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爺子

戴希

老爺子住在鄉下。綠樹翠竹掩映著紅磚青瓦的房舍，四周莊稼果木環繞，微風一吹，溫馨的泥土氣息和果蔬幽香，就如一壺老酒，熏得他們一家男女老少臉色酡紅。

老爺子雖已年逾九十，滿頭銀發，依然精神矍鑠，他身上常穿城里難得看見的土布對襟褂，腰間斜插一支吊著紅布煙袋的旱煙管，一走動，布煙袋就晃來晃去，像他一樣精神。

近些年，兒女不讓老爺子下地勞作，但他閑不住，一絲不茍，把小院子打理得方方正正，蔬菜一茬接一茬，從未間斷。

一家人的田園生活也悠閑自在。

想不到的是，老爺子記性越來越差，很快就認不得自己的兒女。還時常在家里大喊：“誓死守衛長沙！要為犧牲的戰友報仇！殺鬼子、殺鬼子啊！”喊過，又高舉棍棒儼然高舉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老爺子這是怎么啦？動輒瘋瘋癲癲的！”他的兒女想不明白。

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老爺子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這是什么病啊？”女兒驚問。“就是老年癡呆癥嘛。”醫生解釋。兒子和女兒都無奈地搖頭。

有個風雨天，忽然看見老爺子扛起家里裝米的袋子往外跑，邊跑邊下命令：“日本鬼子要進攻長沙了，戰友們，趕快壘筑防御工事！”兒子勸不住攔不住，哭笑不得。心想，老爺子病了，糊涂了，由他去。

“可這還真不是辦法，萬一哪天，老爺子走丟了，我們怎么找他？”兒子憂郁，找妹妹商量。

妹妹略一愣，說：“不如在老爺子的衣服上貼張字條，寫上我倆的手機號碼，方便好心人聯系。當然，字條貼在背上更好。”兒子點頭。

之后不久，老爺子冷不防離家出走。路上看到一輛行駛的軍用卡車，老爺子就像看到了大救星，趕緊狂追上去，一邊追一邊招手：“等等，等等！”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了，很快停住車。

“老大爺，您要干嘛？”等老爺子追上，司機詢問。

老爺子迫不及待：“日本鬼子在進攻長沙，我迷路了找不到部隊，請你火速送我上前線抗日！”

司機莫名其妙，心想：“老大爺肯定精神有問題，這可咋辦？”

正欲扶老爺子在路邊休息，忽然瞥見老爺子背上的字條，立即打電話聯系。

匆匆趕來接回老爺子后女兒愁眉：“這就奇怪了，老爺子總嚷抗日、殺鬼子、保衛長沙，可他就是一介農夫，打仗與他何干？”

“妹，你別多想，反正老爺子癡呆了，我們耐心照看就是。”兒子安慰妹妹。

接下來，兒女對老爺子的反常之舉漸漸習以為常。

到了冬季，天寒地凍。那天稍一疏忽，老爺子竟冒著刺骨的寒風，顫顫巍巍地奔向村子附近的河邊，大喝一聲：“上刺刀，殺鬼子，拼了！”就縱身跳河。

路人見狀，趕緊呼救。眾人七手八腳，合力將老爺子營救上岸。老爺子的兒女聞訊趕來。未料老爺子雖已嘴唇發紫、全身哆嗦，口中仍在念叨：“剛才接到薛岳長官的命令，讓我部死守長沙！” 停一停，緩過氣來又喊：“新墻河南岸決不能失手，決不能讓日本鬼子打過來！戰友們，死守，死守！”

這種情形令老爺子的兒女十分尷尬。在兒子拱手向眾人致謝之際，女兒趕緊俯身勸阻老爺子：“老爸老爸，如今早就不打仗了，還哪來的日本鬼子？”老爺子一聽火冒三丈，怒呵道：“你胡說，我的部隊就在長沙抗日！現在，戰友們子彈都打光了，要和小鬼子拼刺刀！”挺一挺身子，又向“部隊”下達命令：“戰友們：全體上刺刀，準備白刃戰！”女兒不知說什么好，兒子則在一旁搖頭嘆息。

