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碩 徐東日

同治元年(1862年,朝鮮王朝哲宗十三年)農歷十月二十一日朝鮮王朝派出進賀謝恩兼歲幣使團。李宜翼是正使,樸永輔擔任副使,李在聞為書狀官。該使團于次年四月四日回到朝鮮王朝。樸永輔根據此次經歷完成了詩集《錦舲燕槎抄》。本文以該詩集核心內容“燕行雜言一百絕句”為研究對象,旨在通過他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來解讀他筆下的中國形象和他的中國認知,進而探析此時期朝鮮王朝士大夫階層的思想特點。
朝鮮王朝自建國伊始就是以儒學治國。因此,儒家思想是朝鮮王朝士大夫們對“他者”形象進行評價的最重要的標準。“大清尚文治,圣廟儀咸備”(出自第八首),后一句是他將清朝定義為“尚文治”形象的原因。所提到的圣廟儀式活動是指清政府官方的祫禮祭祀。實際上,他還從清朝人的日常生活這個角度塑造了“尚文治”的中國形象。也就是說,無論是在宮廷還是在民間,作者在清朝都看到了“禮”的存在。
詩歌第六首“午門外祇迎,歲暮行祫禮。黃屋小轎中,坐七歲天子”。詩句中所提到的七歲天子正是同治皇帝。根據1842年燕行使臣趙鳳夏的《燕薊記略》記載,在午門前“太廟祫祭后還宮時祇迎”是朝鮮使臣們在玉河館停留期間應行的公役之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祫禮是自周代禮制延續下來的重要祭祀活動。1861年農歷八月咸豐皇帝駕崩。不久,咸豐帝的獨子載淳即位。該祫禮是同治皇帝登基后初次參與的大型祭祀之一。所以,無論之于國家層面還是同治帝本人,這次祭祀活動是別具意義的。在這樣隆重的場合里,樸永輔選取了祭祀的侍從和儀仗隊這個角度進行了描寫。第七首詩歌“侍從十五六,儀仗五六十。儀仗不入廟,午門外仍立。”不算參加此儀式的清廷文武官員、其他藩屬國的進貢使節等人員,單就侍從和儀仗隊人數至少有六十多人。后兩句反映出他們所遵守的祭祀規矩不同,暗示了祭祀活動的威嚴。詩人以小見大的藝術手法,引發讀者對祫禮祭祀的流程、隆重的程度等方面的聯想。
第二十四首“大抵華人士,寬弘古意敦。不因風雨廢,送客必門中。”詩人描寫了中國讀書人風雨不誤地為賓客送行,稱贊的是主客分明的謙遜和禮讓,更深層的意義是對倡導溫柔敦厚品質的儒家文化的推崇。像這樣的生活細節詩人還描寫了很多。
1.宴席中的文化體驗
詩句“啖?脂去盡,餅餌半和糖”(出自第二十五首)從豬肉油脂去除的角度,說明宴席上有并不油膩的葷菜。“半和糖”是說餅類等食品并不全是甜味。詩人從味覺的角度表明宴席飲食有清淡的特點,這正與朝鮮民族喜清淡的飲食習慣相契合,暗示了主人的用心和對客人的尊重。在后兩句“分餅輸空器,殷勤勸客嘗”中,“分”和“勸”這兩個動詞將主人熱情地請他品嘗食物的儀態凝練地描寫出來。第二十六首詩歌著重對中國的酒類進行了描寫與品評,“北酒厭香怕,南醪藥氣嫌。細傾觴不盡,隨減輒隨添。”他從嗅覺和味覺的角度,表達了對散發酒香的北方產的酒和散發藥味的南方產的酒都不中意的看法。不難理解,這是因為它們和燒酒、馬格利(濁酒)、果酒等朝鮮民族傳統酒類差別很大。“細傾”一詞強調倒酒的節奏緩慢、速度平穩。“觴不盡”表明主客之間不是那種一飲而盡猛烈地飲酒,是有細品的含義在里面。“隨減輒隨添”強調的是隨著飲用,酒又續杯。詩人從酒杯這個意象勾勒出極具動態和畫面感的斟酒與飲酒的過程,渲染出斯文的飲酒氛圍,流露出儒家“中庸之道”的文化意蘊,引發讀者對主客之間對話等細節的聯想。

