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榮
提要: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中,鄉村宗族組織在不斷的自我復制中強化完善、調整結構、增強功能,形成了一套適應封建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基礎,特別是形成了血緣關系紐帶不斷牢固需要的內部結構體系,對維護封建社會在中國的長期存在與發展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以鄉村宗族體系為核心的封建社會結構造成鄉村社會的相對封閉和穩定,成為中國共產黨進入鄉村以及對鄉村進行改造的極大障礙。中央蘇區時期,為建立與鞏固蘇維埃政權,中國共產黨通過瓦解維系鄉村宗族體系的經濟基礎、拆解鄉村宗族權力共同體、重塑農民思想文化和重構鄉村公共文化空間與符號等方式,對鄉村宗族組織進行瓦解和改造,解構了舊有的農村社會權力網絡,重塑了蘇區農民的思想意識和行為,并建立了與蘇維埃政權相適應的社會基礎。
中國傳統社會歷來“皇權不下鄉”。為維護鄉村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封建統治階級往往通過宗族和鄉紳階層來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這種治理模式極大地彌補了國家政權在鄉村的不足,為治理鄉村社會和維護其穩定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同時,也使鄉村天然地具有自治的特性。外來力量欲要打破這種局面,并非易事。在井岡山斗爭時期,毛澤東曾感嘆,農村“社會組織是普遍地以一姓為單位的家族組織”,許多支部由一個宗族姓氏黨員構成,其勢力之強大且地方主義之嚴重,致使黨的“支部會議簡直同時就是家族會議”。毛澤東認為,在這樣的條件下,需要一個較長的時間才能完成階級的分化,戰勝“家族主義”(1)《井岡山的斗爭》(1928年11月25日),《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4、69頁。。毛澤東指出的“家族主義”影響問題,在中央蘇區具有普遍性。而不戰勝“家族主義”,則無法有效動員農民起來參加革命,建立和鞏固蘇維埃政權。中央蘇區時期,中國共產黨基于建立和鞏固蘇維埃政權的認識和考慮,對鄉村宗族組織進行瓦解及改造,解構了舊有的農村社會權力網絡,建立起與蘇維埃政權相適應的社會基礎。
傳統中國由官僚中國和鄉土中國共同構成,國家權力機構到縣一級為止,縣以下主要依靠宗族組織和保甲制度來進行治理。宗族保甲相輔相成,成為國家統治的一個組成部分,并與國家政權相結合,構成完整的封建政治體系。鄉村宗族在滿足同姓族人撫養贍養、死喪相助、社會救濟等宗族利益要求,維護宗族內部穩定的同時,還承擔著維護國家利益的功能,在維持社會治安、征派賦稅、處理民事糾紛、規范與調整經濟利益關系、道德教化和活動組織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因受特殊的倫理道德規范的約束,鄉村宗族發揮的基層政權功能甚至為國家法令所不及,宗族由此成為國家統治在鄉村社會的延伸和補充。宗族對鄉村社會具有強大的控制能力,調控著鄉村社會的有序運動和穩定發展,從而在根本上保證了國家政權的穩定。
國民政府成立后,蔣介石及國民黨政權在嘗試多種鄉村社會治理模式失敗后,恢復和重建了自清末以來日益衰落的鄉村保甲制度,以維護鄉村政權的穩定,控制鄉村社會秩序,并將其作為對抗中國共產黨的一個重要制度安排。在南京國民政府強力的控制和干預下,宗族組織一方面通過修建祠堂、整編族譜、購買族田、舉辦公共活動等強化宗族意識和力量;另一方面通過保甲制度,以宗族為紐帶對鄉村實行更加嚴格的控制,以此維護社會秩序,進而控制基層社會。同時,國民政府強化了從鄉村汲取資源的功能,并試圖切斷鄉村社會資源向中國共產黨方面流動的途徑和渠道,企圖以此來限制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革命形勢的發展。
早期革命者在進行革命時,都難以回避宗族問題,甚至很多革命者還利用宗族來開展革命工作。所以,盡管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將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長的家族系統即“族權”作為應打倒的封建勢力四個代表之一,但當時主流的中國共產黨斗爭策略視宗族為可以利用的因素,強調“〔鄉〕村中的迷信及宗族倫理道德關系,不可積極的反對”,有時為了取得工作進展,甚至要求暫時附和鄉村中的迷信及宗族倫理道德關系。(2)《農民運動議決案》(1926年7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09頁。在革命過程中,尤其是在革命初期,有一些宗族對革命持支持態度,為革命提供了大量的幫助和支援。據肖華回憶,興國縣的革命運動能在全縣范圍內蓬勃地迅猛地發展起來,主要在于北伐戰爭后一批共產黨員從外地回到興國開展工作,比如肖以佐、肖芳泉、肖能巖等一批興國籍黨的領導人和骨干分子先后回到家鄉,他們都姓肖,而肖、陳兩姓當時在興國很有勢力,掌控著全縣政治大權。在發動革命斗爭時,姓氏關系有效地幫助了革命的生長和發展,許多黨團員家庭都掩護過黨的組織,做過黨的秘密交通工作。(3)肖華:《興國革命斗爭與“少共國際師”》,《回憶中央蘇區》,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29頁。贛東北地區的革命得以發展起來,也是由于在外求學回鄉的知識分子利用家族、地緣和日常人際交往關系發展黨員、建立黨組織、發動武裝暴動。第一批追隨方志敏的革命者大多數是湖塘方家人,與方志敏有著很濃的血緣關系。如領導了著名的漆工暴動的中共弋陽漆工臨時支部書記、弋陽九區農民協會主席方遠杰,是方志敏叔伯的兒子,也是方志敏最早的革命追隨者之一。此外,也有一些弱小宗族在革命興起時,為反抗大姓豪族鄉紳地主的壓迫而積極參加革命。
