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一筆(云南省昆明市云南師范大學)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進而影響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技術作為生產力的非實體構成,對社會結構變革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說,人類文明發展史是以技術為基本驅動力的。媒介技術作為科學技術的基本形態之一,也參與到社會結構變革進程中,正如芝加哥學派杜威所言:“社會不僅由于傳播、傳遞而存在,可以說社會就存在于傳播、傳遞之中?!丙溈吮R漢早已做出“地球村”的預言,他認為媒介技術將使人們經歷脫部落化—再部落化的進程。而今,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與社會化普及,地球村已成為現實,進入了人與人連接的所謂web2.0時代。但數字化的連接始終與“執手相看淚眼”不同,在互聯網構建的超時空場域中我們應如何建立更可靠的情感連接?我們應如何看待由數字比特堆砌的社群的認同與情感依賴?原子化的個人如何在數字資本的裹挾下保持清醒?媒介又如何發揮正向引導的能動性?這些都是亟待我們重視的問題。
工業化進程帶來人口、資源流動和時空分離,個體從傳統的共同體中“脫域”出來,嵌入到充滿風險的流動社會,“脫域”的個體一方面獲得空前自由,另一方面,失去群體觀念指引的個體,其身份構建成為一種自我責任。面對風險與孤獨,個體便把目光轉向網絡,到虛擬社群中尋求認同。
滕尼斯在《共同體與社會》中以“共同體”和“社會”來界定傳統社會組織和現代社會組織,前者是靠血緣、民族、地區等關系維系的緊密群體,而后者是成員被遙遙隔絕的原子化、個體化社會。工業化進程帶來資源與人口的大規模流動,時間與空間被分離又重新組合,個體先賦性的社會關系從“地域性”關聯中“脫離”出來,造成滕尼斯所說的“共同體”的失落。在傳統社會中,群體意志已為個體設定好日程活動,而社會分工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中,個體所受群體歸屬影響極大弱化,貝克在《個體化》一書中將個體化描述為“悖論性的強制推動力”,一方面,個體從原有的共同體中脫域出來,獲得空前自由,另一方面失去了制度和各種確定性規則保護的個體,不得不在這流動的、充滿風險的社會中獨立創造和管理自己的“生身”。也就是說,個體“脫域”后,身份構建成為一種自我責任。
個體必須不斷通過與他人聯系來實現自我構建,這個過程充滿不確定性,齊格蒙·鮑曼用“流動性”來表示現代社會的這種不確定性。不確定意味著風險,維持人們正常生活秩序的各種規則,慣例等固定模式“在流動”和不斷解體。因此,個體轉向了網絡社會中的虛擬社群,尋求安全與庇護,通過在虛擬社群中進行自我表征和與他人互動,實現自我認同和價值。
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和社會化普及使跨時空傳播成為可能,為“再部落化”提供了一個自由的場域,從互聯網特質來看,前web時代終端之間“分布式”的連接結構使其一開始就具有了“去中心”的特點,網絡空間平等,開放的特征使用戶交流具有很大的自由性,用戶將能夠進行匿名的即時交流,具有更大的能動性和自主性。從具體結構看,不同于傳統共同體以血緣和地緣為中心建立的差序格局和熟人社會,重新部落化的共同體以業緣和趣緣為軸心,即吉登斯所說的“脫域共同體”。
改革開放以來,城鎮化進程加快,被淹沒于城鄉二元結構中處于中間地帶的小鎮青年以向上看的方式流入城市,然而根深蒂固的鄉土習慣、戶籍藩籬和過度城市化的“大都市化陷阱”使他們無法真正融入城市,而當他們回到記憶中的故鄉時,發現鄉土現實和鄉土理想產生沖突,在持續的疏離感、漂泊感中導致自我認同的危機,而短視頻所創造的媒介時空消除了現實生活中城鄉雙重邊緣化帶來的搖擺不定,小鎮青年成為快手、抖音等短視頻app忠實的產消者,短視頻平臺中一系列注意力指標——播放量、點贊量、轉發數、評論數,使用戶在其中獲得了極大的可見感與認同感,小鎮青年通過“近鄉土”的身份展演獲得虛擬社群中的本體性安全。
一方面,網民作為展演者通過獲取點贊、評論、轉發等來自他者的媒介儀式獲取認同;另一方面,作為參與者,通過媒介儀式或媒介事件進入以二進制符號為壘構筑的虛擬社群,通過共鳴產生情感關聯,進行共同體的認同,進而對處于共同體中的自我進行身份確認。
粉絲群體是出于對同一個偶像的喜愛而聚集到一起的特殊形式的情感共同體,是虛擬社群中黏性較強的一種群體形式。粉絲將自己日常生活中無法滿足的欲望投射到偶像身上,讓明星、偶像以自己代言人的方式經歷想象中的榮耀。可以說明星偶像是粉絲理想化的“自我”,偶像是粉絲理想生活的媒介化再現,相同的理想化媒介形象背后是相似的價值觀,粉絲間因情感共振和心靈共鳴聚集到一起,討論共同的話題和對象,分享共同情感,這使得個人對粉絲群體產生極強的情感依賴。
