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尊旺
(福建中醫藥大學 圖書館,福建 福州 350122)
陰陽學與儒學、醫學并稱為明代地方三學,在社會生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與儒學、醫學的研究相比,學術界關于陰陽學的研究明顯不足,長期以來,僅在一些天文史、教育史及明代地方政治制度史中偶有提及。近年來,明代陰陽學引起學術界的關注(1)參見沈建東:《元明陰陽學制度初探》,《大陸雜志》1990年第6期;陳德好、鄭煒明:《從碑刻看明代官方“陰陽學”機構》,《求是學刊》2018年第4期;尹敏志:《明代的陰陽生與陰陽戶》,《史學月刊》2019年第3期;李君:《明代陰陽學教育管理研究》,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已有研究成果基本廓清了明代陰陽學的來源問題,但也存在一些明顯的訛誤和不足。本文擬在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就明代陰陽學的學官設置、陰陽戶與陰陽生的關系、陰陽學的主要職責、陰陽學承擔雜務等問題略作考證。
盡管現存方志時有洪武初年設立陰陽學的記載,但明代普遍設立陰陽學,應當從洪武十七年(1384年)開始。是年五月,“置府、州、縣醫學、陰陽學。府置醫學正科一人,陰陽正術一人,秩從九品;州置醫學典科一人,陰陽典術一人;縣置醫學訓科一人,陰陽訓術一人。皆雜職。”(2)《明太祖實錄》卷162,洪武十七年五月甲申,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2519頁。此后,凡是新設立府、州、縣,除府城附郭縣外,均按照定制設立陰陽學。若行政機構的性質或級別有所變化時,陰陽學也有相應的變化。弘治初年,臨清縣議改縣為州,即照先前茶陵等縣改升為茶陵等州事例,將陰陽學訓術改為典術。(3)王恕:《王端毅奏議》卷10《議升臨清縣為州奏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2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影印本,第625頁。廣西田州府原為土官衙門,不曾設有陰陽學、醫學等,改土歸流后,亦相繼設立陰陽學、醫學等機構。(4)姚鏌:《東泉文集》卷4《奏疏·條陳處置兵后地方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608頁。
明朝定制,府、州、縣陰陽學正術、典術、訓術各設一人,統轄各自轄區內的陰陽學事務。不過,明中期以后,不少地方出現了陰陽學官人數增多的情況。成化初年,龍川縣重修儒學,陰陽訓術鐘瑄和生員胡縉、黃琛負責收支錢谷。(5)乾隆《龍川縣志》卷10《龍川縣重修儒學記》,清乾隆四年刻本。成化十九年(1483年),漳浦縣重修高公祠,陰陽訓術凌斐與主事吳超等人共同立碑紀念。(6)林祥瑞:《湖居集》,漳浦縣政協文史委2015年編印,第121頁。正德年間,懷慶府重修城隍廟,太守郯城周公命陰陽正術宋奎董其役。(7)何瑭:《柏齋集》卷8《懷慶府重修城隍廟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6冊,第581頁。嘉靖二十年(1541年),總督劉天和命令沿邊郡縣修建城池,甘肅秦安知縣陳秉衡奉命整修縣治,即任用訓術李元甫、劉宗仁分工督修。(8)王廣林:《秦安歷代縣令》,三秦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頁。如果連同饒平縣嘉靖和萬歷年間兩則陰陽官員參與其他事務的案例(9)參見陳德好、鄭煒明:《從碑刻看明代官方“陰陽學”機構》,《求是學刊》2018年第4期。,共計六則事例。其中正德之前的三則事例中,參與各種公務的當地陰陽官僅為一人,正德以后的三則事例,陰陽官為兩人或三人。現有資料中,亦未見正德之前某地有兩名以上陰陽官參與地方事務者,正德之后某地出現兩名以上陰陽官參與地方事務的記載卻時有發現。
