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詐”是兵家術語,也是戰爭活動的內在要求和本質規律,而“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同時又是中國特色戰爭倫理觀的基礎。然而,真實的歷史是動態而復雜的,“仁”與“詐”在戰爭實踐中各自居于什么樣的地位?統兵將帥又如何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處理二者的關系?這絕非輕易可以言明的。本文依據東漢末年至三國時期的歷史背景和基本史料,探討曹操、劉備、諸葛亮、司馬懿等重要軍事人物在“仁詐合一”問題上的不同表現和特色,以期于更好地豐富“仁詐合一”這一戰爭文化命題,同時為中國古代兵儒關系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大仁為本”是古代兵家極力推崇的思想觀念。戰爭是血腥和暴力的,“兵以詐立”是本質規律。然而,就戰爭的最終目的而言,并不排斥積極追求“安定國家、保護百姓、除暴安良”的大仁大義。
曹操治國用兵頗有法家特色。而從其個人愛好而言,曹操喜歡兵法,尤其推崇《孫子》。有論者稱其“行軍用師,大較依孫、吳之法,而因事設奇,譎敵制勝,變化如神。自作兵書十萬余言,諸將征伐,皆以新書從事;臨事又手為節度,從令者克捷,違教者負敗”①《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4頁。。諸葛亮《后出師表》也曾評價曹操“智計殊絕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孫、吳”②《諸葛亮集》卷1《后出師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7頁。。同時,曹操又是一位“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的兵儒兼修的軍事家。曹操為《孫子》作注,明顯是繼承了先秦儒家以仁義為核心的軍事思想觀念。其在序言中寫道:
操聞上古有弧矢之利,《論語》曰:“足食足兵”,《尚書》八政曰:“師”,《易》曰:“師貞丈人吉”,《詩》曰:“王赫斯怒,爰征其旅”。黃帝、湯、武咸用干戚以濟世也。《司馬法》曰:“人故殺人,殺之可也。”恃武者滅,恃文者亡,夫差、偃王是也。圣賢之于兵也,戢時而動,不得已而用之。①中國兵書集成編委會:《中國兵書集成》第2冊,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第99頁。
從這段文字來看,曹操借鑒儒家經典和圣人之言,不僅承認戰爭的客觀存在,而且明確肯定了正義戰爭的歷史作用,認為正義戰爭是合理的、必需的。同時,他還引用《司馬法》中的名言“人故殺人,殺之可也”為佐證,強調如果戰爭能夠安定社會、解救庶民,那就應該去戰爭,并以吳王夫差、徐偃王的例子,說明“恃武者滅,恃文者亡”的道理。然而,在本段文字的最后,曹操又特別表現出對戰爭的慎重態度,所謂“圣賢之于兵也,戢時而動,不得已而用之”。這也暗示出一生征戰乃是秉承圣人意、實屬不得已而為之的矛盾心態。
而在戰爭實踐領域,作為“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②《后漢書》卷68《許劭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234頁。的曹操,其指揮用兵的突出特點,是對孫子“兵者詭道”思想的領悟和應用。在其軍事生涯中,他對戰爭的指揮和決策幾乎是步步用計、處處施詐,而且大多取得了成功。
建安十六年(211),曹操對關中韓遂、馬超等用兵,即采用了被稱為“詐中之詐”的離間之計。當時,韓、馬兵敗請和,曹操“偽許之”,然后“離之”。曹操與韓遂在戰場上相見,曹操故作歡欣之狀,與韓遂交談了很長時間,這自然會引起馬超的懷疑。而后,曹操又寫信給韓遂,故意在信上涂涂改改,目的是讓馬超看后以為是韓遂涂改的。《孫子兵法·計篇》有云:“親而離之。”曹操小用此計便把韓、馬的聯盟瓦解了。此役中,曹操其他謀略及詐術的運用,也十分精彩。事后:
諸將或問公曰:“初,賊守潼關,渭北道缺,不從河東擊馮翊而反守潼關,引日而后北渡,何也?”公曰:“初,賊守潼關,若吾入河東,賊必引守諸津,而西河未可渡,吾故盛兵向潼關;賊悉眾南守,西河之備虛,故二將得擅取西河;然后引軍北渡,賊不能與吾爭西河者,以有二將之軍也。連車樹柵,為甬道而南,既為不可勝,且以示弱,渡渭為堅壘,虜至不出,所以驕之也;故賊不為營壘而求割地。吾順言許之,所以從其意,使自安而不為備,因蓄士卒之力,一旦擊之,所謂疾雷不及掩耳。兵之變化,固非一道也。”③《三國志》卷1《魏書·武帝紀》,第35頁。
