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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好合父母情

2021-11-28 06:54:32陳為人
山西文學 2021年11期

1

2016年3月16日(二月初八)是阿爸姆媽結婚七十周年紀念。

以我之孤陋寡聞,結婚七十周年紀念,簡直可說是一個人間奇跡,需要多少陰差陽錯天作巧合。人活七十古來稀,即便現代人普遍長壽,也許八十歲九十歲老人不算稀罕。但夫妻要偕同走過七十年的歷程,談何容易。即使男婚女嫁都在二十歲妙齡,也必須長壽到九十歲,才有可能迎來這么個喜慶日子。更何況用我們老家青浦話說,還必須是“花燭夫妻”,也就是說是原配。兩人相伴白頭到老,七十年間誰也不能半途而廢,只要有一方先撒手而去,不論是天災人禍喪偶還是分道揚鑣離婚,七十年婚姻紀念,就成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婚姻一旦中斷,不論你是再結秦晉,還是破鏡重圓,再不可能達到七十這一年限。

難怪人們把六十年婚齡定為金婚,黃金千載不生銹,可能認為達到了一個婚姻的極致。七十年的婚姻進行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2006年,阿爸姆媽住進了浦東曹路鎮的期頤老年公寓。一個標準間,一人一張床。后來,姆媽膽小,常常會半夜驚醒,阿爸只好叫人把兩張單人床并在一起,夜里拉著姆媽的手入睡。阿爸說,自從拉上姆媽的手,她夜里就睡得很踏實。

阿爸用自己七十年風風雨雨的婚姻歷程,實踐了《詩經》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

2

阿爸講過,給父母牽婚姻紅線的是四伯伯,四伯伯介紹說:“黃家二小姐是朱家角的大戶頭,門當戶對,絕無半點辱沒了陳氏家族。至于相貌,一表人才,朱家角鎮上一枝花。只是有一點,丑話要說在頭里,伊(她)從小嬌生慣養,脾氣勿大好。”阿爸小時候讀書時見過姆媽,也算是“青梅竹馬”,馬上滿嘴應承:“嘸關系嘸關系。唔(我)脾氣好唔脾氣好。唔讓著伊唔讓著伊。”

阿爸苦笑著說:“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同四伯伯一句承諾,搭(粘)在手上勿有辦法。”說著直搖頭。

阿爸有一次感嘆:“古話講,勿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伲(我們)雖然生于同年。啥個辰光走,勿要說同月同日了,即使是同年也由不得自家。”阿爸姆媽都是1922生人,阿爸生于九九重陽,姆媽生于七月初二,阿爸說是地藏王菩薩生日(佛教中相傳,農歷七月三十為地藏王誕辰日。青浦習俗,是夜,民間街巷庭園遍插棒香、蠟燭,供上鮮果以祭祀地藏王,稱燒“地藏香”或稱“九四香”。我不知道為何阿爸把七月初二認作了地藏王菩薩生日。倒是北方風俗七月初二是圣母節,太原晉祠在這天有傳統廟會)。阿爸說:“唔(我)生日是九九重陽,登高節,唔爬得再高,也勿如姆媽生日厲害,大家全要哄著伊供著伊捧著伊。”我們子女開玩笑說:“阿爸一輩子勿有其它毛病,就是一個氣管炎(妻管嚴)。”

阿爸笑著反駁:“夫妻道里,還需要爭啥個雌雄?老天爺早就派定。大丈夫讓讓小娘子,是紳士風度。夫妻一日到夜在一道,舌頭同牙齒免勿了磕磕碰碰,爭個啥吵個啥?家長里短,勿有道理,道理爭清爽了,感情傷害了。儂贏了,伊贏了,儂贏了也是輸,伊贏了也是輸,全是自家人,為啥叫吃虧是福?一個家庭,勿爭勿吵和和氣氣才是雙贏。處家庭過日子也需要智慧。”

姆媽也給阿爸幫腔:“天下十八省, 啥人家夫妻勿相罵(吵架)。船頭上相罵,船捎上白話(說和),夫妻間相罵嘸記仇。”

流行歌曲唱道:“愛的路千萬里/我們要走過去/高山在云霧里/也要勇敢的爬過去/大海上暴風雨/有困難我們彼此要鼓勵/別彷徨 別猶豫/我和你在一起。”還有歌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阿爸姆媽倆人,偕手從上海走到太原,又從太原葉落歸根返回上海。北渡南歸,走遍天涯海角,繼續走向地老天荒。

3

姆媽從來不讓給他們祝壽過生日。六十歲花甲,七十歲古稀,八十歲耄耋,子女們三番五次地要給父母祝壽,姆媽總會把食指伸起堵在嘴上,做一個噤聲的姿勢,說:“不要發聲,悶聲活了一年又一年,大喊大嚷,讓閻王爺伯伯曉得了,就把伲(我們)收了去。”說著,姆媽開心而得意地笑,為自己的幽默拍手稱快。

阿爸姆媽活到九十多歲,沒有過一次生日。

我們子女要給阿爸姆媽祝賀七十年婚姻紀念日,姆媽的思路已經形成慣性,我一提議,她馬上搖頭,又把食指伸到嘴的當中。

我把姆媽的手撥開,說:“幾十年要給你們祝壽過生日,你們不讓,全依了你們。這次,你們也聽我們一次,因為這次意義非同尋常。”

阿爸依從姆媽成了慣性,反問我:“有啥個勿同?還嘸是勞命傷財?鈔票花了,人還受累。”

我說:“過去,祝壽過生日是你們一個人的事體,可結婚紀念日,是你們倆人的生日……”

姆媽馬上表示質疑:“七月初二,九九重陽,哪能(怎么)一道過生日?”

我提醒姆媽:“結婚紀念日,把阿爸姆媽結合到了一道,有了共同的生日,愛情的生日。”

姆媽搖頭,不以為意:“大嘴絆舌。”(青浦土語,有張口結舌,言不達意,語無倫次等多層意味。)

阿爸還是順從姆媽的意思指著我說:“文痞!老鼠落在書箱里,咬文嚼字。”

我振振有詞:“結婚紀念日,不僅是阿爸姆媽愛的生日,也可以講是我們子女的生日。”

阿爸搶先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

姆媽反應靈敏:“講來有道理。沒有唔(我)同阿爸的結合,哪里來得你們?當然是先結婚后有子女。”

我說:“還是姆媽聰明。有首歌唱,‘沒有天哪來地。沒有你哪有我。”

阿爸對姆媽順從了一輩子,又一次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看著得意的姆媽自我解嘲:“馬屁拍在馬腳上,勿有討好,反而捎了一腳!”

4

姆媽從幾年前開始,有些老年癡呆的早期癥狀。雖然反應仍舊敏捷,與人交談對答如流,但記性是越來越差。過去的陳年舊事記憶猶新,但對剛剛發生的事情,轉頭就忘。我們笑她,姆媽張嘴有詞:“要唔(我)記啥?身邊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姆媽總對人說,阿爸是她的筆記本電腦,她需要的東西都在里面儲存,打開屏幕就是。阿爸的記性也確實驚人。2016年已經95歲高齡,他對自己人生經歷過的事情,不僅時間地點說得絲毫不差,就是打過交道的人名,也是張口就出不打咯吭,連字怎么寫,也準確無誤。

姆媽常常會對阿爸說:“儂要負責任,必須走在唔的后頭。”阿爸會不失時機敲打一句:“那儂勿要同唔‘捉,‘捉得氣死了唔,唔想陪儂也勿有辦法。”青浦人把夫妻間強詞奪理蠻不講理無理取鬧稱之為“捉”。

姆媽柳眉橫豎杏眼圓瞪:“唔有同儂‘捉?”阿爸忙回答:“勿有勿有。唔是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

阿爸不止一次對我講:“唔現在要求勿高,能維持現在的狀況,一直同姆媽兩人,白天攙扶著去吃飯,晚上拉著手入睡。有唔照顧,姆媽問題勿大,唔一定要走在伊(她)后頭。”

阿爸還說:“少年夫妻老來道伴。越是到老越是相依為命。活到這個年齡,先走的人是幸福,后走的人是辛苦。”

5

看阿爸姆媽的結婚照,引起我濃厚的興趣。

姆媽的發髻高高盤成兩個環,環的中間是一朵婚禮紗球,一襲潔白的婚紗禮服,把姆媽的身材,襯托得窈窕而高雅。阿爸穿一身燕尾服,一個黑色領結,一朵白色領花,黑白相間,儼然是風流倜儻一小生。

這張西化新潮的結婚照,最具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灘的典型特征。

我參加過不少各式婚禮:有在教堂舉行的西式婚禮;有騎馬抬轎在小山村舉辦的鄉村婚禮;還有十幾輛豪華婚車,前有白奔馳開道,后有白寶馬殿后,象征“白頭到老”的豪華婚禮……但對阿爸姆媽七十年前的這場婚禮,充滿了好奇和興趣。我問阿爸:“儂講講同姆媽的婚禮。坐花轎哇?遮紅蓋頭哇?”

