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華
自從文學革命運動以后,胡適先生名滿天下,受邀到全國各地演講,引領新思想和白話文學潮流。湘省各界也多次盛情邀請,但往往得不到他的回應,千呼萬喚之后僅僅來湘一次,頗為讓人疑惑。
1949年12月15日,胡適匆忙飛離北京,留下了一批書信。后來,中華書局將這批書信編輯出版了《胡適往來書信選》,其中收錄了趙恒惕致胡適的一封信,行文甚為謙恭:“局變歲遷,幸趨改造,發皇振導,責在時賢,公倡聯治,為世所宗。此次聘列議席,知必及此良機發揮主張,以弘建樹,臨風懷想,預卜成功。弟栔拄湘局,飽經風雨,堅守省憲,始終弗渝,惟成效未彰,此心滋愧。漸有合軌之望,益增景行之私。不盡悃誠,托鐘伯毅兄面述。倘不吝金玉,錫以弦韋,尤為欣幸。”
段祺瑞政府1924年底籌備善后會議,1925年2月1日正式召開,胡適應邀成為善后特聘會員,“此次聘列議席”即指該事。湘省各界對于善后會議有所寄托,省長趙恒惕派鐘伯毅、陳強為代表參加。鐘伯毅是藍山縣人,曾任湘省財政廳長,他在1925年1月11日離湘赴京,受趙恒惕之托向胡適面交親筆信,并轉達尊崇和求教的誠意。鐘伯毅抵京以后,通知湘省準備會議提案,不斷傳回善后會議有關信息,如段祺瑞、許世英等要人動態、胡適辦理會議報到手續等。但是,一直沒有謁見胡適、獲得回信的信息,顯然是胡適不愿意和趙恒惕發生聯系。
1925年9月27日,應武昌大學和武昌商科大學的邀請,胡適、王世杰、周鯁生南下抵漢,原計劃講學五次,但華中大學、文科大學、旅鄂湖南中學、績溪同鄉會、青年會、銀行公會等競相邀請,九天之內,胡適一人就講演十六場。胡適、周鯁生在旅鄂湖南中學講演時,該校楊校長就盛情邀請兩人赴湘講學,作為湘人的周鯁生自然樂意促成。在湘北大校友會、三湘學校聞訊力邀,趙恒惕也去電邀請,甚為誠懇:“武昌商科大學胡適之、周鯁生兩先生惠鑒,側聞大旆蒞鄂講演,揭橥正學,發揮崇議,衣被群流,奉為楷則。湘漢一水,尤慕風聲,各界人士均以一傾麈論為快。伏冀俯屈驄從,惠然前來,道育菁莪,輝增蘭蓬,無任欽遲,脂秣有期,所盼電復。”
這次到了僅僅半日水路的武漢,校長、省長、北大校友各方邀請,湖南《大公報》發表了胡適和周鯁生在旅鄂湖南中學講演的新聞,還發表了胡適在武昌師范大學題為《讀書》的講演辭。針對湘省各界的邀請,胡適雖然有過禮節性的回復,但終于未見成行。
在趙恒惕任省長期間,胡適應該沒有打算來湘。早在1922年9月10日的《努力周報》第十九期,胡適發表《聯省自治與軍閥割據——答陳獨秀》,似乎那時就已經決定了。陳獨秀在《對于現在中國政治問題的我見》中反對聯省自治,他認為中國政治糾紛的根源在于“封建式的大小軍閥各霸一方,把持兵權財權政權,法律與輿論都歸無效,實業教育一概停頓”。胡適則指出,陳獨秀只看到了現象而沒有看到本質,根源在于地方無權、中央有權無力裁制軍閥,增加地方權力、裁制乃至推翻軍閥,就是聯省自治的意義。但是,胡適贊成的是真正的聯省自治,對于大小軍閥假借名義的現象極為反感:“軍閥之中,對于這個運動,有兩種態度。一派是投降在這個旗幟之下,想借他的招牌來茍延殘喘的。湖南的趙、浙江的盧便是這一派的代表。”話說到這個地步,已是絕交的態度了。事實上,趙恒惕開展聯省自治運動還是有誠意的,在省憲制訂、省長和司長選舉以及省議會監督方面,基本能夠依法辦事,體現了一定的民主和法治精神。當然,這不能苛求胡適,他的言論代表了歷史前進的方向,敢于挑戰權貴的勇氣更值得尊敬。