這四首詩歌記錄了詩人一次備受禮遇的做客經歷。樸永輔不僅描繪了豐盛而不失清淡的宴席,也生動地呈現了宴席上的禮節,勾勒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愉悅氣氛,生動地刻畫出主人的熱情與好客。雖然他并沒有交代關于主人的身份等信息,但是讀者們依舊能夠從主客之間其樂融融的聚會氛圍中,想象出主人和客人都是文質彬彬的君子形象。詩人不僅品嘗到了中國味道,感受到了“禮”的存在,也找到了與朝鮮民族飲食文化的相似點。這是“他者”——“中國形象”中接近“自我”的一部分。言說他者,也是言說自我。可以說,樸永輔對這種飲食習俗與宴席文化的喜愛也是源于對自我的肯定。
2.春節期間的文化體驗
無論是在朝鮮王朝還是清朝,春節都是重要的傳統節日之一。第三十一首寫的就是玉河館內春節期間的模樣:“拜歲投紅刺,紛紛各局人。借供諸器玩,與我若相親。”“拜歲”的含義是拜年,“刺”是名帖。春節為使節們提供了互相拜年、互贈名帖等交流的機會,整個玉河館內洋溢著喜慶的氣氛。第三十九首描寫的則是民間春節的模樣:“車柱與船板,貼紅皆祝詞。祥壽諸福字,墻溷亦無遺。”
這兩首詩句反映了春節在清朝與朝鮮半島傳統的主要差異。一是表達對美好生活向往的方式有些不同。雖然朝鮮民族也有貼寫有吉祥寓意的字等風俗,但是他們并不會像中國人一樣,將寫有祥、壽、福等字樣的紙張貼在車柱、船板、墻面甚至是廁所上。二是關于色彩信仰的不同。兩首詩歌都提到色彩“紅”,表明中國人對紅色的使用和喜愛。有學者對中國人尚紅習俗進行了探析,總結出以下幾個原因:中國人對太陽和火神的圖騰崇拜、祈福迎祥的民族心理和熱情向上的民族性格。但是,無論是春貼還是衣著等方面,朝鮮民族往往鐘情于白色。這與他們卵生母題等朝鮮民族神話傳說、崇尚樸素的民族性格等因素有關,他們自古就有“白衣民族”的稱號。
3.農民日常生活中的生命意識和生存智慧
第八十三首詩歌“為農務薥黍,奚但食其實。所貴用其竿,薪?兼做室”說明所種植的糧食主要用于食用,而木材直接用于房屋的建筑。第八十四首詩歌“馬糞勤收拾,沿途無定處。須曳滿一筐,肩荷騎驢去。”整首詩歌是非常具有畫面感的:農民一路走來,沿途上撿來的馬糞裝滿了背簍,又把它扛在肩上,騎著驢回家。動物糞便有生活燃料、農作物肥料等用途。這首詩說明了清朝的農民們十分重視動物糞便的使用。通過這兩首詩,詩人勾勒出了自給自足、怡然自得的農家生活畫卷,使人領略到尊重自然、物盡其用的生命意識和生存智慧。樸永輔對這種農家生活方式的肯定,不只是因為他同樣出身于農耕文明的社會因而對大自然懷有同樣的敬畏之心,還在于物盡其用、利用厚生等思想正是朝鮮王朝實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朝鮮王朝的歷史上,實學思想為朝鮮王朝的發展發揮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大到國家的大型祭祀,小到拾糞的這種生活細節,詩人都看到了“禮”的存在。樸永輔對清朝“尚文治”的評價,飽含著他對清政府的贊賞之情,是從文化的視角刻畫了正面的中國形象,也表達了對朝鮮民族的肯定。
“大”字是作者塑造清朝正面形象多次使用的詞匯之一。它有多重含義,包括建筑的宏大壯觀、物產豐饒、貿易的繁榮等等,也表達了所見到的清朝實際景象與其想象中的中華形象相契合的觀點。
將總共五首描寫清朝皇宮殿宇的詩歌放在文集最開始的位置,這足見作者對清宮建筑的關注。文集第一首詩聚焦的是紫禁城,“太微紫微垣,紫禁城內外。桂殿玉樓間,銀河橫一帶。”紫禁城因和天帝所居的紫微宮殿比照而得名,有“君權天授”等內涵。詩人由星宿太微和紫微寫到紫禁城又聯想到銀河,形成了天—地—天的立體的敘述空間。在詩人看來,以紫禁城為中心所形成的宮殿群足以和在銀河天帝的宮闕相媲美。他旨在突出紫禁城的雄偉和超脫凡俗的美感,也生動地表現出它給詩人帶來的震撼感。“闕門石虹霓,算步五十三。行至當中處,白日亦沉沉。”這首詩歌描述了他進入紫禁城行走了53步,所見的太陽是深隱沉靜的樣子。由低到高的敘述視角具體而形象地刻畫出紫禁城深廣的特點,也給讀者身臨其境般的感覺。