阿爸對幾十年前的婚禮記憶猶新:

“結婚成家,說簡單也簡單,一變二,二成三,一個單身,老母雞下蛋,變出一窠。說復雜,里面有許多的枝枝蔓蔓。唔在外面工作的辰光(時候),四伯伯寫信來,征求過唔的意見。四伯伯講,女大不中留,娘家希望早點撥(給)囡找一個好人家。日本人占領的辰光,有一次,日本兵闖進姆媽屋里,把一家人嚇得要死。幸虧那次聞到風聲早,急手毛腳拿姆媽藏匿起來,破財免災有驚無險。黃家大大親媽,就是儂的外公外婆,黃元凱、諸智新,托四伯伯回青浦同唔的大大親媽(爺爺奶奶)商量。青浦人講:‘吃食看來路,穿衣看門坊。黃家的宅邸比伲(我們)青浦的家業還要大。兩家門當戶對,一拍即合。大大親媽對四伯伯講,伲倒勿有啥個,不過終身大事,總還是要征求征求小輩的意見。依個辰光,還是老一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人定了么。征求唔的意見,說明長輩蠻開通。”

阿爸講:“姆媽本人么,唔也見過。從青浦到上海讀書,一大家人全住在拉多路,現在的襄陽路,一棟五層樓的房子。大伯伯、四伯伯,早早就嘸有了男人(青浦人眉毛胡子一把抓,父親管爺爺的兄弟姐妹都稱“伯伯”。爺爺排行老三,大伯伯是爺爺的姐姐、四伯伯是爺爺的妹妹),全住回了娘家。四伯伯嫁到朱家角金家的辰光,姆媽過房(認干媽)給四伯伯,叫四伯伯寄媽。學堂不上課的辰光,姆媽到拉多路來過,照過面,當時印象,人‘黑徹徹的……”

姆媽對自己的相貌,從來都自信得很,大言不慚地自夸是“大美人”。直到七十多八十了,和小區的人一起舞劍做體操,人家都看她六十多歲,說她是“徐娘半老”,那當然是說她豐韻猶在了。

我笑阿爸:“逮了便宜賣乖。”

阿爸忙解釋:“唔講得可是句好言話。‘黑徹徹是黑里透亮。《隋唐演義》里的尉遲恭,娶的就是一個白夫人,一個黑夫人。黑夫人人稱‘黑牡丹,牡丹里最珍稀的品種!”

姆媽對阿爸的解釋不以為然:“儂看到唔的辰光唔幾歲?十歲勿到。小囡娘肚皮里出來,哪一個勿是‘黑徹徹?小囡長大了,長開了,就勿黑了。儂看唔現在是‘黑徹徹,還是細皮嫩肉?”說著,姆媽撩起袖筒,讓大家看她的胳膊。

我故意逗姆媽:“儂‘黑徹徹的,用啥技巧迷住了阿爸?”

姆媽得意地回以玩笑:“唔同伊打俏眼(飛媚眼),阿爸又經勿住唔迷惑。”姆媽高興地哈哈大笑,笑得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這是姆媽特別得意愜意時的表情。

阿爸說:“抗戰勝利后,唔回到上海,自然就提到完婚的事體。青浦男婚女嫁的事體有一套風俗。雙方大人表示贊同說親了,男方要派媒人到女方求得年庚八字,就是出生年、月、日、時的干支。請算命先生占卜,看看兩個人的年庚八字合勿合。大戶人家,迷信這一套,八字勿合,輕則家族勿興旺,重的會弄得家破人亡。算命先生測八字合了,雙方大人同意定親,男方派媒人去女方家‘議聘,大大就讓四伯伯去黃家商議聘金,叫‘行聘。聘金敲定,選一個日子雙方設酒筵正式‘定親,也稱‘送小盤。這個日子,親友們來賀喜,男方將聘金、彩禮、首飾送到女家,稱‘求允。女家收下禮物后,回贈‘允吉,表示正式結親了。定親后確定結婚日期,俗名叫‘啟話,也稱‘送籃頭或‘送大盤。‘送小盤只算是餐前甜點,‘送大盤才是正餐大菜。男方需要備重禮重金。媒人拿初定的結婚日期通知女方。女方收下男方送來的重禮重金,就算‘話落,也就是表示同意了。當然,女方也有因嫌禮金少,而討價還價的,稱‘彈盤。勿過,唔同姆媽兩人的婚事雙方大人全開明,通情達理,形式是走到了,當中勿有節外生枝。兩家人歡天喜地開始籌備喜事,邀請親朋好友‘吃喜酒”。

阿爸還保存著一個當年結婚時送給姆媽的化妝盒,說叫“密司佛多”,是當年的知名品牌。制作極為精美高檔,大概價錢不菲。阿爸講,“這個化妝盒姆媽基本嘸有用過,伊講,老天爺送儂一張面孔,天然本色,用啥濃妝艷抹。后來,喜歡臭美的上海人問姆媽,儂用啥個牌子的化妝品,皮膚到老還這樣細嫰水靈?姆媽從來不用化妝品。姆媽對阿爸講:“儂好運道,娶得容易養得容易,省了多少銅鈿。脾氣壞點,可給儂陪了一船嫁妝。”

阿爸講:“青浦、朱家角,是江南水鄉,唔迎親是坐著船,從青浦到朱家角,十幾里的水路,兩只船一前一后,前面的是只大船,接新娘子的,船頭上停著花轎,新郎官坐在上面。接親的隊伍人不少。接親是上半日,姆媽娘家拿嫁妝貼上大紅雙喜字,陳列門外稱‘亮妝,等于向鄉親們獻寶。黃家蠻出客(大方),陪嫁的箱子拿后面只小船裝得滿載而歸。唔領了轎夫抬著花轎,直奔黃家大院。到了門前,新郎要給喜娘、茶擔、幫工等女方府上的人發紅包,青浦風俗叫開銷‘喜鈿,環節疏通好,梳妝就緒的新娘,才由男方幫工接受‘發妝。‘發妝由新娘的兄弟主持,親友送出門外,迎妝的新郞在門外‘接妝。門里門外成了一條分界線,跨過這條線,囡(姑娘)就變成了新婦(媳婦)。姆媽熱淚送囡,新婦哭別姆媽,然后由新娘的兄弟扶上轎,稱‘抱上轎。在鞭炮鼓樂的吹奏聲中,新娘坐轎上船。”

6

阿爸出生在青浦,原來是上海郊區的一個縣,后來劃歸上海后改為青浦區。姆媽出生在朱家角鎮,一直是青浦的屬地。

從青浦到朱家角,再從朱家角返回青浦,二十里的水路:“三面篷檣湖口船,浪花平處水如天”,“烏鴉天際墨半點,白鷺灘頭玉一叢。欸乃(搖櫓聲)數聲回首處,九山渾在有無中”。山移水轉,美景如畫,阿爸所講述的接親船只,就是行進在這樣一幅濃墨重彩的山水畫之間。

