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圣元 趙 靜
近代辨體批評在西學傳入、西學話語重構本土學理思維的文化語境下發生了“辨”之視角的改變,產生了辨“體”新內容。考察近代辨體批評的理論樣態,近代文話文本研究必不可少。在以“辨”為中心的文體話語結構中,針對基本理論、內容指向、體用關系之辨及以辨體為旨歸的文體歸類方面的問題,近代文話相關論述甚夥,突出體現了近代辨體批評觀在文體歸類意識的強化、融通的源流正變觀、強烈的明“體”顯“用”意識等層面的新變,呈現出中國傳統辨體批評近代轉進的邏輯脈絡。
“以辨體為先”是中國古代文體批評的固有傳統。元祝堯《古賦辨體》稱“宋時名公于文章必辨體”[1](卷八),可見自宋代起文章辨體已蔚然成風。“辨”作為一種理論方法與批評實踐貫穿整個古代文體批評史,圍繞“辨”而產生的一系列理論話語,深度影響了中國傳統文體批評言說系統。辨體方面的論說在傳統詩文評著述中可謂俯拾皆是,諸如體式之辨引發的尊體與破體、正體與變體、得體與失體、合體與乖體等一系列關于文章體制的討論,基于辨體而生發的文體形態分類與歸類相關的問題,“同族”或“異族”文體的形制之辨所昭晰的文章作法理論,等等。降及有清以至近代,這種文體批評傳統依然持續,然“辨”之準則、趨向、內容等具體話語維面因時代語境之移異產生了某些程度的變化。近代辨體批評在西學傳入、西學話語重構本土學理思維的文化語境下發生了“辨”之視角的改變,產生了辨“體”新內容??疾旖骟w批評的理論樣態,近代文話文本研究必不可少。近代文話中的辨體批評論述甚夥,涵蓋多個問題層面,若加以爬梳,庶幾可捕捉中國傳統辨體批評近代轉進的邏輯脈絡。
為了方便梳理近代文話中的辨體批評論述,我們不妨將“辨”之理論話語結構加以厘分:其一,基本理論——重要性、地位、功能、原則等關涉辨體批評之邏輯基礎;其二,內容指向——源流、正變、體制、作法等辨體批評之具體內容;其三,“體”外——體用關系之辨及以辨體為旨歸的文體歸類等關乎文體但非著眼文體形態本身的問題。這三種類型的辨體批評話語通過歷代補充逮至清代已足夠豐贍,但相關論說并未消歇,一直持續至近代。
對于第一種類型的理論話語即辨體之基本理論而言,近代文話或繼續強化辨體之于文體批評的重要性,或基于傳統“文本同而末異”的文體認知框架總結重釋傳統辨體原則,顯示出傳統辨體批評之基礎性問題在近代文體批評中的充分展開與延伸。
辨體在近代文體批評中的功能絲毫沒有減弱,反而有所加強。近代文論家在論析文體問題時總是將辨體推至理論前臺,作為其展開闡說的邏輯基礎。縱觀中國古代文體發展史,隨著各種文體形態的發展完備,文章體類不斷增加,眾體之家數愈來愈多,正如周祺《國文述要》所云:“夫文章之體,世愈久而愈增;述作之規,家愈多而愈密?!保?](P1026)這就使得厘分各家創作之文體特點與規范頗為必要,辨體越發凸顯其重要性。
對于不同文體類型來說,須先明辨其體性特征,胡樸安《論文雜記》總結各類文體作法時說:“欲作文,先辨體……至于典雅華麗之分,緩急疾徐之異,頓挫曲折之法,徵實應虛之殊,尤宜相題取勢,循體生情也?!保?](P9115)事實上,對于“中國的古代文體,如古詩、近體詩、詞、曲、賦、頌、詔、奏、疏等,每一種都有自身不可替代的外在形狀、面貌、構架”[4](P5),文章創作的實質即為“循體生情”,辨體明性是文家進行創作的前提。若欲使文章達到一定的效果,亦需視辨體為首要,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在論及文體時稱:“文章莫先于辨體,體立而經以周密之意,貫以充和之氣,飾以雅健之辭,實以淵博之學,濟以宏通之識,然后其文彬彬,各得其所?!保?](P8617)辨體意味著“守”體,即遵守各種文體的基本規范,卻不可拘滯于此。周祺指出:“夫設文之體有常,而變文之數無方。蓋有常者定于謀篇,而無方者歸于運筆?!保?](P1025)運筆是“無方”而自由的,也是有限度的。章廷華《論文瑣言》云:“文以法律為主,則運動變化可以自由;無法律,則士多將囂,號令散而無紀?!保?](P8395)持守各種文體規范的限度,在各體創作中不可缺少,孫德謙論駢文創作時認為:“余嘗謂作為駢文,亦不可無分別?!保?](P8426)就是強調駢文創作時區分文體各類特征與規范的必要性。