不過,地緣政治在為革命提供機會的同時,也成為革命發展的一種障礙。裴宜理提出,“地緣政治是一柄雙刃劍,既為集體行動的發展提供了機會,又是一種人為的壁壘”(4)[美]裴宜理著,劉平譯:《上海罷工 中國工人政治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34頁。,這一結論對于評價宗族與蘇區革命的關系是非常恰當的。宗族組織中既有支持革命的,更存在大量對革命持懷疑甚至反對態度的群體。在一些根據地的創立初期,封建地主往往利用宗族勢力來對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地革命以及鄉村社會變革。尤其是在軍隊和蘇維埃政權尚未站穩腳跟之時,他們分化群眾,籠絡一批鄉村的中間階級(如自耕農)等,形成與中國共產黨對抗的力量。在井岡山時期,在革命形勢低潮時,割據區域最困難的問題就“在拿不住中間階級”(5)《井岡山的斗爭》(1928年11月25日),《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70頁。。
中國共產黨正式進入鄉村后,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開始在鄉村社會建立起自己的權力體系,開啟了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國家政權對鄉村基層社會的直接治理和控制。不過,最初建立的工農政權模式多樣,架構不一,運作的程序和環節也有著較大區別。有些甚至還算不上正規的權力運作體系,而是大革命時期農民協會的延續,或者是臨時的革命委員會,其權力運作的規范性與影響力受到一定程度限制。此外,蘇維埃政權所依靠的大多是沒有掌握任何公共資源的貧苦農民,導致其權力體系運作資源有限,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蘇維埃政權的有效運轉。在土地革命未完全開展和宗族勢力沒有完成改造之前,宗族勢力仍然掌控著鄉村公共資源的所有權和支配權,掌控著鄉村的經濟權力,并且通過對公共資源的運用和支配,影響著宗族成員的政治態度。更有甚者,在革命初期,一些小地主富農憑借著比一般農民擁有更多文化知識的優勢,進入了基層黨組織和政權并把持一切,將貧農排擠到一旁,這一現象在很多地方都有體現。
鄉村宗族還掌握甚至壟斷了鄉村社會的精神觀念體系,通過解讀和傳播舊有的精神體系和觀念規范,如宣傳和倡導宿命論、等級觀念,并通過生產性、祭祀性和娛樂性等公共活動,影響宗族成員的思想觀念,不斷強化和鞏固鄉村宗族權力體系的思想基礎。由此,宗族極大地影響了中國共產黨及蘇維埃政權所提倡的革命、階級等觀念進入鄉村社會,阻礙了黨通過革命、階級、平等觀念去喚醒農民,使其參與到新的權力體系中的進程。
還有一種情況是宗族間的械斗及宗族的武裝反抗。一些宗族為維護自身利益,修建數量眾多的土圍、山寨,購買武器,組織民團,時常制造姓氏矛盾和沖突,乃至發生械斗。有些宗族因為械斗而結世代冤仇,爭斗不斷,使地方經濟受到嚴重破壞。興國縣東北部的崇賢鄉,“統治權都為地主惡霸、土豪劣紳、幾個大姓的族長(頭人)所操縱,由他們指派一些流氓、地痞為狗腿子,幫縣衙收繳納捐、攤派款項”。為了爭權奪利,他們還常常挑唆氏族之間相互仇視和發起械斗。(6)李挺:《崇賢農民暴動》,政協江西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江西文史資料選輯》第1輯,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3頁。有些土圍、山寨被當地地主劣紳利用和控制,成為阻礙紅軍和蘇維埃革命的反動工具。于都縣馬鞍石由幾家大姓聚族而居,“各姓的土劣就是各族的首領,他們一聲令下,全族的人可以傾巢而出”。因各族之間經常械斗,當地武器裝備齊全,隨時都可以動用起來,馬鞍石由此成為于都北鄉封建勢力最頑固的封建堡壘。于都黨組織決定舉行暴動,首要目標是攻打馬鞍石上寶土圍。上寶土圍擁有厚實的圍墻、圍繞四周的池塘,以及大量的槍支武裝和國民黨反動軍隊的支援,起義部隊無法攻下土圍。由于受土豪劣紳的蒙蔽,起義部隊到馬鞍石開展革命宣傳時,一些住在土圍里的農民還用鳥銃和斑鳩爪攻擊起義隊伍。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暴動只能暫告停止。(7)丘倜:《于都農民暴動始末記》,中共江西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編:《江西黨史資料》第4輯(贛南農民武裝暴動專輯),內部發行,1987年版,第209—211頁。
總而言之,傳統的鄉村宗族權力體系極大地削弱了中國共產黨發動農民起來斗爭,為改變自己命運而努力的實際效果,也就實質上阻礙了中國共產黨主導的鄉村蘇維埃政權的鞏固和穩定,必須對其進行完全的改造,消除其對鄉村社會的控制力和影響力,并重新建構一個新社會。