阿爸講:“陳家府上的對河口,是個鹽碼頭,這是個大碼頭。船停靠在鹽碼頭上,花轎抬下來,還在青浦縣城里繞了一圈。吹鼓手鏗鏘鏗鏘地吹打著,新娘子穿著婚紗,面孔上勿蒙紅蓋頭,婚紗裙拖地老長老長,有兩個小天使,金童玉女在后面捧著。后面跟著好多看熱鬧的人,前簇后擁地跟著迎親隊伍一道走。唔(我)是下了船在府上等。伊個辰光,中產階層以上家庭,住房條件已經比較講究。伲屋里(我們家)幾代富庶,豪華小洋房,樓房式樣前面有天井,正房有客堂,就像現在的客廳,兩旁連著一排廂房。”

1962年,金裕叔叔領我回青浦老家看過一趟。記得金裕叔叔把我領到一條街上,金裕叔叔說,這條街叫西虹街,是當年青浦縣里最熱鬧的一條街,這排房子的背后,你現在已經看不到了,是青浦縣城的老城墻,大躍進那年拆除了。走到一座深宅大院門前,金裕叔叔輕聲說,從這里開始了。往前走走走,我記不清走過多少個門面,金裕叔叔又輕聲說,到這里終止了。然后,走出一段,神秘地對我說,記住了?整個半條街,過去都是你們家的府第。我當時有些心驚肉跳:這還了得?要讓人知道了,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傳承“變天賬”?給你戴一頂“反攻倒算”的帽子不冤枉!

阿爸講:“青浦的風俗講究,花轎要從‘青龍頭,就是府邸的東南角進宅,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吹鼓放銃迎嫁妝、新郞接新娘。花轎里有點噱頭,放了一架留聲機,就是過去的老式唱機,新娘走出花轎,放的是婚禮進行曲。姆媽腳踏紅氈,跟著音樂的節奏,伊蠻有音樂感的,舞場上的老手。花轎么停在天井口,儐相引導著姆媽走進大客堂。婚禮是中西合璧,既有老一套的拜天地,新郎新娘并排而立,大客堂上兩桌并列,大紅花燭高燒,新郎新娘進行拜堂儀式:先拜天地,再向大大親媽、阿爸姆媽磕頭,最后,新郎新娘相互交拜,再手挽同心結,由兩位‘全福,就是上有爺娘健在,下有子女齊全的同輩男女青年,手持“花燭”,護送入洞房。洞房里已經請多子多福的原配夫妻‘開鋪,就是在婚床上鋪褥疊被安排妥帖,表示‘百年好合,白頭到老。也有當年上海灘上新潮的婚禮舞會。傳統婚禮儀式結束,就在大客堂跳舞,當年伲(我們)屋里的大客堂是大方磚拼出來的,跳舞前,灑滑石粉,跳快三步華爾茲要旋轉的。新郞新娘與來賓雙雙成對,翩翩起舞。”

阿爸又講:“姆媽喜歡熱鬧,喜歡跳舞。結婚以后,伲(我們)在上海住了一段辰光。經常到一個叫四姊妹的舞廳跳舞。四姊妹舞廳在延安路、成都路口,屬于中檔舞廳,比較大眾,去得學生比較多。當時,上海灘最高檔的舞廳在四馬路上,就是現在福州路上的百樂門和仙樂斯,二層上有一只玻璃舞池。隨著舞曲的蹦喳喳蹦喳喳,伊(它)里面的燈光會隨著節奏變化。伲(我們)有辰光也去,不過不能經常去,因為一個是路比較遠,一個是比較巨(貴)。伲(我們)去跳舞,全是坐三輪車,一對坐一輛。唔同姆媽一對,趙楷同宋德風一對,江陪玉同汪堯圻一對。舞廳的音樂不是放唱片,全是用的樂隊,氣氛好。舞客可以點歌,讓洋琴官(樂隊)伴奏。江陪玉會唱一只叫《王昭君》的歌,是四步舞,由慢到快,由慢四步變成快四步。點了歌,江陪玉上去唱,洋琴官真是開心,點歌是要額外付費的。唔(我)同姆媽跳到舞臺口的辰光,洋琴官吹拉管(長號)的,故意把管子拉到儂(你)面前,嚇儂一跳。氣氛活躍得不得了。中午二三點鐘進去,一直要跳到夜里七八點、八九點鐘。只要去跳,就在舞廳里吃飯。雖然不是吃大餐,點四只菜五只菜,可是舞廳里吃飯的價錢,比外面飯店要高出不少不少。凡是舞廳里吃飯,總歸是唔出鈔票請大家。鈔票用起來像流水,好像唔這輩子,對用鈔票從來無所謂。”

我印象中,阿爸一向出手大方,一副富家闊少的氣派。聽阿爸講過,1950年代,他喜歡打乒乓球,常與郭叔叔一起練。每次練完,他總會請對手吃宵夜,阿爸講,人家比我打得好,能陪你練,就是給你面子。一起吃個宵夜,也不是吃大魚大肉,就是一碗蛋炒飯,一碗紫菜湯。或者一碗小餛飩,里面放點白米飯,你還好意思讓人家各人掏各人的鈔票?阿爸的乒乓球打得很好,尤其是突然發力一“彈”,速度快,角度刁,一招致勝。阿爸的乒乓球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太鋼保持了幾屆亞軍,阿爸說,就是打不過郭叔叔,他是橫板,兩面打,比直板占優勢。

我童年幼年時期,每逢過年,阿爸總要準備一大摞“壓歲錢”紅包,雖然里面僅是包一些小錢,但加起來也是一筆開支。只要有左鄰右舍的小孩來家里拜年,阿爸總是來者有份。后來住到敬老院,隨著通貨膨脹貨幣貶值,阿爸的高工資不斷被稀釋,阿爸姆媽的工資僅夠支付敬老院的養老費。但是,阿爸盡管“內囊盡已上來”,可是“樂善好施”的本性不改,夏季給阿姨發飲料,買了烤雞請大家吃,只要有阿姨到房間服務,總要從抽屜里摸出些小吃,說,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走。姐姐常嘲笑阿爸:“儂的人緣好,全是鈔票買出來的。”

我很贊賞認同阿爸的做法,李白有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錢存在銀行只是一張紙,只有流通起來才有價值。

太太嚴淑鶴說我身上真是爸爸的血統,死要面子活受罪,只要跟朋友在外面吃飯,總是搶著付錢。隔三差五還要找個由頭請朋友吃飯。

7

給阿爸姆媽慶賀完結婚七十周年紀念,樂極生悲,我們回到太原沒幾天,就接到阿爸打來電話,說姆媽跌了一跤,人不能動,一動就哇呀哇呀叫疼。不曉得啥個原因還有熱度(發燒),可能是有炎癥。敬老院的醫務室說,得趕緊往醫院送。

阿爸姆媽八十五歲入住期頤老年公寓,十年來我們心上總懸著一塊石頭,不知什么時候突然一個電話,石頭就砸落下來。

姆媽講:“人老一日,瓜熟一夜。七十歲以后是一年不如一年,八十歲以后是一月不如一月,九十歲以后是一日不如一日。”姆媽還經常講:“老人最怕跌跤。跌一跤,自個勿能動,躺倒床上,自個遭罪,子女也跟著污呀水呀(屎呀尿呀)幫儂弄,討厭哇?走路一定要當心,腳面下要踏實了,再邁下一步。”

阿爸講:“狗老老嘴巴,人老老腳花。狗的老態是,滿嘴流著涎吐水(哈拉子,涎水),鼻涕拉茬。人老了,首先反映在腳上,腳花(腳勁)軟了,散步也走不動了,還容易跌跤。院里有個七十幾歲的老人,每日跑到大門口鍛煉,有幾棵樹,拿身子往樹上靠,也是一種鍛煉方法。結果腳下一軟,滑落下去,仰面朝天,一下子就癱了。”

記得阿爸八十歲的時候,還與我一起擠公車,擠上去搶到座位,就得意地看看我問,阿爸的腳花比你還硬朗吧?剛住進期頤老年公寓,阿爸姆媽還能跟著我到二三里外的菜市場買水果。

