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媛媛
摘 要:在缺乏DNA比對條件時可以考慮運用線粒體生物技術確定被害人身份。在鑒定死因有多種可能的情況下,應充分運用在案證據,結合有專門知識的人員出具的意見,最大程度排除與案件客觀情況不符的死因,為案件的證明、指控打下基礎;對于犯罪嫌疑人變供、翻供、辯解反復的情況,要從訊問程序合法性、供述自愿性、印證性等方面對有罪供述進行審查;在半開放現場情況下還需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性。
關鍵詞:死因不明先證后供 半開放現場 專家證人
一、基本案情
2017年6月22日,被害人郭某(獨居未婚)的鄰居發現郭某家中房門未鎖,房間雜亂,懷疑遭竊,遂報警。民警出警判斷系失竊,因事主不在,無法進一步調查,故對現場拍照后離開。同年6月29日,鄰居發現郭某窗外惡臭,有許多蒼蠅,且郭某失蹤8日,遂再次報警。民警出警發現郭某屋內床上有一具高度腐敗的女性尸體,下身赤裸,尸體上覆蓋被子、衣服,衣被上壓有桌、椅。勘查中還發現現場一保溫杯內有含氯丙嗪(精神類藥物,有鎮定安眠作用)成分的溶液,現場有氯丙嗪藥物。
經尸體檢驗,發現女尸高度腐敗,舌骨左側大角斷折,甲狀軟骨左側上角斷折,胃組織內檢出氯丙嗪成分。檢驗鑒定意見認為不能排除頸部大血管、臟器被銳器刺戳、砍切或受鈍性外力作用破裂致死可能,不能排除頸部受外力作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可能,不能排除氯丙嗪中毒致死可能。
偵查人員根據通話記錄及手機定位技術發現,手機號1367*******的持有人張某案發前與郭某聯系頻繁,且在6月20日(案發前9日)離開日?;顒拥?,前往郭某住處附近逗留至次日凌晨離開。偵查人員遂抓獲張某,并在其住處查獲黃金手鐲1個、黃金項鏈1根(后經辨認均為郭某所有)及現金1.6 萬余元(事后在其中一張百元現鈔上檢出郭某的生物性物質)。
張某到案當天先否認犯罪,稱近期未去案發現場區域,家中的黃金手鐲、項鏈是朋友兩年前贈予,現金是自己做盲人推拿的收入;后又承認與郭某是相識多年的男女朋友,2017年6月19或20日應邀至郭某家中,和郭某一起喝了郭某提供的營養茶,后因感情糾紛與郭某發生性關系時壓在其上身致其窒息死亡,遂用衣服覆蓋郭某身體,將桌椅壓在上面,并竊得郭某黃金首飾后離開,否認竊取現金。之后又供稱系因感情糾葛一時沖動掐死郭某。批準逮捕后又翻供,否認殺害郭某,離開郭某住處時其并未死亡,黃金首飾是郭某當天贈送。
2019年6月14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張某因情感糾紛,扼壓被害人郭某頸部致其機械性窒息死亡,并竊取郭某的黃金項鏈、手鐲等物,構成故意殺人罪、盜竊罪,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死刑,緩期2年執行,并處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及罰金2萬元。一審判決后,張某以未實施犯罪為由提出上訴。2019年9月12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并核準了對張某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等刑罰。
二、審查起訴的思路和難點