在內城九座城門中,詩人最中意的是“當中不偏側”(出自第四首)的皇家專用城門正陽門。它的建筑格局充分體現了儒家審美標準之一的“中正之美”。始建于明代的太和殿是紫禁城中體量最大且等級最高的建筑物。通過詩句“未見太和殿,虛勞來遠程”(出自第五十二首),詩人非常直白地表達了對它的喜愛。從更深的意義上來說,這飽含著身為燕行使節對燕行責任的恪守、對宗藩體制的認同等含義。這些擁有恢宏氣勢、象征著威嚴與秩序的建筑彰顯了清朝作為大國的品格。
樸永輔是來自帶有海洋性氣候特征的朝鮮半島,而中國北方是季節分明的溫帶季風氣候。詩人在清朝境內逗留長達三個月左右的時間,經歷了中國北方冬春交替的時節。這不僅讓他充分感受到了兩國氣候的不同,而且領略到了清朝地域的廣博。第六十二首“皇城紅杏樹,早者已飄零。關外猶冬候,過遼草更青。”詩人選取杏樹和青草這兩種植物意象來描寫它們生命狀態的差異。通過對這種共時性物候特征不同的描寫,他不僅說明了關外和關內氣候的不同,而且暗示了兩地距離的遙遠。
清朝境內的燕行之路并非都是坦途。“草洼與鐵坎,其地盡坎洼”(出自第五十五首)、“石路車穿鑿,沙途少變遷”(出自第八十六首)、“在山泉亦濁,泥攬萬車行”(出自第八十七首)等詩句十分形象地描述出所經歷的坑洼地、沙石地、春季開化后的泥路等路途。雖然旅途的辛苦溢于言表,但是相關書寫呈現了清朝境內燕行路途的遙遠與復雜。“小童乘大馬,隨意一條鞭。羊豕群千百,應區分劃然”這樣放牧的場景,在地形狹長且以山地為主的朝鮮半島是很難見到的。它反映了清朝擁有發展畜牧業優質的自然環境,而且暗示了畜牧業的繁榮。
詩句“北地多皮草,玄靴貴賤同”(出自第四十三首)說明皮草是北方的物產。詩人發現在中國北方冬季和初春,無論平民還是貴族普遍穿著黑色的靴子。這種穿著方式意味著黑靴的制作材料主要來源于當地,物盡其用的哲學思想是蘊含在其中的。除了列舉山楂、驢等北方特產之外,作者還將視野放眼到了全國——第十四首“關東易州煙,云貴川廣藥。標扣與緞綢,蘇松人所作。”他簡練地說明了煙草、草藥、綾羅綢緞、紐扣是不同地域的代表性特產。相關內容的書寫,詩人絕非只是為了科普性地介紹。這背后傾注的是作者對民生問題的關注,這個敘述方式反映出作者深受經世致用、利用厚生等實學思想的影響。
關于清朝的貿易狀況共有三首詩歌。第五十三首詩歌反映的是清朝國內貨物的運輸與貿易活動。通州因為是“京杭大運河”和漕運的最北端而成為清代全國性舉足輕重的商貿中心之一。詩句“千年車轍跡,穿鑿若深溝。”詩人用夸張的手法通過描寫北京與通州車轍印跡之深,凸顯了溝通的頻繁與商貿往來的絡繹不絕。第三十首“銀復還歸彼,綾羅寶玉光。諸商來各處,開局玉河傍。”該詩歌通過錢幣的循環流通,絲織品和由玉、金、銀等打造的商品的多樣反映了玉河館中使節貿易的繁榮,也說明了清朝政府對使節貿易的重視和支持。
第四十七首“萬國攸淵萃,波斯百寶儲。此來心所羨,用臂與行車。”詩人用夸張的手法,反映了參與貿易的國家之多和交易物品種類的多樣。手臂和車這兩個意象寫出了交易的頻繁。清朝國際交易的規模令詩人羨慕不已。這在依然處于閉關鎖國狀態的朝鮮王朝是見不到的現象。“心所羨”不僅表達了對他者——清朝國際貿易與交流繁榮程度的贊賞,也是針對自我——渴望朝鮮王朝的統治者改變閉關鎖國的狀態。此時期,以樸珪壽等為代表的朝鮮王朝后期實學思想家提出打破閉關鎖國的狀態、積極發展對外貿易、改善國民經濟等觀點。樸永輔的這份羨慕之情也是對這種實學思想的肯定。這是他思想進步性的一種體現。