老人最怕跌跤。骨質已經疏松,不像學步的小孩,跌倒了爬起來。跌不起,一跌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一失足成千古恨”。

十來年間,我每周通電話時。都會老生常談一再叮囑:“你們走路一定要當心,手里要抓穩了,一步踩踏實,再邁另一只腳。”話雖然這么說,誰是愿意跌跤?事情總發生在意料之外。

也許上蒼已經有過警示:

2013年我們到敬老院看父母,前一天夜里,姆媽上廁所,腳花有點軟,身子一歪人就倒在了地上。幸虧旁邊有只凳子,擋了一下,姆媽倒沒什么,阿爸看她倒在地上,想過去扶一把,結果把腰閃了。第二天清晨,我們一到敬老院,阿姨就告訴我們,還一個勁地埋怨爸爸,有事么摁鈴呀,我們值夜班的有阿姨。可是你們家老人太自覺,說半夜三更,怕驚擾了我們。阿姨一再向我道歉說,你讓老人盡管喊一聲,我們值班就有職責,萬一摔出個事來,盡管你們家屬通情達理,我們也會于心不忍。

前一年,在走廊里散步,一直好好的阿爸,自己極力回憶也說不上是什么原因,是腳一軟?還是腦子突然一片空白?手還扶在欄桿上,頭就已經磕在了墻壁上,頓時碰得頭破血流。那一次嚇壞了,姐姐、弟弟馬上趕到敬老院,叫救護車把阿爸送到醫院。多少老人就是一個頭暈,心梗或者腦溢血,人就過去了。好在那次是有驚無險,到醫院做了一個全面檢查,心腦血管都沒問題,身體的其他器官也好。大夫也是寬慰也是警告:老人身體的各個器官一點沒問題,要是不發生意外,放心地照著百歲老人目標奔。但是,千萬不敢再讓老人獨自行動,有一次僥幸就是萬幸,不要再奢望有第二次。

8

九十歲以前的姆媽,腦子好使得很,誰能想到,她會得老年癡呆癥?

阿爸姆媽回上海,最早是住在赤峰路,后來搬到曲陽路,兩處住處隔了兩站地,中間有一個超市——“易買得”。一年夏天,姆媽說想她的老姐妹們了,想去看她們。阿爸反對,說這么熱的天,你跑出去會中暑。姆媽就對阿爸說,我們到“易買得”去坐,那里放了冷氣,坐著涼快,還不要出電費。坐了一會,在赤峰路住的老姐妹也來了。姆媽笑著說:“唔早算見伊拉也會來‘易買得乘涼,所以早早在這里‘守株待兔。”

阿爸把這個情節講給我聽,我不禁失聲笑出。我說姆媽:“儂反應勿要特快。”

姆媽謙虛:“有辰光正好觸礁。”

有一次,我為討姆媽開心,與嚴淑鶴開玩笑:“你媽生你不如我媽生我。我的眼睛好,高瞻遠矚,走一步看三步。你近視,離開三米就看不清。”姆媽馬上為嚴淑鶴幫腔,還能這樣夸自家?我說,是夸你。姆媽說,你應該這樣說,全給我笨完了。

散步路上,姆媽夸媳婦。我說:“處家庭需要智慧,媳婦好是兒子調教得好。”姆媽馬上來一句:“你是含沙射影講阿爸沒有把我調教好?”

阿爸與姆媽頂真起來,我說阿爸:“儂總講姆媽‘捉,唔從來沒有看到過。今朝倒是看到儂在‘捉。姆媽一句平常言話,儂卻要抓伊絆頭(找茬)同伊爭,儂講,是儂‘捉還是姆媽‘捉?”

阿爸講:“現在姆媽好容易有了遲來的愛,儂又給唔挑。”

姆媽馬上替兒子開脫:“愛是挑撥勿了的,是不是?老頭子。”

剛到敬老院的時候,姆媽只是忘性大。阿爸講:“別人同姆媽交談,根本看勿出伊有毛病。就是嘸能講得辰光長,講得長了,伊的話會轉回去。”

一開始發現姆媽這個情況,我們都不愿意戳穿,怕她尷尬難過,傷了她的自尊心。可后來這樣的情況發生頻率越來越密。車轱轆話反復說,前邊說后邊忘。再后來發展得更為嚴重,同樣的話一再重復,大同小異,猶如復讀機又播一遍。旁人就竊笑,有的阿姨很率直,并不照顧姆媽的情緒,笑著伸出三個指頭在她面前晃。姆媽反應很快,馬上覺察問:“言話講三遍,淡如白開水,我講過三遍了?”

9

一百多年前,德國的阿茲海默醫生,發現了世界上第一例老年癡呆癥。人們把老年癡呆癥稱之為“阿茲海默病”,以紀念這位精神病學家。一百多年來,人類艱難探索,也沒能找到病因及治這個病的有效藥。

研究學者把患老年癡呆病人的大腦解剖后,發現有兩個特征:一是比正常老人的大腦萎縮得嚴重;二是大腦某些區域呈現鈣化和纖維狀——沒了彈性。老年癡呆的大腦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病變?至今醫學沒有定論。據研究統計,老年人也許在發病的遲早,表現的形式上會有差別,但得老年癡呆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每兩個人中,會有一個人患上老年癡呆癥。

姆媽的直覺好,雖然不懂“阿茲海默病”,但經常會拍著自己的腦袋說:“唔的腦子萎縮了。儲存勿了這多記憶,所以忘性大了。”說著,姆媽又會自我解嘲地說:“勿過勿要緊,唔身邊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啥個事體伊全記著。”

阿爸就苦笑:“唔這一輩子活得實在是太辛苦。年輕的辰光辛苦工作,現在是辛苦姆媽。姆媽現在有點木之木古(呆頭呆腦),穿衣裳勿曉得冷暖,吃飯勿曉得饑飽。全要唔給伊提醒:今朝要穿上外套了,明朝要脫了羊毛衫了。剛剛吃過飯,伊又要摸出小點心來吃,勿讓伊吃,伊還要同我發脾氣,‘唔也掙到工資,做啥勿讓唔吃?。唔稍微一個檢點勿到,有一日天,姆媽勿穿襯衫就套上了羊毛衫;有一次,稍微少講一句,伊就撒水(尿)撒之褲子里。”阿爸說著直搖頭。

我在的時候,有一次阿爸提醒姆媽:“一上半日了,儂好撒水去了。”姆媽笑著向我訴苦:“儂看看阿爸霸道哇?過去有句老古話,管天管地,還能管人撒水放屁。阿爸現在是啥個也要管唔,唔是一點勿有自由。”話是這樣說,姆媽是一臉的幸福感。

后來姆媽發展到,來人看她,人前腳走,她就忘得一干二凈,會悄悄問阿爸:剛才來的啥人?我估計,可能與她的眼睛退化,模糊看不清也有關系。記憶力與視力相互影響惡性循環。

10

2013年,我們去敬老院看阿爸姆媽,有一天,阿爸對我講:“昨日?(你們)走后,姆媽問唔,剛才來的是啥人?唔講,大弟同嚴淑鶴呀。伊講,伊拉在太原的。唔講是呀,伊講,儂看唔陳之糊之(稀里糊涂)到啥個程度了,連自家的兒子也認勿出了。”

我發現,姆媽往往會與我聊得好好的,我去上衛生間,她會轉過臉去問阿爸:“剛才同唔講言話的啥人?”同樣,有時與我講的講的,會問我,躺在旁邊的阿爸是“啥人”?

但人坐在旁邊時,姆媽從來不好意思開口問。姆媽會用自己的聰明才智,達到自己想曉得的事情。

姆媽想不起我是誰了,故意問我:“儂認得唔哇?”

我說:“唔當然認得,儂阿是叫黃明訓啦。”

姆媽進一步追問:“儂叫唔啥個?”

為了讓姆媽鍛煉腦子,我故意逗姆媽:“叫儂奶奶。”

姆媽動腦筋想了片刻:“勿對,叫唔奶奶的是雷雷,唔只有一個孫子。儂叫唔啥?”