當人們被認同,就會產生滿足心理,由此有了想要被持續認同的欲望,從而對共同體產生了依賴。共同體的穩定需要維護,粉絲通過踐行內部“儀式”確認自己的粉絲身份來維護群體穩定。例如歌手的粉絲為偶像新歌打榜,購買專輯以及每天到微博超話簽到等。粉絲情感受到群內規范和群內層級的束縛,需要付出時間、精力、金錢來獲得更多的認同和滿足,有的粉絲利用業余時間為偶像剪輯視頻,花費金錢,甚至超出自己消費能力購買偶像代言的商品,只為證明偶像的商業價值,這些看似是為偶像服務的行為,實際上是自我情感的滿足。??抡J為第二現代性下所倚重的是媒介符號帶來的話語權利,媒介的話語用溫和的暴力將人規訓為“臣民”。韓炳哲進一步認為,現代社會人的自我規訓達到最大化成為功績主體,超話打卡就遵循著這樣的心理邏輯。打卡,隱喻著對社群的所屬表征,不間斷的打卡是維系社群穩定的重要儀式,若某天斷簽,意味著對儀式的破壞和自我建構的斷裂,因此粉絲積極參與,進行自我“剝削”。粉絲在維系共同體穩定的實踐過程中,伴隨著自由的感覺,痛并快樂著,迷醉的快樂實際上大于被麻痹的痛苦——被束縛的自由。
現代社會的流動性特點影響人們的認知方式,進而影響人們的行為,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動方式呈現出碎片化、脫域化的特征。在互聯網場域中,信息快速流動,“參照標準”和“游戲規則”不斷變化且反復無常,人們的身份認同出現漂泊感,因此人們只好不斷地進行不假思索的自我滿足,以緩解和填補焦慮感和孤獨感。此時資本可能趁虛而入,將人們的情感訴求變為盈利手段。
邁克爾·波蘭尼將人類知識分為顯性知識和隱性知識兩種,顯性知識是可以通過文字,表格等形式明確化的知識,而隱性知識是人類生存所共有但難以表達的知識,比如在網絡社會中的用戶痕跡,每一次點擊、搜索、停留時間都會被納入算法,成為隱性知識。消費主義傾向下以盈利為導向的大型互聯網公司,便是利用人們對虛擬社群的情感依賴,通過追蹤、監測,評估使用者的操作,形成使用者的“隱性知識”來判斷其神經類型和性格特征。在其瀏覽頁面“投其所好”,投放“個性化”的“精彩內容”,每一次點贊、分享、關注都在為互聯網公司的平臺創造著價值,人們不知不覺成為了資本的獵物,并產生了如下問題。
美國學者桑斯坦認為,人們在關注的信息領域中會習慣性地被自己的興趣所引導,也就是說,在信息的傳播過程中,公眾只注意自己選擇和感興趣的信息,久而久之會將自身桎梏于如“蠶繭”一般的“繭房”中。同時,以業緣、趣緣為軸心的群體,在網絡技術的加持下,以群體壓力為屏障形成一個封閉的高同質化空間,加強“回聲室效應”和“網絡巴爾干化”?;趥€性化、追求精準化的算法技術,看似更好地滿足了用戶的需求,但算法為增強用戶黏性,基于表象,實際上將用戶置于信息孤島上,用戶興趣局限于特定的領域,而缺乏對其他領域信息的關照,用戶信息知識結構呈現出碎片化、片面化、扁平化的特征。
數字勞工本質上是數字資本主義,數字資本主義利用平臺和算法占有用戶的注意力和閑暇時間,且這種占有是隱蔽的、不被勞動者察覺。每一次點擊、評論、轉發都為數字資本主義創造者價值,其本質是一種剝削。在虛擬社群中,這種剝削更多體現為情感勞工。資本利用個體的認同滿足和對社群的依賴,使用戶基于個人才華和閑暇時間,主動進行內容生產和分享,主動的表象遮蔽了勞動的本質,資本不僅沒有為勞動付費,還占有了勞動內容生產與分享所帶來的價值。比如在網易云音樂平臺,用戶基于自身情感,主動在歌曲下發表評論,吸引了更多的用戶,網易云卻不需為此付費。
還有一種虛擬社群,是基于對同一媒介事件的關注而形成的具有相似觀點和態度的用戶自發結成一個社群,通過成員間彼此點贊、評論來維系社群,一方面積極引導人們參與對公共事件的討論,推動社會治理進程,但是另一方面,這種以情感為基底建立起來的社群,在資本媒體戲劇化、情緒化敘事策略的影響下也容易情緒先行,誤入后真相的迷霧之中。
5G技術“高速度、低時延”特點,將使5G時代下的交流溝通更為迅捷,形成全新的智能媒體傳播格局。在新的媒介環境下,個人和媒介又應該如何自處呢?世界是相融相通的整體,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企業在兼顧自身利益時,也要注重社會效益,踐行“科技向善”,發揮好人工智能、算法、大數據等技術的“向善”潛力。同時傳媒從業人員要堅持“以人為本”的核心理念。媒介與社會應攜手連接情感的孤島,使人與人之間的中介不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有溫度的話語,有情感的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