另一方面,曹操的軍事實踐活動又是以儒家仁義思想為指導的。在平定黃巾軍起義的過程中,他切實地感受到政治黑暗給下層百姓帶來的痛苦和災難。因而,他對黃巾起義軍并不從單純的政治立場予以否定,也不是一味地運用軍事手段進行鎮壓,而是有目的地進行安撫和整編,其后又務實地進行屯田,目的在于讓流散各地的民眾組織起來進行生產,使他們的日常生活能夠得到基本保障。另一方面,胸懷天下的曹操,一生都在為天下的統一而努力奮斗,誠如其《龜雖壽》詩所云:“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而其軍事實踐的三個主要內容“勤王”“平亂”和“伐異”,最終目的都在于實現天下秩序的恢復和穩定,這也符合當時廣大百姓期盼和平的愿望。所以,翦伯贊先生是這樣評價曹操的:“他一貫地把統一中國作為自己的政治使命,雖然他沒有完成統一的任務,但是他結束了漢末以來長期存在的豪族混戰局面,并且從中國的西北邊疆排除了游牧民族的威脅,保衛了黃河平原的城市和農村,恢復了黃河南北的封建秩序,替后來的西晉的統一鋪平了道路。”①翦伯贊:《應該替曹操恢復名譽》,《光明日報》1959年2月19日。
劉備的政治抱負,很早就得到了曹操的關注,稱:“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袁紹)之徒,不足數也。”②《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第875頁。曹操的幾個著名謀士程昱、郭嘉、賈詡等人也都認為“劉備有雄才”;東吳重臣周瑜、魯肅則稱:“劉備天下梟雄。”但在軍事才能方面,劉備總體而言是敗多勝少。據統計,他參與或親自指揮的戰事共有25次,其中,失敗16次,勝利9次。③陳倩:《劉備在正史中的原始形象》,《西華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
創業基礎條件和軍事才能方面都遜于曹操和孫權的劉備,能夠在東漢末年的紛爭中占據一席之地,并最終成為三足鼎立的一方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寬厚待人、注重信義、“甚得眾心”的長處和優勢。
劉備“年十五,母使行學,與同宗劉德然、遼西公孫瓚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盧植”④《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第871頁。。盧植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大儒,被譽為“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干”⑤《后漢書》卷64《盧植傳》,第2119頁。。劉備投其門下,雖然在學業上并無多大成就,卻能夠悟得儒家仁義、民心之精髓,并能自覺地將其運用于政治軍事實踐中,始終恪守如一。這一點,是他有別于其他同時代政治家的地方,也是其成功立業的根本原因所在。劉備曾經對比自己與曹操的為人:“今指與吾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⑥《三國志》卷37《蜀書·龐統傳》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第955頁。
劉備任平原相時,就有親民的作風。“備外御寇難,內豐財施,士之下者,必與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無所簡擇。眾多歸焉。”⑦《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裴松之注引《魏書》,第873頁。劉備代陶謙領徐州之后,能在徐州一帶輾轉七八年,屢敗而屢起,其根本原因也在于得人心。袁紹說:“劉玄德弘雅有信義,今徐州樂戴之,誠副所望也。”⑧《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第874頁。后來劉備投奔曹操,郭嘉也說劉備“有雄才而甚得眾心”⑨《三國志》卷14《魏書·郭嘉傳》裴松之注引《傅子》,第433頁。,力勸曹操及早除掉他。曹操也深知劉備“甚得人心”的威脅,但又害怕自己“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所以最終還是沒有殺劉備。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南征荊州,荊州幼主劉琮望風而降。