近代文話對于辨體批評之原則有相應論述。所謂原則,不是單一向度的,而是多元意義的,包括文章體制辨析的各個層面,“辨”的機理也確在乎此。那么,“辨”是在求同之層面還是逐異之維度呢?顯然,“辨”要基于“文本同而末異”的認知框架來展開。如傅守謙《漢陽傅氏文學四法例論》中論“文體”與“文理”關系:
元氣鼓蕩于兩間,凡物之所秉受,宜無以異也。然物之形質各異,則秉受之氣,亦不能無異。文之有理也,猶物之有元氣也;文之有體也,猶物之有形質也。元氣本無異,因物各有形質而異;理本無殊,因文各有體而殊。故理公也,體私也;理同也,體獨也。不得其公而同者,不足以范圍萬變;不得其私而獨者,不足以曲盡功能?!w文之所以為文者,本由物相雜而立名;天以星辰成推遷,地以山川為脈絡,若皆塊然無別,則亦闇然無文。故論文理,則宜會合以觀其通;論文體,則宜剖析以觀其別。[2](P1114)
不難看出,傅氏此說是對傳統本末論的進一步運用。文章“理同”而“體殊”,需要“公而同”與“私而獨”相結合才能達到“范圍萬變、曲盡其能”的辨體效果,文體之異在于“末異”,“辨”只有在求同存異的實踐中才能實現其意義和價值。文體與文理,二者在文體演變的過程中各有其位置與功能,發揮不同的作用。
辨體批評之關注“末異”,意為各種文體依其規范不同而行文有異。例如文章分駢散兩體,句式決定了文之體式。孫德謙《六朝麗指》有云:“駢散合一乃為駢文正格。倘一篇之內,始終無散行處,是后世書啟體,不足與言駢文矣。且所謂駢者,不但謂屬對工麗,如一句冗長,當化作兩句,或兩句尚嫌單弱,則又宜分為四語,總視相體而裁耳?!保?](P8451)孫德謙將化用散行看作駢體創作之“正格”,認為駢散體式的運用,循為文時的具體需要加以裁斷,即“相體而裁”。不獨行文規范,行文風格也同此理,劉師培在《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中說:“名理之文須明雋,碑銘須莊重,哀吊須纏綿,詠懷須宛轉:相體而施,固非一成不變也?!保?](P1551)其言“相體而施”與孫德謙“相體而裁”道理無二。至于不同體類之辨,唐恩溥《文章學》則強調:“凡此諸類,體制不同,命意自異,而其所辨者,又多在于幾微毫芒之間。”[3](P8738)辨文章諸類,著力點在于文體體制之細微處。同時,體式和內質相輔相成,劉咸炘論體式和內質二者的關系時認為:“蓋觀文之道有二:辨體式者,必探其源而嚴其別;論容質者,必極其流而廣其變。二者固不可偏廢也。”[3](P9799)對文章內質來說,“言之有物與否,固不在于體制”[3](P9793),體制只是提供框架,無法決定內質的優劣。于文章體式來說,“文各有體,本無高下。高下者,分別相對之權詞耳。為古文者斥下時文,恐亂其體可也,而時文不以是賤也”[3](P9792)。各類文體當平允而視,無分貴賤,才是辨體之正確態度。
辨體話語結構中第二類型的問題,指向辨體批評的具體內容。吳承學指出:“‘大體’‘體制’‘辨體’,主要的功能和目的在于‘劃界限’和‘比高下’,即通過對某一體裁、文類或文體一定的內在質的規定性的把握,劃分各種體裁、文類或文體之間的內外界限,劃分各種體裁、文類或文體內部的源流正變的界限,并分別賦予高下優劣的價值判斷和價值評價?!保?](P14)誠如此說,界限、高下、源流、正變等問題是傳統辨體理論的基本內容。沿承傳統,近代文話中的辨體批評內容亦立足于這些維度,然而在沿襲的同時亦顯出了新變特征——在解構了傳統蘊涵高下優劣價值評判的“正變”之辨后,從文體源流捋梳的角度辯證對待文體形態演化中的“正”與“變”,將文體體制之辨落腳到文章作法層面,視“正變”為文體演進中文章體制的自然“變通”,并施用進化思維于辨體批評實踐,盡量淡化“正變”論的政教底色,以示與時俱進。
“六經”在古代文體發展史上一直具有很高的地位,“文本于經”是中國古代文體思想的重要傳統,也是一種占據主流的“文體源流論”。近代文話以“尊經”立場述說文體源流,如孫德謙認同六朝“文本六經”說,其云“文章體制,原本六經,此說出之六朝,其識卓矣”;并舉出《文心雕龍·宗經》《顏氏家訓·文章篇》中的說法,指出劉、顏兩家“所言雖有異同,而以文體為備于經教則一,可見六朝之尊經矣”。[3](P8447)他認為,“尊經”是六朝一種普遍性的文體觀。我們知道,伴隨文之自覺,經書的文體優越性逐漸被發現、確認,除劉、顏兩家之外,另有晉傅玄稱“《詩》之《雅》《頌》,《書》之《典》《謨》,文質足以相副”,“浩浩乎其文章之淵府也”[7](卷四十九,P1740);陸機《文賦》云“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8](P36)等,皆是尊“六經”為文章各體寫作的源泉??