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莢 麗
1972年4月,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漢墓《孫臏兵法》的出土,不僅使得《孫臏兵法》是否存在的疑團渙然冰釋,而且為研究戰國時期軍事思想提供了寶貴資料。通過對《孫子兵法》與《孫臏兵法》軍事倫理思想的比較分析,可以看出,在兵學體系、戰略追求和治軍作戰的全面性、系統性、深刻性等方面,《孫子兵法》是《孫臏兵法》始終所無可比擬和無法企及的,但《孫臏兵法》的軍事倫理思想較《孫子兵法》有了長足進步。
無論是《孫子兵法·計篇》的“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還是《孫臏兵法·見威王》的“戰勝,則所以在亡國而繼絕世也。戰不勝,則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是故兵者不可不察”,都鮮明地顯示出兩位“孫子”對戰爭的慎重態度。他們都認為戰爭是安邦定國的,唯有以戰止戰才能實現王道。由此,兩人的戰爭倫理觀也是一脈相承的,從“安國保民”到“戰勝而強立”,明確了保家衛國是決定和統率軍人一切軍事行為的最高倫理原則。
在舉兵用戰與安邦定國的關系上,孫臏的看法與孫武如出一轍,在突出“兵”之重要的同時,強調“戰勝而強立,故天下服矣”①《孫臏兵法·見威王》。,把戰勝作為強國的首要條件。孫臏曰:“德不若五帝,而能不及三王,智不若周公,曰我將欲責仁義,式禮樂,垂衣常,以禁爭捝。此堯舜非弗欲也,不可得,故舉兵繩之?!雹凇秾O臏兵法·見威王》。他認為戰爭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產物,當國家之間的政治和經濟分歧成為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就會爆發戰爭,此時唯有以戰止戰,而不會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和改變。戰國中期,隨著社會經濟不斷發展,政治上的統一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在這種背景下,孫臏主張“戰勝而強立”,明確指出戰爭目的就是為了爭取國家統一,即使是圣君也需要用戰爭“禁爭捝”,為了達到統一天下的目的,僅僅依靠仁義、禮樂、禮讓是不可能的?!皯饎?,則所以在亡國而繼絕世也;戰不勝,則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①《孫臏兵法·見威王》。,充分說明了戰爭與政治之間的特殊關系,國家強大必須要靠戰勝來實現。那么,如何實現“戰勝”的戰略目標呢?孫臏否定了當時諸學派以“政教”“散糧”“靜”等為強兵之道的觀點,提出適應政治形勢和思潮的“富國”論,認為“富國”才是“強兵之急”②《孫臏兵法·強兵》。,即發展經濟才是強化軍事實力的硬道理。由于簡文殘略,孫臏“富國”主張的具體措施不是很清楚,但仍存有“其富在于亟歸,其強在于休民”③《孫臏兵法·篡卒》。之語,深刻揭示了經濟對軍事的基礎作用和戰爭對經濟的依賴關系。孫臏把軍事問題、經濟問題提升到政治的高度,具有重要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需要強調的是,在孫武“安國保民”的戰爭倫理觀里,比較亮眼的是其“兵以利動”的思想。毫不夸張地說,這一思想在中國古代軍事倫理思想發展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秾O子兵法》存世十三篇,全文共有6111 字,其中正文字數6075 字,題目字數36 字,可謂字字珠璣。其中,用“仁”字3 次,“義”字1 次,“利”字則有51 次,其重利輕仁的態度,躍然紙上、一目了然。比如《九地篇》中“令于利而動,不令于利而止”,《火攻篇》中“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軍事篇》中“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令為變”等,可以說,“求利”“趨利”是孫武確立的最高戰爭倫理原則,也是其選擇、運用戰術的一條重要出發點和歸宿。