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輝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 廣東廣州 510635)
脫胎于農耕時代的儒家女性觀念,以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等倫理秩序,奴役女性精神,剝奪女性權利,貶低女性人格,使其完全從屬于男性,成為男性附屬品,給女性帶來深重的災難。百余年來的社會政治革命和思想文化革命,以及伴隨這場革命的婦女解放運動,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儒家女性觀生存的土壤。尤其是進入新時代,我國女性的社會地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平等與平權的觀念已經成為人心之所向,已沒有女性再愿意把自己的身心交付給束縛其自由舒展的所謂“女德”。
當下國學復興運動風起云涌,然而不經過女權主義檢討的儒家文化的簡單回歸,會否復興對婦女的壓迫和剝削?這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我們需要利用社會性別的視角來檢測各種“儒家傳統”對于女性的影響,以及是否存在對于婦女的制度性和文化性的排擠和壓迫。在日新月異的新時代背景下,唯有對傳統的儒家女性觀進行變革與創新,才能使儒家的女性觀念如鳳凰浴火般涅槃重生,再現勃勃生機,繼續涵養世人以富含時代精神的價值標桿。
在現代社會背景下,女性價值觀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獨立自由、敢愛敢恨、擁有自己的事業以及和諧平等的兩性關系,成為當下大多數女性的理想與追求。首先,女性的政治權利以及社會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參政議政的人大代表里女性占比達到了24.94%,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更是家喻戶曉。其次,在就業方面,女性基本上已滲透到了各行各業中去。再次,在教育方面,現在無論是女性的受教育機會,還是女性的入學率都有很大程度的提升。最后,在婚姻方面,當下女性在家庭中也真正地支起了半邊天,擁有很多家庭事務的話事權和決定權。當代女性關心政治、關心環境、關心社會,正展現出更加獨立、更加自信、更加自強、更有活力的現代女性形象。
在儒家文化的性別觀念中,女性的標簽是“柔順”和“卑下”,《周易》《論語》和《孟子》等等這些儒家經典都在闡釋和宣揚男尊女卑、男統女從的兩性關系。強調女性的價值在家庭里,把“主內”作為女性的角色定位,他們的“天職”就是操持家務、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婦無公職,休其蠶織”“妻事夫,猶地之承天。”主張通過丈夫和兒子的社會地位和價值,來衡量及體現女子的功能和作用,這是儒家文化規范婦女的社會價值的一項重要內容。為了徹底地剝奪女性應有的主體意識和自主精神,從行為范式上把女子束縛在家庭生活的狹小天地里,令其從中去追求有限的情感滿足和可憐的人生價值的實現,夫為妻綱、三從四德這些道德標準和行為準則是專門針對女性而提出的。儒家還極力宣揚“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貞節觀。男性可以三妻四妾,而女性要對男性絕對忠貞不二、“從一而終”、夫死不嫁。除此之外,由于儒家提出“女子無才便是德”,在古代乃至民國時代,女性的受教育權利一直處于被剝奪的狀態。
顯而易見,父權制下濫觴的儒家女性觀與當代的女性價值觀是格格不入的。然而,傳統女性觀對我國社會依然影響深刻,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我國社會的發展與進步。在政治地位方面,雖然國家為了提高女性地位而頒布了很多法律法規,但是在現實社會中,女性在那些較高的政治職位上的占比卻很少。在經濟地位方面,雖然現代女性在職場上已經有了一席之地,但是那些重要的、富有創造力的職位往往規避女性,此外,對于相同學歷、相同工作能力的男女兩人,如果只有一個晉升機會的話,決策層大概率會優先考慮男性,進而造成當下很多女性晉升緩慢的現象。在文化地位上,即使到了現代,認為女性具有很高的學歷作用不大,甚至會降低吸引力,“學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思想觀點依然盛行。而對于男性,全社會的態度都是認為學歷越高、能力越強則越好。此外,在社會的其他方面,重男輕女的現象也屢見不鮮。比如,生男偏好在一些地方長盛不衰,實行計劃生育政策以來,我國的男女比例長期失衡,據2021年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我國男性人口占比51.24%,女性為48.76%,男女人數相差近3500萬。
