源主題的政治功能,強調“高盧祖先”與“法蘭克祖先”之爭牽涉到民族觀、社會等級觀和階級斗爭觀。法國政治思想和制度史學家克洛德·尼科萊(Claude Nicolet)指出,法德問題是法蘭西民族史構建中的一個中心問題。(8)Claude Nicolet,La fabrique d’une nation:La France entre Rome et les Germains,Paris:Perrin,2006.尼科萊對法德民族“宿敵”觀的強調,提醒我們應重視法國學界對祖先之爭的歷史緣由與政治動機的探討,以窺探高盧祖先“戰勝”抑或“吸納”了法蘭克祖先的深層原因。法國政治史和種族史學家卡洛爾·雷諾—帕里戈(Carole Reynaud-Paligot)的研究體現了起源研究的一個主要方向,她更關注政治民族主義理論的發展為起源研究注入的新內容,認為起源傳統能夠植根于民族集體記憶得益于時人對民族政治意識形態和身份認同的不懈建構。(9)Carole Reynaud-Paligot,De l’identité nationale.Science,Race et politique en Europe et aux Etats-Unis.XIXe-XXe siècles,Paris:PUF,2011.
在我國,法國的高盧起源也是一個普遍性知識,學界亦重視研究高盧族群。沈堅探討了凱爾特人的族群特征、文化及其在西歐的活動。(10)沈堅:《凱爾特人在西歐的播遷》,《史林》1999年第1期;沈堅:《古凱爾特人初探》,《歷史研究》1999年第6期。陳文海指出,法蘭克人與高盧人的“同宗意識”,促進了法蘭克—高盧的社會重組與族群融合,推動了法蘭西民族國家的形成。(11)陳文海:《法蘭克族源敘事及其社會文化情境》,《學術研究》2014年第10期;陳文海:《共同先祖的虛擬與民族國家的初造——中世紀中、后期法蘭西人的“同宗意識”芻論》,《世界民族》2002年第2期。陳玉瑤從國家認同角度討論了高盧人和法蘭克人的關系。(12)陳玉瑤:《從高盧人到法蘭克人——淺談促成族群對國家認同的原因》,《世界民族》2008年第6期;陳玉瑤:《國民團結:法國的理念與實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湯曉燕在18世紀法國思想界對法蘭克時期政治體制的反思中,看到民族起源問題的作用。(13)湯曉燕:《十八世紀法國思想界關于法蘭克時期政體的論戰》,《中國社會科學》2018第4期。總體來看,我國學界對高盧祖先說構建的系統梳理和研究仍相當匱乏,這對我們深入理解和把握法蘭西民族特性和精神造成一定障礙。
本文力圖從社會政治變遷的視角出發,對近現代法國學界構建高盧祖先說的重要著述做較為詳盡的梳理,聚焦高盧祖先說確立的社會政治動因,考察社會政治的變遷如何促使學界不斷重新思考民族起源問題,為高盧祖先說注入新的內容。本文也試圖基于這些文獻梳理,對近現代法國學界通過建構民族祖先以應對當下社會政治問題的考量,以及高盧祖先說與法國政治民族主義之間的關聯,進行一些探討,以期豐富我國學界對法蘭西民族起源問題與政治民族特性的研究。
19世紀法國學界構建高盧祖先說的起因,可追溯到大革命前夕,第三等級以及部分開明教士和貴族對貴族特權合理性的質疑。質疑者試圖通過回答法蘭西民族主體是貴族還是第三等級這一問題,來評判貴族特權是否合理。這便牽涉到民族起源問題。于是,自視為高盧人后裔的第三等級與自視為法蘭克人后裔的貴族之間的政治沖突帶上強烈的種族沖突色彩,雙方的對立愈發尖銳,進而引爆大革命。要理解時人為何將高盧人與法蘭克人的種族對立作為切入點,來思考法蘭西民族主體和起源問題,進而討論社會政治權利分配問題,需要再上溯至18世紀早期貴族和王權圍繞貴族權利問題展開的一場論戰,雙方都試圖從貴族的起源出發,來肯定或否定貴族的政治決定權,這同樣牽涉到法蘭克人與高盧人的關系問題。這場論戰嚴重動搖了此前流行的法蘭克人與高盧人同宗說。(14)12—15世紀,圣德尼修道院修士編撰《法國大編年史》,指出高盧人和法蘭克人是先后抵達高盧的兩批特洛伊戰爭流亡者的后裔。參見Grandes Chroniques de France,1370-1375。16世紀初,讓-勒梅爾·德·貝爾日則將高盧歷史上溯至圣經時期,認為諾亞在高盧的后代中有一支流亡小亞細亞,他們建立了特洛伊城。在特洛伊戰爭后,這支高盧人的后裔輾轉從日耳曼地區返回高盧,于是被稱為法蘭克人。參見Jean Lemaire de Belges,Les Illustrations de Gaule et singularités de Troye T.I,Paris:Imprimerie de J.Lefever,1882,pp.17-28;pp.93-107。自16世紀末起,法國王權開始強調王室的法蘭克起源,高盧人和法蘭克人同宗說出現微妙變化,但雙方并未被視為對立的異族,民族同源觀依然盛行。弗朗索瓦·霍特曼便認為日耳曼人和高盧人是結盟的兄弟民族,日耳曼人是應邀來到高盧解放了受羅馬帝國壓迫的高盧兄弟。參見Fran?ois Hotman,La Gaule francoise,Cologne:Hieromg Bertulphe,1574,pp.1-7。
貴族派代表亨利·德·布蘭維里耶伯爵(Henri de Boulainvilliers)便否定法蘭克民族起源于特洛伊的說法,認為法蘭克王朝始于克洛維時期,法蘭克人通過征服高盧而奠定了法蘭克國家的基礎。布氏指出,法蘭克人相互之間是“伙伴”關系,當今國王和貴族是克洛維及其戰友的后裔,共同繼承征服戰果,高盧人則是“奴仆”。他批評后世國王冊封貴族的做法讓許多農奴得以提升身份,分享原本僅屬征服者的權利和榮譽。(15)Henri de Boulainvilliers,Histoire de l’ancien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Avec XIV Lettres historiques sur les Parlements ou Etats-Généraux T.I,La Haye et Amsterdam:Aux dépends de la Compagnie,1727,p.15;pp.24-29;pp.35-39;pp.245-249;pp.306-319.