在孫武看來,“求利”是戰爭行為的主要目的,沒有不求利益的戰爭,沒有一定利害關系絕不輕易參戰?!吨\攻篇》曰:“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于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边@里又一次明確了其戰爭倫理原則——軍事功利主義。養兵用戰,目的就在于“爭利”,而不是窮兵黷武,揭示了一切軍事行為都是為了滿足或實現本國、本軍和本國人民利益的本質。孫武一掃傳統軍事倫理仁義、禮讓的說教,提出了“兵以利動”“兵不頓而利可全”的軍事倫理思想,在當時能毫無顧忌地打出“利”字大旗,改變之前傳統軍事倫理迂腐古板的一面,把強烈的功利意識貫穿于通篇,可謂是中國古代軍事思想在特定發展階段的一大特色。當然,孫武雖然主張“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同時也注意到“利動”可能帶來的誤導,因此特意在《見吳王》(銀雀山漢簡)中強調了戰爭的起因和目的都是為了爭利,戰爭是爭利的手段,不能為了戰爭而戰爭的思想。在孫武看來,有利、有得、國危是發動戰爭的三個主要原則,他只是“利兵”而絕非“好兵”。
與孫武重“利”有所不同,孫臏更加看重“義”,而這也正是春秋戰國時期戰爭倫理觀由重“利”向重“義”演進的時代寫照。兩人的著重點雖有所不同,但終究是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戰勝,只不過由于著眼點和思考路徑不同,導致戰爭倫理觀也有所不同。孫臏在孫武“兵以利動”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勝非所利”的主張,這確實也在一定程度上糾治了孫武“令于利而動,不令于利而止”可能產生的偏頗和流弊。然而,不論孫武還是孫臏,他們都沒有闡明保家衛國到底是在何種背景下實現的目標。“非危不戰”的“?!?,究竟是國家在遭受外來侵略時面臨的危局,還是因為國內政治腐敗、社會動亂引起的混亂,抑或是諸侯爭霸制造的假象,孫武并沒有詳加闡述;而孫臏提出“戰勝而強立”必須以義戰為前提,但對于什么是“義”或“不義”并沒有作出明確解讀,所以盡管觀念上主張正義戰爭,但是事實上“正義”的內涵需要服從國家政治與安全需要,甚至是君主主觀意向,這就為非正義戰爭埋下了禍根,也為肆意發動戰爭提供了理由。因此,春秋戰國時期保家衛國的戰爭倫理觀,在實踐中往往很容易走向與“正義戰爭”相悖的窘境。
戰國時代的兵家在治軍之道上,多趨同于孫武的“令之以文,齊之以武”④《孫子兵法·行軍篇》。,大家都很重視“和軍”,但是,在如何“和”的問題上看法又不盡一致。
孫武提出“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文武相濟的治軍方略,可以視為中國古代治軍“德法同濟”思想走向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缎熊娖吩唬骸白湮从H附而罰之,則不服,不服則難用也;卒已親附而罰不行,則不可用也。故令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痹趯O武看來,只有把“文”“武”二道的建設結合起來,導之以德,嚴之以法,才能把軍隊建設好。從將帥修養角度來說,對士卒只威不愛,不僅難以立威,而且容易養怨兵、生叛心,只有愛威并舉才能真正獲得士卒的信任、擁護和愛戴。唯有如此,才能在將帥和士卒之間建立起互相依賴的良好關系,平時養成令行禁止的好習慣,戰時“齊勇若一”“犯三軍之眾,若使一人”①《孫子兵法·九地篇》。。而從士卒的角度而言,如果只是貪圖自由寬松,而無視軍紀之嚴酷,就很容易“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譬若驕子,不可用也”②《孫子兵法·地形篇》。,自然也就難以形成有效的戰斗力。因此,只有“令之以文,齊之以武”,善養“厚而能使”“愛而能令”“亂而能治”的“可用”之兵,才是真正的治軍良策。