胡適應邀參加善后會議,飽受青年詬病,許多人因此諷刺他從“百尺竿頭掉下來”了。善后會議召開前夕,胡適致函許世英:“我是兩年來主張開和平會議的一個人,至今還相信會議式的研究時局解決法,總比武裝對打好一點。所以我這回對于善后會議雖然有許多懷疑之點,卻也愿意試他一試。敬此奉復,即祝新年大吉。”由此可見,胡適并非看不清現實,也并非想尋求政治地位,只是敢于任事而不畏人言,為了國家利益將個人毀譽置之度外。對于大小軍閥,胡適不信任、無好感,這也是對趙恒惕的態度。
更早的1920年10月,在李石岑、熊知白等人的支持下,湖南省教育會邀請杜威、羅素、蔡元培、章太炎、張溥泉、張東蓀、吳稚暉、楊端六等國內外知名學者來湘講演,邀請名單中也一直有胡適。此前,杜威在山西等地講演,胡適都陪侍在側并擔任翻譯,這次卻因足病被醫生禁止外出,無法來湘。此時,趙恒惕還沒有上臺,主持湘政的譚延闿口碑頗佳。1935年12月初,胡適的好友丁文江來湘,為清華大學南遷選址和勘探粵漢鐵路沿線煤礦,不幸在湘潭譚家山煤礦煤氣中毒,轉到湘雅醫院搶救近一個月后逝世。丁文江一度蘇醒,就表示要請胡適或者傅斯年來長沙,有要事囑托。傅斯年兩度來湘,蔡元培、翁文灝、蔣夢麟、梅貽琦等在丁文江住院、逝世以及葬禮等節點,先后赴長沙看望和吊唁。胡適一開始就調度協和醫院專家、運動軍方力量,為丁文江的搶救和后事竭盡全力,數次下決心趕赴長沙,卻因處理“一二·九”學生運動等重要公務未能成行。此時,趙恒惕已經下臺,主持湘政的是省府主席何鍵,報刊多次預告胡適來湘的消息,尤其引發了湘省學界的期望。
胡適兩次不愿意來,兩次不能來,讓湘省各界依然在遺憾中等待。
胡適還是來了,盡管只有一次。1932年11月27日下午,胡適應武漢大學校長王世杰的邀請抵達武漢大學,此后在武漢大學、華中大學連日講演,其間還與蔣介石首次會面。湘省教育廳廳長朱經農聞訊,立即去電邀請胡適來湘講學。朱經農是胡適的留美同學,人品學問俱佳,盛情之下胡適無法拒絕。12月2日得到胡適來湘的確信后,何鍵立即和朱經農商議胡適在湘日程和接待事項,一再叮囑相關人員要妥為接待。
省國貨館館長劉廷芳正在武漢公差,何鍵便電請他就近接洽,并陪同胡適來湘,劉廷芳也是胡適的留美同學。12月4日清晨,省教育廳廳長朱經農、省政府秘書長易書竹、省政府交際處長胡蔭槐帶領軍樂隊到火車站迎接,延請入住新成立的省政府招待所。當日下午一時,何鍵在中山西路的公館設宴為胡適接風洗塵,請湘省教育界、實業界名人陳夙荒、方小川、謝祖堯、黃士衡、曹典球、楊卓新、凌舒謨、劉廷芳作陪,賓主言歡,極為隆重。
當天下午三時,胡適在中山堂講演,何鍵親自主持,鄭重介紹了胡適講演的重要意義。省教育廳已提前通知省垣各公私立學校員工參加,座無虛席,聽眾如堵,估計有數千人。講演的題目是《我們所應走的路》,國難當前,如何救國?胡適指出了兩條路:一是為己而后可以為人,就是努力提升自我然后造福他人。要努力發展個人的能力和人格,要能夠沖破一切障礙完成一種真理,要反對自私自利的享樂主義和目光短淺的犧牲主義。二是求學而后可以救國,就是以學術救國。要埋頭做一點有益于國家的學術研究,不然空喊口號是沒有用的。胡適以易卜生的劇本《玩偶之家》和《國民公敵》為例,證明人格修養和能力提升的必要;以法國科學家巴德斯用研究發明拯救制酒、蠶絲、畜牧業三大產業、拯救戰敗的祖國為例,證明科學救國的重要性。事例生動,針對性強,語言平易,娓娓道來,打動人心。