布氏區分法蘭克征服者和高盧被征服者,意在以古日耳曼貴族議政傳統,來抗擊王權對貴族政治權利的侵奪,而無意制造種族對立,更無意將高盧人排除出法蘭西民族。相反,他將墨洛溫王朝和加洛林王朝時期等級分化的社會,描繪為一個征服者憑戰功、奴仆們靠勞作、人人“理智地”各居其位的幸福和睦的社會。(16)Henri de Boulainvilliers, Histoire de l’ancien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Avec XIV Lettres historiques sur les Parlements ou Etats-Généraux,T.I,p.48;p.39.他還承認法蘭克人和高盧人長期通婚,其后完全融合在“同一個國民團體”中。(17)Henri de Boulainvilliers,Essai sur la noblesse,Amsterdam,1732,pp.66-67.但他堅稱法蘭克人才是“真正的貴族”,且是“唯一有權成為貴族的群體”,高盧人的財產要“按征服者的意愿受到限制”。(18)Henri de Boulainvilliers, Histoire de l’ancien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Avec XIV Lettres historiques sur les Parlements ou Etats-Généraux,T.I,p.48;p.39.這體現出他也希望通過強調征服者的高貴血統,來打壓財富和政治地位日益上升的穿袍貴族和第三等級。(19)米歇爾·福柯認為,布氏的征服者說體現出法國貴族是雙線作戰,既對抗君主侵蝕其政治權力,又抵制第三等級蠶食其經濟和政治權力。參見[法]米歇爾·福柯著、錢翰譯:《必須保衛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頁。從這個角度來看,布氏將貴族、王權和第三等級視為組成法蘭克國家的幾個等級不同的集團,并視等級制度為社會穩定與民族統一的一種保障。他區分不同種族的政治身份和社會地位的主旨,是要證明貴族集團憑借“征服”而成為法蘭西民族的主人抑或主體,理當獨享政治權利。布氏是以“貴族即民族”說來對抗“朕即民族”說,但他從征服者與被征服者的血統之別出發,去討論貴族、國王和人民在國家政權中的關系,其論證邏輯充滿種族色彩。
王權派思想家代表讓-巴蒂斯特·迪博修士(L'abbé Jean-Baptiste Dubos)則批駁布氏的征服說純屬“臆想”。迪博認為高盧人和法蘭克人都是羅馬人。他指出法蘭克諸王從3世紀起便接受羅馬皇帝冊封,為帝國御邊,是帝國“理所當然的臣民”。克洛維是獲封執政官而合法取得高盧的管轄權(20)Jean-Baptiste Dubos,Histoire critique de l’établissement de la monarchie fran?aise dans les Gaules T.I,Paris:La Veuve Ganeau,1734,p.3;p.8;p.12;p.39.,高盧人則是“自愿臣服”于獲封為高盧執政官的法蘭克國王。(21)Jean-Baptiste Dubos,Histoire critique de l’établissement de la monarchie fran?aise dans les Gaules,T.III,Amsterdam:J.Wetstein and G.Smith,1735,p.2;p.437.迪博的邏輯是,高盧人和法蘭克人都是帝國的臣民,因此都是羅馬人,沒有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別。他認為是貴族在10世紀時“侵奪”了君主的權力,建立了封建領主制度,才在高盧制造出一種如同外族入侵的后果。(22)Jean-Baptiste Dubos,Histoire critique de l’établissement de la monarchie fran?aise dans les Gaules,T.III,Amsterdam:J.Wetstein and G.Smith,1735,p.2;p.437.顯然,迪博將貴族和第三等級之間的等級沖突視為一種社會沖突。(23)Krzysztof Pomian,“Francs et Gaulois”,p.2271.