詩人對清朝強大的原因提出了一個觀點,是滿族“不變來時儀”:滿族沒有放棄自身優良的民族傳統。他選取了柳這個意象進行了描寫。“民間廣泛流傳的滿族神話、傳說則表明‘尚柳’習俗在滿族先民時代就已存在。”“尚柳”是與滿族的圖騰崇拜、生殖崇拜等思想文化有關。滿族人有祭祀“佛多瑪瑪”(即祭祀“柳枝娘娘”)、小兒成長佩戴柳木弓箭、女子出嫁吃柳葉做成的餑餑等習俗。滿族入關已二百多年,但他們對柳樹的崇拜沒有變。
“楊柳復楊柳,一村又一村。大野相終始,直連山海關”
“千三百里柳,無一樹垂楊”
“碧柳為妝點,村客盡美哉。宮室與器用,于斯亦取材。”
詩人親眼所見,清朝境內保留著大面積的柳樹種植,不僅帶來視覺的審美效果,而且對柳的崇拜已經深深地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伐柳還栽地,孫枝幾世生”(出自第七十一首)說明有“退柳還田”的事件發生,促進了當地百姓的安居樂業。這充分表現出清王朝的統治者對國家治理的勵精圖治和注重民族文化傳統傳承的優良品格。朝鮮民族自古崇尚柳。例如,朱蒙神話就涉及柳花的崇拜。“柳花也作為東國圣母和東北亞的圣母而根植于后人的意識”。作者以柳這個意象對他者進行言說有增強感召力和信服力的作用,更容易引發朝鮮王朝的統治者對本民族的傳統文化傳承與利用等問題的關注。
面對地大物博的中國,詩人在歆羨之余飽含著渴望朝鮮王朝統治者積極治國安邦、改善農民生存狀況的期許。反觀此時的朝鮮王朝,勢道政治使得朝政綱紀混亂。天災的發生使民眾的生活雪上加霜。例如,1859年漢城(今首爾)發生霍亂,死亡非常嚴重。百姓哀聲哉道,與統治階級的矛盾不斷加深。這些問題為朝鮮王朝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埋下了不穩定的因素。
辛酉政變之后的清朝面臨著巨大的統治危機。詩人在塑造清朝強大形象的同時,也描寫了清朝的艱難困境。詩人主要是從以下兩個方面呈現清朝注定衰敗的命運。
詩人在北京的琉璃廠看到了“朱葫大于缶,煙杯列擔端”(出自第十六首)。體型比盛酒的瓦器“缶”還要大的“朱葫”在詩句中只是一種象征,代表稀奇古怪的物品。這反映了當時消費者們的獵奇心理和商人們擅于制造賣點的商業現象。作為吸食鴉片的重要器具之一“煙杯”被擺放在醒目的位置,說明它是一個暢銷品。鴉片消費量的問題在第五十首里有交代,“鴉煙如筤箬,近日遍諸方。聞出西天竺,年年四萬箱”。“四萬箱”只是一個概數,旨在說明清朝鴉片進口量和消費量的巨大。實際上,“中國土產鴉片在鴉片戰爭之后興起,逐漸取代印度鴉片占領了中國市場。”這兩首詩歌形象地揭示了吸食鴉片在清朝社會日常化的現實。第十七首“名曰琉璃廠,五色交斑斕。令人迷不出,三十六萬間。”樸永輔指出琉璃廠規模較大,點明了物品制作技術的精良、交易物品的新奇與花哨、人們商業意識較強的特點。“三十六萬間”詩人是用夸張的手法從供給的角度,揭示了那些與民生不相關的物品需求量龐大的一個負面的社會現象。奢靡之風是溢于言表的。
第二十九首詩歌“年例冬行譯,紅參復白銀。近來新定式,一萬四千斤”。它表明當前的朝貢清朝不是不計較得失的。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清政府將自身的經濟危機轉嫁給朝鮮王朝,朝鮮王朝儼然變成了維系清朝統治的一個支援地。崇尚奢靡的社會風氣與“積貧積弱”的清朝現實形成鮮明的對比,更凸顯了大清王朝的腐朽。
第八十八首“鐫石諸名勝,乾隆御筆多。此間猶內服,江浙六巡過。”詩人表達了對康乾盛世的懷念。這里運用了古今對比的手法。此時在江浙一帶活動的太平天國運動尚未平息,給上至清朝的統治階層、下至黎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都帶來了重創。有學者指出,單就人口而言,“估計太平天國戰爭中蘇、皖、浙、贛、閩五省人口損失大約達到了7000 萬人”,“若以五省計,戰前人口約為1.57 億,人口損失了大約45%,幾達戰前人口的二分之一。”不過,相比清朝外患嚴重程度的描寫,詩人對這一內患的描寫是很委婉的。