由于案件中的女尸發現地為郭某住處,而張某與郭某系熟人關系,故案發現場提取的張某生物性物質、張某的住處查獲郭某的財物均不能有力證明張某作案。本案缺乏“先供后證”的證據,故指控犯罪的思路是先確定死者身份、死因,然后以張某的有罪供述與現場勘查筆錄、死因鑒定意見等客觀證據相互印證,排除他人實施殺人行為的合理懷疑。但是,這一指控思路存在三方面疑難問題:第一,被害人身份的認定缺乏確鑿證據。案件中的死者身體高度腐爛,不具備辨認條件;而郭某父母雙亡,未婚無子女,僅有一個同胞弟弟郭某甲,根據孟德爾遺傳規律,死者與胞弟無法通過DNA比對得出是否同一的結論;第二,張某曾作過發生性關系時壓死被害人和掐死被害人兩種有罪供述,現場還發現了氯丙嗪藥片及含氯丙嗪成分的溶液,尸體檢驗報告給出了中毒死亡、頸部受外力作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及受鈍、銳器砍切、刺戳致死三種可能的死因,因此張某供述的作案手法不能與尸檢死因形成確定的印證關系,難以認定張某的行為與被害人死亡存在因果關系;第三,尸體發現現場呈半開放狀態,民警首次出警時并未發現尸體,故張某離開現場后是否還有他人進入現場存在疑點,存在他人作案的可能性。
三、證據審查主要思路
(一)運用DNA、線粒體等生物性物質技術,準確認定被害人身份。
被害人身份的確認是故意殺人案件的重中之重,一旦被害人身份認定錯誤,圍繞著所謂“被害人”的一切排查工作都將走入誤區。滕興善、佘祥林、趙作海等因“亡者歸來”而平反的冤假錯案均顯示,在被害人身份未得到確證的情況下,對被告人定罪可能存在重大法律風險。司法實踐中一般采用生物性物質的DNA比對來認定死者身份,但在死者無直系親屬、僅有異性同胞時,根據孟德爾遺傳規律無法作出DNA的同一性認定。這時可以考慮采取線粒體技術,與旁系親屬進行線粒體比對。人類線粒體的10398等56個點位均是人類遺傳標記,遵循母系遺傳規律,對死者與旁系親屬進行線粒體比對能夠認定雙方是否來源于同一母系,并以之為基礎認定被害人的身份。
本案中,承辦檢察官針對死者身份不明的情況,要求公安機關行技部門運用線粒體技術,對郭某胞弟郭某甲的血樣與女尸進行線粒體比對。鑒定發現,女尸肋軟骨與郭某甲血樣在人體線粒體的55個點位具有相同的分型,符合母系遺傳規律,證明女尸與郭某甲來源于同一母系。再結合郭某甲證明的其僅有郭某一個姐姐,且二人的母親并無同胞姐妹的情況,可以確定本案尸體就是郭某甲的胞姐郭某。
(二)結合在案證據及專家意見確定死因
為進一步明確死因,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指派、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參與辦案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檢察機關指派了本市檢察技術鑒定中心具有法醫臨床學知識的人員(以下簡稱專家證人)審查了勘驗現場筆錄、尸體檢驗報告等證據,對尸檢報告的證明力進行了補強。專家證人意見是死因認定的輔助性證據,可以是對鑒定意見的補充、解釋或說明,但不應提出與鑒定意見矛盾的意見,如果專家證言與鑒定意見矛盾則不能采信。同時,承辦檢察官充分利用、挖掘在案客觀證據中反映的信息,對尸檢報告及張某供述提到的明顯與證據不符的死因予以排除。具體而言:
1.排除未檢見的血管、臟器被銳器或鈍性外力作用破裂致死的可能性。尸檢報告認為,尸體高度腐敗,頭面部、頸項部、胸腹部等處大面積皮膚及軟組織缺失、胸腹腔內僅殘存心臟、兩肺、肝臟、胃等器官,因此不能排除未檢見的頸部大血管、胸腹腔內脾臟、胰臟、腎臟等器官被銳器、鈍性外力作用破裂致死可能。首先,如果被害人遭外力作用致血管、臟器破裂致死,現場或被害人體內應有出血痕跡,被害人身體或衣物上應有搏斗痕跡。但是現場勘查筆錄及尸體檢驗照片反映,案發現場無血跡,被害人體內無出血跡象,且被害人上身衣物完好,因此與血管、臟器破裂致死的狀態矛盾。其次,專家證人指出,尸檢照片顯示被害人現存在臟器都是完整的,沒有破裂,全身骨骼完好,雖然心臟有部分缺損,但殘存的心臟符合自然腐敗形成的性狀,而非外力作用所致。據此可以排除被害人遭銳器、鈍性外力作用血管、臟器破裂致死的可能性。