鄉村宗族體系能夠長期存在并發揮作用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地主階級通過掌握大量土地來剝削農民階級,并且掌握了相應數量的資源特別是公共資源。在鄉村社會普遍貧困的背景下,這些資源對于每個宗族成員都具有重要意義。宗族代表全體宗族成員行使公共資源的經營權和分配權,為其掌控宗族經濟權力提供了支撐。它還通過對這些資源的分配和運用,影響著每個宗族成員的思維和行動,并以此為手段將宗族成員凝聚在一起。據國民黨中央農民部1927年的調查,全國完全沒有土地的佃農、雇農和游民共1.86億人,占農民總數55%;只有10畝以下耕地的貧農占農民總數20%,占有全國耕地的6%;中農占農民總數11%,占有全國耕地的13%;14%是地主和富農,占有全國耕地的81%。(8)《全國土地占有概況》(1927年6月),人民出版社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農民運動資料》,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頁。當然,各地農村土地占有狀況因其地域條件不同而不可能完全相同。但一般而言,人數少的地主階級占有農村的大多數土地,而人數眾多的貧苦農民卻無地或少地,是中國農村的一個客觀事實。毛澤東的相關農村調查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
黨的六大通過的《土地問題議決案》提出,“公地是豪紳的私產;豪紳地主階級是村中代表官僚封建制度的。租田制度的剝削農民,不但有地主私有田地的出租,而且有所謂公地的出租。如族田,祠田,以及寺院廟宇,官地等等?!钡刂骱兰潛碛械膫€人土地加上其所支配的公田數量,使得他們擁有土地的比例更高,“中國農民之中至少有四分之三是無地的農民和地少的農民”,“中國土地關系的根本問題,就是土地所有制度的問題”(9)《土地問題議決案》(1928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332、330—331頁。,總體上是一個正確的結論。
許多宗族都擁有大量的宗族公田。如尋烏公田占全部土地的24%。據毛澤東在尋烏的調查,族產來源有兩種途徑:一種方式是已經去世且留有后代的先者,而后代又是有錢者的話,其子孫會通過各家湊份子、從家產中抽出部分的方式,替先者設立個“公”;另一種方式則是年長者尚在世時,自己留出部分田產設立“公”以留給后人,“這一種比前一種更多”。這兩種立“公”的方式,“一概是田地,不用現錢”,其積累過程是通過“每年把多余的谷子糶給貧民,把錢積起來。積得若干年成一筆大款,便購買田地”,再通過田地年年收租,如此下去,公田則日益增多起來。(10)《尋烏調查》(1930年5月),《毛澤東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5頁。族田一般出租給佃農耕種,租額與一般地主無大區別,多在出產的一半左右,族內佃戶也不減輕。族產的借貸也多采用高利貸形式,但族內族外有所區別,即族內人較族外人借貸更容易借到,且利息略低。如在興國,貧民向公堂借錢的沒有向富農借錢的多,但貧民向公堂借谷的更多,占90%。應該說,公堂義倉“確實還有些周濟之意”。貧民向公堂借錢時,“利比富農借稍輕,富農利二分四,公堂利二分”。不過向公堂借錢一樣要抵押,甚至公堂索債比富農還厲害,到期如果償還不清債務,就會出現到貧農家牽牛趕豬、下田割禾等情景。(11)《興國調查》(1930年10月),《毛澤東中央革命根據地斗爭時期調查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150頁。公田收入除一小部分用于祭祀祖宗、周濟窮苦族人、承擔鄉村公益事業外,大部分落在管理公堂者的口袋里。管公堂也由此成為一種對農民的特殊剝削形式,因其封建剝削的性質,而成為封建土地所有制的重要組成部分。
對鄉村宗族組織進行徹底改造,首先是剝奪其對社會公共資源的控制權,破解其權力體系的經濟基礎。蘇維埃革命一開始,中國共產黨各級組織和各地工農政府所頒布的革命政綱、土地問題決議案、土地法等,在規定沒收封建地主私有土地的同時,還規定沒收封建宗族組織所擁有的公有土地。蘇維埃政權將宗族公有土地和其他被征收的土地一起,分配給廣大的無地或少地的貧苦農民。1927年9月,由中共江西省委發布的《江西省革命委員會行動政綱》規定,在沒收軍閥、官僚、土豪劣紳以及一切反革命的土地及財產基礎上,“沒收一切所謂公產的祠堂廟宇的土地,交給無地的農民”(12)《江西省革命委員會行動政綱》(1927年9月),江西省檔案館、中共江西省委黨校黨史教研室選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頁。;同年11月,《江西省蘇維埃臨時政綱》宣布,“沒收廟產、祠產及一切地方公產如山林川澤園田荒場”(13)《江西省蘇維埃臨時政綱》(1927年11月),《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12頁。,重新分配給無地貧農。1928年黨的六大通過的《土地問題議決案》規定:“無代價的立即沒收豪紳地主階級的財產土地,沒收的土地歸農民代表會議(蘇維埃)處理,分配給無地及少地農民使用。祠堂廟宇教堂的地產及其他的公產官荒或無主的荒地沙田,都歸農民代表會議(蘇維埃)處理,分配給農民使用。”(14)《土地問題議決案》(1928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第352頁。1930年二七會議通過的《土地法》規定:“暴動推翻豪紳地主階級政權后,須立刻沒收一切豪紳地主階級及祠堂廟宇社會的田地、山林、池塘、房屋,歸蘇維埃所有,由蘇維埃分配與貧苦農民及其他需要土地等項的人民。”“所有豪紳地主及祠廟公田的契據,限期繳交鄉蘇維埃,或鄉區農民協會,當眾焚毀?!贝送猓訅?、大規模池塘、山林等不方便進行分配的土地資源,則規定由蘇維埃進行管理,山林的出產除供給群眾需要外,由蘇維埃負責賣出,收益用作蘇維埃經費。(15)《土地法》(1930年2月7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377—379頁。