梢?,孫氏對六朝文體觀的認知極為符合當時的狀態?!敖洝弊鳛楣糯捏w之淵藪,胡樸安《論文雜記》認為:“六經為文章之祖,后之言文者莫外焉。”[3](P9115)關于以“經”為源,陳康黼《古今文派述略》指出,后世文體的演變始自戰國:“古今文派,自群經子史外,其源皆導于戰國。”[3](P8155)參較章學誠之“至戰國而后世之文體備”[9](P57),陳說以戰國為后世文派演變之始,可視為在章說基礎上的“接著講”。
而對于文體流別,近代文體論家并未詳細條梳,這種狀況劉咸炘已作概括。他認為,王葆心以“逆流”“順流”概論文派,存在矛盾未洽之處:“王葆心作《古文辭通義》,論古今文派分為逆流、順流。謂主秦漢者為逆流,主唐宋者為順流。此說似是而實未通?!保?](P9723)但近代文話對于具體的文體形態流變論說較詳,如論駢文定型及流派嬗變,陳康黼云:“晉初,士衡、太沖名滿天下,綴學之士競相摹仿,于是風氣大變,駢文之體格始成。”[3](P8160)孫德謙甚至認為駢文之源還可追溯至更早,與六經同生共出:“說者謂東漢以后,駢文之體既成,此固探源立論。其實文之有駢體,所從來者遠,六經、百家,無不用之?!保?](P8424)駢體來源久遠,并于發展過程中體式漸備,王承治《駢體文作法》詳盡勾勒出了駢文體式的變遷史:六朝以后,駢體的各種類型逐漸確定并成為文壇典范,也正是自六朝始,駢文開啟了幾次重大遷變——“永明體”“徐庾體”“三十六體”[2](P1176-1177)(王承治的大幅論說文字,不再贅列);由六朝駢文到唐代駢文再到宋代駢文的“駢文三變”,奠定了駢體成型的堅實基礎。這精細摹畫出了駢體發展源流。再如,論演義之體的定型,來裕恂的論說較能揭示出規律:“演義之體,起于宋末,原于傳體者也。魏晉以來,皆用內傳、外傳之體,至宋末詞人,分為章回,混以街談俚諺之語,發為議論敘事之文,于是演義之體出。”[3](P8664)論小說文體的源流,劉師培云:“然古代小說家言,體近于史,為《春秋》家之支流,與樂教固無涉也?!保?0](第二冊,P91)對于歷代各類文體的流變及規律,馬絅章《效學樓述文內篇》所言堪為總結:“由源以至委,則順而易;體古以法新,則變而醇;如鹵莽滅裂,而以捷速為功,是猶航斷港絕潢,而思達于海也?!保?](P1856)總體來看,近代文話中的文體源流之辨依然是因循傳統,重視“源”的回溯,對“流”的理梳并無太多顛覆性的突破,只在具體論說某類文體的源流時在前代基礎上稍作歸納延展。
觀文體源流,必涉正變之辨,正是“不變者道,而變者其載道之文耳”[3](P9662)。于此,近代文話多有論述。對文章來說,“變”是為了拓展文體境界,劉咸炘曰:“凡一文體之初,境必狹,后境轉廣,則體必有變。”[3](P9791)以故,吳鋌《文翼》云:“文能變,則其境不窮。”[2](P609)“變”與“守正”不宜拘泥,姚鼐《惜抱軒語》指出:“夫文章之事,欲能開新境,專于正者,其境易窮,而佳處易為古人所掩。近人不知詩有正體,但讀后人集,體格卑卑,務求新,而入纖俗,斯固可憎厭;而守正不知變者,則亦不免于隘也。”[2](P404)惟變方能求新,一味固守舊體,結果只能使文境愈隘。但正變也只是相對意義上的,以“時”而不以“人”,葉燮《汪文摘謬》曰:“《詩》風、雅之有正變也,蓋自毛、鄭之學始。成周之初,雖以途歌巷謠,而皆得列于正。幽、厲以還,舉凡諸侯夫人、公卿大夫閱世病俗之所為,而莫不以變名之。正變之云,以其時,非以其人也。”[2](P33)詩之正變是指不同的時代風氣投射于詩所產生的痕跡,它不因某個特殊的人為轉向。所謂“詩有源流,體有正變”[11](P1),也即強調說明了詩隨時風丕變而體有所變的因果必然性。另如金石文字,愈“變”而文境愈闊,即如姚鼐所云:“大抵作金石文字,本有正體,以其無可說,乃為變體,始于昌黎作《殿中少監馬君志》。因變而生奇趣,文家之境以是廣矣?!保?](P402)姚鼐肯定金石文字“變體”之價值,與其“變”能“開新境”之文體正變觀相照應。