隨劉備南撤的荊州士民人數達十余萬,日行只能十余里,這就是有名的“攜民渡江”。有人勸劉備舍棄這些人,大軍速行而保江陵(治今湖北江陵),劉備說:“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東晉史家習鑿齒對此評論說:“先主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顧,則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觀其所以結物情者,豈徒投醪撫寒含蓼問疾而已哉!其終濟大業,不亦宜乎!”⑩《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裴松之注引,第878頁。
另一方面,寬厚待人是劉備的又一突出特點。魏人傅干稱劉備“寬仁有度”,晉人張輔也說劉備“寬宏而有大略”?《太平御覽》卷447《人事部·品藻下》引張輔《名士優劣論》,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2058頁。。劉備一生,除戰場搏殺外,幾乎未濫殺無辜的士兵百姓,即使對部屬中的叛逆者,也極少加以殺戮。劉備伐吳失敗,黃權由于返蜀道路被吳軍阻斷,無奈率部投降,劉備對此自責道:“孤負黃權,權不負孤也。”?《三國志》卷43《蜀書·黃權傳》,第1044頁。呂蒙襲擊荊州,駐守重鎮江陵的南郡太守糜芳獻城投降,按律應當追究家人的責任,而當糜芳的兄長糜竺把自己綁起來去見劉備的時候,劉備卻親自為他解綁,不予追責。
陳壽在《三國志》中評價說:“先主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及其舉國托孤于諸葛亮,而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機權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狹。然折而不撓,終不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競利,且以避害云爾。”①《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第892頁。上述評論是否客觀暫且不論,但劉備的成功在于對儒家仁德觀念的信奉、堅守(不同意見者也可說是利用)卻是事實。這其中有深厚的歷史文化淵源。晚清名將胡林翼曾言:“兵事為儒學之至精,非尋常士流所能及也。”②《胡文忠公遺集》卷67《復李少荃》,臺北:文海出版有限公司,《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本。意思是說戰爭問題是儒學至精的學問,其中的玄機非一般士人所能領悟和參透,那么這個“玄機”是什么?倪樂雄先生對此曾作出很好的總結:“儒家的戰爭觀首先建立在冷兵器時代對人力的絕對依賴的前提上,所以儒家在戰爭領域著眼于從根本上改變雙方實力對抗,而非糾纏于武器裝備、戰術訓練、賞罰尺度等枝節末葉的表面。儒家認為道義上的‘仁’是戰爭之綱,綱舉目張,落實到政治層面,要施仁政、行王道,以贏得人心,心悅誠服才能四方來歸、人多勢眾,天下皆為我所用。如此才能贏得軍事勝利。”③倪樂雄:《農耕社會軍事思維的超越:儒家戰爭觀與現代軍事技術之間的艱難對話》,《學術界》2008年第2期。
然而,歷史的成敗絕非決定于任何單一因素,即使是主要因素的影響也會有優劣長短。從政治戰略高于軍事戰略的角度講,劉備依靠誠信和仁義,獲取了民眾的信任與支持,這是其建功立業的根本基礎。然而,就基于詭詐和謀略的軍事博弈而言,過分依賴誠信和仁義的力量,又會違背戰爭的本質規律,導致戰爭的失敗。這一點既表現在劉備“攜民渡江”的問題上,更表現在關羽失荊州之后,劉備不顧戰略大局,執意興兵伐吳為關羽報仇上。
“仁智合一”(或“仁詐合一”)是儒家戰爭目標及將帥人格塑造的理想境界。明代趙本學《孫子書校解引類·序》謂:“君子不得已而用權謀,正猶不得已而用兵也。用之合天理則為仁義,合王法則為禮樂。”戚繼光亦言:“設使圣賢,其人用孫武之法,《武經》即圣賢之作用矣。茍讀《六經》,誦服圣賢,而行則狙詐,《六經》即孫武矣。顧在用之者,其人何如耳。”④戚繼光:《止止堂集·愚愚稿上·大學經解》,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62頁。
諸葛亮是典型的“仁智合一”的儒將形象,是“仁”與“詐”有機結合的杰出代表。在這里,“仁智合一”實際就是“仁詐合一”,只因諸葛亮的形象在老百姓眼中太過完美,所以評價者不愿對他使用“詐”這個字眼。