我仍逗姆媽:“叫儂好伯伯?叫儂親媽。”

姆媽卻一本正經:“不要同唔尋開心。儂叫陳士元叫啥?”

我不忍心再逗了:“唔叫阿爸。”

姆媽反應過來:“這就對了。陳士元是唔先生,儂是唔兒子,儂叫唔啥?儂叫唔姆媽。”姆媽說著高興地又笑又拍手,覺得自己得計了。

我有時故意考考姆媽:“陳士元是儂啥人?”

姆媽俏皮地瞄我一眼:“這個問題能難倒唔?小兒科。黃明訓么是陳士元的老婆,陳士元么是黃明訓的老公,對哇?儂以為唔勿曉得?唔是同你們尋尋開心。”姆媽與我們玩了個小幽默。

直到這時,姆媽的反應還是絲毫不遜色于十年前。

我到敬老院去看父母,服務阿姨故意逗姆媽,指著我問:“這個是啥人?”

姆媽答:“叫唔姆媽,當然是唔兒子。”

服務阿姨再問:“是大兒子還是小兒子?”

姆媽其實沒弄清楚,說:“反正全是兒子。”

服務阿姨:“兒子總管有大有小。”

姆媽:“一樣大。”

服務阿姨:“怎么可能一樣大?”

姆媽:“雙胞胎。”

服務阿姨:“雙胞胎也有先出來后出來?”

姆媽:“剖腹產。一道取出來。”看著阿姨不吭聲了,姆媽哈哈大笑對我說:“唔就是婦產科醫生,伊能難倒唔?”

11

上海炎熱,有服務員故意逗姆媽,把你的扇子借我用用。姆媽馬上回答:“扇子扇涼風,扇夏不扇冬,要是有人借,過了八月中。”我驚奇地說,這個順口溜儂哪能(怎么)就記得?姆媽說,這個順口溜唔曉得用得著。我:“看來儂是有用的記,用勿著的就勿記。選擇性遺忘。”

阿姨進來逗姆媽:“我來看你了,你想不想我呀?”

姆媽對答如流:“想儂所以在這里等儂來呀。”

阿姨一進來,姆媽與她尋開心解悶:“儂看唔哪能(怎樣)?”

阿姨:“蠻好啦。”

姆媽:“儂看得出唔表面,儂看得出唔腦子哇?”

阿姨指著我問姆媽:“你面前是啥人?”

姆媽顯然又忘記了,她機警地反問:“唔考考儂,儂曉得哇?”

阿姨故意追問姆媽:“是唔問儂呀?”

姆媽靈機一動:“是唔的寶貝。”

阿姨:“兒子來你開心哇?”

姆媽:“寶貝來了么當然開心。”

阿姨對我夸獎姆媽:“你講她腦筋好用哇。”姆媽開心得笑。

阿爸叫姆媽擦背,姆媽:“唔還有用場?這種事體,儂只有叫老婆來做,叫阿姨勿來事(不行)。這個老婆好哇?這樣好的老婆,儂到哪里去尋?”

阿爸:“老黃賣瓜,自賣自夸。”

姆媽幫阿爸貼傷濕止痛膏,一面貼一面講:“貼了么癢,不貼么疼,儂這個人難侍候。”姆媽玩了一把語言俏皮。

阿爸毫無幽默感,有些生氣地說:“唔是真苦真苦,儂還拿唔尋開心。儂叫唔陪儂走,唔腳疼來走勿動也要陪儂走。唔是啥個服務態度?”

阿爸講姆媽,有辰光讓你哭笑不得,夜里起來,站在衛生間門口,大聲地問,里面有人哇,里面有人哇,把阿爸吵醒了。阿爸講:“里面黑著燈,就說明勿有人,儂半夜三更哇啦哇啦喊,吵來別人嘸法睏。”姆媽馬上回一句:“儂睏儂的覺,唔又嘸喊儂。”阿爸生氣了:“嘸是喊唔,哪能拿唔吵醒了?”姆媽也來火了:“啥人嗓門大?是儂嗚哩哇啦的叫!嗓門大來,像同人吵架。”

阿爸無可奈何,再爭下去整個夜里不要睡覺了:“儂又嘸是勿曉得,唔講話就是嗓門大。”

姆媽:“寧同蘇州人吵架,勿同寧波人講話。”

阿爸講:“唔嘸是寧波人,唔是青浦人。”

我說到在蒙特利爾看嬉笑節,語言不通,聽不懂,光看別人表情,知道很風趣幽默。阿爸講:“看戲看賣芝麻糖。”媽媽補充:“瞎子趁道(隨大流)笑。”

阿爸以開玩笑的口氣指責姐姐,姐姐自我解嘲地回擊阿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阿爸姆媽都屬狗。

姆媽幫阿爸:“活到九十幾歲了,勿要講象牙,啥個牙齒也吐勿出來了。”

阿爸油灰腳指甲,姐姐講,我來剪好哇?

阿爸說:“不要,儂球糊麻茬(粗制濫造),剪出血來,啥個嘮啥個,自管自走了,唔一個人疼。”

我說阿爸:“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姐姐好心為儂剪腳指甲,儂反而戳伊幾句。”

姆媽在一旁為阿爸幫腔:“是儂在挑,姐姐根本嘸有聽出來。”

12

我每次到敬老院,總會把姆媽的一言一行錄下來。我想,一方面是記憶力的衰退,另一方面是反應力的敏捷,兩種腦力在作逆向運動,在人的腦子里,究竟如何形成這種現象?也許有一天,我的這些錄音對研究老年癡呆病癥有所幫助。

過去醫學界一直認為:人發育完成后,腦細胞不像身體其他細胞會再生;人隨著年齡增大,腦細胞死一個少一個,因此,老年人的大腦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縮。

1999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Elizabeth Gould教授,在猴子大腦發現了新生長的細胞。從此,打破關于哺乳動物腦細胞不再生長的認知。至今,科學家們發現人腦不僅不斷產生新腦細胞,而且新腦細胞產生的速度,同老年癡呆癥有關。

英國專門研究腦細胞再生的Sandrine Thuret博士說:“成年人每天能新生700多個腦細胞,新腦細胞集中產生在大腦負責記憶、情感和學習的海馬區。”“新舊腦細胞不斷置換,到了50歲,海馬區的腦細胞都已是成人后再生的。”Sandrine Thuret 博士說,在小白鼠身上做的實驗表明:阻止腦細胞生長,小白鼠就開始失去部分記憶,特別是失去方位感。

阿爸講:“姆媽的腦子是一陣清爽一陣糊涂。伲(我們)交談講得辰光長了,姆媽心里就要勿開心了,好像冷落伊了。從伊的面色上看得出,講來起勁的辰光,面孔上放光;嘸有人同依講了,面色就難看了。姆媽一直在與人交談,等于是在軌道上,憑借著‘慣性也促使伊勿停地用大腦。停一停,再啟動就有些困難,說勿定就拐到哪條岔道上去。一日天嘸有人同伊交談,或者半日天嘸有人同伊交談,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唉篤篤(癡呆呆),人就坐呆了。伊的思路亂了,神經就要搭錯。”

阿爸又講:“只要你們一來,姆媽真開心,又說又笑又聊,就好像又會喚醒一部分記憶。”

姆媽也常講:“唔的腦子有一塊好的,有一塊壞了。同大兒子呆在一道,神經就搭在好的一塊。”

阿爸講:“每次你們來,姆媽心情也好起來了。一聽講你們要走,伊就會問,哪能剛剛來,就又要走?唔同伊講,已經來了半個月了。伊會講,日腳哪能過得加快。好像伊拉是昨日剛剛來么。”

嚴淑鶴說:“一下午,媽媽一會兒給我沖杯咖啡,一會兒又沖一杯杏仁霜,還一樣一樣東西拿出來給我吃,一下午我嘴就沒停過。還一勁問我,你們為什么要走?不能再多住幾天?”說著,嚴淑鶴眼淚禁不住地掉下來。她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老人們真可憐。那一瞬間我幾乎想去退了票再住幾天。”

我的內心里始終充滿矛盾。我也知道應該多陪陪姆媽,也許這樣可以延緩她的老年癡呆發展。可是這樣陪在姆媽身邊,聽她說無休無止的車轱轆話,我又覺得自己是在空耗生命,我有著那么多需要寫的東西。人生怎樣活著才叫有價值?人生真是一個悖論,魚與熊掌無法兼得。

13

隨著對老年癡呆癥研究的深入,很多腦神經醫生相信,如果能促進腦細胞不斷生長,就能避免或延緩老年癡呆。

怎么才能促進腦細胞生長?