上述種種情況的發生,正是國人深受“男尊女卑”的父權觀念之浸淫所導致。一方面,人們的潛意識里仍然認為“女子卑弱”,認為男性比女性更富有能力和精力,更善于“齊家治國平天下”;另一方面,人們仍然認為女性“不必才明絕異”“不必工巧過人”,仍舊應繼續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仍應為了家庭而犧牲自我。同時,在父權文化的熏陶下成長的女性,相當一部分依然自覺地內在那些男權的規定,甘愿接受父權制度的安排,以相夫教子為天職和價值依托,即使有些女性勇于突破,在職場上大展身手,也會深受“賢妻良母”式傳統觀念的困擾,在家庭與事業之間不斷權衡,疲于應對。
綜上所述,儒家女性觀將女性價值的判斷權和社會對女性的評判權賦予男性,迫使女性必須以男性為軸心生活,從思想觀念到具體實踐,女性都處于依附地位,沒有獨立的人格,是不斷被征服的對象。傳統女性觀念束縛著當代女性的發展與進步,制約著女性地位的提升與改善,也難以給予當代女性合乎時代要求的精神價值引領,難以針對當代女性所面臨的生存困境提供體現時代特點的解決方案。
儒家女性觀在農耕時代是占絕對統治地位的思想圭臬,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人類文明的進步,尤其是近現代以降,女權的興起,以及女性大規模地走上社會舞臺,參與社會生產生活,傳統女性觀便不斷地遭遇沖擊,也一直是社會爭論的焦點問題。當代學術界圍繞儒家女性觀的爭論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傳承儒家女性觀的倡導。秉持此種觀點的以“大陸新儒家”為主角,其中尤以蔣慶等人為代表,力主在新時代大力傳承發揚儒家女性觀,期望通過憑借傳統文化熱的興起,重申儒家思想對當代女性的教化與規約。蔣慶曾言,“只有儒家能安頓現代女性”,認為儒家是根據女性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來給女性以合理的安頓,使女性在“婦道”與“婦禮”中獲得屬于自己的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認為“夫為妻綱”是指夫要承擔主要的家庭責任,而不是說夫在家中大權獨攬,壓迫妻子;認為古代女性的許多幸福感是建立在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維護名節這些“婦禮”之上的;認為做好女兒、好母親、好妻子是女性的自然屬性與家庭屬性的必然要求,是衡量中國女性生命意義的最基本的價值依托,是中國女性成就感與歸屬感的根本所在;認為現在亟需通過女性典范的教育、女性人格的塑造來對女性進行教化,《烈女傳》《女兒經》這一類的儒家女性教化書籍,仍然是對現代女性進行教化的重要教材。
徹底摒棄儒家女性觀的呼聲。我國女性主義學者大多對儒家女性觀保持一種強烈的反對態度,堅稱其已不適合這個年代,如果繼續傳承儒家文化,只是延續封建時代對女性的傷害,只是文化的抱殘守缺,是一種歷史的倒退。如被稱為“中國的蘇珊·桑塔格”的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把男權制度視為“萬惡的”,認為傳統文化在歷史上遭受反復的摧毀中,迄今已變得不能自動啟動,復興儒家女性觀是丑陋的、老舊的論調;整個前現代性都包含著階級壓迫和性別壓迫這兩個基本事實,傳統論者卻對這兩個基本事實故作無視,妄想重構所謂“尊卑有序,男女有別”的價值觀,然而倒退是不可能的,現代歷史使得任何倒退都只是一種想象。又如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張紅萍提出,儒家的男女觀念總體而言是壓迫婦女、壓抑婦女、歧視婦女的,經過近一個世紀現代平等思想的洗禮,重拾已經被中國人揚棄了近一百年的儒家性別觀念來教化和規約現代女性,早已不適應時代的需求,體現了“大陸新儒家”的迂腐與愚頑、倒退與落后。