又如駢體,大都尊六朝為“正”,概因六朝“徐庾體”有后世駢文不及之處,孫德謙云:“若以唐文較之,唐代駢文,無不壯麗,其源出于徐、庾兩家。徐、庾文體,亦極藻艷調暢,然皆有遒逸之致,非僅如唐文之能為博肆也。作為文章,固當學漢、唐,以論駢體正宗,則宜奉六朝為法?!保?](P8455)以六朝駢文為正,成了后來駢體文作法的不二法則:“駢體文字,以六朝為極則。作斯體者,當取法于此,亦猶詩學三唐,詞宗兩宋,乃為得正傳也?!保?](P8424)不獨孫德謙,王承治亦認為當以六朝駢文為范,云:“駢文體制,至六朝而始成,其格律句調,為后來駢文家所取法?!保?](P1230)可見,六朝駢文在駢體發展史上的地位為歷代所公認,至近代也是如此。再如賦體,來裕恂認為:“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義在讬諷,是為正體?!比毁x體之“變”在宋:“至宋,以文體為賦,雖亦用韻,實非賦之正宗。”[3](P8656)宋代“以文為賦”,來裕恂稱宋賦“實非正宗”,換言之,宋代破體之風使宋賦也開始走向開放,文與賦的文體互動生成可稱為賦之“變體”。對于八股文,焦循將之提升為“一代之文體”,劉咸炘說:“焦里堂謂明二百七十年鏤心刻骨于八股,如胡、歸、唐、章數十家,洵可繼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而立一門戶,是也。”他在肯定八股為諸文體外之一門戶的同時,指出其在有明一代的流變:“論其源流,大抵化、治、正、嘉為正,而隆、萬、啟、禎為變。正者不過注疏講義之支流,變者乃成知言論世之淵海。此猶詩至李、杜、韓、白,詞至蘇、辛也。”[3](P9795)還將這種流變以正變名之。
此外,對于正變與文體形態更替之間的關系,劉咸炘有更為清晰的認識,他認為,文體之變不是各類文體形態之間非此即彼式的全然置換:“蓋所謂變者,止是更開一境,非遂取前者而代之。如詩詞曲,雖同為樂辭,以入樂言,似若相代,然三者各成其體,各有其美。故曲既興,詞雖不入樂,而詞仍存;詞既興,詩雖不入樂,而詩仍存也。”[3](P9802)詩詞曲雖有功能上的更替關系,但三體本身各美其美、各用其用,完全可以共存。這也說明了正體與變體共在是文體演進的常態。劉咸炘進一步強調:“蓋詩雖興,而賦體自在也,鋪陳物色,固有宜賦不宜詩者矣。詞雖興,而詩體自在也,敘事顯明,固有宜詩不宜詞者矣。曲可述情,而述情之晦者不如詞,故詞雖衰于元,而近日復興起。時文雖兼敘事,終不同于平話。平話尚不能代曲,而況時文乎?由是言之,則通變與守正,固未嘗相妨矣?!保?](P9729)文體的各種形態因其功用而得以存留,故而通變與守正彼此不相妨礙,可以調和共存。因為很多時候,文體形態的變遷常常會出現正與變之間的矛盾,但二者所形成的張力是文體發展演進不可缺少的動力,故而守正與通變不是絕對的“你死我活”式替換關系,而是共同在文體演進歷程中發揮各自應有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咸炘的文體正變觀具有融通的理論品格。
古人有云:“文章以體制為先,精工次之。失其體制,雖浮聲切響,抽黃對白,極其精工,不可謂之文矣?!保?2](P14)足以看出體制之辨在古代辨體批評中的重要地位。同樣,辨析文章體制也是近代文話中辨體批評的重要內容。譬如辨駢文體制,王葆心從“尊體”角度強調駢散界限:“一篇之中儷詞單筆,互衍而無體也?!保?](P7036)孫德謙認為,駢文不能有“賦”氣:“駢文宜純任自然,方是高格,一入律賦,則不免失之纖巧。吾觀《文心雕龍·詮賦》與《麗辭》各自為篇,則知駢儷之文,且不同于賦體矣。故文雖小道,體裁要在明辨也。”[3](P8426)認為駢文若摻入“賦”氣,則易流于“纖巧”,自降位格。不難看出,孫德謙的駢文辨體有明顯的高下界分意識。近代駢文“尊體”,劉師培的相關論說不容忽略。他以偶語韻詞作為衡量文與非文的標準:“是則文也者,乃英華發外秩然有章之謂也。由古迄今,文不一體,然循名責實,則經史諸子,體與文殊;惟偶語韻詞,體與文合?!保?0](第二冊,P78)他指出:“秦、漢以降,文體日滋。然集字為句,駢異而同,抽句匪只,摛詞非單,而駢字以音為主,偶文以韻為宗。”[10](第二冊,P75)駢偶才能稱得上文,這種“文”之界定體現出推舉駢體的辨體立場,是其標駢文為正宗的邏輯基礎。并進而認為:“文章既立各體之名,即各有其界說,各有其范圍。句法可以變化,而文體不能遷訛,倘逾其界畔,以采他體,猶之于一字本義及引申以外曲為之解,其免于穿鑿附會者幾希矣?!保?](P1541)他強調文章各體界限實際上是為駢散劃界,以便在辨體實踐中彰顯“尊體”而為其“駢體正宗”說[10](第二冊,P79)提供支撐。