再看地方志的相關記載。海南澄邁縣陰陽訓術伍師紹、伍溥、伍常三人的任職時間分別為洪武年間、永樂年間、成化年間,任職時間都相當長。李維良、梁動直、馮應義、王佛持于嘉靖年間為陰陽學官,雷煥、吳鐘明、吳啟明、王仁之、陳廷廉、王有慶于萬歷年間為陰陽學官,勞應春、曾廷俊、林某、李云鳳于崇禎年間為陰陽學官,任職時間明顯縮短,不過嘉靖以后的陰陽學官未標識現任還是候缺。(10)康熙《澄邁縣志》卷2《秩官志第七·陰陽訓術》,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143頁。河南省郾城縣正德以后的陰陽訓術任職情況為:趙誥,本縣人,陰陽生,正德五年(1510年)任;陳廷琦,本縣人,陰陽生,正德八年(1513年)任;此后的陰陽學官趙儒、李樂、王家,俱標注“候缺”。(11)嘉靖《郾城縣志》卷2《官紀·訓術》,《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59冊,上海書店1990年影印本。江蘇吳江縣陰陽訓術吳隚、周顯、吳銓,分別于正統二年(1437年)、成化元年(1465年)、弘治元年(1488年)上任;正德間任職訓術者為吳鈭、沈之愚;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之前任職訓術者有吳岳、錢固、王鑾、曹璠、鄒漢,僅錢固為現任,其他四人均標注“候缺”。(12)嘉靖《吳江縣志》卷17《官政志一·屬官表》,廣陵書社2013年版,第284—285頁。上述材料表明,正德以后,各地陰陽學官明顯增多。
這一情況的出現,顯然與明代中期以后日益盛行的捐納事例有關。早在成化十六年(1480年),戶部即上疏奏請開陰陽、醫學捐納事例以籌措錢糧,“自后如陰陽、僧道、醫官有缺,宜令于缺米處納米二百二十石或銀一百兩,承差、知印納米一百八十石或銀八十兩,其銀官為糴谷備用,以其人起送吏部免考入選,及在彼以次參充。”(13)《明憲宗實錄》卷199,成化十六年正月庚戌,第3501頁。所謂“在彼以次參充”,即在現任官員沒有離任的情況,必須“候缺待補”。不過,從實際情況看,大規模推行捐納當在正德之后,此前多因軍興或災荒行捐納事例,事停即止,“正德以后,納銀之途益廣”。(14)龍文彬:《明會要》,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931頁。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捐納獲得陰陽學官職的各色人等,依然要通過固定的程序,由吏部正式任命,才能具有任職陰陽學官的資格。由于陰陽學官為未入流的雜職,一般不允許跨區域流動,在當地陰陽學官沒有空缺的情況下,通過捐納獲得這一身份者只能以“候缺”的形式等待機會。
綜合上述,筆者認為,隨著捐納制度的泛濫,正德以后同一區域內以“候缺”方式獲得陰陽學官資格者不斷增多。雖然身份為“候缺”,因其具有陰陽學官的任職資格,自然可以用這一身份從事相關活動,也就出現了某個府、州、縣同一時期有多名陰陽學官的現象。
陰陽戶和陰陽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出身于陰陽戶的陰陽生承擔陰陽學差役并晉升為陰陽學官員固然有之,但并不意味著陰陽生一定要出身于陰陽戶。也就是說,盡管明代實行配戶當差制,由于陰陽學自身的技術性特征,陰陽戶和陰陽生并非絕對的對應關系。
以弘治《徽州府志》為例,洪武年間的戶口僅有醫、儒、僧、尼、道士等戶,說明在洪武時期該府沒有賦役意義上的陰陽戶,但其下屬數縣已經設立陰陽學和陰陽學官,并有陰陽生值守。在弘治五年(1492年)的戶口統計中,該府新增陰陽戶兩戶,其中祁門縣和黟縣各一戶。同時期,該府設陰陽正術一人,歙縣人擔任,所屬各縣除歙縣附郭外,其余各縣俱設陰陽學訓術,俱由本縣陰陽生升任。(15)弘治《徽州府志》卷4《職志·國朝》,《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本,上海書店1963年影印本。如果陰陽生必定出自陰陽戶,那么其他未設立陰陽戶的縣份陰陽生從何而來。再據嘉靖《徽州府志》的記載,該府正術除汪大才一人任職時間不詳外,從成化十八年(1482年)至嘉靖十九年(1540年),共有四人擔任正術職務,俱為歙縣人。