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鳳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
若干年前,筆者曾撰文指出,北宋校正醫書局對《千金要方》進行了較大規模的改動,通行本《備急千金要方》在很大程度上偏離孫思邈原書的原貌。當時囿于所見資料不足,論文對宋人校書理念的探討淺嘗輒止,結論亦有失偏頗[1]。近期的研究發現:宋臣整理《千金要方》時沒有保存其本來面貌的意圖,而是從普通人的視角出發,以便于日常使用為指導思想,采取重新編次、重輯事類等方法對原著進行了全面調整;如此做法,與設立校正醫書局的提議者、時任丞相韓琦的個人經歷密切相關。本文擬以《千金要方》新雕本與宋校本的編次異文為例,對北宋校正醫書局整理中醫古籍的原則、方法及其對中醫學術產生的影響,展開進一步的探討。
《宋史》卷312列傳第71記載,韓琦(1008-1075)為宋仁宗時進士,曾任宋英宗、宋仁宗、宋神宗三朝宰相。在他出任陜西安撫使期間,曾與范仲淹共同防御西夏。這段經歷使他非常重視戍邊軍民的健康醫療問題。據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丙子,賜德順軍《太平圣惠方》及諸醫書各一部。韓琦言:軍城初建,屯集師旅,而極邊之地,人皆不知醫術,故賜之”[2]。“琦又言:醫書如《靈樞》《太素》《甲乙經》《廣濟》《千金》《外臺秘要》之類,本多訛舛,《神農本草》雖開寶中嘗命官校定,然其編載尚有所遺,請擇知醫書儒臣與太醫參定頒行”[3]。此外,參與編寫《嘉佑本草》的蘇頌,在《本草后序》說:嘉佑二年(1057年)八月三日詔旨:“所有《神農本草》《靈樞》《太素》《甲乙經》《素問》之類,《廣濟》《千金》《外臺秘要》等方,仍差太常少卿、直集賢院掌禹錫,職方員外郎、秘閣校理林億,殿中丞、秘閣校理張洞,殿中丞、館閣校勘蘇某(即蘇頌),同共校正”[4]。由此可知,韓琦建議成立校正醫書局的目的在于為邊防軍民提供治病的可靠依據。
在流傳至今的11部宋校醫書中,目前可知《千金要方》的版本系統最為完善,主要包括:一是經北宋校正醫書局重加整理校訂并以木版刊刻印刷、后世廣泛流傳的《備急千金要方》(30卷)傳本系統。其祖本均源自北宋校本。傳世最早者為南宋刊本(日本藏),日本江戶醫學館據此本影摹后刊行,后人民衛生出版社影印出版,此為《千金要方》之通行本。二是未經宋人修改的早期傳本系統,包括日藏古寫本《真本千金方》,黑城出土《孫真人千金方》英藏碎片、俄藏殘葉,日藏《新雕孫真人千金方》殘卷(存20卷,簡稱“新雕本”)3種木刻古本。其中,新雕本保存了該書的主體部分,是現今可見宋以前古醫書較為完整的版本。據考證,該本為成于的宋英宗(1064-1068)前的民間首次刻本[5],其文本提供了大量與宋校本互校對勘的原始資料。有學者統計,以宋校本比照新雕本的異文約計720處,以新雕本比照宋校本的異文約計175處[6]。這些異文包括單字異同、文句異同、段落異同、條目編次異同、卷次篇次異同等,涉及理、法、方、藥各個方面。這些可比性極強的語言差異,是考證北宋校正醫書局整理《千金要方》的原則、方法、所改具體內容的可靠依據。
《千金要方》宋校本、新雕本的編次異文主要表現在章節體例、方劑所入門類、方劑與證治之間的關系、方劑排列順序等方面的差異。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具體如下:
第一,卷目篇章結構的差異 這主要表現在兩版本卷22至卷28的編次不同。新雕本二十二卷 “食治”、卷二十三 “丁腫癰疽”、卷二十四“痔漏”、卷二十五 “解毒并雜治”、卷二十六“備急”、卷二十七 “平脈經”、卷二十八 “養性”的卷次編排,宋校本相應卷目順序卷二十六、卷二十二、卷二十三、卷二十四、卷二十五、卷二十六、卷二十七。詳二者差異的關鍵是“食治”和“養性”兩卷,其他卷次是相應的移動。相較于新雕本“食治、丁腫癰疽、痔漏、解毒并雜治、備急、平脈、養性”的順序,宋校本“丁腫癰疽、痔漏、解毒并雜治、備急、食治、養性、平脈”的排列,前四卷是疾病治法,“食治”“養性”是養生防病,所欲達到的目的是“平脈”健康,顯示出內容上遞進的邏輯關系。在相應各篇的編排上,如新雕本“養生卷”后六篇的順序為黃帝雜忌、按摩法、調氣法、居處法、房中補益、服食法;宋校本為居處法、按摩法、調氣法、服食法、黃帝雜忌、房中補益,這是先論常用養生法,再論雜法與房中補益,內涵遞進有序更為合理,使人一目了然。
