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巧明
《詩經》是形成于兩周時期的詩歌文本,除卻其極高的藝術價值外,詩歌內容本身也是兩周社會狀態與思想文化的重要文獻。在《詩經·大雅》這一部分中保留了大量周人早期的歷史記憶,其中《緜》與《公劉》兩篇中保留了周人“犇于戎狄之間”的記憶。這段記憶在先周歷史中意義為何,是本文希望探討的主要問題。對于這一問題的研究涉及兩大方面:第一,這一時期姬周播遷于“戎狄之間”的具體生存狀態研究;第二,姬周與戎狄之間關系的具體情況研究。
關于第一方面亦即姬周播遷于“戎狄之間”具體生存狀態的研究,大致可以歸納為對姬周在“戎狄之間”遷移的具體路線和生存狀態進行考察。關于姬周在戎狄之間遷移的具體路線研究,主要是通過對文獻記載和考古材料中姬周曾經生存的幾個具體地點進行考察,大致形成了“晉南起源說”和“關中土著說”兩個主流認識。楊善群先生將周人的遷移按照夏商之際、商時、商周之際三個部分進行考辨,認為周人祖先的遷徙是在山西、陜西、甘肅三省進行。
除了歷史學方面的研究,考古學方面也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廣泛的探討。大量的考古材料在文獻爭論的相關地帶出現,1933—1937年在陜西寶雞斗雞臺發掘周代瓦鬲墓,為先周研究開啟新的大門。目前在灃西、扶風、長武、武功、彬縣、旬邑等地均有大量的先周考古遺存出現。自20世紀50年代起,鄒衡、徐錫臺、尹盛平、王克林等先生對這些先周考古遺存進行探討,為探討周人起源遷移以及生存狀態問題提供了更有力的支撐。同時伴隨殷墟卜辭研究的深入,先周時期的周人的具體情況的記錄材料不斷增加。
涉及先周時期姬戎關系的具體研究也頗多,主要是通過對戎狄具體情況的研究探討姬戎關系。王國維先生、童書業先生對文獻中戎狄稱謂與活動區域進行考辨,王克林先生則系統地介紹了考古學角度對戎狄文化的研究與思考。舒振邦先生簡要地介紹了戎狄與周之間關系的變化,反映出周與戎狄之間的關系既相互依存又存在爭斗。田旭東先生以寺洼文化中的考古發掘為主要的資料,思考羌文化與周文化之間的交往融合。
本文探討的先周一般是指武王伐紂之前周人的歷史,涉及的時間段可分為四個部分,即周人起源、姬周播遷、王季歸商、勢可翦商。其中周人起源部分大多屬于傳說中的古史,而自姬周播遷起,周人的世系開始完整,歷史事件也逐漸明確。本文主要探討的不窋至古公亶父時段正是姬周播遷的周文化開始形成的時間,因此正所謂 “文、武不先不窋”,“周之先祖應自不窋始。”同時不窋至古公亶父時段,周人開始有與“戎狄”族群接觸的記載,這一時期姬戎關系對于后來周人之發展和周人對“戎狄”的態度和聯系模式有重要影響。
探討姬周與戎狄關系前,需要將“戎狄”一詞加以定義。“戎狄”一詞在古人的觀念中,多和“蠻夷”并論,用來稱呼在中央政權周圍分布的相對落后的少數民族,但事實上在本文要討論的時間段中,“戎狄”的概念并非如此簡明。
“戎狄”的概念出現得較晚,周以前“戎”“狄”是作為不同的概念出現的。“戎”字據《說文》所示:“兵也。兵者、械也。從戈甲。”因此“戎”的原意為武器,引申為軍隊甲兵。“狄”這一字形出現較晚,最早僅在金文中出現,據《說文》所示意為“北狄”,指代北方游牧族群,《禮記·王制》中記載:“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這是周人對于“狄”的直觀印象。“戎”“狄”并舉在《國語》中初次出現,《國語·周語上》周穆王時祭公謀父所言“戎狄荒服”,《詩經·閟宮》中也有“烝徒增增,戎狄是膺”的語句,因此可以推斷“戎狄”并舉的概念大概是出現于西周中期,同時也反映了“戎狄”族群的大致位置是位于農耕族群的周邊較遠地區。
