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偉偉
(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 天津 300250)
李永成教授法宗仲景,臨床50余年,擅長從脾胃入手調治五臟,療效確切,長于治療內科、婦科等疑難雜癥。自2003年起擔任全國第三批、第五批、第六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筆者有幸作為全國第六批名老中醫李永成教授的學術經驗繼承人,跟師學習,聆聽教誨,受益匪淺。
潰瘍性結腸炎(ulcerative colitis, UC)是一種累及結直腸黏膜及黏膜下層為主的慢性非特異性、非感染性、炎癥性腸道疾病,臨床表現為持續或反復發作的腹瀉、黏液膿血便伴腹痛、里急后重和不同程度的全身癥狀,可有皮膚、黏膜、關節、眼、肝膽等腸外表現,是消化系統常見的疑難病,在我國發病率目前呈明顯現上升趨勢[1-2],中華中醫藥學會脾胃病分會2009年、2017年分別制定的“潰瘍性結腸炎中醫診療共識”[3-4],對臨床中醫治療UC有著廣泛的指導作用,但實際臨床中每位醫師有著不同的見解和認知,李老師運用寒熱同調法治療UC有著豐富的經驗,現結合自己的理解將李老的經驗總結如下。
到目前為止,現代醫學對UC的病因尚不明確,一般與免疫異常有關,各種病原微生物感染、精神創傷、飲食刺激等可能為誘發因素。李永成教授認為潰瘍性結腸炎雖然癥狀表現主要在結腸,發作時用腹痛、腹瀉或膿血便,可以見到實性病理表現,但本病根源在于脾,脾虛成痞是其發病的源頭,基本病因是水火交結成痞。
痞責之于太陰脾虛,《傷寒論》131條,“病發于陽,而反下之,熱入因作結胸,病發于陰,而反下之,因作痞也……”[5]。太陰脾受損而不得為胃正常的行其津液,故發為水飲停聚,或多或少,部位也有不同,在上可發為懸飲,如十棗湯證;在中則可出現心下痞滿或痞硬,如半夏瀉心湯、甘草瀉心湯證;水氣盛還可出現生姜瀉心湯的雷鳴下利,是由于水在中焦出而到了下位的表現,皆本于太陰受損之虛,津液不得行其正路故也。可見太陰脾虛,是水停津液布散障礙的直接病因。
水停則火生,這是必然,水當行而不行,是為積郁之形質,河間所謂六氣皆從火化,其關鍵是郁滯,郁可化火,流水不腐,不流即變,是以生火。邪火與水交結氤氳,是痞癥的重要病機。初則在脾,各種損傷傷及脾氣,谷氣不升,則積在三焦,表現為痞癥。久虛則下流于腹,此即東垣所說谷氣下流,沉積日久,因其不在腸道,故不一定發為利下,谷氣屬陰,積而不行,郁而成熱,形成水火相交結,發為局部的痞癥,人體左升右降,陰氣下流,肝氣上升,也容易發生水火交爭結而為痞的現象,所以容易表現為降結腸病變,水火相交爭,表現為潰瘍。
可見其病本于太陰脾虛,虛久而成病,所見潰瘍,出血等類于實證,只是一個表象,實際上本底是太陰脾虛,形成水火交爭的錯雜癥。