孫臏也認為治軍作戰離不開“人和”,《孫臏兵法·兵情》充分詮釋了“人和”的“兵之道”,指出士卒、將帥、君主三者密不可分,只有精誠團結、密切配合才能克敵制勝。在“人和”思想的基礎上,孫臏尤為強調“人為貴”的價值思想,并將這一價值理念運用于治軍中?!对聭稹分赋觯骸伴g于天地之間,莫貴于人。”充分肯定了軍人在軍事活動中的主體性地位與決定性作用。從篇名看,該篇其實是在討論戰爭與天時的關系。古人崇拜日月星辰,以日為陽精、月為陰精,認為“兵尚殺害,陰之道也,行兵貴月盛之時”③《左傳·成公十六年》孔穎達疏。。孫臏所謂“十戰而八勝,以月者也”即是這種觀念的一個例證。但是“十戰八勝”之月能,終究不如“十戰十勝”之人功。而之所以能十戰而十勝,就是因為將帥善于治軍的作用超過了天時的作用。從《月戰》首句的“莫貴于人”到結尾一句的“將善而生過”,足以說明孫臏充分肯定人的因素在戰爭勝負中的作用。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可貴的,孫臏認為“德行者,兵之厚積也”④《孫臏兵法·篡卒》。,只有那些有德行的賢良之才、善于團結人的人才是可貴的。無“德”之將,無“氣”之士,不“和”之軍,即便是裝備優良、將多士眾,也不足以稱其貴。
對比兩部“孫子兵法”,可以發現孫武和孫臏都主張“和軍”,在對待士卒方面都提倡“愛卒”“教卒”。但不同的是,孫武一方面主張將帥要愛護士卒,視之如嬰兒,另一方面卻又把士卒當作工具來使用,主張實行愚兵政策:“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人無知;易其事,革其謀,使人無識;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慮?!雹荨秾O子兵法·九地篇》。而孫臏一方面繼承了孫武愛卒的思想,另一方面又在此基礎上辯證闡述了“愛卒”與“用卒”的關系,提出對待士卒要“愛之若狡童,敬之若嚴師,用之若土芥”⑥《孫臏兵法·將德》。,即平時對待士卒要像對待孩子一樣,但真正到了戰場上要舍得用兵、敢于用兵,用士卒的犧牲來換取國家和人民的安全。孫臏主張對待士卒要既愛且敬,這是孫武所沒有的,而這也正是孫臏“莫貴于人”人本思想的體現,反映了孫臏對生命的珍視與敬畏。孫臏認為戰爭勝利取決于每個士兵的主觀努力,要充分調動起每個士卒的主觀能動性就必須愛惜他們。由此可見,孫武和孫臏都重視“和軍”,重視人的作用,但孫武更重視人的工具性價值,孫臏更重視人的目的性價值,這也反映了春秋戰國時期治軍倫理由人的工具性向人的目的性的演進過程。
歷代兵家都極為重視將帥武德修養,孫武將“智、信、仁、勇、嚴”這“五德”作為將帥修養及選將任賢之道,賦予其特定的軍事倫理內涵。后世在用將之道及將帥素質修養等的設計上,雖然標準不盡一致,但差異中有大同之處,即美德與功利相結合。將帥的選任和修養的提升,歸根結底是服務于打勝仗的功利目的。
《孫子兵法》首篇提出:“將者,智、信、仁、勇、嚴也。”①《孫子兵法·計篇》。這既是其選將用將之道,也是對將帥素養的基本要求。就此,孫臏也有自己的一套標準:“夫安萬乘國,廣萬乘王,全萬乘之民命者,唯知道?!雹凇秾O臏兵法·八陣》。認為將帥只有懂得用兵之道,才能保衛國家和人民,才能樹立國君的威信。所謂“知道,勝”“不知道,不勝”③《孫臏兵法·篡卒》。。在孫臏看來,“知道”是通往一名優秀將領的必經之路,將帥是否“知道”關系到戰爭的勝負、國家的安危。孫臏的“知道”包括了智、義、勇、數戰、得民心、知敵情等素質,他認為這些是成為“王者之將”不可或缺的??梢钥吹?,孫臏的“知道”與孫武的“五德”既有重合的地方,也有各自的觀點。
孫武更加看重“智”,他把軍事人才視為國家棟梁,“夫將者,國之輔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④《孫子兵法·謀攻篇》。,因此將帥的“智德”尤為重要。所謂“智德”,指的是“個人在對待知識的態度上,在追求和運用知識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一系列優秀道德品質”⑤肖群忠:《道德與人性》,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0 頁。。在軍事領域,智德就是特指在治軍和用兵過程中,通過道德培育和個人養成,從事軍事活動的軍人個體身上所體現的對軍事及其相關領域科學知識、智慧才能以及道德價值的崇尚、熱愛和積極追求,以及他們身上所具有的按照一定軍事原則和規范正確運用智能減少戰爭傷亡、達成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優秀品質,包括崇知尚智、變革創新、慎戰智戰、以智求善、追求正義戰爭等。智德,超出了一般作為戰術才干層次上的釋義,在更高的道德層面賦予一種敢于堅持功利原則的軍事倫理內涵?!爸钦咧畱],必雜于利害”⑥《孫子兵法·九變篇》。,在孫武看來,是否符合軍事功利原則,符合“安國保民”的價值目標,是衡量有無智德的根本標準。