有些地方也提出山地、林木、水面等宗族公產歸蘇維埃所有,由廣大農民群眾分散使用或集體經營。如尋烏,全縣的山林,除牛斗光鄉外,其他“均沒有分配,仍由原耕作人經營,名義上全歸蘇維埃公有,耕種人向蘇維埃納地稅”。對于池塘也有類似規定,即所有權歸蘇維埃,使用權歸農民。(16)《尋烏調查》(1930年5月),《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230頁。在鄉村宗族公有財產中,還有房屋、祠堂以及一定數量的其他類型財產,如大型農具、牲畜等也是予以沒收歸蘇維埃所有。房屋“分配給沒有住所的貧農中農居住,一部分作學校俱樂部,地方蘇維埃黨及青年團委員會,赤色職工會,貧農團,和各機關使用”;牲畜和農具則可由貧農中農按組或按戶分配,或根據農民意見,經蘇維埃同意,組成初步合作社或設立畜農具經理處,供貧農中農耕種用。(17)《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中華工農兵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1931年11月),《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461頁。而祠堂,在工農紅軍進入鄉村和蘇維埃政權成立后,其功能發生了巨大變化,由過去的祠祀、舉辦宗族重大活動的場所轉變為黨政軍的辦公場所。
不過,由于宗族公田公產問題的復雜性,各地區鄉村宗族公有土地的占有數量比例存在較大差距,各地對公田的處置方式也不盡相同。例如,在一些人口與土地矛盾特別尖銳的地方,宗族占有公共土地對農民生產生活影響極大,農民分配這些土地的愿望比較強烈;而有些地方人口少、土地較多,這一矛盾不是特別突出。所以,蘇區在沒收和分配宗族公有土地的具體過程中,也充分考慮宗族感情,尊重群眾意愿,主張不能違反群眾的意愿去沒收族田。一蘇大會通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申明,祠堂廟宇及其他公共土地必須無條件地交給農民,但在執行政策和處理這些土地時,“須取得農民的自愿的贊助,以不妨礙他們宗教感情為原則”(18)《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中華工農兵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1931年11月),《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460頁。。1933年10月10日,臨時中央政府針對分田與查田運動中出現的問題,對于如何認定不同階級進行了明確的界定,認定“管公堂”是剝削的一種類型,“管理公堂行為,當然是構成管理者階級成份的一個因素”。但臨時中央政府同時強調,不是管過公堂的都是地主、富農或資本家,“有些小的公堂為工、農、貧民群眾輪流管理,剝削數量極小,則不能作為構成管理者階級成份的一個因素”(19)《中央政府關于土地斗爭中一些問題的決定》(1933年10月10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527頁。。這意味著族田祠產基本沒收政策不變,但在方式上強調要說服教育農民,使其理解自愿,從而不妨礙其感情,并要具體分析、區別對待。
在鄉村宗族社會,一位宗族首領可能既是一位鄉紳,同時又在保甲、區等基層政權中任職,高者甚至在縣級權力機構中占有位置。宗族首領的權勢因負有行政權力而強化,保甲長的地位則因宗族關系而鞏固。政權、族權最終在他們身上融匯交結,使其成為鄉村經濟上與政治上的統治者。毛澤東在尋烏調查發現,尋烏官方行政權力控制在大中地主手中,尤其是中地主,是全縣權力的中心。年地租谷達1萬石的大地主潘明征,因其大兒子潘奕仁擔任過縣財政局長,第三子潘夢龍在民國初年擔任過縣財政課長和保衛團首領,實際掌握著全縣的實權。國民黨政權建立后,其三子被提升為國民黨縣黨部委員、縣長,進一步掌握了全縣大權,潘明征也由此成為“全縣豪紳的領袖”(20)《尋烏調查》(1930年5月),《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183頁。。對鄉村宗族體系進行改造,必須在破除其經濟基礎的前提下,拆解這種鄉村宗族共同體。
有學者對中國革命能取得勝利的原因進行分析,認為“中國共產黨最成功的就是通過基于沖突的階級劃分,撕破了籠罩在鄉村宗族社會的溫情面紗,激發了廣大農民的階級意識,并通過自下而上的革命獲得了國家政權”(21)徐勇:《鄉村治理與中國政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04頁。。蘇區時期,中國共產黨正是通過劃分階級,沒收地主土地進行土地分配,確立農民土地所有權,從而實現了“耕者有其田”。土地革命使蘇區農村地區幾千年不變的土地關系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也使得階級的觀念和階級斗爭在血緣群體中開始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打擊和分化了鄉村宗族勢力。