近代以來,駢散合一的認同度越來越高,多數論家在駢文辨體時對待駢散的態度逐漸松緩,接受散語入駢文以提升體格,李審言在《答陳含光書》中稱:“弟論駢文,以自然為宗,以單復相間為體。”[2](P1046)也有論者提倡援“古”入“駢”,使駢文達到“骨清”的效果,如章廷華主張:“凡作駢文,從古文入手,其骨里乃清。學《騷》體亦然。骨里不清,但效堆垛,則無味?!保?](P8404)由此可見,駢體既須守持文體規范與界限,又無須“獨善其身”,當與散體互動才能葆有文體生命力。
除了駢文辨體,還有古文與時文的體制之辨。古文為“高”而時文為“陋”是較為普遍的認識,王葆心在言及桐城古文發展脈絡時稱:“方其盛時,陋者援時文以為古文,高者且能援古文為時文。”[3](P7130)自桐城派早期作家“以古文為時文”意欲擴大古文文體影響力始,這種古文與時文的體位觀就已奠定,即使文章“破體”,也要遵循古文入時文的“下行”路線,忌“逆向而行”,引時文入古文,這似乎是不證自明的破體慣例。時文的文體地位向來不高,孫德謙在析別駢文與時文差異時說:“時文久已廢棄,固無煩贅言,凡文中發抒議論,善取翻騰作勢,即是時文變相,按之六朝,則無是也?!保?](P8426)他指出,“發抒議論、善取翻騰作勢”是時文的體式特征,駢文創作不可顯露此“相”。于古文創作而言,有駢體“相”就算不上“真古文”,吳鋌《文翼》曰:“予謂曹子建《求通親親表》,氣極雄極古,惟用‘友于’二字,乃竟開駢體剪截字句法門,所以不得為真古文。”[2](P621)除了要摒除駢體“相”,古文的特征還在于“首尾一氣”,講究氣之貫通,故而有高步灜引梅伯言《與孫芝房書》曰:“古文與他體異者,以首尾一氣,不可斷耳。”[2](P1272)
再如敘記文,來裕恂認為貴在“簡”與“質”:“文最難于敘記,亦最繁于敘記。敘記之文,貴簡而賅,質而不俚,務使其事其人其物之精神,躍然畢見而后工?!保?](P8618)至于敘記文的表現技法,劉師培認為,敘記、議論不可兩摻:“至于文章體裁,本有公式,不能變化。如敘記本以敘述事實為主,若加空論即為失體?!保?](P1541)持“議論不入敘記者”還有高步灜,他認為:“敘事之文,尤尚體要。善為文者,其記事記人,不假議論,而其事之情偽畢見;不待鋪排,而其人之精神自出,得其要也?!保?](P1284)綜合劉師培與高步灜的敘記觀來看,二人都認為,敘記有其文體規范,與議論有巨大區別,二故而有屬性不可混淆。
又如小說文體,章廷華區分其與史體之別,云:“史體與小說之距離,不能以寸。語語嚴重則為史,一涉纖佻則近小說矣。”[3](P8391)又言:“小說與正史之別,幾不能言,學者可于佻與莊、輕與重之間求之?!保?](P8402)他認為,二者之差異在于莊嚴、輕重之別,可謂抓住了史體與小說文體特征的根本性差別。
另外,劉咸炘還強調史、子、詞賦的體制之異:“史體凝蓄,子家質白,詞賦濃密,各為專法,不能相通?!保?](P9742)如論曲,劉咸炘批評明代以來的以“詞”為“曲”:“明以降,曲之所以衰,不獨以詞法入曲一端,其最大原因在偏重聲音,不重文辭。觀于櫽括、翻譜兩體可知?!保?](P9787)他認為,這種破體路數會使“曲”失去本色:“詞與曲雖相近,而終有別。曲之詞宜以松快為貴,若過多凝蓄,便與詞同,非曲之本色矣?!保?](P9788)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從這些論說來看,近代文體論家在辨析文章體制的過程中已滲透了相應文體的創作技法,體現出較為變通的文章作法觀。
近代辨體批評對傳統辨體內容框架的突破,除上述各類文體體制之辨外,譯詞新語的接受最可稱得上是新質之一。晚清以來,西學進入中國本土學術場域,體現于文章寫作就是外來語匯的使用。面對它的強大沖擊力,深受傳統浸泡的眾學人多表現出抵抗態度。王葆心認為:“從前文章禁及釋老,猶今日不可混入不關學語之譯詞,其事同也?!保?](P7085)他指出,盡管文體之中西碰撞不可避免,但中國文體有“中國法度”:“甄述東西政學及筆札有涉時故者,自宜用譯家名詞。若隨風而偃,亦若非此不工者,則淺陋甚矣。須知中國文體具體謹嚴,有墻壁以為之坊。為中國文字,守中國法度,如衣服飲食之各適其宜。趨風尚而不顧此心之安,賢者不為也?!保?](P7119)然而傳統學術規范與文體尺度在中西古今的大碰撞中顯出相當程度的退縮與失守。