批判性發揚儒家女性觀的主張。批判性發揚儒家女性觀是當前大多數人的看法,認為儒家女性觀雖然有一些倫理已不合時宜,但是其所提倡的一些理念,對當代社會文明建設仍然具有很好的指導作用。有的學者指出儒家女性觀固有奴化女性的“惡”,但其一些具體的言行要求,如勤儉持家、不好妝飾,謙讓恭敬、以禮自持,不道惡語,和睦家人等,尚可成為當代女性道德修養的準則和尺度。有的學者提出儒家的關愛倫理、集體主義在當前的資本社會里仍是有價值的思想資源。也有的學者認為儒家思想籠罩下的中國歷來都是有女權的,但社會生活的樣式改變了,傳統的倫理價值也需要相應地揚棄,需要一個話語方式的轉變。
筆者認同這種主張,傳統文化包含著豐富的文化遺產,對于儒家女性觀,我們應該以一種批判式的態度面對,“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創新性發展,創造性轉化,對儒學的根源性價值進行現代重構,以此促使我國形成一種富有中國特色的新的男女平等觀。
每一個時代的哲學理論都不能建立超越其歷史境域的可能性邊界的應然價值,這也是理論應隨“時”而推進并自我更新的必要性所在。筆者認為,對于儒家思想的變革與重構,可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探討。
儒家女性觀自身內容的揚棄。首先,從儒家哲學本體論的高度和宇宙生成論的角度。儒家從哲學本體論論證陽尊陰卑,直至倫理層面的男尊女卑價值取向和社會層面的分工責任。這些都是糟粕性的文化傳統,需要我們進行深度批判、徹底消解、辯證揚棄。但同時儒家也強調陰陽和合論,儒家文化視兩性的分別為自然的,也能夠自然地接受和承認女性及與女性有關的一切。儒家不僅反對陰盛陽衰,也反對陽盛陰衰,因而其理想狀態不是洋壓倒陰、陽滅掉陰,也不是陰壓倒陽、陰滅掉陽。儒家本身的這種精神特質為儒家女性觀的轉化提供了有利的思想資源。
其次,在道德層面上,儒家強調對妻子的敬重,有“妻者與夫齊體”的觀念。同時肯定母性,儒家有著悠久和深厚的愛母、尊母、敬母、孝母的觀念。母親在家庭中享有地位和威望,是與夫同尊的“女君”。這方面的理念在新時代中應注入新的內涵和活力,要把儒家犧牲掉的女性自我就重新找回來,這個自我不是“自我中心主義的”重新制造“女性本質”,而是要重新喚起人類原初自然和諧的兩性良知,從哲學意義上構建新的思維形態和倫理價值體系。
再次,在實踐層面上,對“婦德”的合理弘揚。去掉父權文化定義下的、以依附、被動、服從為基本特征的時代內容,回到人的本真的內在情感,那么,現代女性同樣有其婦德。如受傳統社會推崇的“賢妻良母”觀,這一觀念也存在著現代轉換的可能。女性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這一作用的發揮對推動社會進步、保持家庭穩定仍具有重要意義。但這種家庭主婦的角色,已完全有異于儒家文化傳統型,而轉變為以主動、平等、自主、獨立為特征的現代文明型。這是中國當代知識女性一方面從舊式的價值模式和精神枷鎖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又汲取其中有益的成分,并注入新的時代元素,從而實現傳統儒家文化觀念的現代轉換。
對西方女性主義思想的借鑒。西方女性主義對性別問題的研究對本土女性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女性主義的重要特點是以女性視角來觀察、解釋兩性不平等的根源,著眼于社會文化分析。我們可以借鑒與吸收西方女性主義中重個體性以及對女性視角、性別視角的強調這兩方面來改造儒家女性觀。
西方女性主義關注具體的個體。在對儒家女性觀的創造性轉化過程中,從概括性的思維習慣中抽離出具體性和個性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有性別的人是具體的存在,它表現為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存在。只有關注到每一個具體人的存在狀況,才會對性別的認識更為貼切如實,也才會避免因為生理性別和氣質不同而產生主觀的偏見。
不斷地借鑒吸收馬克思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是女性主義中的一個大流派,受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深刻影響,它主張必須從根本性原因——經濟和文化——來消除婦女受壓迫的現狀,廣大婦女才能獲得解放。認為婦女必須要從家庭走上社會的公共領域,投身于社會公共的勞動生產中,創造出自己的價值,才能使自己獲得解放。基于此,把女性的人生價值禁錮于家庭,定格于做個好女兒、好妻子和好母親的儒家觀念得以消解,并在重新思考和探討女性的多元價值中重構和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