2.排除氯丙嗪中毒致死的可能性。首先,經咨詢毒化鑒定法醫師,明確現場保溫杯內的氯丙嗪溶液液體清澈、濃度很低,達不到致死劑量。其次,根據氯丙嗪中毒劑量的法醫病理學專業書籍及咨詢專家證人,氯丙嗪中毒致死劑量因人而易,一般為15-150mg/kg。本案被害人體重約50kg,則其中毒致死的最小劑量為750mg,即服用現場提取的氯丙嗪藥片(每片50毫克)至少需15片才能致死,而現場氯丙嗪藥片的包裝顯示藥物已經過期,過期藥物藥性減退,可能要更大劑量才能致人死亡,而讓被害人吞咽服下致死劑量的藥物無現實可能性。最后,專家證人認為,根據尸檢照片,舌骨左側大角斷折處周緣軟組織顏色相對于右側對稱處明顯偏紅,說明被掐時該部位有明顯出血,系身前損傷,據此可以排除被害人死于氯丙嗪中毒的可能性。
(三)審查有罪供述排除“先證后供”中的疑點
“先證后供”是相對于“先供后證”而言?!跋裙┖笞C”是指根據犯罪嫌疑人供述,查找到作案工具、尸塊或被害人財物,可以排除其他合理懷疑地認定犯罪行為的實施者。在命案指控中,“先供后證”有較強證明力,能夠直接作為定案的依據。但是,多數命案中只能做到“先證后供”,特別是時過境遷的“陳年舊案”,只有有力證據才能讓犯罪嫌疑人作有罪供述。審查“先證后供”案件應當從偵查訊問的合法性、自愿性,有罪供述與客觀證據的印證性,有罪供述信息來源的獨立性等角度,對犯罪嫌疑人供述進行認真審查,排除一切合理懷疑。
1.審查訊問程序是否合法。真實性是口供采信的前提,自愿性是真實性的保障,而合法性又是自愿性的基礎。因此,在審查犯罪嫌疑人供述時,尤其是在犯罪嫌疑人翻供、供述反復的情況下,應重視運用同步錄音錄像等證據審查訊問程序的合法性及供述的自愿性,理清犯罪嫌疑人供述反復的合理原因。先訊問犯罪嫌疑人,了解其翻供的原因,比如遭到刑訊逼供、誘供指供等,再有針對性的進行調查核實。承辦檢察官反復向張某了解翻供的原因,張某始終未反映自己遭到刑訊逼供、誘供指供,而是辯解其想通過認罪得到從寬處理。對此,承辦人調閱了張某2017年6月30日、7月3日兩次有罪供述的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其中2017年6月30日錄像反映,張某剛進入審訊室時態度抵觸、不認罪,后更換了審訊人員,變換了審訊策略,新的審訊人員喚起了張某的情感共鳴,張某經歷了明顯的心理波動,最終從抵觸轉為合作,自愿作出有罪供述,且供述連貫自然,符合常情。訊問過程中不存在刑訊逼供、威逼利誘。因此,可以認定張某的有罪供述合法有效。
2.審查有罪供述與客觀證據的印證性。有罪供述與客觀證據的印證性是甄別口供真偽的重要手段。有罪供述如果在主要細節上與客觀的間接證據能夠相互印證,在細節差異處能夠得到合理解釋,則可以達到證明案件事實的效果。首先,張某供述的作案時間得到客觀證據的印證。張某曾供認自己于6月20晚或6月21日清晨殺害郭某。由于案發現場自第一次出警后即處于封閉狀態,故被害時間為證人最后看到被害人時(6月20日下午4時許)至第一次報警時(6月22日17時45分)。專家證人亦根據現場勘驗照片上蛆蟲長度推測被害人死亡時間為6月22日左右。故張某供述的作案時間與客觀證據相符,張某出入案發現場的時間亦得到小區監控錄像、手機定位信息的印證。其次,張某供述的尸體特征及藏匿情況,與現場勘驗的客觀情況高度相符。本案案發現場的尸體下身赤裸,尸體上覆蓋有四層衣物、被褥,上面還堆放圓桌、圓凳、靠背椅,因此尸體位置高度隱蔽。在未遭刑訊逼供、誘供的情況下,供述的現場、尸體狀況與客觀實際完全吻合,故其關于親歷現場殺人、藏尸的供述具有真實性。最后,張某供述的作案手法得到尸體檢驗報告、專家證人意見的印證。尸體檢驗報告雖提出三種不能排除的死因,但是通過輔助證據可以排除銳器傷害和中毒兩種死因。張某供述雙手掐被害人頸部致其死亡,與尸體檢驗報告認定的死者頸部受外力作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相互印證,應當認定為被害人死亡的真實原因。