痞,在卦為“天地否”,與“水火未既”有著相同的道理,前者是講象,后者則是講其在物質上的本質。由前病因所述,水火交結而成痞,火性熱,水性寒,二者交結為病,自然表現為寒熱的錯雜,除了標之類實熱證,還有本底的水虛寒證,這在半夏瀉心湯、生姜瀉心湯、甘草瀉心湯等方的寒熱并用,水火同調的治療方案即可明其道理。當病發于大腸時,只是部位的不同,但是同樣的機理,水積成火,水火交結,在病性上,仍然是寒熱的錯雜。
疾病的進展和變化大多是由寒熱錯雜到熱毒血癥的一個過程,也是由氣及血的過程,當疾病反復發作損傷真氣,最終會損傷真陰真陽,形成太陰少陰的虛損證。
在臨床表現上,有的寒重一些,就接近于寒濕,或脾虛濕蘊,以腹瀉便溏,白多赤少,或為白凍。有的熱重一些,就表現為熱毒證,可以有便下膿血或血便,量多次頻,腹痛明顯,可伴發熱。寒熱相近的,則表現為寒熱錯雜,下利夾有黏凍,反復發作,利下赤白,肛門灼熱,腹痛綿綿,渴不欲飲,饑不欲食,里急后重等。
但總之是以寒熱錯雜為基本病性,只是寒熱的輕重不同,也是正邪交爭的動態變化過程表現。
從前述發病病因和過程來看,病位最早即是在太陰脾,但伴隨疾病的發展,水液不能行其正位,實際上是停留在水液的通道—三焦里的,早期的中焦痞,都是在少陽三焦,所以病程進展過程,是累及于三焦的,病久,不能升達谷氣,流注到人體下焦,在排出水液谷氣的過程中,會波及陽明大腸,早期可能更多的是大便的粘溏膠結,久則在交爭過程中發生潰瘍。病再久,可由少陽氣分陷入厥陰血分,寒熱弛張,熱極而出血,寒極則下水濕或如凍樣,外癥也伴隨寒熱征象,是潰瘍性結腸炎的常見證型。病之終末,則可累及于少陰腎精形成虛疲表現。
故病位當涉及太陰脾、陽明大腸、少陽三焦、厥陰肝、少陰腎,病初在氣,病久及血,根本病位在太陰脾,常見表現在陽明大腸與厥陰肝氣所行之位。
病因、病機、病位及發展過程均已明晰,治療則自然明了,當以寒熱錯雜為中心,寒熱并用,兼顧所及之部位或臟腑,根據寒熱表象予以相應治療。
寒重的,多表現為下利稀薄,有白凍樣便質,腹部隱痛,口不渴,神疲乏力,怕冷,舌質淡,苔薄,脈沉,或細或弱,多以附子理中(制附子、黨參、干姜、炒白術、甘草)加味,如黃連、吳茱萸,或聯合四神丸(補骨脂、肉豆蔻、吳茱萸、五味子)。
熱重的,多有身熱,下利膿血,臭穢,肛門灼熱,甚至便鮮血,口干渴,舌(暗)紅,苔黃膩,脈弦滑,多以白頭翁湯(白頭翁、黃連、黃柏、秦皮)加味,如川楝子、白芍。下利出血嚴重,導致血虛的,可以用白頭翁加甘草阿膠湯。濕熱為主的,可以芍藥湯(白芍、黃連、黃芩、木香、炒當歸、肉桂、檳榔、生甘草、大黃)加減,如地錦草、馬齒莧等,清熱化濕,調氣和血。
寒熱錯雜的,上熱,口干口苦,煩渴,下寒,納呆,四肢不暖,腹痛,里急后重,喜溫喜按,舌質暗淡,苔或白或黃或膩,脈弦細少力,多用烏梅丸(烏梅、黃連、黃柏、桂枝、干姜、黨參、炒當歸、制附子、細辛、花椒)加減,或戊己丸(吳茱萸、白芍、黃連)合半夏瀉心湯(半夏、黃芩、黃連、黨參、干姜、大棗、甘草)加味。
需要注意的是,治療疾病,解決當前癥狀十分重要,可以減少相應的并發癥,如出血所致的血虛,但并不是癥狀解決了就可以達到疾病痊愈,要求其全功,要對病之根源進行調治。辨證論治,是一個現階段的處理,不能僅用辨證論治層面去治療,還要看病的來去,也就是仲景所說的,知犯何逆,再隨證治之,這是辨病論治加辨證論治,或者動態的、全程的辨證論治。本病之根源是太陰痞,性質為寒熱錯雜,所以在李老師的治療中,或早期或后期均會加入半夏瀉心湯,以求治其根本,臨床驗證可見其效果穩定。李師對潰瘍性結腸炎的診治充分體現了東垣脾胃為諸病之本的理論,這對于結腸外的全身臨床表現也解釋的通,而且有著明確療效,往往伴隨脾胃功能的好轉,諸癥可愈。