相對孫武看重“智”,輔以“信、仁、勇、嚴”,孫臏更加看重“義”,輔以“仁、德、信、智、忠、敢”。之所以存在這一區別,主要是因為孫武重在以戰爭看戰爭,看重戰勝之道;而孫臏重在以政治倫理看戰爭,更多考慮的是政治和倫理上的得失。相比之下,《孫子兵法》是比較純粹的戰爭哲學,《孫臏兵法》則賦予戰爭更多的政治倫理要求。春秋和戰國時期在戰爭實踐上都慣用變詐之兵,但是從戰爭倫理看,春秋尚詐,戰國尚義。這說明,戰爭倫理的發展通常并不和戰爭實際相同步,往往表現為現實中缺什么、理論上就提倡什么。春秋前期,戰爭持續時間不長,有的甚至只有一兩天,當時詭詐還沒有成為人人奉行的戰爭規則,因此,孫武第一個大膽提出“兵者詭道”的主張。而當“詭道”成為人人都奉行和遵守的準則時,人們才明白用道義對戰爭行為進行制約是多么重要,因此倡導仁、義、禮、讓的戰爭倫理,主張戰爭需要有道德制約。然而,詭詐之風既然已經形成,再欲代之以仁義、舉之以道德,就顯得乏力了。因此,戰國諸兵家雖然理論上都倡導效仿商周古軍禮,但在殘酷的戰爭實踐中很難行得通?;谝陨戏治?,不難明了為何孫武主張進入敵境之后實行“侵掠如火”⑦《孫子兵法·軍爭篇》?!啊氐亍瘎t掠”⑧《孫子兵法·九地篇》。,而孫臏則主張恭暴相錯、不亢不卑。顯然,孫臏的主張更具道德高度,追求既不要過于謙恭,也不要過于殘暴,因為過于謙恭會招來敵國輕視,而過于殘暴則必使敵國頑抗而致兵力大耗。由此來看,孫臏比孫武又往前走了一步。若將此作為邏輯起點,孫武的戰爭倫理重點向人的工具性展開,而孫臏的戰爭倫理重點向人的道德性展開,因此形成孫武尚智、孫臏貴義的將帥武德修養差別。
無論是孫武的“君命有所不受”①《孫子兵法·九變篇》。,還是孫臏的“御將,不勝”②《孫臏兵法·篡卒》。,他們所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思想,那就是將帥不能過于受制于君主。當然,封建政治體制下權力來自最高統治者,整個封建政治體制的目的就是為了維持君權的至高無上和平穩運行。所以,關于“君命有所不受”“御將,不勝”等,凡此種種,都是極有限度的。歷代兵家談到軍紀的時候,首要強調的必然還是“軍令如山倒”和“順命為上”,然而“君命有所不受”“御將,不勝”,這些也的確是戰場上所無法回避的實際問題。出現了這樣的道德沖突,到底是服從命令還是機斷處置呢?這其實也是軍人經常遇見的一種道德沖突現象。如何解決這一道德沖突?主要是依據兩個原則:一是“求實”原則,也就是視具體客觀條件、實際情況而決定;二是“價值”原則,就是將帥作決策時要以是否符合保家衛國的最高價值目標為標準。
據目前可見史料,首次提出“君命有所不受”觀點的是司馬穰苴而非孫武。司馬穰苴與孫武皆系田完后裔,處同一時代,而比孫武稍長。穰苴約卒于公元前518年,而孫武則是在公元前512年始為吳將。相傳穰苴被齊景公初任將職時,曾斬違令的監軍莊賈“以徇三軍”,景公遣使持節赦賈,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③《史記·司馬穰苴列傳》。穰苴此舉,不免讓人聯想到孫武吳宮教戰斬二姬之事。姑且不論誰先誰后,孫武強調“君命有所不受”原則,為解決服從命令與機斷處置的道德沖突確立了一條科學的選擇方針,這一方針蘊含著“求實”與“價值”原則的相統一?!扒髮崱痹瓌t以真理性的要求,賦予了將帥臨機應變、果斷處置的道德選擇的自由權利;“價值”原則則以至善的要求,強調將帥負有保家衛國的道德選擇的必然責任和義務。道德選擇的自由“權利”與必然的“責任”“義務”的統一,正是“君命有所不受”的倫理真諦。