由上文可以得知,“戎狄”概念的出現是為了將還處于游牧狀態的部族與農耕民族進行區分,也可以看出農耕族群與游牧族群之間的對立。但在先周時期,農業發展并不發達,有部分半農耕族群也在農耕與游牧之間不斷徘徊,這種族群也會有與農業相對發達的族群發生沖突的時候,因此錢穆先生在《中國社會演變》中對這種族群定義為“不專務農業,也沒有城郭宮室,還是到處流動遷徙”的族群,也就是“戎狄”的廣義含義。
由于“戎狄”群體存在定義較廣、史料不足的情況,而有關姬姓先周的史料相對豐富,其活動情況相對比較清晰。因此,通過對姬周在戎狄之間播遷的路線及生活狀態這兩個問題進行探討,實現以先周的活動為基準點來尋找姬周與戎狄之間的聯系。
先周族群自起源起便以農耕族群的面貌出現。據《史記·周本紀》記載,周祖棄因善耕農為帝堯舉為農師,帝舜封棄于邰,號為后稷,別姓姬氏,于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詩·大雅·生民》中詳細描述了這一故事,《尚書·舜典》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帝曰:‘棄,黎民阻饑,汝后稷,播時百谷。’”可見先周之人致力于農耕,近年來在與先周族群相關的考古材料大量出土,其分布地區主要在寧甘陜等地河流周邊,多是土壤肥沃適宜農耕的地方,因此先周之人致力于農耕便可以得到印證。
探討姬周在戎狄之間的播遷,重心在不窋至古公亶父這段歷史時期。確定了周人播遷的大致路線,即可判斷在這一時間段其與戎狄相處的大體生存狀態,這是探討先周姬戎關系的基礎。這一階段,文獻傳說材料漸由模糊而趨于比較明確的記載,近年來也有大量的考古材料出現佐證,其播遷路線逐漸明晰。下文對此進行簡要分析。
《史記·周本紀》中記載:
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犇戎狄之間……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公劉卒,子慶節立,國于豳……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踰梁山,止于岐下……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
《史記》中對于不窋至古公亶父的歷史可以分為兩個時期:一是從不窋犇于戎狄之間到公劉國于豳;二是公劉國于豳之后至古公亶父遷岐。
在眾多文獻中,對于不窋犇于戎狄的記載大多寥寥,因此不窋犇于戎狄的具體情狀很難在文獻中得知,但據《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不窋故城在慶州弘化縣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所居之城也。寧、原、慶三州,秦北地郡,戰國及春秋時為義渠戎國之地,周先公劉、不窋居之,古西戎也。”所謂慶州弘化縣,大致相當于現在的甘肅慶陽市附近,而唐代的寧、原、慶三州大致范圍也即在今甘肅慶陽至寧夏南部地區,這也就是文獻材料中不窋至公劉時期周人大致活動的范圍,1984年在甘肅慶陽地區進行考古發掘,首次在隴東地區出土較多陶器,“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當時粗耕農業有一定的發展”。因此或可推斷在不窋犇于戎狄至公劉遷豳一段時間中,周人雖在戎狄之間,但依然在試圖重新發展農業,勢力也在不斷壯大。
不窋以后,周人在甘寧交界的地帶不斷發展,實力已較為提升,因此,至公劉時期,周人遷至豳地。豳又作“邠”,《索隱》言豳即邠也,古今異字耳。《史記·集解》引徐廣曰:“新平漆縣之東北有豳亭。”《正義》引《括地志》言:“豳州新平縣即漢漆縣,詩豳國,公劉所邑之地也。”這一地區大致相當于今天陜西旬邑、彬縣一帶,相對于慶陽地區偏南,屬于涇水流域上游。《大雅·公劉》中對于公劉遷豳的情況進行了詳細的描述:
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埸乃疆,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
篤公劉,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順乃宣,而無永嘆。陟則在巘,復降在原。何以舟之?維玉及瑤,鞞琫容刀。
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
篤公劉,于京斯依。蹌蹌濟濟,俾筵俾幾。既登乃依,乃造其曹。執豕于牢,酌之用匏。食之飲之,君之宗之。
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其軍三單,度其隰原。徹田為糧,度其夕陽。豳居允荒。
篤公劉,于豳斯館。涉渭為亂,取厲取鍛,止基乃理。爰眾爰有,夾其皇澗。溯其過澗。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從其中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公劉遷豳之前農業已經相對發達,實力也有一定的提升,需要擴大生存空間,并逐漸在不斷遷移的過程中開始逐漸走向定居的生存方式。因此公劉遷豳并非簡單的避禍,而是為了尋找更適宜的生存地,其以故地為根據地,留下部分的周民在此繼續生存,另一部分則與之一起遷移到更加適宜耕種的地區,即“既庶既繁,既順乃宣”的地方。這一時期的農業發展也較為發達,相對于原始粗耕農業有長足的進步,已經可以有部分農產品囤積遺留,同時已經能夠規劃生產營造宮室,表明手工業等也有一定的水平。當然《公劉》一詩為“召康公戒成王”之作,因而“美公劉之厚于民”,存在一定的美化與虛構的成分,但可以從中了解到公劉遷豳一事并非子虛烏有,而其遷豳的狀態與情狀也可以從詩中窺見一二。除了文獻材料以外,在這個區域里也有大量的考古發現,旬邑、彬縣一帶發現的以聯襠鬲為特征的文化遺存即孫家文化,其具有比較鮮明的早周文化特點,時間也與文獻記載公劉遷豳時間大致相符,這一文化遺存更偏向于戎狄文化的特點。這與周人居于戎狄環境的傳說記載恰相吻合,從中可以看到周人的生存范圍的確是自甘寧交界向南擴大,逐漸在戎狄之間立穩腳跟,并在吸收了戎狄文化的同時,實力應有所提升。
先周遷移的第三個部分也是文獻與考古材料相對最豐富的一個部分,即太王遷岐。這也可以說是先周發展的重要轉折,姬周從此真正立足于關中地區,實力壯大不可小覷,為其后面翦商積蓄了力量。一般認為太王遷岐的主要原因是受到北下的獯鬻戎狄侵擾,為躲避戎狄故而遷至岐地,《史記·周本紀·集解》引“徐廣曰:‘岐山在扶風美陽西北,其南有周原。’”《正義》引《括地志》云:“梁山在雍州好畤縣西北十八里。”鄭玄云:“岐山在梁山西南。”然則梁山橫長,其東當夏陽,西北臨河,其西當岐山東北,自豳適周,當踰之矣。《詩經·大雅·緜》中對于古公亶父遷岐的事件有詳細描述:
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自西徂東,周爰執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
救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
乃立皋門,皋門有伉。乃立應門,應門將將。乃立冢土,戎丑攸行。
肆不殄厥慍,亦不隕厥問。柞棫拔矣,行道兌矣。混夷駾矣,維其喙矣!