且仇爵、王用、方讓三人明確標注系由陰陽生升任,顯示他們應是通過正常途徑擔任正術,并非開事例納銀獲取。以上五人有五個不同的姓氏,說明分屬五個家族,彼此之間沒有傳承關系。休寧縣訓術八人,有七個不同的姓氏;祁門縣五人,有五個不同的姓氏;績溪縣九人,有六個不同的姓氏。唯黟縣從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至正德四年(1509年),俱為程姓者擔任,結合該縣有陰陽戶一戶,推測其陰陽學官可能出身陰陽戶。(16)嘉靖《徽州府志》,《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第29冊,書目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108、112、116、119、122頁。總之,從徽州府所屬各縣的情況看,盡管部分縣沒有設立賦役性質的陰陽戶,但依然有應役的陰陽生和陰陽官員從事陰陽學工作,且陰陽學官由本縣陰陽生升任。
再來看其他縣的情況。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臨漳縣設軍戶、民戶、匠戶、力士戶、校尉戶、陰陽戶、醫戶、樂戶等,有陰陽戶一戶;成化八年(1472年)仍為陰陽一戶,至弘治十五年(1502年)陰陽戶增加為四戶。(17)正德《臨漳縣志》卷3《食貨·戶口》,《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3冊。永樂十二年(1414年)丹徒縣有民戶、官戶、軍戶、儒戶、匠戶、雜役戶、醫戶、僧戶、道戶等,沒有設立陰陽戶;成化十八年戶口統計中有民戶、軍戶、匠戶、官戶、生員戶、陰陽戶、雜役戶、僧戶等,有陰陽戶八戶;正德十五年(1520年)的戶口統計有民戶、軍戶、匠戶、官戶、醫戶、儒戶、僧戶、陰陽戶、雜役戶,陰陽戶增加為十四戶。(18)萬歷《丹徒縣志》卷3《戶口》,《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23冊。
綜合這些信息,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上述三地不同年代的戶別有相應的變化,說明各地在戶口統計過程中并非照抄先前的數據,而是根據各自的情況進行了增刪與補充。也就是說,在沒有相關反證說明戶口統計存在虛假的情況下,上述各地統計的戶口分類應當是值得采信的。
第二,根據地方志戶籍統計的規則分析,其顯然是將民戶所屬各小類有所區分,若上述地區有陰陽戶的話,正常推論應該統計在內,不會納入民戶大類之下,這也意味著很多府、州、縣并沒有制度意義上的陰陽戶。按照明代的制度設計,府、州、縣均設立陰陽學,配備屬于本區域籍貫的陰陽學官員和陰陽生,沒有設立陰陽戶的州縣,陰陽學官和陰陽生就不可能出自陰陽戶。如劉昂,少學舉子業不成,“時時與族人論天官五行家術,粗通其說,補縣陰陽生。”(19)陳卜:《過庵遺稿》卷4《陰陽訓術劉君墓志銘》,三怡堂叢書清末民初刻本。很顯然,這里的劉昂并非陰陽戶,不過由于通天官五行之術而成為陰陽生。
第三,在沒有設立陰陽戶的州縣,的確有陰陽學世家存在,且長期擔任陰陽生或陰陽學官。如儀真縣陰陽學,“洪武十七年冬,訓術時榮建,今廢。有時寧者通歷數之學,以知天文,舉授五官保章正,故時氏世稱陰陽,典此學。”(20)隆慶《儀真縣志》卷3《建置考》,《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本。南康縣的陰陽學訓術三人分別為王時芳、王珪、王守,前者未注明籍貫,后兩人均注明本縣一坊人,也很有可能出自同一個家族。(21)嘉靖《南康縣志》卷5《職官·雜職》,《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44冊。江西上高縣訓術四人,均為余姓,可能屬于同一個家族。(22)正德《瑞州府志》卷6《秩官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42冊。這些陰陽世家在各地長期從事陰陽學工作,但并沒有成為具有固定戶役的陰陽戶。