專家認為要多管齊下:1、健康飲食,2、少喝酒,3、多鍛煉,4、充足睡眠,5、減少焦慮,6、避免心血管病和糖尿病,7、學新東西。

我對照思考,姆媽前六條都做得很好,可能唯一欠缺的就是“學新東西”。我有些困惑,學東西是最累腦筋的事,怎么能治老年癡呆?也許是腦子越用越靈?

美國密西根大學心理學教授Moser的研究表明,人們面對錯誤往往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回避——認為自己笨,或者,認為自己這方面不行。Moser 教授發現,碰到錯誤采取回避態度的人,腦電圖顯示出平靜的綠色;而采取研究態度的人,腦電圖一片火紅——興奮!學新東西就難免有失誤,需要研究失誤和糾正失誤,所以大腦就經常被“火”燒著,腦細胞生長得就快。

腦細胞原來是一種越用越活躍的東西。猶如力氣是奴才,使了還再來。阿爸說,我的腦子就是不斷地使用,刀越磨越快,槍越使越亮。姆媽就是懶得動腦子,所以銹死了。

阿爸對我講過:“姆媽在太鋼醫院工作的辰光,唔同院長薄虹川關系蠻好。四清后參加工農大聯歡,伲(我們)是一個團的,薄虹川是太鋼分團長。薄虹川一直給唔批參茸糖漿,等于是補藥,這個藥當時稀缺,藥方開了還必須院長批。薄虹川院長因為同唔關系好,有一年,有一次機會,讓姆媽去進修升造。這種事體本來是多少人搶著爭著要去,名額給了姆媽,姆媽勿是興奮,而是一夜天愁得睏勿著覺,同唔‘捉了一夜天,哪能(怎么)同伊講也講勿通。姆媽認準一個理,唔腦子笨,從小讀書讀不進去。姆媽的阿爸黃元凱也等于是耽誤了伊。姆媽讀書讀勿進去,當阿爸的不是督促伊讀,反而嬌慣姆媽,女小囡讀勿進去就勿要讀了。將來找個好人家,嫁出去么是了。姆媽就不再上學堂呆在屋(家)里。好講歹講,姆媽就是不愿意去進修,講,唔現在工作蠻好,勿去進修,醫院還能把唔辭退?‘捉得唔走投無路,第二日天去找薄院長,把名額退了回去。”

阿爸講姆媽,從年輕時起,所有動筆的事,全交給了阿爸。姆媽講,一寫字我就頭疼。包括給所有的親眷朋友寫信,包括醫院要求寫的工作總結,還有“文革”中不斷布置讓寫的學《毛選》心得體會。全部是阿爸給她包辦代替。

阿爸還給我講過一個姆媽鬧笑話的事:

“文革”當中有一次,姆媽在接產時,用口對口的人工呼吸,挽救了一個嬰兒的生命,被作為救死扶傷的白求恩精神要進行宣傳。姆媽讓阿爸連夜寫了發言稿,自己看也懶得看,第二天交了稿子就認為萬事大吉了。結果,這樁事情驚動了新聞媒體,記者聞訊趕來采訪。面對記者的提問,姆媽是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記者問,當你把自己的嘴對準一個已經停止呼吸的嬰兒嘴時,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姆媽眨眨眼,想了想說,我沒想什么呀?當時哪顧得想什么?看著嬰兒沒有了呼吸,耽擱幾分鐘心臟就再不可能修復,我只想應該趕快讓小孩恢復呼吸,其他顧不上想。記者問,那你的稿子上寫著,我顧不上臟、病,腦子里浮現的是白求恩的形象,耳邊回響的是毛主席在“老三篇”里為人民服務的教導。姆媽愣在那兒好久,回答,那只有去問我家先生老陳。

阿爸提起舊事,嗔怪地說姆媽:“唔是幫伊的忙,儂就是勿配合,也不至于把唔揭發哇?”

我調侃阿爸:“是儂拔苗助長,拿姆媽的思想境界升華得太高,姆媽笨,跟不上儂進步的步伐。”

14

有一次阿爸住院輸液,我在敬老院陪姆媽。有一天,忘記了是怎么引起,姆媽突然流利地背出德文字母表,令我大吃一驚。姆媽講:“勿要看勿起唔。在國際和平保健院的辰光,宋慶齡辦的,學的是德語。學醫要學德文。”說著再背一遍。我拍手稱快,姆媽更為得意,又給我背起英文字母表。

斯坦福大學的心理學教授 Carol Dweck 認為:“學新東西還會讓腦細胞之間建立新的和更強的聯系;這些聯系越多,越強,大腦的彈性就越大——人就越聰明。”

專門研究腦彈性的美國Micheal Merzenich神經學家說:“每個人的大腦都是一個獨特的硬盤,每個人獨特的經歷、技能、知識和情感都會在自己的大腦硬盤上,建立獨特的神經聯系。”

老年癡呆不是一下子癡呆的,當一部分腦神經逐漸硬化時,相似功能的腦神經依然會發揮作用。能用兩種語言記憶一個事物,當一種語言的腦神經死亡了,另一種語言的腦神經仍能幫助記憶。

可惜姆媽的德語、英語,沒能形成語言記憶能力。

美國有個電影叫《依然愛麗絲》,講的是一個老年癡呆病人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說了一句話:“我但愿得的是癌癥!”可見,老年癡呆癥在許多人看來,是比聞癌色變更可怕的一種病。

我曾這樣想,姆媽的老年癡呆,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遺忘成為一種“放下”,可能倒是一種快樂?姆媽卻對我說:“唔寧愿得腦溢血,心肌梗塞,也勿要得老年癡呆。”可見,姆媽并不認為遺忘是一種快樂。大概對往事的遺忘,有著難為人知的內心痛苦?

姆媽的癡呆遺忘,阿爸的困惑思索,不同的思維取向卻是殊途同歸,構成了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痛苦兩極。

15

姆媽得了老年癡呆癥之后,經常會突發其問地冒出這樣的話。

姆媽問阿爸:“唔今年多少歲數了?”阿爸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回答她。

姆媽直搖頭:“太長了。閻王爺伯伯踢皮球,這個樣子活著做啥?陳之糊之(糊里糊涂),呆頭呆腦。討小輩手腳。”

姆媽說:“儂看看,閻王爺伯伯勿應該,像伲(我們)這大年齡么,應該收去了,還留在世上做啥呀?嘸有意思。”

姆媽又說:“閻王爺伯伯責任心勿強,到這個辰光還勿收去,自個也苦惱,別人也苦惱。”

姆媽還說:“閻王爺伯伯掌握得勿好,病的人應該去的勿捉去,好的人勿應該去的捉去了。”

這樣大同小異的話在姆媽的話語里反復出現。

話語中反復出現的內容,反映出的是一種魂縈纏繞揮之不去的心理。

有一次,姆媽甚至這樣說:“唔老早就想尋閻王爺伯伯報到去,唔實在是嘸有這個勇氣,自殺也是要勇氣的。唔對自個下嘸去手。”

阿爸在一旁感同身受:“老古話講起來,一了百了。唔就奇怪,因為啥嘸能讓老人安樂死?打上一針,安靜結束一生。”

聽阿爸姆媽說出這樣的話,我心中涌起難以言說的悲愴。我說:“哪能這樣想?日腳過得有啥勿好?對照對照身邊的人,還有啥個勿滿足的?”

