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振玉 王紅巖
在4000多年的中國銅鏡史中,漢鏡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歷時最長、數量眾多、紋飾及銘文種類異常豐富的銅鏡。
漢鏡作為中國銘文鏡的起源,其多姿多彩的銘文為研究先秦時期的詞匯、語音、語法、民俗等提供了一種實證。漢鏡銘文多詩歌類語言表達,因為對偶的修辭需要,同義詞數量較多,涉及的詞類有動詞、名詞、形容詞、副詞等。本文選取8組典型同義動詞,通過調查各組同義動詞的出現頻次、考察詞義差異和句法組合關系等,辨析其同異情況;同時將其與傳世典籍中的對應同義詞進行比較,歸納漢鏡銘文同義動詞的應用特點。
鏡銘中,三詞在“雕刻、刻鏤”義上構成同義關系?!暗瘛眴斡糜?9例,如:周{雕}此大竟{鏡}、周{雕}作眀(明)竟{鏡}、周{雕}像萬疆、調{雕}治佳竟{鏡}子孫息。其中“雕+賓語”形式最多見,賓語或為指物名詞“鏡”,或為祝福語。“刻”單用有111例,用法比“雕”靈活,可以帶賓語,如:巧工刻之成文章、名工刻之成文章、上刻神圣、刻萬疆;也可以不帶賓語,如:巧工所刻成文章、巧工刻;還可以充當定語,如:刻者□巧鏡師神。除了單用外,“雕”“刻”還常連用(約135例),以不帶賓語為主,如:周{雕}刻無極、周{雕}刻萬疆、周{雕}刻無昌;帶賓語較少,如:雕刻容像、調{雕}刻神圣、雕刻規矩無極、雕刻冶鏡日月精?!扮U”未見單用例,多與“刻”連用(9例),其后不帶賓語,如:巧工刻婁{鏤}成文章、刻婁{鏤}萬{萬}畺{疆}、刻婁{鏤}博局去不羊{祥}。
在所調查的傳世文獻中,有刻83例、雕38例、鏤29例、琢20、刻鏤30例、雕琢21、雕鏤2例、刻雕2例、鏤刻1例。綜合出現頻次和語料分布可見:傳世先秦文獻多用“刻鏤(18例)、琢(16例)、雕(15例)”,其次為“鏤(11例)、雕琢(11例)、刻(6例)”,“鏤刻、雕鏤、刻雕”使用頻次均不超過3次;兩漢時期,“刻(75例)、雕(23例)、鏤(18例)”使用頻次增加,其中“刻”增加幅度最為顯著,集中于《史記》《漢書》中;“刻鏤(12例)、雕琢(10例)、琢(16例)”用例有所減少,尤以“琢”最為明顯;其余3詞無用例。由此可見,“刻”是兩漢時期“雕刻”義場的核心詞,漢鏡銘文和傳世文獻表現出明顯的一致性。
比較鏡銘和傳世文獻可見:(1)鏡銘只有刻、雕、雕刻、刻鏤四種形式;而傳世文獻卻有刻、雕、鏤、琢、刻鏤、雕琢、雕鏤、刻雕、鏤刻九種形式。其中鏡銘出現頻次很高的“雕刻”不見于傳世文獻,而單用的“琢”“鏤”及其他四種雙音形式也不見于鏡銘。(2)鏡銘中“刻”的出現頻次明顯高于其他二詞;而傳世文獻中雖然“刻”也是出現頻次最高的,但與“雕”的出現比例沒有那么明顯,同時其余各詞的出現頻次也不高。(3)鏡銘中三詞的用法相對固定,以帶賓語為主,且賓語高度集中于指物名詞和吉祥語;而傳世文獻中各詞的賓語則比較多樣,且分工明顯,如“琢”受事賓語多為玉器,“鏤”受事賓語多為金屬器物,“刻”的受事賓語多為石頭、璽印、木制品等,種類較多。由此可見:在一致性大于差異性的基礎上,鏡銘的內容與語言形式對詞語選擇的影響較大;其中“雕刻”成為后來該義場的核心詞,也是在鏡銘中得到體現,而傳世文獻未見。
三詞在“除去”義上構成同義關系。鏡銘中,“辟”單用有156例,以“辟不祥(150例)”類居多,如:左龍右虎辟不羊{祥}、左龍右虎辟非陽{祥}、延年益壽辟不羊{祥},其他如“除兇辟兵、主祥辟兇”等不超過10例。“去”獨用有142例,一是“去不祥(146例)”,如:延年益壽而去不羊{祥}、左龍右虎去不羊{祥},二是“去滓”,如:治銅華去惡宰{滓}、湅{煉}治銅錫去其宰{滓};其他有“去憂事、去惡事、去邪”等?!俺豹氂糜?3例,以“除兇(23例)、除不祥(8例)”為主,其次有除殃(2例)、除群兇(2例)。三詞除單用外,還有連用形式(“辟去”40例、“除去”14例)。
傳世文獻中,“去(574例)”使用頻次遠多于“辟(547)、除(324例)”,是該義場的核心詞。形式上各詞皆以獨用為主,連用只有“除去”13例、“辟去”3例。