大多數地區在蘇維埃政權建立后就比較快地進行了分田。但是,在分田過程中,由于土地“要分”“要快”,加上階級劃分標準不一,且根據地缺乏實踐經驗,導致一些富農鉆了空子,分得好田,出現了田地的“肥瘦斗爭”。在井岡山時期的土地革命過程中,“中間階級表面上投降貧農階級,實際則利用他們從前的社會地位及家族主義,恐嚇貧農,延宕分田的時間。到無可延宕時,即隱瞞土地實數,或自據肥田,把瘠田讓人”。永新南鄉的中間階級最多,延宕分田及隱瞞土地也最厲害,這也導致貧農對革命沒有信心而不敢起來積極行動。(22)《井岡山的斗爭》(1928年11月25日),《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69頁。毛澤東在《尋烏調查》中也記載:雙橋區楓山鄉有個姓劉的小地主,不肯將自己的肥田拿出來,拿出的只是些壞田。當群眾強迫他拿出的時候,他憤然說:“遭人命也不拿!”直到縣蘇維埃政府派人來對其進行斗爭,他才把肥田拿了出來。(23)《尋烏調查》(1930年5月),《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236頁。
按照政策規定,在分配土地時以鄉為單位進行分配,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各地卻普遍以村為單位進行分配。1930年11月,毛澤東在贛西南作調查時發現,贛西南幾十個縣普遍是以村為單位進行土地分配,以鄉為單位進行分配的很少。(24)《東塘等處調查》(1930年11月),《毛澤東中央革命根據地斗爭時期調查文集》,第191頁。以村為單位分配的原因,主要是一些鄉“鄉境大,山嶺多,鄉為單位去分,隔遠了,不好耕。農民寧愿在本村分田少一點,不愿離了本村遷往別村”(25)《興國調查》(1930年10月),《毛澤東中央革命根據地斗爭時期調查文集》,第175頁。。而以村為單位進行土地分配,血緣、地緣的影響始終存在,甚至農民容易被族內的地主富農所利用,讓地主富農得利。對于以村為單位分配土地的弊端,毛澤東曾總結:“(一)大村不肯撥田于小村。(二)單位太多,區鄉政府不易督促,暗中生出許多弊病。(三)一村之內,容易被地主富農以姓氏主義蒙蔽群眾,不去徹底平田,徹底打土豪?!?26)《分青和出租問題》(1930年11月15日),《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248頁。這種現象的存在,表明鄉村原有社會結構并不容易被解體,傳統的習俗和慣例仍然維系著鄉村社會的運作,導致蘇區的土地政策不能完全貫徹實施。
基于此,1930年8月《蘇維埃土地法》再次重申和肯定了按人口平分土地、“抽多補少,抽肥補瘦”等重要原則和政策,并提出“分田以鄉為單位,由某鄉農民,將他們在本鄉及鄰鄉所耕田地總合起來,共同分配”。如有三、四鄉毗連、分田易導致田少之鄉不能維持生活的,“則以三四鄉合為一個單位分配”,“但須經鄉蘇維埃要求,得區蘇維埃批準”(27)《蘇維埃土地法》(1930年8月),《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415—416頁。。這些原則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土地法》中再次得到體現和明確。應該說,土地分配標準上以鄉為單位、按人口平均分配,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血緣、地緣重疊的自然村的限制。
在此基礎上,隨著土地革命進程的深入,蘇區還提出開展查田運動。查田運動主要是查階級,即“查地主富農階級,查剝削者,查他們隱藏在農民中間而實在不是農民的人”(28)《查田運動的群眾工作》(1933年6月),《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271頁。,其路線為:依靠貧農,聯合中農,并使雇農起領導作用,去完全消滅地主階級,打擊富農偷取土地革命利益并削弱富農的經濟勢力。(29)《八縣區以上蘇維埃負責人員查田運動大會所通過的結論》(1933年6月21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486頁。通過這種階級分化,舊有的農村社會關系網絡被進一步解構,土地再分配成為查田運動中強化社會重構效果的重要手段。
在開展土地革命同時,中國共產黨通過建立、健全蘇維埃政權,尤其是建立鄉蘇維埃政權,一改“政不下縣”的傳統,并通過獨特的政權組織形態及運行模式,使其成為更具效率、“最廉潔”的政權。通過制度建設和政權建設,黨將由宗族所統治的底層群眾納入嶄新的政治體系中,使其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政治生活。中國共產黨還通過在蘇區廣泛建立群眾組織,來開展農村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等一切活動,貫徹黨和蘇維埃政權的意志,將廣大分散的農民團結在黨和蘇維埃周圍。農民被置于黨的領導之下,擺脫了傳統家族的束縛,成為更廣泛的共同體。蘇區鄉村中常見的群眾組織,包括工會、貧農團、女工農婦代表會,反帝大同盟,互濟會,兒童團,勞動互助組,犁田合作社,消費、生產、糧食、信用各合作社,托兒所,消滅文盲協會,識字運動委員會,俱樂部等。(30)《鄉蘇怎樣工作?》(1934年4月10日),《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346頁。一般而言,只要是不屬于“敵人”范疇,蘇區男女老少都可以參加至少一種群眾組織,有些人甚至參加十多個組織。“蘇維埃經過這些組織可以使一切建設工作,動員工作,深入公民中去,公民對蘇維埃的意見也容易反映到蘇維埃來。”(31)周和生:《七年來的中國蘇維?!?1935年8月),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6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版,第459頁。這些群眾組織填補了傳統宗族制度被取消后鄉村社會出現的巨大空間,為農民提供了新的社會歸屬和活動平臺。通過群眾組織,蘇區農民真正被組織起來,積極參與革命,參與政權建設,打破了農村傳統政治格局。