曹樹基指出:“從法律上講,(明代)職業具有世襲和不易更改的特點,而在事實上,由于各類徭役的額度具有某種固定的特征,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批‘籍’內人口從事與本‘籍’無關的職業。”(23)曹樹基:《中國人口史》第4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70頁。我們不妨將曹樹基的意思進一步延伸,從法律上講,陰陽生要出自陰陽戶,陰陽學官員也要出自陰陽生,但由于陰陽學的專業屬性,大批“陰陽籍”外人口開始從事陰陽學的職業。總之,在明代,作為雜役的陰陽生和作為戶役的陰陽戶并非絕對的對應關系。
從制度設計的初衷看,無論是明朝在中央設立的欽天監,還是在地方設立的陰陽學,都具有教育和行政管理的雙重性質。不過,從其具體運作看,陰陽學基本未凸顯教育功能,實際上是地方政府從事相關業務的行政管理機構。綜合史料分析,陰陽學大致有如下四個方面的職能:
(一)掌管銅壺刻漏、報定昏曉、測日定時
關于這一點,已有研究較為詳細(24)參見尹敏志:《明代的陰陽生與陰陽戶》,《史學月刊》2019年第3期。,此不贅言。需要指出的是,陰陽學并非單純以銅壺刻漏測日定時,各級衙門但凡與時間有關的事宜,均由陰陽生負責。萬歷時期,杭州抽分廠除屬官外,設有各種差役,其中即有陰陽生一名領門簿于大門外,接記士大夫拜帖,并報時辰,司賓館啟閉,“名色雖殊,乃有事于榷焉。”(25)楊時喬:《兩浙南關榷事書》不分卷《役書》,《續修四庫全書》第83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1頁。所謂“乃有事于榷焉”,說明杭州抽分廠所屬陰陽生應該是固定的編制。在地方政府的日常運作中,陰陽生也負有報時的職責,“袁太沖福征守沔陽,忽一日坐堂上有所思,忘記歸衙。一聽事陰陽生有急潛歸,屬其弟報時。”(26)王同軌撰,呂友仁、孫順霖點校:《耳談類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12頁。可見,該陰陽生就是專門負責報時。
陰陽生還是明代軍隊中的固定設置。景泰二年(1451年),昌平侯楊洪請調動京營官軍三千支援宣府,強調說“旗牌、符驗、信炮軍中必用之物,陰陽生、醫生軍中當用之人,俱乞賜遣。”(27)《明英宗實錄》卷204,景泰二年五月丙辰,第4373頁。陰陽生、醫生為軍中當用之人,說明陰陽生已經是軍隊中的固定編制。萬歷時平定播州后,在烏江設置哨所,合計軍兵、雜役、運夫等項大約三萬余名,隨營雜役中有陰陽生二名。(28)楊寅秋:《臨皋文集》卷4《平播復議機宜》,《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1冊,第755頁。在明人的敘述中,往往將陰陽學比喻為古代的“挈壺氏”。據《周禮正義》言,挈壺氏,“凡軍事,懸壺以序聚橐;凡喪,懸壺以代哭者。皆以水火守之,分以日夜。”綜合諸家注疏,“挈壺氏”即為軍中掌管刻漏的報時官。(29)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周禮正義》第9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416—2420頁。明代軍隊中的陰陽生,可能也是承擔報時的職責。
(二)申報地震災害等異常天象
陰陽生是地震監測的最基層人員,每逢地方有地震發生,陰陽生均要按照程序申報。弘治十八年(1505年),陜西郃陽縣地震,值日陰陽生立即逐級上報至陜西巡撫楊一清,“節據陜西布政司呈,據西安府同州郃陽縣申,準本縣陰陽學牒呈,據直日陰陽學張輅呈:弘治十八年九月二十日巳正三刻,不意從西北上地震,響聲如暗雷,動往東南去訖。具呈到學,轉呈到縣……各備申到司,轉呈到臣。”(30)楊一清撰,唐景紳、謝玉杰點校:《楊一清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94—195頁。正德六年(1511年),云南楚雄、尋甸、洱海、大理、鶴慶等地接連發生地震,也是由當地的陰陽生上報陰陽學,然后由陰陽學逐級上報。(31)張羽:《東田遺稿》卷下《奏疏·再題地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4冊,第285頁。可見,在上報地震的過程中,陰陽學是最基層的機構,也是實際負責者。值日陰陽生將觀測到的地震情況報告陰陽學官,陰陽學官撰寫文字材料后報所在縣衙,然后逐級上報。除地震外,其他異常天象也是由陰陽生負責上報。