不過,布氏意在肯定貴族權利的正當性,迪博旨在為王權辯護,雙方論戰的中心問題并非高盧人和法蘭克人的關系,他們也不關心民族起源問題。大革命前夕,貴族為了維護自己的特權,支持制約王權、召開三級會議的主張,但拒絕給予第三等級雙倍代表名額。貴族因此徹底將自己推向第三等級的對立面,其自恃種族高貴性,更是為第三等級提供了將這些“法蘭克人后裔”清除出法蘭西民族的種族依據。
埃馬紐埃爾-約瑟夫·西耶斯(Emmanuel-Joseph Sieyès)正是將布氏的種族論反轉,于1788年11月和1789年1月先后發表《論特權》和《第三等級是什么?》,質疑特權等級在法蘭西民族中存在的合理性。西耶斯特地轉錄了1614年三級會議期間,貴族等級主席德·色內塞男爵(M.de Senecey)因第三等級將法國比作由教士、貴族和第三等級“三兄弟組成的家庭”,而感到“遭受侮辱”的言論,揭露是貴族主動自視為“另一類人”。他以另一種種族歧視回敬這些“另一類人”,直斥這些外族“野蠻人”是國族的“負擔”,其“原則和目的”與法蘭西國族“格格不入”。西耶斯呼吁獨力承擔了保證國族“生存下去并繁榮昌盛”的“個人勞動和公共職能”的第三等級,展開民族“清洗”運動,把“征服者種族的后裔”“一律送回法蘭克人居住的森林中”。(24)[法]西耶斯著、馮棠譯:《論特權:第三等級是什么?》,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8、7、21—25頁。西耶斯頻繁使用nation一詞。在法語中,nation涵義豐富,但無一不將“人群 ”作為第一要素。馮棠將nation譯為“國家”“國民”或“民族”,本文根據1789年法文第三版(Sieyès,Qu’est-ce que le Tiers-Etat?Troisième Edition,Paris,1789),略微調整了馮棠的譯文,在nation分別突出族裔文化、公民政治聯合體或人民群體這三層涵義時,相應地譯為“民族”“國族”和“國民”。
西耶斯的主旨顯然也非探尋法蘭西民族起源,而是從政治層面去思考民族主體以及民族成員之間的關系,以定義一種國家民族概念。他強調當“一群數量相當多的孤立個人想要聚集起來”,“他們即已形成為一個國族”,他也同意向放棄特權者敞開國族之門。(25)[法]西耶斯著、馮棠譯:《論特權:第三等級是什么?》,第25、87、58頁。西耶斯以人民的意愿以及民族成員與國家之間的政治關系來定義國族,其國族定義堪稱法國政治民族主義的先聲。隨著西耶斯對第三等級權利論證的推進,他所要求進行的民族“清洗”行動的真正對象即固執于特權的群體,逐漸顯現。可以說,西耶斯是有意識地從貴族的論調中借用了種族斗爭話語,以令其戰斗檄文更具沖擊力,但隨后又迅速褪去種族話語外殼,展現出階級斗爭的實質。《第三等級是什么?》本質上是一篇階級斗爭宣言。諾拉指出,西耶斯“提前合法化了內戰”,把國族的劃分線劃在了國族共同體之內,把主要矛頭對準了國族“內部的敵人”。(26)Pierre Nora,“Nation”,in Fran?ois Furet and Mona Ozouf,eds.,Dictionnaire crit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 Paris:Flammarion,1988,p.803.從西耶斯對國族的定義——“第三等級即國族”來看,他將國族建立在階級基礎上,建構起第三等級與國家以及法蘭西民族的同一關系。這樣一個具有高度階級同質性的、嶄新的國族政治共同體,完全否定了貴族和王權的民族說,革命已箭在弦上。1789年6月17日,第三等級代表組成國民議會,以意愿而非種族來界定國族,先后接納了大部分教士等級代表和持自由主義觀點的貴族等級代表以及以愛國名義來參加議會的全體特權等級代表。7月27日,三個等級首次匯成一個等級共商國是,主席巴依(Bailly)激動地宣布“家庭齊全了”。(27)Augustin Thierry, Essai sur l’histoire de la formation et des progrès du Tiers Etat,Paris:Furne,1853,p.IX.巴依無疑言之過早,以高盧人后裔自居的共和派和以法蘭克人后裔自居的君主派之間的政體之爭,直至19世紀末才塵埃落定,“兩個法國”也才在理論上融合為“一個法國”。
無論是“朕即民族”說、“貴族即民族”說,還是“第三等級即國族”說,時人對民族起源的追溯和民族主體的判定,無不帶有強烈的政治用意,旨在肯定并確立本族群或階級的政治權利的正當性。大革命與舊制度的決裂為19世紀法國學界構建高盧祖先說提供了動力源。同時,19世紀法國國內外的重大政治沖突,也在不斷刺激著法蘭西民族與日耳曼民族的“宿敵”情緒。高盧人與法蘭克人的關系問題遂成為法國學界在構建高盧祖先說時,首先且必須理清的問題。法國學界雖然基本認同法蘭西民族由多個種族融合而成,但在高盧人和法蘭克人的關系以及蠻族入侵事件的影響上,出現很大的認知差異。種族、地理、歷史、政治、社會等因素在高盧祖先說的構建過程中此消彼長,與時政的變遷關聯緊密。
1814年4月,波旁王朝復辟。貴族史家重彈法蘭克征服者說老調,其代表穆特羅茲耶伯爵(Le Comte de Moutlosier)既堅稱法蘭克征服者是高盧的主人,高盧人是“被奴役的種族”,也強調佩劍貴族與穿袍貴族的出身區別。(28)Le Comte de Montlosier,De la Monarchie fran?aise depuis son établissement jusqu’à nos jours,T.I,Paris:H.Nicolle,1814,p.18;p.41;pp.80-88.自由主義史家弗朗索瓦·基佐(Fran?ois Guizot)和奧古斯丁·梯葉里(Augustin Thierry)則接過西耶斯的階級斗爭論,但與西耶斯從憲政建構角度來分析法國社會階級沖突不同的是,基佐和梯葉里是從歷史視角去解讀階級沖突,兩人也更多地關注到種族因素,但對種族沖突與階級沖突根源的看法存在較大分歧。