關于勝敗,《孫臏兵法·篡卒》列出了五個關鍵因素:“恒勝有五:得主專制,勝;知道,勝;得眾,勝;左右和,勝;量敵計險,勝?!薄昂悴粍儆形澹河鶎ⅲ粍?;不知道,不勝;乖將,不勝;不用間,不勝;不得眾,不勝?!睂O臏認為可能導致軍隊打仗失敗的第一個原因就是“御將,不勝”。當然,誠如孫武所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君主身處國家權力中樞,對于軍事行動不發表意見,是不可能的。當然,英明的君主也應該學會努力克制自己,適當放棄自己的判斷,畢竟戰場上瞬息萬變,而身處其中的將帥才是最了解戰場實際情況的人。古代作戰不像今天這樣交通便捷、信息透明,一句“家書抵萬金”足以說明當時人們傳遞消息的困難程度。如何將千里之外的軍隊既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又能把仗打勝,這是千百年歷代帝王絞盡腦汁思考的難題。唐代安史之亂中,哥舒翰認為潼關非常重要,一定不能輕易出戰。但是唐玄宗置之不理,反而批評哥舒翰,嚴令他出關迎敵。最后哥舒翰“慟哭出關”,不出意外地中了叛軍誘敵之計,二十萬大軍僅幾千人生還,唐玄宗只得丟棄長安逃往四川,唐朝從此由盛轉衰。所以,正如孫臏一直主張的,“不得主弗將也”④《孫臏兵法·篡卒》。,將帥與君主之間需要的是互相信任與支持,需要的是互相配合。當然,這個尺度在實踐中確實很難把握,既需要君主的運籌帷幄、高瞻遠矚、心胸開闊,也離不開將帥的精忠報國、有勇有謀、肝膽相照。
孫武從實戰中深刻地感受到道德環境效應的軍事實踐意義,他在《九地篇》中反復強調將帥必須善于適時創造一個“眾陷于害”的戰場環境。而《孫臏兵法·延氣》提出“戰日有期,務在斷氣”,即交戰日期一旦確定下來,就應該實行“斷氣”,其具體方法是:“將軍令:軍人,為三日糧;國人,家為……斷氣也”。交戰日期確定后,要求全軍將士每人只準備三天的口糧,為了國家、個人和家庭而決戰,這就是斷氣??梢钥闯?,在軍事道德環境的創造上,孫臏與孫武的理念是大同小異的,其精髓是一致的。
“眾陷于害”環境創造的道德意義在于:首先,軍人會更加勇敢。孫武說:“投之無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盡力。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斗?!雹佟秾O子兵法·九地篇》。軍隊被“投之無所往”,也就是無路可走了,如此,主客觀上都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不得已則斗”,懷著“吾將示之以不活”的決心去死戰的軍隊,往往卻可以絕處逢生。其次,軍人會更加服從命令聽指揮。孫武說:“是故其兵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約而親,不令而信?!雹凇秾O子兵法·九地篇》。如何可以“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約而親,不令而信”呢?這其實正是“眾陷于害”的環境給將士們帶來的積極的道德心理體驗效應。再次,軍人之間會更加團結。孫武說:“無所往則固”;“夫吳人與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共濟,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③《孫子兵法·九地篇》。當軍隊面臨走投無路的困境,唯有決一死戰時,大家一定會空前的團結互助、同仇敵愾。
很顯然,孫臏的“戰日有期,務在斷氣”繼承了孫武“眾陷于害”道德思想的內核,他們都認為優秀的將帥應該善于體察士卒道德心理的發展與變化,適時地營造“眾陷于害”的環境,激發其積極道德情感的生成與道德潛能的充分釋放。當然,此處需要說明的是,“眾陷于害”也好,“戰日有期,務在斷氣”也罷,絕對不是置士卒的生死于不顧,這里的“害”“斷氣”,實際上更多的是一種心理體驗,它們是讓士卒充分地體驗到“危境”狀態,同時又不懼怕和氣餒,相反地,這種體驗可以激發出士卒更大的勇氣和斗志去奮戰殺敵。
《孫子兵法》作為中國古典兵學奠基之作,蘊含著豐富的軍事倫理思想;《孫臏兵法》中有關軍事倫理思想,是春秋時期軍事倫理思想向戰國中后期軍事倫理思想發展的重要一環。從《孫子兵法》到《孫臏兵法》,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兵學對軍事倫理的重視與發展,其中的倫理底蘊和理性光輝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汲取精華,為新時代強軍興軍提供理論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