此外,通過分化宗族內部來利用和改造宗族組織,也是拆解鄉村宗族權力共同體的一種重要方式。蘇維埃革命后,宗族族長因絕大部分是地主豪紳,或被認定為地主豪紳,首當其沖地受到革命的打擊。在政治權利上,除了早期支持和參加革命而身份發生變化者外,族長一般被拒之于蘇維埃政權之外,被剝奪了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的自由等。在社會變革中,族姓內部的分化對宗族的命運至關重要。面對對革命抱有不同態度的宗族組織,中國共產黨采取了不同的政策和措施。對一些同情和支持革命的宗族,中共多引導動員其參與革命。如吉安東固等地的宗族政治態度鮮明,行動具有較高一致性,族內的地主、富農也自動出錢為紅軍購買槍支支持革命,因此得到較好待遇。宗族投入革命,表明其已脫離原來的社會形態,而成為改造社會的政治力量的一部分。有些宗族內部原本已經不同程度地存在對立情緒,在與革命觀念和政策聯結后,宗族觀念和宗族關系進一步發生變化。如毛澤東在尋烏調查中指出,貧苦族人為維持生計,往往要求分公田,而富裕族人的子孫由于所得公產利益較多而反對分公田,雙方形成“氏族內部的階級斗爭”。土地政策頒布后,要求分公田的族人自然擁護土地革命,宗族內部隨之發生重要的變化。(32)《尋烏調查》(1930年5月),《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178頁。還有一些聚集族人避守于地勢險要之地,或建立土圍子以抵抗蘇維埃政權,整體上與革命和蘇維埃呈對抗態度的宗族,中國共產黨則是實行嚴厲打擊。如1932年12月26日,在廣大群眾的配合下,中央蘇區紅軍將馬鞍山附近一帶的土圍石寨次第攻破后,將頑固抵抗的古石坑土圍攻下,“繳獲步槍六十余支,活捉土豪六十名,并擊斃靖匪團總一名,團丁十名云”(33)《古石坑土圍攻下》,《紅色中華》1932年1月13日,第4版。。這樣的例子在全國其他地區也大量存在。
由于長期生活在專制統治之下,又深受宗族制度的影響,農民對革命認識模糊,政治意識淡薄,政治參與能力低下。蘇區社會改造過程中,中國共產黨致力于對廣大農民進行思想的引導與改造,使農民在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上發生變化。農民舊有的傳統思想意識與社會生活方式受到強有力的沖擊,原有的個人主義、地方觀念、宗族觀念以及迷信思想逐漸被農民所拋棄,革命、階級、自由、平等、當家作主等觀念開始進入農民頭腦,進而形塑其精神和行為。一種新的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在蘇區初步建立起來。
教育是最主要的引導、灌輸和重塑農民思想文化的方式。蘇區教育基本格局構成后,教育事業得到迅猛發展。以列寧小學為例,1934年1月二蘇大報告中提到,江西、福建、粵贛三省2931個鄉中,列寧小學3052所,學生89710人。其中,興國縣人口231800余人,學齡兒童20969人,入學者12806人,入學率達61%。(34)《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與人民委員會對第二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的報告》(1934年1月24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329頁。據國民黨方面的統計,1930年全國有人口464,905,269人,入學者為10,948,979,入學率約為2.3%,江西省總人口為20,322,837人,其中接受初等教育兒童人口為257,889,入學率為1.26%,即便是當時小學入學率最高的山西,也只有7%。(35)《南京戰時初等教育概況》(1937年9—11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 第5輯 第1編·教育(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65頁。通過廣泛的文化教育建設,蘇區的文化教育事業得到相當程度的發展,基礎教育水平得到提升,群眾文化生活得到改善,革命思想意識得到提高。尤其是通過革命文化的啟蒙,蘇區內的封建宗法思想遭到沉重打擊。蘇區教育的巨大成果獲得國民黨許多人士的肯定與贊許。在國民黨的“剿匪”報告中,常可見國民黨人士感嘆共產黨的宣傳教育,如認為“可以消滅共產黨勢力,無法消滅共產黨的宣傳”(36)覺哉:《一個月來各方革命形勢》(1928年7月4日),江西省檔案館編:《井岡山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3頁。。
蘇區一方面注重新知識、新觀念的導入,包括日常生產生活的各種知識技能的傳授、風俗習慣的改良、觀念的更新等;另一方面對蘇區農民開展革命化教育,將革命意識形態和新的政治文化從外部帶入群眾生活,使其從革命的、政治的乃至民族的視野和高度來認知身邊的事物、看待當前時代所發生的一切,并以某種被期待的身份和角色選擇相應的行動,投入其中,成為其中一分子。1928年7月,萬安暴動領導人之一的張世熙曾報告蘇區群眾面對國共兩黨具有的迥然不同態度:革命前,群眾對共產黨并沒有多深的認識,更談不上多深刻的信仰;革命后,中國共產黨的地位在群眾中得到極大提高。就連小孩對此也傾向明顯,假如向某個孩子說“你是國民黨”,他就很不高興。一般兒童做游戲,常以比較癡頑的兒童裝豪紳官吏、煙痞賭棍、軍閥,而機警的兒童則從后面追擊,大呼“打倒國民黨”“打倒土豪劣紳”等口號。(37)張世熙:《萬安工農斗爭及一九二七年十月至一九二八年三月大暴動經過情形》(1928年7月12日),中央檔案館等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 1927—1928》,內部發行,1986年版,第283頁。