諸葛亮的一生,是儒家忠君愛民的典范,其高潔的品格以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也正是儒家追求的天下為公的理想境界。陳壽在《三國志》中對其有著中肯的評價:“終于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亦如裴松之注引袁準《袁子正論》的盛贊之語:“攝一國之政,事凡庸之君,專權而不失禮,行君事而國人不疑,如此即以為君臣百姓之心欣戴之矣。”⑤《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第934頁。
關于諸葛亮的軍事才能,向來存有爭議。陳壽認為諸葛亮“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于將略”⑥《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第930頁。。那么諸葛亮到底有沒有高超的謀略智慧和軍事才能?對于這個問題,需要辯證地、歷史地認識和看待。
在戰略方面,諸葛亮能高瞻遠矚地預判天下三分的形勢,在《隆中對》中提出聯吳抗曹進而與曹操、孫權三分天下的戰略性決策,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沒有卓越的政治見解和成熟的戰略意識,是不會有這種戰略預判能力的。
在治軍方面,諸葛亮有杰出的治軍才能是史家公認的。魏軍統帥司馬懿在諸葛亮死后,看到蜀軍的營壘時,贊嘆道:“天下奇才也!”①《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第925頁。另外,晉人袁準也評價說:“其用兵也,止如山,進退如風,兵出之日,天下震動,而人心不憂。”②《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袁子》,第934頁。
在具體的戰爭指導方面,諸葛亮也表現出杰出的謀略才能,善用詭詐戰術。如第一次北伐之時,“揚聲從斜谷道取郿,使趙云、鄧芝為疑軍,據箕谷。……亮身率諸軍攻祁山”,結果魏軍統帥曹真果然上當,親自率兵抵擋趙云等,以至于祁山空虛,“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應亮”③《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第922頁。。
值得注意的是,諸如郭淮、司馬懿這樣優秀的魏軍統帥也忌憚與諸葛亮的戰場較量,即使自身兵力幾倍于諸葛亮軍隊,也表現得極為謹慎,甚至于諸葛亮死后退兵之時,司馬懿都不敢大膽追擊,這無疑從反面印證了諸葛亮軍事謀略才能的高超。
明末傅山對諸葛亮曾作出過“達治知變,正而有謀”④《傅山全書》第11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7頁。的八字評論。所謂“達治”,即明于治國理政,“知變”指善于應對時局變化,“正而有謀”是說他既具備儒家之仁德,又富有兵家之謀略。這個評價高度概括了諸葛亮的特點。
然而,這樣一位集政治與軍事才能于一體、融謀略智慧和傳統美德于一身的杰出人物,最終卻落得“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悲劇結局,其深層原因何在呢?
在三國鼎立的格局中,地處偏遠的蜀國實力最弱,滅掉綜合實力強大的魏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深受儒家正統觀念影響的諸葛亮,卻執意要實現“興復漢室,還于舊都”的政治理想,這就違背了兵家“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⑤《孫子兵法·火攻篇》。的現實理性原則。對此,吳人張儼評論道:“諸葛丞相誠有匡佐之才,然處孤絕之地,戰士不滿五萬,自可閉關守險,君臣無事。空勞師旅,無歲不征,未能進咫尺之地,開帝王之基,而使國內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魏司馬懿才用兵眾,未易可輕,量敵而進,兵家所慎;若丞相必有以策之,則未見坦然之勛,若無策以裁之,則非明哲之謂,海內歸向之意也。”⑥《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默記·述佐篇》,第935頁。