身為七月王朝重臣的基佐對法國社會的動蕩深感憂慮。他既放棄種族斗爭視角,也不支持階級斗爭持續論,而更著力尋求國民的和解。他雖將法國歷史概括為法蘭克“戰勝者”和高盧“戰敗者”兩個國民群體之間的斗爭史,但明確表示以“社會境遇”之別來區分這兩個國民群體(29)Fran?ois Guizot,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III,p.V,p.1;pp.9-11;p.2.,肯定法蘭克人和高盧人的種族區分早已不復存在,而“特權等級”則存續至今。(30)Fran?ois Guizot,Supplément aux deux premières éditions 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16;pp.20-21.他還指出,法蘭克人征服高盧后產生的等級劃分并不純粹基于種族因素,構成貴族等級的是上層的法蘭克人和高盧—羅馬人所組成的國王的“近臣階級”,而非“法蘭克階級”,落魄的法蘭克人也淪為隸農和農奴。(31)Fran?ois Guizot,Essai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aris:Ladrange Libraire,1836,pp.208-211.
基佐肯定第三等級是一個“真正新生的國族”,由沒有任何政治權利,處于奴役狀態的城鄉民眾組成。(32)Fran?ois Guizot,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III,p.V,p.1;pp.9-11;p.2.這一階級性定義與西耶斯的定義相當貼合。不過,不同于希望與舊制度做徹底切割的西耶斯,基佐更希望看到階級的和解。他認為法國歷史的一大教訓就是貴族和資產者熱衷“彼此侵軋或排斥”,把自己和法國都投入了“革命的漩渦”。(33)[法]基佐著,沅芷、伊信譯:《法國文明史》第1卷,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279、195頁。而遠在大革命前,法蘭克人和高盧人、貴族和平民,“全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即法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國即法國”。(34)Fran?ois Guizot,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III,p.V,p.1;pp.9-11;p.2.他強調新生的法國要求“不再有戰勝者和戰敗者之分”,并將放棄特權而融入國族的決定權留給貴族。(35)Fran?ois Guizot,Supplément aux deux premières éditions 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16;pp.20-21.他因而也從歷史進步論的視角評述蠻族入侵事件,認為法蘭克人雖未改變高盧的社會政治制度,但給已然腐朽的羅馬世界注入了新鮮血液,帶來了“個人自由的精神”以及“對獨立和個性的需要和熱愛”。(36)[法]基佐著,沅芷、伊信譯:《法國文明史》第1卷,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3,279、195頁。
梯葉里則少了些政治家的考量,而完全從種族斗爭的角度來觀察法國社會階級斗爭。他批評將法國史等同于法蘭克民族史的論調,并十分關注法蘭克人征服高盧后與高盧人之間的社會政治關系。他強調法蘭克入侵者對高盧—羅馬人充滿“刻骨的民族、宗教仇恨”,后者也極其反感法蘭克人建立的墨洛溫王朝和加洛林王朝。他甚至認為,應當從法蘭西民族史上去除這兩個并未真正統一整個高盧而純屬“野蠻人的王朝”,而將888年撒克遜血統的厄德(Ode)當選西法蘭克國王視為法國歷史的真正開端,因為高盧人和日耳曼人之間的民族融合在此之后才真正開始。(37)[法]奧古斯丁·梯葉里著、許樾譯:《法國史信札》,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5、25、53、90、125頁。
馬克思曾將梯葉里比作法國歷史編纂學中的“階級斗爭之父”(3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90頁。,梯葉里的階級斗爭觀其實有著濃郁的西耶斯的底色,但他比西耶斯更堅定地把法國社會階級斗爭建立在種族斗爭之上。他在《第三等級的形成和發展史概論》中,從第三等級的視角來書寫法國歷史,把第三等級塑造為法國歷史的主要推動力,認為第三等級不斷通過社會革命來爭取權利的歷史,就是法國“國民關系發展和進步的歷史”。他肯定第三等級在1789年以“同一個民族”“一部人人平等的法律”和“一個自由主權的民族”,取代“主人和奴隸”“戰勝者和戰敗者”“領主和農奴”等不合理的區分,以國民議會取代三級會議之時,便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39)Augustin Thierry, Essai sur l’histoire de la formation et des progrès du Tiers Etat,pp.1-2.