姆媽馬上改變口氣:“是呀是呀。自個的先生好,小輩也個個好,該知足了。”可轉臉又說:“人到老,活著實在勿有意思。”

有一次,阿爸突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過去總講‘生老病死‘生老病死,勿理解。病、死當然是難過的一關,人生也是一種苦難,要勿是小囡一生下來就是哭。用佛家觀點講,人在世上就是因果報,為前生為后世苦苦修行。活到這種歲數終于明白,死只是一蹬腳的事體,老才是更加難熬的一關。”

16

姆媽經常會十分痛苦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說:“腦子萎縮了,腦子退化了。你們要領唔到醫院去看看,哪個醫院是看腦子的?”姆媽還會說:“哪能(怎么)勿送唔到神經病醫院去看看?趁唔現在勿嚴重的辰光,把唔送到神經病醫院去,讓依拉(他們)給唔治療治療。”

每逢這個時候,大家會安慰她:“儂又勿是神經病,儂只是記憶力差,對老年人講,是一種普遍現象。”

姆媽會很認真地問:“忘性大勿叫病?”

我安慰姆媽:“蠻正常。勿要講儂是快九十歲的人,唔現在六十剛出頭,好多事體就在嘴邊,就是一下子講勿出來。本來儂跑得快,現在叫儂跑儂跑勿動了。本來儂吃飯吃得多,現在老了吃勿動了,這勿是蠻正常?各種機能老了么,總歸要有些退化。”

姆媽還是挺認真:“唔阿是得了老年癡呆癥?到這個年齡,癡呆癥嘸有辦法看?”

阿爸:“也勿叫老年癡呆癥。老古話叫老糊涂了。”

姆媽:“你們要給唔吃藥。打聽打聽,這個病,有啥個藥吃吃,能延緩唔病情的發展。國內有勿有?國外有勿有?”一向怕吃藥的姆媽,主動提出來要吃藥。

阿爸:“現在一直在給儂吃藥。一鳴從加拿大買回來給儂吃,一日天兩次。”女兒陳一鳴說老年人吃銀杏葉片可延緩老年癡呆癥,就從加拿大給買回來。

我:“銀杏葉能修復記憶力,激活腦細胞。”

阿爸:“唔現在也在吃。”

姆媽:“儂是預防。唔是治療。”

姆媽一直很自信,對我說:“長壽的訣竅,就是心態要好。勿順意的事體,想開一點,一日到夜悶在心里,身體勿會好。唔碰上勿開心的事體,過去就結束了,就忘記了。人活一世,勿開心的事體總歸有,想開了樣樣開心。老伴好,小輩好,還有啥勿滿足?知足者常樂。勿要總拿自個勿好的地方比人家好的地方,人比人氣死人。拿自個好的地方比人家勿好的地方,自個赤著腳,想想還有人嘸有腳。勿要比,自個過自個的,身體就好。”姆媽還講:“活有活法,走有走法。活一日一日天開開心心,走的辰光,一個頭暈就動身,嘸有痛苦。”

姆媽睜著一雙迷惘的眼睛問:“唔也勿有受到啥個刺激,哪能(怎么)腦子會發展成這個樣子?自家也苦,小輩也苦。老天爺注定了的,叫儂生啥個毛病就生啥個毛病。”

姆媽是醫生,可是自己從來不吃藥。姆媽講:“不要亂吃藥,是藥三分毒。醫學界有個笑話,病人有一半是吃藥吃死的。”姆媽還有一個觀點:有鈔票吃水果,勿吃補藥。“藥補勿如食補”,與其吃補藥,不如葷菜素菜營養搭配。姆媽有時有個頭疼腦熱,或者有點腸胃不舒服,也不吃藥,實行“饑餓療法”,餓上一二頓,有病不用藥自愈。

姆媽更怕住院打針。

記得還在我上學的時候,有一次,姆媽得了盲腸炎,大夫說要動手術。姆媽一聽就嚇得逃了回來,讓阿爸去醫院交涉,一直采取保守療法。就這樣,吃了一個月的消炎片。

還記得,2005年姆媽在太原我家里住的時候,一次散步,姆媽不知怎么絆了一跤,一個趔趄,撲出去有一米多,扶她起來,把眉骨也撞破了。我們大家都很緊張,姆媽卻笑著說,沒事沒事,你們看,不是好好的。說著還有心思開個玩笑:我是不是身輕如燕?根本摔不著,只是輕輕著地。我們不放心,怕傷口引起破傷風,得到醫院看看。姆媽不愿意去醫院,一個勁說沒事沒事。后來左動員右動員,總算說動她去眼科醫院看看。去了眼科醫院,大夫看了看傷口,說劃的口子還不小,得縫兩針。姆媽堅決拒絕。大夫勸她,縫兩針又不是什么手術,要不然傷口長不好,可就破相了。大夫以為這樣就嚇住了姆媽。不想姆媽還是堅持不縫針,還與大夫開玩笑說: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又不是小姑娘要找對象,破相就破相。然后還轉頭問阿爸:破了相你還要我么?自問自答:不要也得要,搭在手里擺不脫。后來,阿爸的意見還是縫兩針,對嚴淑鶴說,你別管媽媽怎么說,你去辦了手續。當讓姆媽躺到了手術臺上,溫文爾雅的姆媽,突然發飆。平日里,對兒媳婦嚴淑鶴從來是客客氣氣,這時竟然突然翻了臉,用手使勁掐著嚴淑鶴:“唔講過了勿做勿做,儂為啥硬勁要唔做?”好像是嚴淑鶴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說著,怒氣沖沖地翻身下手術臺,弄得阿爸也無可奈何,只得說,隨她隨她,給大夫解釋解釋,把單子退了吧。

姆媽一輩子怕疼怕吃藥怕打針,這次卻是自己主動提出要吃藥。

17

每次與姆媽在一起,她總要三叮嚀四囑咐:“儂身體要當心,勿要疲勞寫作,要注意休息,恢復身體再寫。儂身體好,多寫幾年,寫得更加多。身體勿好精神勿好,寫也寫勿好。一本一本,儂勿要著急。吃力了么閉目養神,勿要吃力了還要這個一段要寫出來,身體勿好之,儂寫勿動了。啥叫磨刀勿誤砍柴功?要有勞有逸。”“身體好第一,身體好寫的文章越多。自家覺得吃力了么,休息休息,夜里好好睏(睡),勿要瞎想,影響睡眠對身體勿好。勿要熬夜,休息好了第二日精神好,才能寫出好作品。多活幾年要多出較關(很多)書。欲速則勿達,這個道理儂懂。”“太陽勿旺,雨水勿落,出去跑跑,采訪采訪。刮風落雨,就勿要往外跑,在屋里,整理整理采訪,構思構思文章。安排調整好辰光。”

姆媽還會認真地吩咐嚴淑鶴:“儂要給為人多補補腦子,腦子也會用枯。可以買核桃吃,吃啥補啥,儂看核桃形狀長得像腦子哇?”姆媽還讓嚴淑鶴買鴿子給我吃:“鴿子多少聰明,放出去幾千里,照樣認得路能找回來。鴿子的腦子好。”

我對姆媽講:“重點保護。唔成了國寶熊貓?”