在地方政府組織的各類祭典中,陰陽生也參與其中。在中國古代社會,各種形式的祭典,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皇帝經常親自主持國家大型祭典,地方各種祭祀活動多由地方官主持。嘉靖《通許縣志》載,“日食,縣官具朝服,行禮如制。月食,縣官具常服,行禮如制。”(32)嘉靖《通許縣志》卷上《禮樂》,《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58冊。可見,通許縣的日食、月食,俱由縣令主持祭祀。至于陰陽生在上述祭典中擔任什么角色,未見明代地方志有明確的記載。清乾隆《通許縣志》和光緒《高明縣志》均記載陰陽生在日、月食救護中負責報告日食、月食從初虧到復圓的過程,從陰陽學的職責分析,明代陰陽生可能也擔任大致類似的工作。
(三)占卜婚嫁喪葬、居家出行之吉兇
在婚姻選擇方面,民間社會不但要計算生辰八字,還特別注重選擇良辰吉日才能舉辦正式的婚禮,陰陽生的功能便是擇日。《醒世姻緣傳》中,素姐向相于廷娘子訴說與其丈夫感情不好,相于廷娘子道:“只怕是那娶的日子不好,觸犯了甚么兇星。人家多有如此的,看了吉日,從新另娶;再不叫個陰陽生回背回背。”(33)西周生輯著,袁世碩、鄒宗良校注:《醒世姻緣傳》(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89頁。相于廷娘子把夫妻感情不好歸咎于結婚的日子沒有選對,解決的辦法竟然是再找陰陽生重新計算日子,再次舉行結婚儀式,可見人們對擇吉日是多么重視。在喪葬選擇方面,陰陽生還負責卜地,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遼府宜城王豪坅奏:“臣父康簡王墳屢為山水沖圮,今母妃程氏薨,遣官開壙,中多積水,乞差陰陽人擇地而自遷葬。從之。”(34)《明憲宗實錄》卷279,成化二十二年六月癸未,第4697頁。至于普通百姓,也注重喪葬中請陰陽生卜地擇日。《喻世明言》中葛令公喬遷新居,即“吩咐陰陽生擇個吉日,闔家遷在新府住居。”(35)馮夢龍:《喻世明言》,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82頁。這里的陰陽生顯然是負責擇日。
作為官方機構,陰陽學的占卜擇日必須依據官方頒行的歷書。傳統社會中,天文歷法事關天機,向來由官方嚴格掌握,嚴禁民間私自刊行歷書,但是,民間此類需求是現實的。洪武九年(1376年),明太祖詔令欽天監考究“諸家陰陽文書”,隨后編印成《選擇歷書》頒行天下,命官民共同遵守,且下令須將其他的選擇歷書均送官府燒毀,凡有藏匿不繳或私下使用者,一律處斬。(36)轉引自黃一農:《制天命而用:星占、術數與中國古代社會》,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8頁。此后,《選擇歷書》成為明代地方社會長期使用的官方標準歷書,民間各種占卜吉兇活動俱應以此為準。成化十一年(1475年),經憲宗皇帝批準后,欽天監印造《選擇歷書》,遇陰陽學官赴監聽考者,人給一本,使與官民之家遵用。(37)《明憲宗實錄》卷137,成化十一年正月丙子,第2577頁。官方通過強制推行官定擇日歷書的辦法,實現對擇地占日行為的控制,杜絕了民間各種邪說,從而使得其活動具有正風俗、施教化的意義。
(四)管理屬地民間術士巫師