然而,貴族史家繼續鼓吹征服者說,令梯葉里意識到第三等級并未真正完成其結束國民之間的等級分裂,建立一個平等、統一的國民團體的使命。他揭露法國存在一個“可悲可怕的真相”,即法蘭克人和高盧人這“兩個敵對的陣營”,這兩個“在記憶上相互敵對”并“在未來計劃上不可調和”的民族,一直存在且“始終是兩個不同的部分”。他宣稱當代法國人是“第三等級之子”,呼吁學習美國人,趕走自詡為“主人”的外族,奪回自由。(40)Augustin Thierry,“Sur l’antipathie de race qui divise la nation fran?aise”,in Augustin Thierry,Dix ans d’études historiques,Paris:Juste Tessier,1859,pp.292-297.梯葉里將法國社會階級沖突的根源完全歸結于法蘭克戰勝者和高盧戰敗者之間的種族沖突,其階級斗爭觀呈現出極其強烈的種族斗爭色彩。福柯曾指出,布蘭維里耶一脈的貴族史家是以征服者的名義講述法國歷史并要求占有權利(41)[法]米歇爾·福柯著、錢翰譯:《必須保衛社會》,第295頁。,梯葉里恰恰是反向而行,以被征服者的名義講述法國歷史并要求奪回被占的權利,塑造出一個繼承了高盧祖先反抗種族與階級壓迫精神的第三等級形象。
奧古斯丁·梯葉里的弟弟阿梅德·梯葉里(Amédée Thierry)撰寫的《高盧人史:從最遠古時期至高盧完全服從羅馬統治》被視為19世紀最重要的高盧史著。阿梅德持種族純潔主義觀,強調高盧種族血統的純潔性。他肯定當今19/20的法國人源自高盧種族,認為在高盧土著居民中,只有凱爾特人和基姆利人才擁有高盧血統,是真正的高盧人。(42)Amédée Thierry,Histoire des Gaulois depuis les temps les plus reculés jusqu’à l’entière soumission de la Gaule à la domination romaine T.I,Paris:A.Sautelet,1828,p.II;pp.XXII-XL.阿梅德尤其突出高盧種族特性的恒定性,認為羅馬征服高盧僅終結了獨立的高盧民族,但高盧種族仍在,而且在經歷了羅馬人和日耳曼人的征服以及人種混雜后,高盧特性依然“容易辨識”并留存至今。他還頌揚高盧人的獨立和反侵略精神,指出高盧人在被征服后仍不斷反抗,極大延緩了高盧被羅馬同化的進程。阿梅德雖然僅寥寥數言提及日耳曼人入侵事件,但他強調人種永遠不會因為征服戰爭而消失,明確表達了對外族入侵的批判態度。(43)Amédée Thierry,Histoire des Gaulois depuis les temps les plus reculés jusqu’à l’entière soumission de la Gaule à la domination romaine T.III,Paris:A.Sautelet,1828,p.528;p.509.
基佐和梯葉里兄弟對蠻族入侵的看法對法國學界影響深刻,學界從此分持蠻族入侵有益論和無益論兩種觀點。總體上看,后大革命時期,新舊制度交鋒激烈,學界也在這一動蕩的歷史分野背景下,思考法國何去何從的問題,重新解讀法蘭克“征服者”和高盧“被征服者”的關系,嘗試從中尋覓法國過去和當下的社會政治矛盾的癥結。這一時期學界塑造的高盧祖先身上因而交織著強烈的種族性和階級性。
在19世紀,尤其自下半葉起,更多的學者并不主張將法蘭西民族史建立在極具分裂性的種族斗爭和階級斗爭之上,而是著力建構團結、統一的民族觀,這在很大程度上與法國國內外政治局勢相關。大革命后,法國社會政治動蕩,民族分裂危機嚴重。此外,普法戰爭也令時人深切感受到外族強敵對法蘭西民族共同體的巨大威脅。學人憂心民族和國家前途,期盼加強民族內部的團結和統一,以助力民族復興和國家崛起,因此在民族史的構建上,更著意突出團結因素。
茹爾·米什萊(Jules Michelet)就發出“不統一,必滅亡”的呼號,強調當下法蘭西民族最重要的時代使命,就是建構“一個民族、一個祖國、一個法國”。(44)Jules Michelet,Le peuple,Paris:Calmann Lévy,1877,p.XXXV.米什萊被學界視為地理決定論的重要代表,他指出地理環境對民族形成的影響十分重要,“歷史首先完全是地理”。(45)Jules Michelet,Tableau de la France:Géographie physique,politique et morale de la France,Paris:Librairie internationale,1875,p.2.但他也明確指出,自然地理和種族因素僅在最原始的時期起過重要作用,終將“讓位于社會和政治行動”。米什萊提出“人種疊加”的觀點,肯定高盧最早的居民是凱爾特人,其后基姆利人、布洛格人、伊比利亞人、希臘人、羅馬人和日耳曼人也相繼到來,他們都是組成法蘭西民族的“必要且充滿活力”的“材料”和“成分”。是法國通過“內在的作用”將各種族黏結、糅合、塑造為一個實體,進而造就了法國。(46)Jules Michelet,Histoire de France T.1,Paris:Librairie internationale,1876,p.33;p.82;pp.142-143.這一“內在的作用”,就是世代相傳的共同的生活與戰斗經歷所凝成的“共同精神”和“愛國情感”。(47)Jules Michelet,La France devant l’Europe,Paris:Achille Faure,1871,pp.113-114.米什萊的歷史觀對法國學界產生深遠影響,地理、歷史、政治、社會因素從此成為法國學界論述民族起源和形成問題時必提的因素。從某個角度來看,米什萊的歷史觀為法國政治民族主義在19世紀下半葉的確立作了思想鋪墊,而普法戰爭引發的法蘭西民族空前的危機以及法德洶涌的民族“宿敵”情緒,推動法國學界深刻反思民族的內涵,對大革命時期萌發的政治民族意識進行學理建構。