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緜》中所記錄的“太王遷岐”,是周實力上取得巨大提升的一次遷移。遷移之前,可能是農業生產受到氣候與地力的制約,古公亶父統領下的姬周部族處于“陶復陶穴”“未有家室”的半游牧狀態或農牧復合的生業狀態。太王為了改變現狀,能夠有能力與北下侵擾的獯鬻戎狄對抗,故而遷移至氣候更為適宜的周原地帶,并與姜氏結為婚姻,并開始在周原開展建設。對于周人發展而言,太王遷岐是先周歷史的轉折點,至此“古公乃貶戎狄之俗”,開始逐漸成長為力量足以代殷的族群。在考古材料方面,扶風美陽及其周邊有大量遺址可以佐證這一地區即是太王遷岐的地點,同時在這些遺址中有大量的姜戎文化存在,佐證了“爰及姜女,聿來胥宇”,證明姬姜聯盟的建立大抵自此開始。
上文可以看到,姬周在不窋至古公亶父這一時間段中,沿著涇河一路南遷,尋找適宜生存的地域定居,主要徘徊于甘寧至陜西西部一帶。在這個時間段中,周人與戎狄之間的關系是不斷地發生變化的,周人與戎狄之間的關系模式可以分為以下幾種:
第一種,狀如戎狄。周人本身在這一階段也被農業發達的農耕族群認為是屬于戎狄。商代甲骨文中有一部分關于“周”的記載,王玉哲先生曾將甲骨卜辭中周與商之間的關系定義為“叛服無常”,即出現“伐”等字眼的時候表達撻伐之意,而出現“令周”“帚周”字眼之時即為周服于商,“京”即是姬周對自己勢力范圍的稱呼。可見周在此時并未被納入商的勢力范圍之內,所以在身份認知上被認為是戎狄。周人自身也存在很多戎狄的特點,如《豳風·七月》所載:“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動,言私其豵,獻豜于公。”再如《緜》中:“陶復陶穴,未有家室。”這些記載中都體現出來這時期周人定居尚未鞏固的特點,這與戎狄有很多相近之處。由此可見周人在早期也是被當作戎狄來認知的。
第二種,驅逐與被驅逐。與戎狄共處,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驅逐與被驅逐的情況,如上文一直反復談到的,周在這一時期農業生產水平較低,刀耕火種的耕作模式需要不斷地向地力好的地區遷移,自然也會與這一地區其他族群發生生存矛盾。這種狀態延續時間比較久,史料上明確記載與先周發生爭斗的戎狄是自北方而來的獯鬻戎狄。獯鬻戎狄由來已久,據傳其先為夏后氏苗裔,歷史上的稱呼有很多種,“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堯時曰葷粥,周曰獫狁,秦曰匈奴。”史記中記載古公亶父時期“熏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孟子·梁惠王下》也有記載:“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故而不難看出,獯鬻戎狄自北而來的侵奪,原本是為附庸于農耕文明得以生存,最終卻致使周人不得不遷移出原有居住地。
第三種,結盟。在與戎狄群體中的某些部族結盟時,周人非常謹慎,周人選擇結盟的對象首先要和自己一樣有比較長的農業生產傳統,同時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較高。周人選擇結盟的對象是姜戎,原因有二:
其一,姜姓氏族具有悠久的農耕傳統。姜姓氏族之源頭為烈山氏即神農氏,神農氏以農耕著稱,在周祖棄擔任稷官之前,就有烈山氏子“柱”任稷官的傳說。因此傳說中姜氏就是善于農耕的族群。在考古材料上,位于陜甘青地區的辛店文化與寺洼文化屬于典型的姜羌文化,在這些文化遺存中存在大量的可以證明姜羌族群存在比較發達的農業生產、陶器石器制造以及手工業,由此可以證明,姜羌的農業方面不遜色于中原以商為首的農耕族群。
其二,姜羌部族經常遭受商的攻擊,因此也需要與同在戎狄之地并也經常受到商攻擊的姬周部族結盟。尹盛平先生在《周原文化與西周文明》中提道:“羌人是商王朝的世仇,經常遭受商王朝的攻伐和殺戮,而且羌人俘虜被大量當作祭祀用的人牲。”《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中對于卜辭中與羌相關的部分進行了歸納,看出當時商羌之間的關系為“獲羌、執羌、追羌、氐羌、來羌”等,部分卜辭含有伐羌與征羌的內容。因此尹盛平先生的推斷不無道理。
周人結盟的方式主要是以婚姻的方式,在《緜》中有記載,講古公亶父“爰及姜女,聿來胥宇”,也就是自古公亶父時期起,姬周與姜羌部族便開始聯姻,再從周人起源傳說中提到的周祖棄之母為有邰氏姜嫄的故事,可以得知姬周與姜氏的聯姻由來已久,姬姜部族的重新結合是在備受商與游牧族群侵擾的情況下,必然的選擇。此后不只是太王娶姜女為妻,王季的妃子也是姜氏女子,后來與姜婚姻成為周王室的傳統。