明代對巫師活動有嚴格的限制,在律有私習天文之條,于法有妄言禍福之罪,于巫師有祈禱禳祭之禁,主要就是針對民間各類術士巫師,設立陰陽學目的之一即在于加強對他們的管理,息其左道惑世妖誕之害。陰陽學“掌邑中巫氏”。(38)隆慶《潮陽縣志》卷9《官署志·陰陽醫學》,《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本。嘉靖年間,常熟朱廷美擔任該縣陰陽訓術,“邑巫隸訓術,歲饋繒粟雞酒約可數百許,冀得芘(庇)弗為禁,以為常”。(39)嚴訥:《嚴文靖公文集》卷7《明故陰陽訓術朱君墓志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07冊,第657頁。安溪縣吳曄經營有方,平日周濟貧困扶助弱殘,為鄉里敬重,任陰陽訓術期間,“公事外不擾所屬,仆隸無敢闌入巫覡家需酒食者”。(40)顧潛:《靜觀堂集》卷13《吳訓術墓志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8冊,第610頁。這些材料足以說明陰陽學和民間巫覡的關系。正是因為彼此之間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陰陽學管理人員才有“闌入巫覡家需酒食”的可能性。
相對于儒學和醫學,陰陽學有其自身的特點。陰陽學派別眾多,良莠不齊,人們無所適從,明代由于嚴禁民間私習天文歷法,導致民眾往往舍人事而任鬼神,殊失陰陽學之本意。江西新城縣臨近閩北,與閩北社會風俗習慣基本一致。福建地區向來疾癘旱澇多禱鬼神,“故魍魎魑魅倚依為怪毒,其居民號為鬼區,民亦不能不習為禳磔厭勝之術,以與之抗,久而人自為魔、為蠱、為魘,人盡巫也。”“新城與為接壤,日用大半資焉,其不漸為鬼區也?”長期這樣下去,各種不經妖誕之說將淪胥于新城民眾,給社會安定穩定帶來極大的隱患。面對這種情況,“然則宜何如?曰在為縣者。為縣者宜何如?曰在所司,司之者,陰陽訓術也。”(41)羅圮:《圭峰集》卷9《送黃訓術歸新城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9冊,第124頁。正是通過對民間術士巫師的管理,陰陽學實現其重要的社會管理和控制功能。
揆諸史籍,除本職外,陰陽學官及陰陽生的確承擔了很多非本職工作。政和縣谷洋銀場,“永樂以來,縣丞熊達、張雅言,主簿盧易,醫學訓科王夢祥,陰陽訓術劉周,皆承監察御史歐公案驗,相繼監工采煉。”(42)永樂《政和縣志》,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4頁。應天府陰陽學正術薛富在職期間,恪勤厥職,不但候時諏日等本職工作罔有差忒,還在上司的指派下核河工、督糧儲、參修《永樂大典》,后以老謝事,授登仕佐郎。(43)倪謙:《倪文僖集》卷26《登仕佐郎應天府陰陽學正術薛公墓碑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5冊,第503頁。成化元年(1465年),襄陽府竹山縣盜起,該縣委托陰陽訓術袁璧帶領總甲盛謙等一同與賊對敵。(44)王恕:《王端毅奏議》卷1《查勘失機官員功罪奏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27冊,第464頁。陜西永壽人楊振為陰陽生,正統間地方官薦授陰陽訓術,“其后有司知公有膽略,善騎射,檄委不妨本職兼管巡捕”。(45)王恕:《王端毅公文集》卷5《明故致仕陰陽訓術楊公及其配墓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6冊,第205頁。可見,這些公務沒有固定的范圍,多是主管官員的臨時性派遣,和陰陽學業務也沒有必然的關聯。
我們認為,陰陽官之所以被各級政府委派承擔各種雜務,主要與陰陽學官的雜職性質有關,如果將陰陽學、醫學、僧道等雜職同時納入考察的視野,更能說明這一問題。中國古代社會,多重視等級制度,在官僚體系中,陰陽學官、醫學官、僧道官屬于不入流,“時議目為閑役而混于鬻例”。(46)夏良勝:《東洲初稿》卷2《雪峰歸隱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9冊,第750頁。與正式的具有不同等級的名司顯吏相比,不入流的雜職在整個官僚體系中顯得微不足道,常常被稱為“猥曹碎局”(47)柯潛:《竹巖集》卷10《贈陰陽訓術盧弘禮序》,《續修四庫全書》第1329冊,第307頁。,地方往往差遣他們負責辦理各項雜務。正統年間,鄭旋任瑞安醫學訓科,“自得職以來,敬以事上,口以惠人,行己益謹,由是聲譽彰,郡邑公務多所委托公。”(48)宮溫虹:《溫州中醫藥文化志》,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6年版,第292頁。傅汝文擔任嘉定醫學訓科時,“縣大夫屢以事屬公,事立辦,雖鄉無一日閑也。”(49)張建華、陶繼明主編:《嘉定碑刻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7頁。明人文集有關醫官、僧道官的傳記中,類似的記載也比比皆是。