“這是咋回事啊？”眾人云里霧里，哄堂大笑。

“鄉親們，我是參加過越南戰爭的退伍軍人。我知道你們沒有惡意，但是請不要笑了，大家安靜下來。”這時，一個精壯漢子從人群中站出來，動情地說，“一個沒有經歷過戰火洗禮的人，不可能對戰爭如此刻骨銘心！所以我想，老大爺肯定是位抗日英雄！”

“這，這，這？”眾人愣了。

“可老爸一直在鄉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從來沒聽說他當過兵，打過日本鬼子，家里也沒有物證啊！”老爺子的女兒皺眉。

“是啊！”老爺子的兒子也在一旁應和。

“可這事實在太蹊蹺，”退伍軍人接著啟發道，“你們再好好想想，好好了解老大爺的情況吧。”

這時，老爺子又急迫地大喊起來：“二狗，快把那把大刀拿來，殺鬼子、殺鬼子啊！”

退伍軍人的眼眶一下紅了，眼里噙滿熱淚。他認真地叮囑老爺子的兒女：“好好看護老人吧。看樣子，這事我得上心。”

第二天，退伍軍人就帶著一位記者上門采訪老爺子。當他們一提起國民黨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的名字，老爺子立馬挺直身子，舉手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請長官放心，我們一定殺盡鬼子，守住陣地。人在陣地在，誓與陣地共存亡！”起誓時，老爺子滿臉的英雄氣概。

經過他們貼心地開導，最終，老爺子從家里找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大刀，當即舉刀揮舞，那招式與歷史上記載的抗日大刀會一模一樣……

記者的報道很快在當地引起不小的轟動。

政府有關部門深入調查后證實：老爺子16歲那年（1937年）在南京市區讀書，親眼目睹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懷著對日本鬼子的刻骨仇恨，投筆從戎，所屬部隊是國民黨37軍第60師。因為殺敵英勇，2年后提升為連長，上級給他配了個勤務兵叫“二狗”。 老爺子參加過在湖南發生的長沙會戰、常德會戰和常衡會戰。在長沙會戰中，老爺子所部負責防守新墻河南岸。日本鬼子雨夜突襲，老爺子所部死戰不退。子彈打光了就和鬼子拼刺刀。日軍八次猛攻也未能突破新墻河南岸防線。后來鬼子使用毒氣彈才迫使他們撤退。在抗日戰爭中，老爺子曾擔任敢死隊隊長，參加戰斗無數也殺敵無數。身負重傷多次都闖過了“鬼門關”。抗日戰爭結束后，蔣介石發動全面內戰，老爺子不愿打內戰，毅然選擇退役，解甲歸田。從此絕口不提自己的抗日往事。新中國成立后，老爺子結婚生子，安心地過起他的農耕生活。結論：老爺子是當之無愧的抗日英雄！

“這個老爺子！”

得知歷史真相后，鄉親們對他禁不住肅然起敬。

“這個老爺子！”

那動人的故事更令兒女眼含淚水，為他驕傲和自豪。

【作者簡介】戴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詩刊》《散文百家》《雜文月刊》《小說界》《山東文學》《人民日報》等全國100多家報刊公開發表文學作品1000多篇（首）。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 《長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散文選刊》《雜文選刊》《詩探索》《青年博覽》等報刊轉載。作品入選《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新中國七十年微小說精選》《中外經典微型小說大系》等多種選本，出版《其實很簡單》《想聽聽你的聲音》 《死亡之約》《黑鳥》《特別賞賜》《兒女》《柳暗花明》等30部文學作品集，曾獲冰心圖書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小小說金麻雀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40年（1978—2018）40位貢獻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獎、中國當代散文獎等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