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圍城》主人公方鴻漸“不太好的好人”形象

楊秀平 石平群 胡潔

（銅仁職業技術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自《圍城》問世以來,大家對其主人公方鴻漸的形象爭議頗多，眾說紛紜。一方面,作為中國現代的普通知識分子，方鴻漸正直、真誠、善良、清高，自尊、有廉恥,不肯同當時丑惡的現實社會同流合污；另一方面,他又有懦弱、虛榮、愛面子、懶散、退讓、生活盲目、一無是處的一面。其矛盾而復雜的性格與他所接受的傳統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的,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共同塑造下的混合體。兩種文化在方鴻漸的的人格深層結構中激烈搏斗，展現了他人生軌跡的艱難而尷尬的運動歷程。

一、方鴻漸的“不太好”之形象

（一）方鴻漸的“不太好”之形象表現為其性格的極度矛盾和復雜性。

1.方鴻漸既極度虛榮、愛面子，又忠于內心的真實感受，有很強的羞恥心。

從方鴻漸的買假文憑一事來看。方為了向其父親和掛名岳父“交差”而買了所謂的“美國克萊登大學”的假博士文憑，回國后看到周家把其假文憑登報并說成是“德國克萊登大學”時，羞憤得臉紅了，心里恨不得把報紙一撕兩半，感覺自己成了騙子，從此無面目見人了。這可以看出他在這件事中并沒有心安理得，假文憑就是為了哄兩位老人家開心。但當他回到老家，在本縣車站下車時，方老先生、三弟、七八個堂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來迎接，在前簇后擁中，被地方日報的兩記者記者口口聲聲的稱呼他“方博士”時，看到“人家這樣鄭重地當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龐然膨脹，人格偉大了好些”。這種極度的虛榮心和其內心的羞恥感相互交錯，是形成他矛盾而又復雜的性格之一。

而同樣，方鴻漸與同學蘇文紈在回國輪船上的親密相處，讓方覺得蘇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頭腦，有身分，態度相貌算得上是大家閨秀，和她在一起上飯館戲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可同時又認為自己和她就像“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距離怎么近，拉得怎么長，終合不攏成為一體”。這也是既虛榮、愛面子又忠于內心真實的矛盾而復雜的性格之表現。

2.我們從蘇文紈的類似嬉戲的評語中看其矛盾而復雜性格的另一面。

方鴻漸生活在一個文化精神復雜的時代,在中西兩種文化中交替沖擊下,形成了他復雜而矛盾的性格。蘇文縱曾評價他說：“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其玩世不恭除了表現在買假文憑一事上，同時也表現在剛留樣回來的其他事情上。他在周太太的張羅下，去買辦張先生家相親,看到其十八歲的女兒“我你他”小姐守著一本《怎樣去獲得丈夫而且守住他》之讀本頓生反感，八圈麻將牌打畢,他贏了錢就走。心里還得意地嘀咕著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自己現在新添了皮外套，損失個把老婆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同周經理夫婦鬧翻了,周經理送給他四個月的薪水把他趕走,他挺足了身子,擴張了胸脯,大聲說道:“我不要錢,我有錢。”高視闊步走出了經理室。

當然，他的性格里也還有謹慎認真的一面。與蘇文紈后來的交往是因為剛剛回國，現實的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又太少之所謂理由，但他還是盡可能的把握住交往的尺度和距離，沒有任意妄為。而對面自己打心眼里喜歡的單純、甜美的女孩唐曉芙，他一改了以往的對生活的嬉笑、嘲弄之態，仿佛自己也變成了羞澀、單純的小男生。唐后來疏遠他，并與他決裂時,他頓足發恨、身心發麻、兩眼含淚、瑟縮得不敢拉唐的手。他是如此熱誠、真摯、審慎、緊張的對待著自己所愛的人，甚至連辯解、解釋的勇氣也都沒有了。這也是他性格極為可愛、值得肯定的一面。