同時,陰陽學官和陰陽生越來越多地參與各項事務,還與明中期以后大量非專業人士進入這一系統有關。屯留人路瓊因率眾平定當地的盜賊而升任該縣陰陽訓術。路氏擔任該職后,并未專職從事本職工作,舉凡縣內有關雜務修城垣、建學校等,均參與其中。(50)申時行:《賜閑堂集》卷18《屯留路公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4冊,第364—365頁。浙江嘉興府姜雍正統末年隨地方官平定當地賊寇,“一時軍中多所贊畫,盜平欲酬以一官,即以正術薦。”然陰陽學并非姜雍所長,地方官根據其特長命督筑海堤、檄驗鹽貨。(51)吳寬:《匏翁家藏集》卷71《姜正術墓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5冊,第695頁。以這種方式成為陰陽官者,也只能聽從地方官的差遣,從事各種雜務。
對于這些額外的差役,早在永樂時期,常州府陰陽正術毛靖之父即對皇帝抱怨說,“臣有子為陰陽學官,頗知書,但迫于有司差委,無暇于學。”(52)李時勉:《古廉文集》卷10《素軒毛先生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2冊,第849頁。成書于嘉靖年間的《官箴集要》也指出,“陰陽、醫生、教讀人等,官府多視為在官人數,一概差用,不能專務本業,是豈朝廷設立之本意。”(53)汪天錫:《官箴集要》卷上《馭下篇·陰陽醫生教讀》,明嘉靖刻本。由于承擔過多的額外任務,導致一些真正有專業技術者不愿擔任此類職務,而繁多的差役,給非專業出身通過捐納事例或其他途徑獲得官職者提供了謀取私利的良機。成化年間,四川德陽縣人趙鐸“稱貸于人,以賂縣官,求本縣陰陽訓術,文移展轉歲余不得,家益貧,自顧終不能償所貸者。”(54)《明憲宗實錄》卷17,成化元年五月甲子,第363頁。趙氏之所以敢于借貸營求陰陽訓術,自然是成為陰陽訓術必定有所收益。擁有陰陽官等雜職身份,可以獲取一定的額外利益。在四川部分地區,地方官憚于錢糧起解之困難,衙門佐貳首領官俱不愿督運錢糧,往往以不入流之陰陽、醫等官負責,為其上下其手提供了便利,是故“陰、醫、義民等官,率多市井無稽之徒,初意營求差使,侵騙錢糧,故借貸以援例”。(55)張時徹:《芝園別集·公移》卷2《議處錢糧徭役條約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82冊,第506頁。這些市井無稽之徒之所以樂于“借貸以援例”,即在于文引到手冠帶加身后,便可以夤緣而攬解,浚小民之膏血,侵在官之錢糧。即便是應役的陰陽生,由于長年行走于衙門,也可以經常利用各種途徑謀求私利。
明承元制,于洪武十七年在全國各地普遍設立陰陽學機構,由陰陽官管理數量不等的陰陽生。與儒學相比,醫學與陰陽學自然屬于末流,無法與儒學并論抗禮,但是,儒學之正禮義、醫學之祛疾疢、陰陽學之卜趨避,一定程度上具有相同的功用。在時人的敘述中,往往言陰陽學系出儒學,為中國傳統正宗學術的組成部分。自劉歆將陰陽學置于九流之中,遂使陰陽學淪為庸俗實用之學,根本無法發揮其社會教化的功用。一旦淪為庸俗之學,則卜婚姻論財不論德,卜宅第論地不論分,卜兆域論子孫之安不論祖宗之危。如果以這種思維卜婚姻、卜宅第、卜兆域等,人人為自身利益考慮,社會風氣自然每況愈下。明政府設立陰陽學并頒行基于儒家倫理綱常的天文歷書,得以掌控全國頒歷授時、挈壺警夜、救護日月、申報災異、預測婚葬等事務的話語權,建立起對早晚先后之節、禱禳奔走之儀、占卜吉兇之宜、左道妖誕之害的統一認知,通過官方途徑實現對社會的管理和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