比較鏡銘與傳世文獻,鏡銘中“辟、去、除”的賓語主要是“不祥、兇”,而傳世文獻中三詞的賓語不限于此,“除”的賓語比較豐富,多為貶義詞,有病、疾、穢、患、怨、恥、惡、讒、民之害、暴亂之禍、饑寒之患等,其中“除害/除……之害”最多見;“辟”次之,如“不能以辟馬毀輿致遠、辟除民害逐共工、辟殘賊之類”,“去”的賓語除貶義詞語外,還有“去仁、紂之去武丁、去麻服葛”等;形式上,鏡銘中“除”多與“辟、去”連用或對用,傳世文獻則多與“去”或“辟”對用。

傳世文獻中,“煉”始見于《戰國策》(公宮之室,皆以煉銅為柱質,請發而用之,則有余銅矣),漢代略多,如《淮南子》11見、《論衡》5見?!耙薄痹谙惹匚墨I中多為職業名,如冶氏、大冶、涵冶氏;兩漢時期其動詞用法逐漸增多,如“冶鐵、冶熔炊炭、冶鑄煮鹽”?!颁N”在先秦文獻中多用引申義,如“衰微、耗盡”,兩漢時期有“冶煉”義用法,鑄造對象涉及錢幣、食器、兵器等。
比較鏡銘與傳世文獻,鏡銘中“湅”遠多于“冶”,傳世文獻中“冶”出現較早,但多作為職業名,動詞用法在漢代才略有增多。
三詞在“增加、延長”義上構成同義關系?!把印庇?33例,其中“延年益壽”115例、“益壽延年”1例、“延年命長”1例、“延年而益壽”4例、“延年千秋”1例、“延年千歲”1例,其余皆為“……延年”,如長宜子孫延年兮、師得延年。“增”有60例,其中34例為“增年益壽”,26例為“增年+其他”形式,如:曾{增}年番{蕃}□〈壽〉,其他有宜曾{增}年、曾{增}壽□老、曾{增}秩祿等。“益”有196例,其中“益壽”169例,“延年益壽”115例,“益壽延年”1例,“長年益壽”2例,“益祥”1例,其余為“益……”,如“服者矦(侯)王益其□壽兮”。
傳世文獻中,“益”有458例,“增”有175例、“延”有103例。三詞出現頻次均很高。“益”多與“損”對用,有時還與“增、加”連用;“增”先秦文獻中出現少,漢代有所增加;“延”的出現頻次雖低,但是漢代多用于人名中,如李延年、張延壽、杜延年等,而“增、益”無同樣用法?!霸?、益”后的賓語形式較為多樣,除了與鏡銘相同的“年、壽”外,“增”后賓語或為指物名詞(如增國城、增城、增臺榭、增犧牲),或為抽象名詞(如增氣、增高、增德、增寵);也可單獨做賓語,如“宮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增益”?!耙妗钡馁e語多為代詞“之”,此外有“以益衣裳、宮室、甲盾、五兵、舟車之數于數倍乎”“益祿”等,其后賓語亦有貶義成分,如“益其災、益其疾”,“延”的賓語多為“年、壽”。
比較鏡銘與傳世文獻,“益”在兩類文獻中使用頻次都占首位,是“增加”義場中的核心詞,“延”次之,“增”最少。鏡銘中三詞具有很明顯的程式化特點,以并列形式為主,或作“延年益壽”,或作“增年益壽”;且三詞后的賓語多為抽象名詞“年、壽、昌、富貴”;傳世文獻中,“增”與“益”連用或對用,“延”多與“益”對用,未見“延”“益”連用例;此外,傳世文獻中“增”的賓語形式較多,“益”次之,“延”后賓語則與鏡銘一致。

傳世文獻中,“不絕”99例、“無絕”4例、“毋絕”2例,“無已”20例、“毋已”1例、“不已”19例,“無窮”137例。從表意角度看,表示“終竟”義的詞語多與時間詞連用,如“世世不絕、子孫不絕、晝夜不絕、七百歲不絕”;但“無窮”比較復雜些,有的指時間沒有終結,如“永世無窮、永永無窮、建無窮之基”,有的表示抽象的事情沒有窮盡,如“出奇無窮、其志無窮、萬民樂之無窮”,有的形容極多或極大,如“今匈奴牧于無窮之澤、變化無窮”等?!爱叀?24例,表“盡”義的例子很少,如“樂未畢也、畢力?!鼻椅墨I中“畢”受“未”的修飾。
比較鏡銘與傳世文獻,鏡銘中“絕”占絕對多數,其中“毋絕”尤其多見,而傳世文獻中則多見“不絕”(“毋絕”僅2例);傳世文獻中多見“無窮”,而鏡銘中“無窮”很有限;鏡銘中“無已”比較多見,但傳世文獻中不多見?!爱叀眲t在鏡銘和傳世文獻皆不多見。