尤其文體,一大批傳統文體因不合時宜、不合時用而遭到淘汰或被改良,對應時需、夾雜新語、便于傳播的報章文體成為文體舞臺上的主角。盡管其具有壓倒性的文體影響力,卻仍然不能令有舊文體情結者絕對信服。如孫學濂對報章文體威脅古文極為擔憂:“自近世報章論說文興,古文幾中絕。蓋報章論說,語取繁復,絕不修辭,中惟以新名詞聯綴成文,或強嵌成語。后生小子所習祗教科書,乃追聲逐影,亦欲自命文人。……吾向有言:‘十年外無人不能文,而古文遂絕跡?!茄云浣K驗乎!”[2](P827)他憂心古文文體在報章的沖擊下會走向終結的命運。另外,馬絅章對于報章文體引發的文體俗化趨勢也頗為不滿,稱其為“最下”等:“俗行文字,蕪淺也,非通適也。文法之高者,其造句必簡,承接少而翕合多,已具前論;其尤高者,為詩賦、為駢文,省去代、助、連、介諸字,自生變化,此為專門之學。唐以后古文次之,小說家又次之,最下為公牘、報章文字。”[2](P1855)但他并未全盤否定俗行文字,認為用以譯西書較古文字更為切合嚴復的譯書之道:“侯官嚴氏云:‘譯書之道,貴信、達、雅?!运仔形淖肿g西書,較以古文字譯,難易倍蓰,工拙懸殊,此非讏言也。”[2](P1856)
此外,施用進化論的學理邏輯于文章辨體,是近代辨體批評又一新特點。受進化論學說的影響,近代文體論家傾向以“遞變”邏輯辨析文體形態之遷變,如劉咸炘云:“近世專門名家,如周介存之論詞,包慎伯之論碑帖,王靜安之論古文籀篆,皆改易各立之觀,而代以遞變,此誠評論之進步,雖不名為演化論,實演化論也。故曰‘演化之觀念可取’也。夫學者之通病,在求同而忽異,強散以為連。演化之例宜施于同質,其不同質者則不可施?!保?](P9736)他指出,這種思維模式的使用前提在于對象的“同質”,“進化”之說只適合于同一文體內的發展演化,而不適合于跨文體評說,也就是說他認為新文體不能“進化”掉舊文體,新舊應該并存才是。相應地,實踐過程中的弊端亦即存在“求同忽異”的同質化傾向,造成了不同文體間的錯訛混用現象。
如果我們將源流、正變、體制、作法這些著眼文體本身或曰內部的辨體問題視為“體”內之辨的話,那么體用、文質及以歸類為手段的體類辨析則可稱為“體”外之辨。需要指出,這里所言“體”之內外指向辨體的具體內容,與前述“辨”之重要性、原則、地位、功能等問題在辨體批評話語結構中隸屬不同的層級,即存在后者統攝、導引前者的上下層關系。還應該說明的是,此處之“內”“外”,不具有絕對界線,只是為了區分“辨”之著力點與文體形態本身具體關聯的緊切程度。在近代文體境遇中,“體”外之辨的價值更加凸顯,如體用關系愈發被注意,因“用”立“體”、明“體”顯“用”的傳統愈發得到發揮。而“體”之多樣性亟待一種具備概括能力的范疇或概念加以統括,故傳統的“文質”對舉又被重新使用,但不是“粗線條”式搬用,是創造性的借用,用以標示重辭或重質兩種相對舉的體派。對于具體的體類,煩瑣的分類狀態早已不合時宜,傳統“二分”“三分”式歸類思維又被重拾,糅合舶來之文體分類法形成新的歸類范式。但這些傳統辨體方式的近代運用不僅是一種繼承,也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和意義。
文之“體”與文之“用”二者的關系蘊含了傳統辨體論的精神內質,某種意義上說,辨析文之“體”的最終意旨是為明晰文之“用”,繼而體用之思亦是近代辨體批評有意強化的維度之一。按照張岱年的說法,體用是中國傳統哲學的基本范疇,既可以意指“實體與作用的關系”,又可以用來表達“原則與應用的關系”。[13](P81)近代文話中的文章體用之辨包括這兩種意義范型,不僅僅局限于辨析文體形制以明其用,還在于因“用”而立“體”,也就是循文之“用”的變化明確“體”的屬性與原則。鑒于此,近代辨體批評的目光投向了對文體形態改良的評價,來裕恂稱“近今”為“文章改良時代”:“文以明道,文非即道?!蛭囊赃m用為主,繁華則損枝,膏腴則害骨,無關大道,不周世用,如倡優妓樂,適耳目而已。近今文學之士,頗知中國文章之弊,故于論說、詩歌、小說等,力為改良,以求適用,此又文章之善變者也?!保?](P8695)倡導文體應“改良以適用”,充分體現了近代辨體觀念中的經世致用色彩,也是文體因時而變的規律性展現。