有學者認為,諸葛亮不會認識不到蜀弱魏強的現實狀況,而其執意北伐曹魏的行為,乃是為了轉移國內矛盾或“以攻為守”。這個觀點雖有一定道理,但其執意北伐的根本原因,仍在于自身的理想信念。諸葛亮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始終都在堅守和追求自己的理想,這也正反映了儒家精神中“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格信念和“士為知己者死”的文化傳統。當然,要認識這一問題,還需要從儒家價值優先觀念及泛道德主義傾向對中國戰略文化的影響去進行深入本質的分析。
“從漢代開始,儒家在中國文化中的主導性地位即已經確立,因而儒家的價值優先的思維傾向,實際上也就構成整個文化包括戰略文化的基本特征,道德主義傳統也由此構成了戰略文化的強勢傳統,并對文化中的現實主義傳統形成了巨大的文化壓力,從而從根本上影響了中國戰略文化中的現實主義傳統的基本面貌。”⑦宮玉振:《中國戰略文化解析》,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10頁。這就是說,諸葛亮切實踐行了儒家之仁的道德理想境界,卻沒有完全遵循兵家之詐及現實理性的基本原則。他的人生悲劇更多的是儒家政治理想及其軍事思想觀念的歷史局限所造成的。這正是儒家政治理想與兵家現實理性在實踐中既相輔相成又矛盾沖突的深刻反映。
司馬懿是曹魏時期的權臣,西晉王朝的奠基者。受歷史上儒家正統觀念及《三國演義》等文學作品的影響,司馬懿在歷史上多遭到貶議,甚至被看作是一位膽小、怕事、被諸葛亮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反面人物。事實上,以歷史的眼光來看,他是三國時期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之一,其政治智慧與軍事才能絕不亞于曹操、諸葛亮,《晉書》稱他“文以纘治,武以棱威”①《晉書》卷1《宣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21頁。,當是一個公允的評價。
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是一位博學之士,同時也是儒家禮儀的實踐者,“性質直公方,雖閑居宴處,威儀不忒。雅好《漢書》名臣列傳,所諷誦者數十萬言”②《三國志》卷15《魏書·司馬朗傳》裴松之注引司馬彪《序傳》,第466頁。。受這種家庭氛圍的影響,司馬懿少時就能博學多識,知曉天下大事。他對儒學領略頗深,并力求按照儒家學說要求去立身處世。《晉書·宣帝紀》云:“(帝)少有奇節,聰朗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漢末大亂,常慨然有憂天下心。”③《晉書》卷1《宣帝紀》,第1頁。
值得注意的是,東漢以后像司馬氏家族這樣的世家望族多是儒門。他們既以豪族大姓形成強大勢力,又以儒家學術和學問教內處外,司馬懿之膽略氣度和“常慨然有憂天下心”正體現了上述兩個方面的有機結合。
在政治舉措方面,司馬懿倡導以“名法”治國,同時向朝廷建議實施與民休息的措施,以減輕人民的負擔。青龍四年(236),司馬懿向魏明帝進諫,反對朝廷大修宮室:“昔周公營洛邑,蕭何造未央,今宮室未備,臣之責也。然自河以北,百姓困窮,外內有役,勢不并興,宜假絕內務,以救時急。”魏明帝去世后,齊王曹芳即位,作為新朝輔政大臣,司馬懿再次上奏阻止朝廷的頹靡奢費活動,“節用務農,天下欣賴焉”④《晉書》卷1《宣帝紀》,第10、13~14頁。。
在任人用賢方面,作為世家大族代表的司馬懿并不完全倚重士族,而是提拔了一批出身寒微但有實際能力的人擔任軍政要職,“王基、鄧艾、周泰、賈越之徒,皆起自寒門而著績于朝”⑤《太平御覽》卷95《皇王部》引虞預《晉書》,第452頁。。司馬懿這種“用人如在己,求賢若不及”的精神,在當時以門第入仕的風氣下,是值得肯定和贊賞的。
在軍事方面,司馬懿的成就更為突出。《晉書·宣帝紀》說他“善用兵,變化若神,所向無前”,“觀其雄略內斷,英猷外決,殄公孫于百日,擒孟達于盈旬,自以兵動若神,謀無再計矣”⑥《晉書》卷1《宣帝紀》,第21頁。。曹操討伐張魯時,司馬懿主動獻策:“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為功力。圣人不能違時,亦不失時矣。”⑦《晉書》卷1《宣帝紀》,第2頁。可惜,曹操沒有采納。
太和元年(227),原蜀降將孟達準備叛魏歸蜀,司馬懿獲悉后,親率大軍日夜兼行,奔襲新城(今湖北房縣),一舉平定叛軍。整個戰爭過程完全符合孫子“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⑧《孫子兵法·九地篇》。的用兵原則。