何某,女,41歲,2019年2月就診。主訴反復腹瀉3年,每因食用辛辣、寒涼食物、精神刺激、過度疲勞,或氣候寒冷而發病,3~5次/日,偶有膿血便。1月前因飲食不慎又發生嚴重腹瀉,經某醫院檢查血常規:WBC:11×109/L;糞常規:紅細胞8~10/HP、膿細胞滿視野/HP,潛血陽性(++);糞細菌培養:(-)。抗感染治療1周,療效欠佳。后經電子腸鏡檢查診為“潰瘍性結腸炎”,遂來就診求治于中醫。刻診:腹瀉,10余次/日,大便呈黃褐色、量不多,時排粘液膿血樣便,伴五更泄瀉,腹痛、小腹下墜、消瘦疲乏、畏寒肢冷,舌微紅苔薄白,脈弦滑略少力。診斷:下利(潰瘍性結腸炎),辨證:寒熱蘊結,脾腎雙虛。治宜:清熱利濕止利,健脾溫中補腎,方用戊己丸合半夏瀉心湯加味:半夏10 g、黃芩10 g、黃連6 g、炮姜10 g、焦山楂15 g;黨參10 g、甘草10 g、白芍20 g、白芷12 g、川楝子12 g;延胡索12 g、椿根皮12 g、白頭翁30 g、補骨脂12 g、吳茱萸10 g。7劑效,腹瀉2次/d左右,未再出現膿血便。后改湯為丸,續服1月,癥狀、體征消失,查血、糞常規復常,大便潛血(-),囑清淡飲食,情緒調暢調理,隨診1年在以前容易出現急性發作情況未再出現。
本例患者反復泄瀉3年,常因飲食、情志、勞倦、外感誘發,則脾虛濕盛之病本可知,追問病史,其早先有腹部痞滿不適,腹部劍突下有包塊樣隆起,但不明顯,檢查亦未發現異常,自訴其后身體素質下降,易出現過敏,大便粘滯等表現。再后來即出現了反復腹瀉,左下腹不適為主。結合其再發腹瀉、粘液膿血便、腹痛,似為大腸濕熱,便實為濕郁化熱,病在陽明與厥陰,損傷脈絡,濕為陰水,熱是陽火,水火交結瘀壅滯腸腑故而成局部潰瘍,傷厥陰入血分,故有出血,隨寒熱輕重而出血或多或少。腹瀉遷延不愈,不僅耗傷脾陽,日久及腎,故可見畏寒肢冷,五更泄瀉等虛寒內盛的表現。
因此,本患者之病,當以脾腎陽虛為之本,水火交結,痞塞不通,濕熱瘀蘊結腸腑,病機虛實寒熱錯雜,治宜標本兼顧,寒熱并調,方用半夏瀉心湯合戊己丸加味,因其有血,局部有血熱入厥陰,故用白頭翁,合椿根皮,取白頭翁湯之意,川楝子、元胡行氣活血,白芷芳香化濁,山楂開胃,重在健脾胃,補骨脂補腎溫陽,與吳萸相配取四神丸意。綜觀其方,從少陰之根,厥陰、陽明之位,到太陰,法用寒熱平調,兼顧標本,故取效快而療效穩定。
綜上所述,李永成教授認為潰瘍性結腸炎,脾虛為發病之本,水火交結成痞是其根源,寒熱錯雜是本病的基本特征,或偏虛寒,或偏實熱,有著輕重的不同,病位涉及太陰脾,陽明大腸,少陽三焦,厥陰肝,少陰腎,最常表現是大腸之寒熱錯雜證為主,治療多用寒熱并調,兼顧標象,并且在癥狀好轉或消失后仍繼續調治太陰痞以求長效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