然致用要先“斟體”而后“顯用”,王葆心云:“文之為學,難言矣……然而虛靈無薄,變化繁數,須先斟劑大體,而后附物,以顯厥用,其用力最難?!保?](P7033)他強調,文章應當以“體”明“用”。胡懷琛《文則》以“載道”為“文之用”:“文何所用?曰:文者所以代言也。言語之用有時而窮……至言著作,則曰文以載道。載道,文之用也?!保?](P9612)作為載道之具,劉師培認為:“文章之用有三:一在辯理,一在論事,一在敘事。文章之體亦有三:一為詩賦以外之韻文,碑銘、箴頌、贊誄是也;一為析理議事之文,論說、辨議是也;一為據事直書之文,記傳、行狀是也。”[5](P1517)在劉師培看來,“文章之體”是依據“文章之用”來劃分的,也就是說,文類劃分以“用”為準。而近代之文章“體”“用”關系并不平衡,通常是所指“狹”、所用“廣”,徐昂指出:“今所謂文章之文,祗人文之一部分,其范圍頗狹,而致用則廣。”[3](P8895)從這一點來看,近代體用之辨較傳統有更加清晰的明“體”顯“用”意識。
同時,近代文話中與體用之辨相伴隨的還有文質之辨。如劉咸炘即善以文質考量歷代文體,他這樣區分漢代詞賦的體性差異:“漢世詞賦,枚、東出于荀,馬、揚出于屈、宋。荀賦質而屈賦文,亦猶《禮記·檀弓》諸篇與《子思》諸篇之異也。”又以文質概論晉代文風:“自晉以下,嵇康、李康,子家也,質多于文;張華、潘岳,賦家也,文多于質;陸、范則彬彬矣。傅、任疏而存質;江、鮑、劉則密而過文,猶不失質;徐、庾則純文矣?!保?](P9746)并且,他論說文派的更遷也以文質為標準:“欲論辭派,須先辨體。文集者,名主篇翰,專指詞賦之流及告語之文而言,經說、史傳、子家不與也。以體論,則經說、史傳、子家皆主質,詞賦主文,告語可文可質。以辭派論,則詞賦自有定法,歷久不變;經說、史傳、子家、告語,則文質遞遷,而有流派?!保?](P9740)他還進一步指出,文派遷變發展的本質在于文質的此消彼長:“文派之變,大都為文質相救?!保?](P9802)不難發現,劉咸炘論說框架中的文質已抽象為兩種互相對舉的文體風格類型,而這種對于文質概念的新認知不能說與當時的學術氛圍無關。民初之際,文質不僅適用于文體風格的辨析,還躍出文章的范囿,用以界定學術與學科,正像王葆心所說的:“學校所講,文、質二學盡之,此歐人國學、功令所分也。與質學相比而言之,文學其范圍之廣大,則以凡屬古今文及哲學為主,而歷史、輿地、政治為輔。”[3](P7052)劉咸炘以文質析論辭派,區別傳統經史子集四部之學,是這種風氣下的產物。
辨體常常與文體分類相伴并行,在文體分類論域中,辨體是手段,分類是目的;而在辨體批評視域中,分類是手段,辨體是目的。這樣論斷辨體與分類的關系并不是要割裂二者的內在關聯,而是為了透析二者之于傳統文體批評的功用。本文此處論述的文體分類是指后者,實際上指文體歸類,即謂“欲明文章之體制,先述文體之分類”[2](P1353)。
近代文話中的文體分類不是瑣細意義上的體類劃分,而是文章體制類型的某種概括。如徐昂云:“文之構成,不外案判。以體而言,記敘案也,論說判也。記敘類之傳與志皆案也,論贊與銘辭皆判也。純粹記敘,有案有判。”[3](P9030)他在《文談》中將文章大體分為案與判兩種類型,這是一種歸類辦法,其實與傳統“六朝文筆對言,則文與筆分;若詩筆對言,則筆即謂文”[2](P1270)的歸納效果同聲相應。我們知道,清代作為古代文體學發展的總結期,文體分類中逐漸浮現出歸類偏好,傳統文體二分思維在清人的辨體實踐中被大量使用,這種傾向也為近代辨體批評所延續。徐昂還從文章本原的角度堅持文體二分:“文體之原,記敘與論說二者而已,猶之陰陽兩儀也。記敘主攝納,屬陰性;論說主發抒,屬陽性。記敘系以論說,太陰中有少陽也;論說中參敘述,太陽中有少陰也:此兩體實可以記概之,猶之太極混沌也。記敘者,記事物之文也;論說者,記言之文也。敘論攸分,諸體皆從此兩體孳生?!保?](P9000)他在追本索原式的文體二分法與傳統陰陽兩分哲學之間建立起了思維對應關系。晚清文體論家邵作舟《論文八則》也認為:“文章之體,雖有紀、傳、志、狀、碑、頌、銘、誄、詔、告、表、疏、序、論、雜體之殊,總其大要,不外紀事、議論兩端?!保?4](十四法第五,P315)他將“文章之體”歸為“紀事、議論”兩類,體現的亦是建立在陰陽兩分哲學基礎上的文體二分法觀念與方法。