諸葛亮第四次、第五次北伐曹魏之時,司馬懿針對蜀軍長途遠征、糧草轉運困難的致命弱點,始終堅持“堅壁拒守,以逸待勞”的作戰方針,與其長期對壘相持。即使諸葛亮送“巾幗婦人之飾”以激之,司馬懿仍不出戰,最終使諸葛亮含恨病死五丈原。
在平定遼東太守公孫淵的戰爭中,司馬懿更是將孫子的示形誤敵、避實擊虛等思想發揮得淋漓盡致:
帝盛兵多張旗幟出其南;賊盡銳赴之。乃泛舟潛濟以出其北,與賊營相逼,沈舟焚梁,傍遼水作長圍,棄賊而向襄平。諸將言曰:“不攻賊而作圍,非所以示眾也。”帝曰:“賊堅營高壘,欲以老吾兵也。攻之,正入其計,此王邑所以恥過昆陽也。古人曰,敵雖高壘,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賊大眾在此,則巢窟虛矣。我直指襄平,則人懷內懼,懼而求戰,破之必矣。①《晉書》卷1《宣帝紀》,第10頁。
司馬懿“文以纘治,武以棱威”的文治武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兵儒互補”模式在政治軍事實踐領域的可行性,也體現了司馬懿在國家治理和天下統一方面的杰出貢獻。
然而,從“仁詐合一”的角度講,司馬懿卻是更多表現了“詐”的一面。他不是儒家政治理想的自覺踐行者,或者說他在奪取政權的過程中逐漸背棄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司馬懿為人、為政“內忌而外寬,猜忌多權變。……及平公孫文懿,大行殺戮。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②《晉書》卷1《宣帝紀》,第20頁。。從根本上講,他對儒家學說的背離,在于其為政理想信念和政治擔當精神的缺失,在為官從政的高境界和大格局上,司馬懿比之同時代的政治家遜色很多。曹操年輕之時,就有平亂報國之志;劉備年過半百,一路坎坷,但仍胸懷仁德、心系天下;諸葛亮一生“鞠躬盡瘁”,至死不忘“興復漢室”之理想。而反觀司馬懿的為政行為,其更多的是為一人一家之私利,或待價而沽,或步步算計,即使掌權之后也是處處為個人謀劃。同為背負歷史罵名的政治人物,曹操在早年擔任洛陽北部尉時,就敢于針對皇親國戚嚴肅法紀,更因造五色大棒誅殺犯禁者而名噪一時,而司馬懿年輕時擔任河內郡上計掾,卻只因自己沒受重用,就擅離職守,而為了謀求更多的政治權利,他竟多次裝病而置國家利益于不顧。
對此,有學者指出:“晉王朝的實際建立者——司馬懿父子,是以卑劣的政治手段,作為晉王朝的立國根基的。司馬氏留給子孫的財富,只有卑劣的人格示范。”③付開鏡:《司馬懿父子的卑劣人格:晉王朝松軟的立國根基》,《許昌學院學報》2006年第6期。這一點,無疑會對晉朝大業的延續產生深遠影響。西晉建立之后,司馬炎及后繼幾位皇帝無不奢靡荒淫,且后世子孫之間自相殘殺,很快導致西晉短期夭亡。此種悲劇的發生,與司馬懿背離儒家政治理想應該有密切的關系。《晉書·宣帝紀》所載的一件事深刻反映了這一問題:“明帝時,王導侍坐。帝問前世所以得天下,導乃陳帝創業之始,及文帝末高貴鄉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④《晉書》卷1《宣帝紀》,第20頁。
總之,自孫子提出“兵者詭道”的基本理論以后,“兵不厭詐”既是指導戰爭行為的基本準則,也是追求戰爭效益的最佳手段。正如《荀子·議兵篇》所言:“兵之所貴者,勢利也,所行者,變詐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其所從出。孫、吳用之無敵于天下”。但值得注意的是,戰爭中的詭詐是有其特定內涵的,不能以日常社會領域之道德標準評價之,正如南宋黃震《黃氏日鈔·讀諸子·孫子》所言:“‘詭道’一語,特自指其用兵變化而言,非俗情所事奸詐之比。且古人詭即言詭,皆其真情,非后世實詐而反謬言誠者比也。”⑤《黃氏日鈔·讀諸子·孫子》,文淵閣四庫全書《古今紀要》本。而戰爭本為客觀理性之事,容不得仁愛憐憫之情,然而在儒家崇德向善的文化熏染之下,傳統兵家在關注詐力運用的同時,又特別強調仁德在戰爭中的作用。如孫子雖然將“兵者詭道”作為用兵的基本原則,但同時又將安國全軍作為戰爭指導的根本目標。他實際是將戰略目標之“仁”與用兵手段之“詐”有機地統一起來,從而形成了“仁”“詐”辯證統一的戰爭指導理論。正如杜牧所言:“武之所論,大約用仁義、使機權也。”⑥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79頁。曹操、劉備、諸葛亮、司馬懿等三國典型歷史人物處理仁、詐關系的基本理念、行為特色及其與個人成就的關系,正是“仁詐合一”這一戰爭文化命題的生動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