普法戰爭期間,法德學界圍繞阿爾薩斯與洛林地區和人民的國家歸屬與民族歸屬問題,展開激烈論戰。德國學者大衛·弗里德里希·施特勞斯(David Friedrich Strauss)和迪奧多爾·蒙森(Theodor Mommsen)等秉持文化民族觀,從語言、種族和歷史淵源出發,論證德國兼并阿爾薩斯和洛林是“收回”曾屬于德國的土地。法國學者厄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弗斯戴爾·德·庫朗日(Fustel de Coulanges)和奧古斯特·熱弗瓦(Auguste Geffroy)等則以政治民族原則予以反擊。勒南強調人民“當下的贊同”和“共同生活的意愿”才是構成民族的“更明顯的東西”,阿爾薩斯“不希望屬于德國:這就解決了問題”。他進一步批評德國的民族觀易于挑起民族沖突和戰爭(48)Ernest Renan,Qu’est-ce qu’une nation ? et autres écrits politiques,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996,pp.211-212;p.199.,先見性地警告了德國人注意血統論的荒謬和危險。(49)Claude Nicolet,La fabrique d’une nation:La France entre Rome et les Germains,p.271.庫朗日則完全否定種族等因素對建構民族和民族國家的作用,認為是“適宜的地理因素”以及“共同的思想、利益、情感、記憶和希望”,造就了民族。他尤其重視民族自決權,并以“斯特拉斯堡不是屬于我們,它是和我們站在一起”一言,抨擊德國的侵占行為。(50)Fustel de Coulanges,L’Alsace est-elle allemande ou fran?aise ? Réponse à M.Mommsen,Paris:Dentu,1870,p.8;p.10;pp.15-16.熱弗瓦也強調應當由阿爾薩斯和洛林人民投票決定其民族國家歸屬。(51)Auguste Geffroy,“un manifeste prussien”,La Revue des Deux Mondes,1870 (90):p.135.三位法國學者的觀點集中體現了法國學界的政治民族觀,他們重視民族的政治屬性,視政治意愿為界定民族歸屬的基本標準。
普法戰爭后,勒南并未停止對政治民族概念的思考。1882年3月11日,他在《國族是什么?》的演講中,重申人民的“政治意愿”是界定其國族歸屬的唯一標準,指出種族不能與國族混為一談,種族研究不能應用于政治領域,肯定凱爾特人、伊比利亞人和日耳曼人都已在法蘭西國族大熔爐中融為一體。勒南以“國族的存在,就是日復一日的公民投票”一言,高度概括了法國政治民族主義的思想內核。(52)Ernest Renan,Qu’est-ce qu’une nation ? et autres écrits politiques,pp.223-243.勒南視角下的高盧祖先顯然是一個歷史學和政治學意義上的集體祖先。他與同代學者強調公民的政治意愿而非國族的階級屬性,他們的政治民族共同體是向外而建的,把國族的劃分線劃在國族共同體之外,呈現出強烈的內部團結意識,回應了普法戰爭后法國對國族團結與統一的時代需求。
庫朗日則將自己的研究對象從古代希臘和羅馬的宗法制度轉移到古代法國政治制度上,他表示自己將研究起點定在高盧—羅馬時期,原因在于羅馬征服高盧是“第一個改變了我們國家并定下國運方向的事件”。(53)Fustel de Coulanges, Histoire des institutions politiques de l’ancienne France.La Gaule romaine,Paris:Hachette,1901,p.XIII.庫朗日此言及其改變研究對象的決定反映出他期翼通過溯源法國政治思想和制度,來觀察并思考國家的發展趨勢。庫朗日重新思考了蠻族入侵事件。他雖然沿用“入侵”一詞,但否認存在“入侵”事實,認為進入高盧的日耳曼人是被古日耳曼國家的其他族群驅逐或打敗而逃亡至高盧。他們對高盧—羅馬人并無種族仇恨,反而視其他日耳曼族群為“宿敵”,克洛維正是戰勝了其他日耳曼首領而“征服”高盧的。庫朗日批評部分史家和民眾出于階級對立和仇恨,臆想出一種法蘭克人對高盧人的“原征服”,將法國人民分為兩個不平等的種族,而社會階級對立的加劇又令兩個種族之間的“仇恨”不斷升溫并延續至今。他尤其批評部分史家夸大蠻族“入侵”的重要性,指出進入高盧的日耳曼人為數甚少且均為行武之人, “沒有以日耳曼特性和精神取代高盧—羅馬特性和精神”,他們的“入侵”不是“一個民族或一種新思想的勝利”,只是打亂了高盧社會的運行。(54)Fustel de Coulanges,Histoire des institutions politiques de l’ancienne France.L’invasion germanique et la fin de l’Empire,Paris:Hachette,1904,pp.319-322;p.498;pp.531-533;p.558.