周在戎狄之間關系模式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上三種,可以看出周人在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之間不斷徘徊選擇,最終選擇了農耕文明的發展,同時長時間在戎狄之間被侵擾與被商集團攻擊,也使其具有較高的戰斗力,這都對周人此后的發展與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不窋至太王這段先周文化形成發展的階段,周人經歷了在戎狄之間遷移、爭斗、共存的過程,這一歷史過程對周人以后的發展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其一,姬姜聯盟的形成,壯大了周的實力。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上來說,姬姜聯盟的建立使得周由“陶復陶穴,未有家室”的生存狀態轉變成為能夠有能力建立比較完善的農業發展體系,并開展大規模的都城建設。在軍事方面,自太王之子王季歷以來,周人多次征討戎狄。據《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王季多次“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伐余無之戎,克之”;“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而至文王時期的記載則為“明年,伐犬戎;明年,伐密須;明年,敗耆國。”以上記載表明,幾次出征周人幾乎均勝利而歸,這與太王之時“事獯鬻戎狄”的狀況完全不同,可見周人的軍事實力也有顯著的提升,姬姜聯盟的建立使得其成為陜甘地區實力最強大的部族,有足夠的實力擴大其在這一地區的勢力范圍。
其二,周實力的上升使之被納入農耕文明集團中,因此與商之間關系發生變化。太王之后,伴隨著姬戎聯盟的形成,周的實力不斷提升,故而一直希望能夠重新加入到農耕集團之中。因此在太王以后,周人重新到商王朝朝貢,《古本竹書紀年》記載:“三十四年,周王季歷來朝,武乙賜地三十里,玉十斛,馬八匹。”自此,周重新被納入商集團之中,此后周對戎狄的多次征討一方面是為自己的發展掃清障礙,另一方面也是打著商王師的名義四處征戰。周重新回歸到農耕集團之中,這對于周來說是其徹底洗清戎狄色彩的關鍵事件,為周之后翦商建國做了鋪墊。
其三,周與戎狄長時間的接觸使之與部分戎狄之間關系密切,因此在翦商過程中有部分戎狄做出了貢獻。周在翦商的過程中得到了戎狄的支持,《史記》《尚書》《竹書紀年》中有如下記載:
“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鄧、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
“十一年庚寅,周始伐商。王率西夷諸侯伐殷敗之于牧野。”
由此可見周人伐殷借用了戎狄很大的力量,無論是在軍事上還是物資上,戎狄都給予了周強大的支持。一方面是由于周人實力提升基本征服了生存范圍中的戎狄,形成周人龐大的勢力;另一方面在商末勢衰的時候,戎狄族群受到來自商的壓力頓減,當有一個強大的部族號召時,自然就會響應其伐商的號召。但值得注意的是響應周號召的多是西部戎狄,多屬于弱小且半農半牧的生存狀態,而一直以來真正對農耕族群侵擾最嚴重的北方諸戎并未加入其中,其依然是農耕族群共同的敵人,這種情況將一直延續。
其四,周建國之后對于戎狄的態度分為兩種,一種為納入其集團之中,一種為排除在集團之外,夷夏觀開始初步形成。《史記·周本紀》言武王伐紂成功之后“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按照楊寬先生《西周史》中的分類,其封諸侯的方式有兩種,一為先代與功臣之后,二為親屬。其中三代之后屬于中原農耕文明的傳承人;姬周代商后,便將自己確立成為正統,而自稱則為“方夏”“華夏”等,與“戎狄”有了明確劃分;功臣之后,除了投靠周王室的舊商貴族外,姜氏作為周之姻親,也被劃歸農耕集團之內。在周初分封正式結束后,周人劃分出了以周王室為領袖的新的農耕集團,而沒有劃分到這個集團之內的即為所謂“蠻夷戎狄”,這可以說是夷夏觀的雛形。當然在這種模糊的夷夏觀下,周人對于戎狄也沒有強烈的排斥與對抗,“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于是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尺有咫。”周初的戎狄對于周王室來說和商代方國的狀態類似,是宗國與方國之間的關系,但周人的概念中已開始對華夷做明確的區分,因此伴隨著“華夷之辨”的不斷明晰,夷夏觀也開始明確并逐漸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