12月5日上午,湘省政府在中山堂舉行擴大紀念周和肇和兵艦起義紀念日活動,胡適應何鍵邀請,以《中國政治的出路問題》為題講演約一小時。隨后,到湖南大學做了題為《我們對新舊文化應取的途徑》的講演。胡適首先表達了對湖南學術的敬佩,特意列舉了朱熹、數位著名佛教大師、王船山、郭嵩燾等,不過這顯然不是胡適的重點,其中有客套應景的成分。接著,他指出“湖南人有一種怪性,新的時候特別新,舊的時候特別舊”,深表可惜,分別舉出譚嗣同、葉德輝分別作為新、舊代表。胡適認為:我國可怕的敵人并不是帝國主義,而是國家和人民的貧窮、國人的衰頹病廢、國民的愚昧無智、政治腐敗與貪官污吏橫行、內亂不息,數百年來的舊文化失敗了,現有文化無能力解決這貧、病、愚、貪、亂問題;我國的古文化是“正德”“利用”“厚生”的文化,被印度來的鴉片和精神鴉片——佛教麻醉混亂,造就了非人的道學、理學;現在我們要提倡“正德”“利用”“厚生”的人的文化,歐美現代文化正是這種文化的代表,提倡西洋文化就是恢復我們老祖宗的文化。胡適不客氣地指出,“現在你們貴湖南有些人,正在提倡佛教,向非人的文化方面走”,繼而以印度為例證,斷言這一條路是走不通的。最后,胡適希望青年學子提倡西洋文化,利用科學精神和工具利器做幫助,共同努力做去,讓湖南走上“正德”“利用”“厚生”的一條路。演講完畢,胡適還參觀了湖南大學校園,游覽岳麓山名勝。
胡適還在朱經農等人陪同下,乘坐煤氣汽車參觀了湘江東岸各處軍事要塞,長沙城南門外的寶華玻璃廠和省國貨陳列館。“煤氣汽車”是何鍵主持最新研發的“科技產品”,國貨陳列館是當時長沙最現代的建筑,剛剛接待過蔣介石和宋美齡并深受好評。在國貨陳列館胡適題詞:“我們每年入超五萬萬兩以上,這樣下去,不久就要完全破產了。挽救之法,不但在制造家的努力,最緊要的還在個個消費者的決心采用國貨,我盼望全國各省都能有這樣完善的國貨陳列館,來做全國消費者與販賣者的指南。”語句平淡,但直指問題、令人警醒。
胡適原計劃只在長沙停留一天,因為湘省各界盛情挽留,破例多停留一天,在12月6日下午離湘。何鍵贈送的禮物豐厚而別致,除了旅費以外,還有菊花硯一方、湘繡中堂一幅、湘繡對聯一副。對聯是清代湘籍大書法家何紹基所書:“行事莫將天理錯,立身宜與古人爭。”胡適在日記中記載:“他把他的著作送了我一大包,又送菊花硯一塊,湘繡兩幅,湖南筆兩支,我都收了;他所中職員來說,還送我四百元旅費。我向他面辭,我告訴他:此次旅費已由各方面購買車票,幾乎不費我一分錢,不能再受旅費了。我辭別后,即離去招待所。”“三點半到車站,送行者甚多。招待所中職員仍把旅費送來,我托經農及劉廷芳代辭;后來所中職員說,今天上午特別去兌換天津、上海紙幣;我也因為在車站推來推去,不成樣子,所以終于收下了。”
選擇禮物何鍵也是費了心思的。何鍵任湘省政府主席以后,尊孔讀經、提倡國術和傳統禮儀,勤于宣講和著述,且自我感覺頗好,先后出版了《八德衍義》《靖國本治大綱》《孫子評注》等,也剛受到來湘視察的蔣介石充分表揚。《八德衍義》是何鍵的講演匯集,胡適來湘之時,省垣各報都刊有銷售廣告。湘繡、瀏陽的菊花石都是本地名優特產,何紹基是湘省最有名的書法家。不過,在胡適眼里這些都屬于過去的時代,根本沒有多少興趣。
胡適離開了,講演的話題卻在持續發酵。當時長沙的主要報紙湖南《大公報》和《湖南國民日報》在宣傳上頗為重視,而省通俗教育館主辦的《湖南通俗日報》一條短消息都沒有,有點奇怪。胡適在長沙和武漢的講演,都有人整理并連載發表;不到兩百字的簡訊,湖南《大公報》和《湖南國民日報》用特號字作大標題,又做出數行副標題,刊載在顯目位置;還注意配合發表相關文章以及短評,一時“胡適熱”蔚然成風。