3.審查有罪供述的信息來源是否獨立。指控命案中特別要注意排除“頂包”的可能性,或者為了經濟利益、親情或者故意擾亂司法機關辦案等考慮為犯罪分子包攬罪責,使真實的作案人逍遙法外。即使犯罪嫌疑人自愿作出有罪供述,且有罪供述與客觀證據相互印證,司法人員仍要關注供述內容是否來源于其親身經歷,有無為他人包攬罪責的可能性。為此承辦檢察官進行了以下查證工作:
(1)向出警民警、現場勘查人員及報案人員核實案發情況,包括現場被發現的經過、現場保護情況,案發現場信息的傳播情況等,形成詢問筆錄或情況說明。經查,報案人因郭某家窗戶處散發惡臭、有許多蒼蠅等異常現象而報警,民警到達現場后打開現場大門,勘查人員依法將無關人員隔離在外后進行現場勘查,發現藏匿在床上的尸體。故現場情況僅有參與辦案的司法人員知曉,基本可以排除犯罪嫌疑人從他人處聽說現場及尸體藏匿情況的可能性。
(2)審查張某有罪供述的信息來源。由于張某的有罪供述與現場勘查的客觀情況高度相符,非親歷現場者無從知曉,假如張某并非作案人,而是根據他人傳遞的現場信息自愿作出有罪供述,那么當他翻供、否認犯罪時,有可能對有罪供述信息的來源作出解釋。承辦檢察官在訊問中要求張某說明,既然未實施殺人、盜竊行為,為何對郭某死亡時所處的位置、體位、蓋有衣物、以桌椅壓制等細節一清二楚。張某既未辯解遭到刑訊逼供、指供,也未辯稱系通過第三人或道聽途說獲悉現場信息,而是辯解自己為了獲取寬大處理亂說的,無法對自己了解、供述現場情況作出合理解釋。
(四)查明現場狀態排除他人作案合理懷疑
在確認犯罪嫌疑人有罪供述真實性之后,還要排除張某實施殺人行為后,被害人未當場死亡,或者有第三人進入現場實施進一步加害行為的可能性。對此,要以案發情況、現場勘驗筆錄、辦案人員證言等客觀證據還原犯罪現場從案件發生到現場發現的全過程。
1.查明半封閉現場的持續時間。自張某2017年6月21日上午11時許離開案發現場至6月29日下午民警發現被害人尸體,時間長達8天,查明該時段現場是否封閉對于第三人作案可能性的認定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承辦檢察官調取2017年6月22日刑科所出警拍攝的現場照片,將其與6月29日現場勘驗照片進行細節對比,發現兩個時間拍攝的現場狀況基本一致(床上堆放被子、衣物、圓桌、圓凳、靠背椅等);承辦檢察官還向郭某的男友潘某核實,其證明民警第一次出警后由其關閉了郭某家中的大門;向第二次出警的民警及在場人員調查,均能證明因發現被害人窗外惡臭后,由消防員到達現場從天井翻入屋內打開房屋大門,故可以證實,案發現場自6月22日民警出警后即處于完全封閉的狀態,可以排除此后他人進入作案的可能性,據此案發現場半開放的時間被縮短至1天半,他人進入現場作案的可能性也隨之降低。
2.排除對第三人作案的合理懷疑。如果張某離開現場時郭某并未死亡,還有第三人進入現場繼續實施犯罪,就要求第三人在張某離開后郭某死亡前進入,能夠碰巧發現桌椅板凳之下的衣物、被子里掩蓋的被害人,并采用與張某類似的扼壓頸部的手法予以加害,確保被害人不發生劇烈反抗,加害后還要將現場恢復至張某離開時的狀況,這種可能性已經超出合理范圍。因此,從張某2017年6月21日11時許從郭某家中離開,至6月22日17時45分報案人發現被害人郭某家中大門未鎖,該時段內雖然案發現場相對開放,但他人進入現場進行二次加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以排除合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