（二）方鴻漸的“不太好”之形象還表現為其性格的懶散、退讓、懦弱、被動、盲目和孤獨的一面。

1.看方鴻漸性格懶散、退讓、無主見、無用處的一面。

方鴻漸之性格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懶散、退讓、無主見，是個無用之人。在上大學時，學不了土木工程,便轉入從社會學系，學不了社會學系，便轉入哲學系,學不了哲學系，最后只有轉入中國文學系吃老本行。可謂是一退再退，一讓再讓了。后雖偶然得到了出國深造的機會,然在四年深造期間倒換了三個大學,從倫敦到巴黎，在從巴黎到柏林，隨隨便便聽幾門功課,興趣頗廣而心得全無，最后連個文憑也沒有撈到一個。

2.我們來看方鴻漸性格懦弱、被動的一面。

方鴻漸讀大學時，雖然看到了自由、民主的曙光，內心發出想自由戀愛而解除與周氏的婚約萌動，但在其父嚴厲訓斥下，就很快放棄萌動的念想，沒有經濟來源的他屈服于家長專制而放棄了對自由的追求。這也即是說，他喜愛自由卻又沒有與自由去抗爭的勇氣。

方鴻漸在回國后與蘇文執頻繁交往，被蘇恩威并重、軟硬兼施，卻遲遲不敢挑明自己的心跡。后來，當他面對要與他決裂的唐曉芙時,雖心痛到了極點,卻毫無挽狂瀾于既倒的勇氣。不據力爭辯，也不耐心解釋，而是撂下一句：“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后決不來討厭了。”這里，他不敢直接面對內心的痛苦,而是一味地回避著，懦弱被動的生活著。

3.我們來看方鴻漸的盲目和孤獨的一面。

方鴻漸在經歷了與鮑小姐荒唐孟浪、蘇文紈的憤怒報復以及與唐曉芙痛切心扉的戀情失敗之后，他對人生萬事有了“圍城心境”的初步體驗，對女人、愛情望而生畏，甚至于對生活都已經心灰意冷了。但在三閭大學的最后一段時間，由于趙辛楣意外出走導致李梅亭一伙對他的排擠，而其他的人際圈子他又進不去，這時候只有一個同行的孫柔嘉成為他的知己與患難之交，是他萬分孤寂情況下的一個唯一依靠，于是在沒有愛的情況下又不自覺的走進了婚姻之“圍城”。

二、方鴻漸的“好人”之形象

（一）方鴻漸的“好人”形象首先表現為對其身邊的女性極為真誠和善良，自尊而不欺騙，仗義而有容忍心。

對穿著太露、有“局部的真理”之稱的鮑小姐，方鴻漸的接受不過是個偶然,是一時的屈從,但也還是帶了點真情的屈從，他后來看見鮑若無其事地撲向未婚夫而內心作痛。

蘇文紈是一個工于心計和極度虛榮的大家小姐，方鴻漸不喜歡蘇的矯揉造作。深知自己不愛蘇文紈，即便蘇文紈精心設計了月夜幽會那場戲，但他把關系尺度把握得非常好，始終沒有一點過分的行為。然而其“迫于蘇小姐的恩威并施，還不得不常向蘇家走動。……他只等機會向她聲明并不愛她，恨自己心腸太軟，沒有快刀斬亂絲的勇氣。”

方鴻漸跟唐曉芙一見鐘情，唐的直率一下子打動了方的心，他們倆可謂一見如故。方鴻漸的真愛全在她身上，在與唐曉芙交往,方露出了他的認真和單純:“他第一次收到唐小姐的信，臨睡時把信看一遍,擱在枕邊,中夜一醒,就開電燈看信,看完關燈躺好,想想信里的話,忍不住又開燈再看一遍。”此刻的方鴻漸就好像面對著初入世事、經歷不深的他自己，既有發現的喜悅和興奮，又有陌生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驚慌。最終這段戀情還是被他為了維護自己作為男人的僅有的一點自尊而不去解釋、不作辯解含淚斷送。

如果說方鴻漸因為自己的獨立和自由離開了蘇文紈,那么，他卻又因為自己的善良、軟弱和孤獨接受了孫柔嘉。盡管他自覺這婚姻沒多少愛意，婚后卻對孫的無理取鬧處處退讓，在方家刁難、抱怨時孫也極力地去維護她，容忍著孫家的簡慢，這皆是因為其本性之真誠、善良、仗義和有容忍之心。