庫朗日顯然力圖通過論證日耳曼人對高盧社會政治制度以及血統和民族特性均無影響,來對法蘭西民族史進行某種“去日耳曼化”的處理。在這一點上,他與奧古斯丁·梯葉里的想法一致。但是,梯葉里持種族排斥觀,庫朗日則一以貫之地反對種族論,肯定法蘭克人和高盧人經過長期混居和聯姻后,已無純粹的高盧血統者或日耳曼血統者。(55)Fustel de Coulanges,Histoire des institutions politiques de l’ancienne France.L’invasion germanique et la fin de l’Empire,p.504.然而,他受普法戰爭的影響,仍然力圖從文化、政治和血統等方面,降低日耳曼人在法蘭西民族歷史中的地位,以突出法蘭西民族特性。
哲學家阿爾費德·傅耶(Alfred Fouillée)則大量借鑒歐洲種族人類學尤其是顱相學的研究成果,指出高盧人由與伊比利亞人有親緣關系的古長頭型人,以及之后抵達高盧的短頭型利古里亞人、凱爾特人、北方長頭型人混合而成,其后,羅馬人也加入其中。但他并不贊同人類學者按人種劃分歐洲民族的做法,認為歐洲各民族均由金發長頭型人、棕發長頭型人和棕發短頭型人混合而成,但各民族中不同人種的占比對民族心理特性有影響。他批評庫朗日忽視了法蘭克人在與高盧人長期融合過程中,對高盧人的體質和性格產生了一些生物性影響。不過,傅耶并不因此認為種族因素對民族形成起決定作用,他尤其批評德國學界以及梯葉里兄弟等法國學者混淆民族特性研究和種族研究,宣揚歷史宿命論,將社會階級之間的戰爭轉變為種族之間的戰爭,將國家之間的政治與經濟競爭轉變成血統仇恨,致使戰火難熄。他明確提出應當將生物意義上的種族和政治意義上的種族區分開來,后者是由生活在同一個國家、遵循共同的政治制度和信仰的不同種族所組成的一個混合種族。(56)Alfred Fouillée,Psychologie du peuple fran?ais,Paris:Félix Alcan,1903,p.95;p.170;pp.77-84;pp.174-176;pp.I-II;p.27.傅耶所言的這一“政治種族”顯然就是政治民族主義視角下的國族。
庫朗日的學生卡米耶·于里安(Camille Jullian)是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高盧史研究的重要代表,其8卷本《高盧史》被視為20世紀法國最重要的高盧史著。于里安坦承自己研究高盧意在展示高盧命運與法國命運的關聯(57)Camille Jullian,Gallia,Tableau sommaire de la Gaule sous la domination romaine,Paris:Hachette,1902,p.VII;p.323.,他的多部高盧史著都洋溢著一種“高盧愛國主義”,頌揚高盧人民的自由、獨立和反侵略精神。
于里安和阿梅德·梯葉里一樣,也十分強調高盧特性的恒定性,認為征服并未改變高盧人的血統和民族特性。(58)Camille Jullian,Gallia,Tableau sommaire de la Gaule sous la domination romaine,Paris:Hachette,1902,p.VII;p.323.不過,于里安不贊同梯葉里的種族觀。他認為古人并無人種觀念,而是從政治、語言或地理角度來稱呼不同人群。(59)Camille Jullian, Histoire de la Gaule.T.I,Paris:Hachette,1920,pp.119-120.利古里亞人、高盧人、羅馬人以及法蘭克人和其后的法蘭西人都是指代不同“政治形勢”的名詞,他們相繼戰勝先前居于高盧的群體,但他們之間的戰爭不是種族、宗教和語言的勝利,而是戰勝者群體的首領迫使當地民眾服從其統治,后者也逐漸習慣并接受了戰勝者群體的名稱。于里安還對米什萊的“人種疊加”觀點進行了闡發,表示自己更愿意使用“群體”“歷史名詞”“語言”等詞而非“人種”一詞。他同樣肯定所有“群體”都為建構法國出過力,“我們的祖先先后曾是利古里亞人和高盧人,他們經歷了這一個個階段,幫助我們變成了法國人。”(60)Camille Jullian, De la Gaule à la France.Nos origines historiques,Paris:Hachette,1922,p.82;p.123;p.83.相較于前代學者,于里安對種族因素的拋棄可謂更徹底,他從民族起源之初便否定種族因素的存在,進一步強化了政治民族內涵。