第九十首詩“天地將夕陽,西方金氣盛。長驅入大都,英法一時併。”“天地”指代的是清朝,在首句他直言不諱地表達了清朝正走向衰落的觀點。“金氣盛”指的是西方在武器、船只等方面的強大。后兩句詩描寫的是清朝與英法聯軍之間的第二次鴉片戰爭。第九十一首“胡彼遇洋夷,畏之如虎貔。一夫折菙打,千百皆披靡。”虎貔一句是比喻的用法,凸顯了西洋軍隊的威力。菙,本是荊條之意。洋人折一枝荊條就能震懾清軍,運用夸張的手法諷刺清軍戰斗力的不足,渲染了西方列強的所向披靡。
第九十七首“北虜入中原,原應水勝火。如今木遇金,何以不摧挫。”在中國朝代五行說中,明代是火,清代是水。詩歌前兩句寫的是清入主中原的歷史。前文提到,滿族有尚“柳”習俗。所以,后一句中的“木”指代的是清朝,“金”指代的是西方列強。作者利用“金克木”的五行相克理論說明清朝在對陣西方列強的失敗。這三首詩歌非常形象地刻畫出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失敗之后,面對西方列強處于劣勢地位、走向沒落的中國形象。
“洋國強無敵,專機器械精”(出自第九十六首)是樸永輔的西洋觀,后兩句“華人械巧者,何不學之成”是應對策略——中國的振興在于學習西方的技術。這是他對“師夷長技以制夷”觀點的肯定,隱含著對清朝剛剛興起的洋務運動的期待。第九十九首詩歌的內容為,“安得東南海,沿邊萬里城。江河入海口,鐵閘一齊城。”兩次鴉片戰爭,西方列強主要攻擊的是清朝的沿海地區。這首詩強調的是沿海海防建設的重要性。在第九十五首詩中,樸永輔認為在海寇難防的當下,北京作為都城是很危險的,提出了清政府應該考慮遷都至地勢險要的崤山和函谷關一帶的建議。
進入19世紀以后,西方列強也不斷地向朝鮮王朝提出門戶開放、進行通商等要求,甚至做出了挑釁的行為。單就19世紀40年代而言,以英法兩國為例。1845年,英國的軍艦在沒有得到朝鮮王朝允許情況下,在濟州島的西海岸進行測量后歸國。“40年代中后期,法艦兩度侵犯朝鮮沿海,先后停泊于忠清道洪川外洋和全羅道薪峠島沿岸”。所以,樸永輔的海防治國思想和向西方學習技術的觀點不只是為了防御,也有強國的目的。這是在認清清朝與朝鮮王朝在海防和科技方面力量不足和承認西方強大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認識。他的“建議”是雙向的,不僅是針對清朝的統治者,也是針對朝鮮王朝的統治層。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燕行短暫的時間和有限的活動范圍里,樸永輔的觀察是十分細致的。任何的作家對他者的認知都會受到當時社會對他者集體想象的影響。清朝是大國的觀念,是當時朝鮮社會對清朝的集體想象物。他從親身經歷的角度,塑造了清朝地大物博、物盡其用、崇尚文治等正面形象。他也從進貢物品的變化、崇尚奢靡的社會風氣、內憂外患嚴重等角度,生動地呈現了清朝國運衰落的負面形象。清朝注定衰亡的觀點,是他對此時期朝鮮知識階層對清朝社會集體想象物的超越。
從《錦舲燕槎抄》的創作風格來看,詩人秉持的是較為客觀、中正的立場,語言質樸平實,體現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樸永輔流露出渴望清朝和朝鮮王朝統治者勵精圖治的美好愿望,隱含著他對兩國命運的擔憂。他所表達的承認清朝的不足、重視對外貿易、加強海防建設、提倡向西方學習等觀念,不僅是實事求是的,而且是與時俱進的。從后來的歷史發展來看,朝鮮使臣們的西洋觀日益成為影響他們塑造中國形象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