12月6日起,湖南《大公報》接連發表了《聽了胡適之先生講演后的一點感想》《歡迎胡博士》《略論胡適之先生》等文章,并專門開設《讀者言論》欄目,“自胡適博士來湘講演,各方紛起討論,本報收得此項稿件已若干篇。討論學術之風久已寂寥,至是忽形活躍,本報見而喜之,特開此欄,則有披露”,每期發表一篇文章。數期之后,又增加開設《胡適之演辭討論專號》,每期一個整版,發表文章三四篇,文章往往前后承接,展開激烈爭鳴。《胡適之演辭討論專號》前后出版了三期,發表文章十二篇。參與討論的有第一師范學校的向景希、李爭白、成人美,明德中學的吳相湘、汪治隆、趙啟雍,長郡中學的彭思成,岳云中學的彭祺瑞,湖南大學的紹武,岳陽縣的學生馬冀,還有不能確定身份或者使用筆名的蕭敏頌、長爪郎、曾杰等,湖南《大公報》編輯“司”也有參與。
盡管承認胡適曾經的影響,但多數人否定其在湘演講的價值,主要觀點有:第一,“為己而后可以為人,求學而后可以救國”落后于時代,國難當頭;第二,科學救國不可行,緩不救急,政治運動、革命活動、軍事活動才是有效途徑;第三,胡適運用理論、史料和常識有誤,以偏概全、前后矛盾,不應該跨界談政治。趙啟雍認為:胡適先生對于政治主張的沒有中心信仰和指示途徑,解決問題的辦法之不甚徹底,也似乎難免“掛一漏萬”“舍本逐末”的譏評,無怪難膺一般青年之望!蕭敏頌認為:“科學救國”是十年前的普遍口號,現在失去了時效。吳相湘再三舉例證明“科學救國”無效后指出:“我們國內學術界的柱石胡適之先生,也竟蹈前人覆轍,空喊‘科學救國的口號,而不拿出實際用‘科學救國的方法來,實在令我們不能不說胡先生也害了‘時代病,同時也不能不令人為胡先生惋惜。”紹武認為:胡適缺欠學者態度,缺乏歷史眼光,缺少哲學見解,主張前后矛盾。另一方面,向景希、李爭白、跨歐、雷宏濟、彭祺瑞立論相對持平,闡釋胡適講演真義,指陳對方的偏頗。因而雙方形成了持續半個多月的激烈論戰。綜合看來,隨著新文化運動熱度下降,及其參加善后會議等事件影響,胡適不再是一呼百應的“精神領袖”,對青年學生的影響明顯下降。
由于資料不足,我們無法全部確定參與討論者的詳細身份,但是有兩位特別值得尊敬,他們用行動踐行了自己的主張。汪治隆(1913—1941),益陽人,筧橋航校第五期畢業,1941年10月在武威試飛時失事殉職。吳相湘(1912—2007),常德人,時為明德中學學生,次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后在第九戰區從軍,參加過長沙會戰,后來成為著名歷史學家,著有《第二次中日戰爭史》等;聽了講演以后,他和胡適還有持續的師生交往、學術交往,去臺后與人合作著有《胡適傳記三種》;多年后悔悟當初觀點淺薄,認為能夠受教于胡適等名師,真是三生有幸,晚年將自傳命名為《三生有幸》。
與涉世尚淺、血氣方剛的青年學生不同,湘省教育界、政治界對胡適的反應較為冷靜。胡適在湖南大學演講,大庭廣眾之下直言斥責何鍵尊佛,講演稿在湖南《大公報》一字不易發表,所有人包括何鍵本人對此沒有過激反應。在胡適講演完畢后,主持演講會的湖南大學理學院院長楊卓新登臺發言,大意是:胡適先生的講演甚好,但謂專靠科學救國,只怕印度鴉片雖然除去,西洋咖啡鉆了進來。滿堂聽眾為之一笑。楊卓新是新化縣人,中國第三個數學博士學位獲得者、胡適留美時的朋友,正潛心佛學,在這一點上顯然不贊同胡適,但只是輕描淡寫略作表達,此外沒有再公開發表觀點。湖南《大公報》和《湖南國民日報》編輯發表的文章也基本持肯定態度。
胡適這次來湘講學,雖然不再有明星和偶像效應,但留下了學術的痕跡,播下了思想的種子,盡管不少種子多年以后才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