三詞在“購買”義上構成同義關系?!百Z”有101例,其中82例為“賈市”,如:宜古{賈}市、令人吉利宜古{賈}市、辟去不羊{祥}治市古{賈},19例為“賈人”,單用的恨少?!百I”有33例,其中“買者”16例,如:買者大富、買者大吉祥、買者長宜子孫;“買人”6例,如:買人大富、買之人□壽歲,“買主”1例(買主壽年),其他如“買此鏡人、買氏{是}竟{鏡}”有10例。“市”12例,如:賈人事市不為嗇田、居大市、除不羊{祥}宜市。從數量上看,“賈”最多,“買”次之,“市”最少;從詞語組合看,“賈”多與“市”連用,不與“買”連用,“買”常以“買人、買者”形式出現,而“賈”只與“人”搭配,“市”除與“賈”連用外,多單獨使用;從用法來看,“賈人、買人、買者”在句中多做主語,“賈市”多做賓語,也可做主語,“市”只做賓語。
傳世文獻中,“賈”326例,多為“商賈、賈人、大賈”組合;“市”644例,先秦時期很少有動詞用法,漢代開始多一些,但始終是名詞占多數;“買”199例,相比于前兩詞,動詞性更強。
比較鏡銘與傳世文獻,鏡銘中“賈”是該義場的核心詞,“市”很少見,且二詞的詞義比較抽象;傳世文獻中“市”多為名詞,“賈”與鏡銘使用情況一致;“買”多構成指人的組合,因此其動詞性較強,但“買”在傳世文獻中很少見“買人、買者”用例,多數為“買+賓語”,如“買馬、買爵、買田宅、買五谷布帛絲綿之物”,或與“賣”連用,這是鏡銘中所未見的,因此,鏡銘中“買”的動詞性不及傳世文獻。
二詞在“滋生、繁衍”義上構成同義關系。“息”有204例,其中196例獨用,主語以“人民”居多,如:多賀國家人民息、胡虜殄烕{滅}人民息,其次為“子孫”,如:子孫順息家富熾、子孫相息家富熾、雕治佳鏡子孫息,此外有“息”“蕃”連用8例,如:子孫煩{蕃}息家富熾、子孫番{蕃}息長相保、多賀國家人民番{蕃}息。“蕃”(多作“番”)14例,其中“蕃息”8例,“蕃長”1例,其余為“蕃”單用例,如“增年益番{蕃}”。
傳世文獻中,“蕃”86例,其中“蕃息”11例、“蕃滋”8例、“蕃殖”6例、“蕃衍”2例,其余為單用例;“息”84例,先秦文獻多“止息”義,后期開始有“蕃息”義。
比較鏡銘與傳世文獻,鏡銘中多用“息”,是該義場的核心詞,“蕃”次之;而傳世文獻中,“蕃”“息”表“滋生、繁衍”義的用例并不多見;詞義上,蕃”主要表示“蕃息”義,“息”多表示“止息”義,“蕃息”義出現較晚;此外,“蕃滋、蕃殖、蕃衍”組合只見于傳世文獻,鏡銘中未見的;鏡銘中“蕃、息、蕃息”的主語多為人民、子孫,而傳世文獻中主語類型則比較多樣,如“萬物蕃息、馬大蕃息、奸臣蕃息”等。
二詞在“滅絕”義上構成同義關系?!伴濉豹氂?例、“滅”獨用3例,如“胡虜烕{滅}、胡虜皆烕{滅}天下服{復}、青羊作竟{鏡}四夷烕{滅}、胡虜?{殄}天下復、胡虜殄、四夷?{殄}青{清}真吉羊{祥}”,二詞連用很多見(156例),且所在句式單一,皆作“胡虜殄烕{滅}……”。
傳世文獻中,“滅”1549例,“殄”44例,“殄”先秦時期用例很少,漢代(《漢書》)開始多起來,但總體數量遠少于“滅”,“殄、滅”連用有21例,《漢書》中多見,可見“滅”是傳世文獻中該語義場的核心詞。
比較鏡銘與傳世文獻,“殄”在鏡銘中用例多于“滅”,傳世文獻中“殄”以漢代為轉折點,由少至多,這與鏡銘中的使用情況吻合,且漢鏡用“殄滅”與《漢書》一致。鏡銘中,“殄滅”連用遠多于傳世文獻;此外,傳世文獻中“滅絕”連用常見,而鏡銘未見。
綜上,通過梳理比較漢鏡銘文中8組同義動詞,發現它們在出現頻次、句法功能上皆有差異,并參照其在傳世文獻中的使用情況,探析這些詞語是沿用古法抑或是鏡銘新詞(如“煉”),也可以從傳世文獻用例中提煉出某個該義場中的核心詞。但總體而言,大部分同義動詞在鏡銘和傳世文獻中的使用情況具有較高的一致性。從鏡銘中同義動詞使用情況可見,鏡銘語言程式化特點較為明顯。運用大量同義詞,不僅使內容看起來更加整齊,也起到了很好的修辭效果。由于鏡銘文體形式多為樂府歌辭和賦類,因此其語言結構完整、對仗工整,語句簡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