王葆心《古文辭通義》引清初古文家邵長蘅之說:“文體有二,曰敘事,曰議論,是為定體?!保?](P7171)他在此基礎上將文體歸為三類:“文章之體制既不外告語、記載、著述三門,文章之本質亦不外述情、敘事、說理三種。”[3](P7719)受舶入之西方純文學觀與文體分類方式的激發,文類“三分”法在近代以來漸趨成型,王葆心以“告語、記載、著述”三門對應文章之“述情、敘事、說理”三體,正是本土文體分類體系建構的顯在努力,在當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同時,劉師培指出:“近世以來,正名之義久湮。由是,于古今人之著作,合記事、析理、抒情三體,咸目為‘古文辭’?!保?0](第二冊,P93)所言亦是此種“三分“歸類法,而這種說法恰是將三分法的確立歸功于本土文體傳統。高步灜也認為文章應概括為三大類:“文章之類別,可括為三:一說理,二敘事,三言情。”[2](P1280)另外,還有以派統類者,周祺《國文述要》云:“學文之法,當先別其類,次分其派。其類不別,則無以名其文;其派不分,則無以通其類。文之類甚夥,不能縷分,以統類計之,析為兩派:一曰論說派,以剖析意旨為主,而制、誥、檄、移、疏、奏、書、啟、序、記、志、傳之類皆其派也;一曰辭賦篇派,以敷陳詞采為主,而詩、歌、贊、頌、箴、銘、騷、七、連珠、符命之類皆其派也。文類雖繁,兩派足以該舉矣?!保?](P1022)無論是文體歸類之兩分抑或三分,都是近代辨體批評實踐中文體歸類意識的充分體現。
文體歸類并非近代新生,而是作為一種傳統貫穿于古代文體分類史并在清代文體分類實踐中得到加強。只是近代以來這種歸類意識更為凸顯,與辨體批評結合得更為緊密。除了沿襲傳統二分與三分歸類思維外,“經”之于文體的涵攝功能在辨體批評實踐中也未缺席。古代文體學素有“宗經”傳統,孫學濂認為,“六經”框架內:“文體之分,在《易》有爻、有彖、有象;在《書》有典、謨、貢、訓、誥、命、誓;在《詩》有風、雅、頌;在《禮》《春秋》,有經、有傳、有記?!保?](P814)用六經涵攝各類文體亦收歸類之功效。此外,孫氏還統觀歷代文體歸類的變化,在清晰勾勒“從六經到劉勰、蕭統再到姚鼐”的文體分類脈絡的基礎上,肯定姚鼐的文體歸類貢獻并辯證看待其文體分類成就:“夫姬傳擴歸、方緒余,少少近古,固清代一散文家;若曰通文史之源,達制作之本,吾斯之未能信也?!彼€改造姚氏法為文體歸類立新法,“總釐為二十九類”[2](P815),即論辯、序跋、奏對、書說、贈文、詔令、傳狀、碑志、雜記、箴銘、贊頌、辭賦、哀祭、議、考、說、解、旨、引、題辭、評、例、對、檄、移、策、冊、約、錄,表現出較為自覺的以辨體為旨歸的文體歸類意識。
對于其他論者如李兆洛的文體分類模式,孫學濂也持開放態度,并立足古代文體分類史給予評價,有云:“析別文體,始于劉彥和《文心雕龍》,其后梁太子蕭統輯《文選》,則分賦、詩、符命、史論、史述贊、論、詮序、上書、彈事、箋、奏記、移、檄、難、對問、說、辭、頌、贊、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行狀、吊文,凡二十九類?!晞鵁o詔策、諧隱、雜文、祝盟,體覺未備。后代選本,多有出入,或部居簡略,或分類繁碎。至清李申耆《駢體文鈔》,乃括劉、蕭之旨,析為三十一類。雖亦不盡諦確,而通校各家,總集殆無有能逾此者?!保?](P895)他高度肯定李兆洛選輯《駢體文鈔》的歸類之功,但也并未無視其不足,認為其也有“不盡諦確”之處。再有,高步灜析文類之別,亦主“三分”法,體現出較為明顯的現代文體歸類意識:
竊以文章之類別,實不出說理、敘事、言情三大端,有論議、記載、詞章三門,已可包括無遺。故斟酌諸家,析為十六類,以三門括之如左:
議論門七類——論辯類、傳注類、序跋類、贈序類、詔令類、奏議類、書說類;
記載門四類——傳狀類、碑志類、敘記類、典志類;
詞章門五類——詞賦類、箴銘類、頌贊類、哀祭類、詩詞類。[2](P1354-1355)
孫學濂、高步灜等人的這種分“門”別“類”的辨體批評實踐顯示了分層分類方法對于近代文體歸類的方法論價值,這些都足以看出近代文體批評實踐中以歸類為路徑的辨體意識。
以上從辨體之重要性、原則、內容以及“體”外三個層次梳理了近代文話中的辨體批評觀念。針對所厘分的辨體話語結構的三類問題,其中透露出的辨體批評觀的新變體現于文體歸類意識的強化、融通的源流正變觀、強烈的明“體”顯“用”意識等方面。當然,本文依憑于文話的考察僅僅展現了近代辨體批評的一個側面,或許尚且不夠,尤需對文話之外的文體批評資料進行分梳與闡析,以展現近代辨體批評的多重面相,而這也恰是近代辯體批評有待開掘的闡釋空間,相關探究只能訴諸今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