姆媽:“陳家門里的寶。”

每逢這時,姆媽又會重提她“產房掉包”的得意之作。

姆媽對我不斷地有新書出版,很為自己的兒子自豪。她故弄玄虛地問阿爸:“加(音讀嘎)笨的娘,哪能(怎么)生出加聰明的兒子?”然后,把食指堵在嘴上,作一個不要聲張的姿勢說:“給唔(我)產房里掉了包。貍貓換太子。唔在產房接生了多少小囡,看見一個小囡眼睛滴溜溜轉,又黑又大,一看就是聰明胚子,就給它掉了包。”姆媽很為自己的創意得意,說著,哈哈哈哈笑得眼淚水也出來了。

阿爸根本聽不出姆媽的幽默,一本正經地糾正:“啥個掉包呀,儂勿要亂講八講(胡說八道)。大弟是陳家門里的基因好。”

姆媽笑阿爸:“儂是夸大弟,還是夸自家。”

阿爸:“儂勿承認陳家門里基因好?”說著,阿爸擺出要與姆媽爭辯一番的樣子。

姆媽連連點頭:“陳家門里是種氣好。唔要勿能選中儂?阿爸的大大是舉人出身,新老爺。種地選種子,要種氣好,人也一樣,要種氣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掘壁洞。”

18

阿爸常常借題發揮,說姆媽是“聰明面孔笨肚腸”。意思姆媽腦子不如他的好,應該聽從他的主意。

姆媽不僅不與阿爸爭辯,反而承認自己就是笨。

姆媽說:“小辰光,朱家角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核桃樹。秋天,上面結滿了核桃。唔想吃,找一塊鵝卵石扔上去。阿哥扔了石頭,躲得遠遠的。唔是扔了石頭,在下面伸長脖子等核桃落下來。結果,核桃沒落下來,自己扔上去的石頭落下來,砸了唔腦袋上一個烏楞塊。人家形容蠢人,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家的腳,唔是笨得與蠢人一樣。”

姆媽說著,自己憨態可掬地笑。

姆媽還說:“唔小的時候,屋(家)里請了私塾先生,教哥哥弟弟,唔也跟著讀。讀了三個月,私塾先生找到阿爸講,兩個兒子唔教沒問題,這個囡,唔實在教勿了,還是另請高明。唔讀書笨,哥哥、弟弟《論語》《孟子》讀得倒背如流,唔一樣學了幾個月,只背得出《三字經》《朱子家訓》兩篇短文。唔這個腦子勿靈光,前面背,后面就交還給老師。唔從小就怕讀書。”

姆媽說著,會下意識地口中念念有詞:“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然后還有聯想,說這兒的阿姨真是勤快,我們剛睡醒,她們已經把走廊里打掃得“赤白地皮光”(打掃得光鑒照人)。

阿爸既然認為自己聰明,就要對姆媽“好為人師”“誨人不倦”,姆媽既然承認了自己笨,讀不進書去,對阿爸的諄諄教導,左耳進右耳出,故意依傻賣傻。繼續跟阿爸“捉”起來,丑話已說在頭里,有恃無恐。

我總覺得,姆媽的傻像是大智若愚。阿爸的聰明,卻經常有點“聰明反被聰明誤”。

2001年,是我人生中最暗淡的日子。官場折?沉沙,商海觸礁沉船。回上海探望父母時,姆媽的一句話對我刺激最大。姆媽講:“三個小囡當中,本來就指望大弟最有出息,現在看來,陳家門里祖墳上,勿有燒過這炷高香。”我當時心里涌起一個強烈的信念,我不能讓父母失望。我要在沉淪中奮起。正是這個強烈的念頭,使我在停筆二十年后,重新開始寫作。

19

姆媽總是講:“量力吃米,盡財穿衣。勿要吃小輩。小輩有小輩的負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姆媽還有一句話:“腳面頭上打磕匆(枕著膝蓋打瞌睡),自個靠自個。”

姆媽還有一個觀點,叫“三兩黃金四兩福”。就是說福不可享盡,勢不可使盡。有福也要細水長流。財富積累好比燕銜泥,揮霍浪費好比水決堤。姆媽常對媳婦說:“今朝水果便宜,就買點水果。今朝這只菜巨(貴),就勿買了,勿一定趕時鮮,明朝再吃也可以。”姆媽會對媳婦說:“一日三頓,想吃啥燒來吃點。中飯吃不完,夜里熱來再吃吃,勿要浪費。吃勿窮,著(穿)勿窮,算計勿到一世窮。窮全是窮在鋪張浪費勿會精打細算。寅吃卯糧,前吃后空;算算用用,一世勿窮。”姆媽還會對媳婦說:“自家人吃飯,燒一只菜么夠了,有葷有素營養搭配。勿一定非要四碟八碗。飲食約而精,園蔬勝珍饈。厚粥爛飯,勿算慢待。”姆媽一生“做人家”(節儉持家),常把有時當缺時。剩菜剩飯舍不得倒掉。衣裳縫縫補補還能穿。姆媽還會背起《朱子家訓》上的句子:“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姆媽說過很多勤儉持家的話。

每次飯后都要把盤子和碗舔干凈,不好意思地一笑:“不是澇(饞)相,熱麻(可惜)些油醬。”

年輕時一直秉持大家閨秀風范,她總是最后一個動筷子。老也老了,反而“返老還童”像個孩童,萊端上來,她先下了筷子,一面往嘴里送,一面辯解道:“我不是吃,是搭搭咸酸。”意思是替大家嘗嘗咸淡。

姆媽喜歡吃甜食,喜歡吃薩其馬、曲奇,下午睡覺起來,會自己拿來吃。阿爸說她老了沒饑飽,姆媽辯解說:“我也不是餓了,就是嘴巴里嚼嚼解心焦。”

2001年,我回上海與阿爸姆媽住在一起,每天早晨,姆媽會領著我去菜市場,說:“大弟戇蠹(傻瓜)式氣,唔得幫伊把把關,勿要叫人捉了冤大頭。”到了菜市場,姆媽一副“老家家”(老練內行)的樣子,與人討價還價,教我怎么砍價,告訴我什么時間能買到便宜貨。還一面在菜市場轉,一面教我,魚是買啥樣的,蝦是挑啥樣的,什么樣子的蔬菜新鮮……六個月的“培訓實踐”,姆媽幾乎帶出來一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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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大年初一,上海浦東期頤老年公寓的仲阿姨發來姆媽的照片。說,老媽媽能吃能睡,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好。你們盡管放心。

期頤老年公寓院前廣場,聳立著一塊巨石,上面鐫刻著:“到處不妨閑卜筑,流年自可數期頤。”姆媽是1922年生人,期頤是一種祈壽,人活百年不是夢。

看著仲阿姨傳過來姆媽的現場照片,我頓時熱淚盈眶。

自2016年姆媽摔了那一跤,住了五個月醫院,從此臥床不起。隨著聽覺視覺的衰退,老年癡呆癥狀愈益嚴重每況愈下。到2019年,已經完全喪失了辨識能力。對自己的兒子女兒,也是相聚不相識。只剩吃飯睡覺的本能。

我一直沒能琢磨清姆媽是否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和意識,成為“植物人”?對阿姨給她喂飯和換洗后所說“謝謝阿姨”“阿姨辛苦了”……只是一種下意識的條件反射?

一直以為阿爸姆媽可以相依為命,度過期頤不是夢想。雖料庚子兇險,阿爸的生命終究沒能闖過百年大關,終止于九九之數。

據期頤老年公寓的阿姨講,去年阿爸走前,可能預感到自己歸期將至,坐著輪椅來到姆媽的床前,默默地望著似睡似醒的姆媽,自言自語地說:“看來我是陪伴不下儂來了。”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七十多年老夫妻之間的“最后交談”,其實是阿爸的喃喃獨白,姆媽的“洗耳恭聽”。

阿爸姆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婚誓,終至于七十四年夏日,從此阿爸姆媽陰陽相隔,再無會期。

【作者簡介】陳為人,祖籍上海。現任山西省老文學藝術家協會主席。作品有人物傳記類:《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馬烽無剌——回眸中國文壇的一個視角》《讓思想沖破牢籠——胡正晚年的超越與局限》《最是文人不自由——周宗奇叛逆性格寫真》《山西文壇的十張臉譜》《兼愛者——墨子傳》《特立獨行話趙瑜》《柳宗元傳》《馮霞是誰》《撇捺人生王秀春》;散文隨筆類:《走馬黃河之河圖晉書》《擺脫不掉的爭議——七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臺前幕后》《太行山記憶之石庫天書》《中國歷代改革家的命運與反思》《弦斷有誰聽——世界文豪自殺檔案》《紅星照耀文壇——蘇維埃八位文化人的命運》《地標的文明足跡——西歐行》 《話說紅顏》 《歪批諸子》 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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