（二）方鴻漸的“好人”形象其次還表現為對身邊的男性的極為依賴和信任，正直而不設防，寬容而與世無爭。

趙辛楣與方鴻漸相識于蘇小姐家，是蘇的忠實追求者，曾經誤認為方是自己的強勁的情敵而處處給方難堪，后來明白真相后成為了方的朋友，兩人的關系可謂不打不相識。趙健談、幽默、俏皮，在社會上混得如魚得水。他珍惜方的“好”，懂得方的這好是另一種不可代替的屬人的價值，同時也知道方在現實社會里沒有施展自己才能的地方和機會。他處處照顧著方，方也對有辛楣這樣的朋友深感欣慰，他信任這位朋友，把辛楣當成自己一生的兄弟一樣來依賴。

李梅亭是一個色鬼,而且還是一個守財奴和學術騙子,虛偽卑鄙、自私自利。在去三閭大學途中，方鴻漸看著李梅亭的卑鄙、無恥的表演，除了自我憐惜之外，是很懊悔這次出來的，認為與其為伍是可恥的墮落。然而，當他發現李梅亭背著餓肚子的大家，偷買山薯吃時，他又“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這簡直寫盡了方的正直和善良。

高校長以方鴻漸未能在履歷表上填上博士為由,只同意聘他副教授,開教課程也只是文法學院一年級無人肯教的倫理課。對于高松年的虛偽表演,初入社會的方鴻漸顯出其對人事的反應遲鈍和全不設防,他不但不恨自己被降級聘用,反而對校長很感激,覺得自己是一個被人收留的無處可去的棄兒，心中充滿羞愧。

韓學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的學術騙子，他跟方鴻漸一樣買了所謂的美國“克萊登”大學的假博士文憑。方鴻漸應邀去韓家赴宴,本想要見識一下韓學愈的文憑。但面對韓的周到款待和韓太太的殷勤,他的內心又發生了變化：“他到學校以后,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殷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干嗎,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于似乎認為只要自己在世事分爭中能超然于事外,就可以天下太平。

三、方鴻漸的“不太好的好人”之形象

方鴻漸沒有接受蘇文紈對愛情、婚姻的精心安排，因為一切都太偽飾和不真實，他看不到樸實、自然的人性美；他也沒有真正進入孫柔嘉的用盡心計、步步為營的婚姻圍城，因為這一切都太平庸太世俗。他在孫小姐和她的姑媽——那個只配和狗交朋友的人——不斷的壓迫里,他的思辯和諷刺的天才,終于集結為一句響當當的話：“方鴻漸‘本領雖沒有,脾氣很大’,資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方鴻漸在三閭大學領教了高松年的虛偽、顧陸子瀟的小人行徑，看清了韓學愈的招搖撞騙、李梅亭的假學道義，看透了汪處厚的卑瑣靈魂、劉向東的陰謀詭計。一切的骯臟丑惡的表演讓他厭惡，學期末沒有接到高松年的續聘書，他沒有去據理力爭，而是選擇遠離和逃避，帶著自己僅存的一點敏感和自尊一走了之。

方鴻漸最后工作的上海華美新聞社（原本是個堅持抗日主張的新聞機構）被敵偽盯上而收買了這個新聞機構，主編王先生得知此事憤而辭職，方鴻漸不惜丟掉自己最后的一份工作毅然跟隨王主編辭職。

失戀繼以失業，失業以致失家。方鴻漸最后面臨“四面楚歌”、被生活之城牢牢圍困于其中、處境尷尬、艱難、精神也為之頹廢——這是中國當時的社會現狀也即是中國現代“普通知識分子”生存處境的尷尬與艱難。方鴻漸仿佛天生不是個成大事的人，他也總是處于一種中間狀態，壞得不夠徹底，但卻又不是純然意義上的好人。他的性格有著中國現代普通知識分子的種種特點:聰明、機智、幽默、有洞察力,對現實社會抱有一種批判嘲諷之態度，雖然偶爾撒點小慌、放縱自己荒唐孟浪,學無專長而拿不到博士文憑,但還是不失為善良正直之人。

所以說，方鴻漸的怯懦有一半也是值得同情的,他的玩世不恭也含著一些公道。方不積極參與還好,這至少能保持道德上的完好一面。而在中國當時的社會現實中,一個人要保持自己那可憐的“好人”的德性,就不得不保持在起點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