在革命前,農民雖然有世道不公的感覺,但并沒有階級、平等等革命的自覺意識。中國共產黨通過分析農村階級,揭露農民所受的經濟和政治壓迫,將這些觀念意識傳導給了他們。例如,農民在殘酷的斗爭特別是敵人的燒殺中,能夠以階級觀點認識和對待敵方的進攻和宣傳。贛南西河民眾在嚴酷的燒殺下,“對軍閥豪紳地主靖衛團有深刻的痛恨”,他們堅持斗爭,沒有退縮,“同時白區的群眾亦深刻的認識軍閥豪紳地主靖衛團壓迫群眾剝削群眾擾害農村,對蘇維埃政府和紅軍有更深一步的信仰了?,F在粵贛大道的工農群眾希望紅軍趕快到來非常迫切”(38)《中共贛西南特區委西河分委給中央的綜合報告(第一號)》(1931年6月16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 1931年》,內部發行,1988年版,第87頁。。這類事例說明,農民群眾對中國共產黨的主張及土地革命有較深的認同,敵人的圍攻燒殺并未改變他們的革命意志和革命方向。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群眾基礎,蘇區革命在總體上呈現出擁有民眾支持的態勢。
與此同時,被動員組織起來的蘇區農民崇尚階級力量,對階級身份和階級組織都十分重視,積極加入各類群眾組織,并引以為豪。1933年10月,臨時中央政府發現查田運動中亂劃階級成分的錯誤而決定予以糾正時,中央蘇區激起要求更改成分的浪潮,不少地方每天被錯劃成分者“到縣蘇來吵鬧,要求改階級”(39)《警覺起來——嚴厲打擊地主富農翻案的企圖》,《紅色中華》1934年4月14日,第3版。。要求更改成分固然與現實利益及劃分錯誤有關,但也能反映出蘇區農民在階級問題上的明顯傾向。這種鮮明的政治態度和階級意識,既是蘇維埃革命引發的蘇區民眾思想意識的新變化,也是革命意識形態深入蘇區民眾的典型證明。
重塑農民的精神世界,需要消除封建迷信對農民的控制和消極影響。在1934年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首府瑞金,黃安、武陽、下肖等區疫病流行。這些疫病的發生,原本是各地沒有注意衛生工作,飲用污濁的池塘水,以及經濟封鎖缺少藥品醫治等引起的。但有些反革命分子藉此造謠,“謠傳壬田區有‘觀音菩薩顯靈!’能夠‘醫治百病,保佑人口平安!’等,鼓動一般落后的群眾去燒香朝拜”。其影響所及,不僅長汀、寧都、石城、會昌等地的群眾紛紛前往進香、輸捐,甚至一些蘇維埃政府工作人員也跑去敬神以求人口平安,鄉蘇主席還帶領200多個兒童團員前去朝拜。(40)《瑞金壬田區反革命活動》,《紅色中華》1934年3月10日,第3版。在革命已經完全深入的瑞金尚且如此,其他地區可想而知。
封建迷信活動與蘇維埃革命是格格不入的。蘇區各級黨政軍和群眾組織進行了廣泛的思想啟蒙和政治教育,用科學思想文化破除蘇區農民對鬼、巫和神的崇拜與信仰,并運用專制手段打擊、取締迷信活動。比如在稅收上,蘇維埃政府對蘇區所亟需的西藥、鹽、布采取低收稅甚至不收稅的政策,但對迷信用品則征收高額稅,還在土地分配時沒收寺廟房屋地產,取締僧尼道士、巫師巫婆,乃至打碎、焚燒菩薩等。瑞金縣壬田區的封建迷信活動案,因其影響極壞,國家政治保衛局迅速偵破此案,中央教育部派出專員到壬田區指導反封建迷信的斗爭,司法部則嚴厲打擊那些向封建迷信投降的區鄉蘇工作人員。1934年3月9日,瑞金縣裁判部判處該案首要反動分子李永昌等3人死刑。案件處理后,“瑞金各地群眾,在這一事件中更深刻的認識了反動分子的陰謀和封建迷信的罪惡,熱烈地開展了反對封建迷信的斗爭”(41)《瑞金壬田區槍決反革命》,《紅色中華》1934年3月20日,第3版。。此后,中央執行委員會又于同年4月8日頒布《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規定:“以反革命為目的,利用宗教迷信,煽惑居民破壞蘇維埃及其法令者處死刑。其情形較輕者處6個月以上的監禁。”(42)《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命令(中字第六號)——頒布懲治反革命條例》(1934年4月8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8)》,中央文獻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67頁。經過嚴厲整治,蘇區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新氣象。
鄉村宗族體系的存在與運作是一個綜合權力發揮作用的過程,在權力運作過程中,往往伴隨著較為完整的對空間與符號系統的展示和解釋。這套空間與符號系統在相對封閉的鄉村社會中,經統治階級的壟斷性解釋,被文化程度較低、理性思維能力不強的鄉村民眾所接受和執行,從而成為鄉村宗族體系存在與鞏固的重要前提。(43)謝迪斌:《從血緣到階級——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的鄉村宗族改造》,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3頁。要徹底消除鄉村宗族體系在鄉村社會的影響,就必須對這套空間與符號系統予以改造和重構,將其轉變為具有新的象征意義的空間和符號。
對鄉村公共空間與符號的改造與重構,以宗族祠堂最為典型。祠堂是宗族祭祀祖先、議商族事、舉辦紅白喜事、開展重大公共活動的地方,是鄉村宗族最重要的公共空間與存在符號,對鄉村宗族體系的存在與發展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在宗族成員甚至整個鄉村社會的日常生活中有著極其重要的象征性功能。對祠堂的改造,主要是對其功能的改造和符號象征的重塑。祠堂建筑多樣式精美、結構堅固、空間寬敞,作為紅軍和蘇維埃政權進入鄉村的辦公場所和居住用地非常便利,很快就轉變為基層黨政組織的辦公場所及其公共活動的空間。