同時,于里安對法國歷史上遭遇的外族入侵事件的否定態度也更徹底。他不但否定蠻族入侵有益論,而且還否定19世紀大部分史學家均認同的羅馬入侵高盧而將高盧帶入文明世界的觀點。(61)Camille Jullian,De la Gaule à la France.Nos origines historiques,pp.193-203;pp.172-175;pp.185-189.于里安時期,困擾法國一個世紀之久的政體之爭已經平息,高盧人和法蘭克人不再被視為新舊制度的象征。于里安也不再如同前代學者般,從一個國家內部的兩個民族爭奪政權的角度,來探討蠻族入侵問題。他反而深切體味到法國在普法戰爭中又一次敗給日耳曼人的恥辱,他的關注點因此集中在外族對法蘭西民族的入侵上,從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角度,來思考蠻族以及羅馬人入侵高盧的問題。
縱觀米什萊以來法國學界對高盧祖先說的構建,可以發現,一方面法國學界越來越少動員種族因素,而是更強調地理和社會政治因素,突出民族的政治屬性。另一方面,法國學界也逐漸放棄了種族斗爭和階級斗爭史觀,而強調民族融合與共同發展的思想。雖然在普法戰爭后,出現對法蘭西民族史進行去日耳曼化處理,以強調“高盧人”和“高盧民族”身份的傾向,但這已不再是受民族內部階級斗爭觀念的驅使,而是出于面對強鄰,樹立民族自信,加強國家和民族內聚力的需要。
近現代法國一直存在兩種“民族危機”。一種是內源型的,源自法國國民內部兩個陣營之間的沖突與競爭;一種是外源型的,源自法蘭西民族與他族之間的沖突與競爭。普法戰爭后,明顯出現從內源型民族危機向以外源型為主的民族危機過渡的現象。但無論是何種民族危機,法蘭西民族的“宿敵”始終是日耳曼民族。高盧人與法蘭克人的關系因此成為法國學界在構建高盧祖先說時,必須首先處理的一個中心問題。高盧祖先說于是相繼與種族觀、階級觀和國族觀的誕生與演變發生密切關聯。時人構建民族祖先,不僅僅是在探尋法蘭西民族從何處來,更是在思考法蘭西民族和民族國家將往何處去。構建高盧祖先說成為時人構建新的民族國家政治體,并加強其內部團結的一個重要手段。
自西耶斯以來,尊奉高盧祖先,成為認同并奠定新政治制度的一個重要的政治手段。追溯高盧歷史,發掘高盧命運與法國命運的關聯,也成為法國學界在民族起源問題上一個共同的研究旨趣。在第三等級與特權等級以及民主共和思想與專制王政思想的斗爭中,在階級意識、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在法蘭西和日耳曼兩個民族國家的沖突與競爭中,高盧祖先意識不斷得到加強,高盧祖先內涵也在不斷調整。可以說,近現代法國學界構建高盧祖先說,是在致力從民族的起源和歷史中,尋求就國內而言,本階級或集團相對于另一階級或集團在政治權利上的歷史正當性依據,就國際而言,本民族相對于他民族在國族權利上的歷史正當性依據。高盧祖先說于是先后被賦予了促進政治覺醒、階級覺醒、國族覺醒的功用,成為一種有意識的構建,映照出法蘭西民族從王政走向共和,從族裔民族走向政治民族共同體的過程。
進入20世紀,法國社會的移民成分已經相當繁雜,從狹義的民族主義視角去想象“高盧祖先”已不合時宜,高盧祖先逐漸演變為法蘭西民族團結的一個集體象征。1985年9月17日,法國前總統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在演講中肯定,高盧人不是所有法國人的祖先,但所有法國人都應追尋“國民團結之路”。(62)Fran?ois Mitterrand,“Allocution à l’occasion de l’inauguration du site archéologique au Mont Beuvray,Bibracte”,https://www.elysee.fr/francois-mitterrand/1985/09/17/allocution-de-m-francois-mitterrand-president-de-la-republique-a-loccasion-de-linauguration-du-site-archeologique-au-mont-beuvray-bibracte-mardi-17-septembre-1985,2020年10月7日。密特朗基于政治民族的意愿核心觀,從共同的未來計劃角度,為“我們的祖先高盧人”注入了新的時代內涵。不過,盡管法蘭西政治民族主義思想在理論上清除了國族概念中的種族元素,但由于歷史、宗教、意識形態等各方面原因,種族問題仍是當今法國揮之不去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