革命初期,紅軍來到一個地區后,發動群眾、開展宣傳等所使用的空間主要是祠堂。蘇維埃政權建立后,祠堂又成為蘇維埃政府的辦公場所。據肖華回憶,紅軍初到興國,就駐扎在祠堂,祠堂很大,幾十個祠堂就可以將連隊全部駐扎。1929年12月,在福建龍巖古田召開的古田會議,其會址原為廖氏宗祠,又名萬源祠,建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1929年5月,中國工農紅軍第四軍第一次挺進古田,將其改為教育機構,并改名為曙光小學,同年12月28日,古田會議在此召開,并通過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古田會議決議》。1931年11月7日至20日,一蘇大在江西瑞金葉坪鄉召開,宣布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其會址謝氏宗祠,始建于明代。一蘇大會后,祠堂左右兩邊被木板隔成15個房間,作為臨時中央政府機構辦公室,臨時中央政府“九部一局一委一廳”,除教育部和國家政治保衛局、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外,其余8個部和中央政府總務廳全部集中在此辦公,直到1933年4月遷往瑞金沙洲壩。
蘇維埃政權建立后,祠堂兼有部分公共文化教育功能,特別是一些教育活動,基本安排在祠堂之中,它也由此成為生產活動或公共文化教育活動空間。正規的初級小學,非正規的如夜校、掃盲班、識字班等,都是在祠堂之中進行教學的。除教育活動外,文化宣傳、文藝娛樂活動也基本上是安排在祠堂中進行的。廣大農民在這一舊的公共空間中,有了新的情感體驗和感受。利用祠堂傳播新的思想理念,成為鞏固和發展新政權的重要手段。加上禁止原本在祠堂里面舉行的維持宗族的各類“落后的封建迷信”活動(如祭祖、續譜等),祠堂由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符號象征,變成了與其他建筑本質一樣,只在結構和形式上有所差別的活動場所。由此,中國共產黨消除了祠堂的宗族符號象征意義,消解了其維護與鞏固宗族體系的功能。
從如今還保留在祠堂的各級黨的機構和蘇維埃政權舊址就可以看出,里面設置有黨和政府的各個部門,配有共產國際和中國革命領導人的畫像,以及蘇維埃革命的各種標語和宣傳口號,形成了一套新的權力符號體系。特別是在這套符號體系下,有著政治經濟資源再分配的強大威力,其權威性得到極大提高,從而導致以祠堂為核心的宗族權力符號象征的權威性大大下降并消失。當然,祠堂精神權威的喪失不是對祠堂的功能改造單獨就能完成的,它是與這一時期鄉村社會的整體改造結合在一起而共同產生的效果。
除此以外,中國共產黨及其蘇維埃政權在鄉村社會權力運作過程中,建構了大量新的鄉村社會公共空間,如在一些空曠開闊的地方舉辦大型集會、群眾大會、文體活動等。以興國縣1932年紀念十月革命的紀念活動為例,不但縣、區、鄉三級成立了籌備會,而且各區鄉普遍設立了宣傳隊,開展了豐富且具有成效的宣傳鼓動工作。6日至8日連續舉行了3天紀念活動,6日、8日兩天以鄉為單位舉行選民大會,報告中央政府及區鄉政府的工作;7日召開區群眾大會,舉行了赤衛軍少先隊的武裝檢閱;全縣模范師、模范少先隊5日即已集中到縣城,6日舉行了軍事操演,7日舉行了武裝檢閱;8日舉行了列寧師范、列寧小學的操演;六七八三天全縣舉行了提燈游行、武裝示威、懸燈結彩、演新戲,以及玩龍燈、化裝演講等等,“極熱鬧”,各區總計6日到會人數95510人,7日到會101185人,8日到會77495人,各類標語近5萬條,“群眾對紀念十月革命的認識與準備有相當熱情和興奮”(44)《中共興國縣委兩個月沖鋒工作報告——自十月二十日至十二月二十日》(1932年12月20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 1932年(二)》,內部發行,1992年版,第407—408、421—422頁。。農民在這些公共集體活動中堅定了對階級的認同,階級情感取代了宗族血緣,期間迸發出的集體意識和行為,又進一步激發和擴展著他們的政治參與意識與行動。組織生活和集體活動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家庭生活,原有的血緣地緣情感被打破,以階級感情為紐帶的情感模式得以構建。
在蘇區建立和發展過程中,中國共產黨通過對鄉村宗族的瓦解與改造,解構了舊有的農村社會文化網絡,傳統宗族權力讓位于以基層蘇維埃為代表的政治權力。中國共產黨一改“政不下縣”的傳統,將政權延伸到鄉村每個角落,并通過建立廣泛的群眾組織,將農民組織起來,令農民找到新的社會歸屬。隨著革命力量滲透到鄉村,傳統社會中履行社會治理職能的宗族勢力被驅逐,鄉村治理的各項功能被新型群眾組織所取代,傳統宗族最強調的家族利益被階級利益所取代,傳統的血緣關系被階級關系所取代。代表宗族精神象征的祠堂等宗族公共文化空間,經過對其功能的改造,或成為黨和蘇維埃政權的辦公地點,或成為教育場所,或成為新的公共活動場所,具有了新的符號和象征意義。經過土地革命分得了土地的農民,在黨和蘇維埃開展的各類教育和文化宣傳的引導下,思想觀念發生深刻變化,革命、階級、自由、平等等時代觀念深深植入其心田,進而導致其行為方式也發生巨大變化。他們積極投身革命、熱心參與政治,并充滿激情、勇氣、創造和奉獻精神,成為革命所需要的堅實力量,極大地支援了革命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