第二,方論編排的差異 《千金要方》方論總計5300余條,兩版本相應方論條文約計1800條,其編排順序多有不同。如,在以方劑為主的各卷中,新雕本多數篇章先列治方,醫論散見在文中各處,與方治夾雜編排;醫理與方治多同條敘述,行文格式上沒有明顯的區分,彼此之間缺乏內在的邏輯聯系。如,卷十一《肝虛實第二》開篇為“治肝臟實熱,凡左手關上脈陰實者,苦心不(宋校本作“下”)堅滿,常兩脅息忿忿如怒狀,是名肝實,則令肝熱氣損,竹瀝麻黃湯主之方”,其后依次列出瀉肝前胡湯、防風煮散、遠志煮散、地黃湯、甘藍煎方、虎骨酒、防風煮散、安膽飲子8方。宋校本此一部分的內容為:其一,單獨列出“肝實熱”的小標題,其下敘述肝實熱的脈象及癥狀,依次列出竹瀝泄熱湯、瀉肝前胡湯、防風煮散、遠志煮散、地黃煎5方。其二,單獨列出肝膽俱實、肝虛寒兩個標題,分別論述各自的脈象與癥狀,后續補肝湯、補肝散、補肝酒、補肝單方、防風補煎、檳榔湯、針灸方兩首等。詳考兩版本相應各篇的材料排列,新雕本多為先方后論,方論無序,顯現出孫思邈以“方”為主的成書特點。與之不同,宋校本各篇均以“論曰”開篇,單列醫論,使醫論成為相對獨立的段落,其后依次列出方治。如此“先論后方”的順序,反映出在該版本中醫論是具有獨立性的重要內容,也是綱領性內容,突出了對其后方劑的引領作用。
第三,方治次序的差異。這首先表現在同一篇內方治排列的不同。如新雕本卷十二《膽腑·吐血第六》中有“治虛勞吐血”諸方,排序為1)灸胃管三百壯。2)生地黃汁方。3)黃耆等5味酒方。4)竹茹等9味湯方。5)取蘘荷根汁方,二升頓服之,立差,宋校本相應方治的排列為34251,呈現出大方在前,單方次之,針灸居末的序列特點。其次,兩版本的方治異文還體現在相應方劑所處卷篇的不同。這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若干首性質相近方劑組成的方組在不同的卷篇,如新雕本卷六有《耳方第八》,卷二十“膀胱腑”亦有《耳方第八》;宋校本所有耳病均合并到卷六“七竅病”《耳方第八》。再如,新雕本除“七竅病”列有《目病方第一》之外,卷十一肝臟《肝勞第三》中還有治眼病方72 首;宋校本這些方劑均在卷六七竅病《目病第一》中。可以看出,新雕本的耳方、目方或是以發病部位、或是以發病部位所屬歸類方劑,其類方的標準不統一;宋校本則統一按照發病部位所屬,將“耳方”“眼方”并入“七竅病”。另一類是單首方劑,兩版本在不同卷篇。以新雕本卷十一《肝臟·治堅癥積聚及婦人血瘕等方第五》為例,其中治婦人帶下百病無子大黃丸、治十二癥及婦人帶下絕產太一丸,宋校本在卷二《婦人上·求子方第一》;治婦人瘕結堅脅迫下痛干姜丸,宋校本在卷四《婦人方下·月水不通第二》;治婦人勞氣食氣等癥方,宋校本在卷三《婦人方中·雜治第八》;治婦人憂恚、心下支滿等癥方,宋校本在卷四《婦人方下·月經不調第四》;治男子疝病、女子血瘕等癥方,宋校本在卷三《婦人方中·惡露第五》;治五種飲大五飲丸,宋校本在卷十八《大腸·痰飲第六》。逐一分析各方的證治,可以看出宋人是根據方劑與篇題相符的原則,將7首婦人方歸類婦人卷中,將大五飲丸歸類《大腸·痰飲》篇中。
分析以上諸例,總結出宋臣整理《千金要方》的主要方法有三種:
其一,根據性質相近的原則調整章節體例。篇章結構為一書之綱領,從中可見,作者對全書內容的把握、分類及其指導思想。對中醫古籍來說,卷目篇章編次的變化首先體現人為的調整,即有意將某些內容重新編次,而后其他篇章的序列發生相應的移動。從上述兩版本卷次篇次異文可以看出,宋校本將“食治”調為卷二十六、“養性”調為卷二十七、將“平脈經”調為卷二十八;在“養生卷”中,先列居處、按摩、調氣等養生常法,后述雜忌法與房中補益法,都是按照內容性質的相似程度安排章節構架,使前后卷篇的內容循序漸進,蘊含內在的邏輯關系。
其二,按照論、脈、復方、單方、針灸方的順序統一內容的編排體例。分析兩版本卷十一方論條文次序、卷十二方治條文次序的差異可以發現,相較于新雕本醫論散在各處、方論夾雜,單方、復方、針灸方排列無序的文本形式,宋校本呈現出三個特點:第一,每篇都是先列醫論,次敘脈論,再出方治;在方治部分,采用了先列復方,次列單方,再列針灸方的編排模式。通觀全書,各卷均采用了這一體例,正合宋人自述:“凡諸篇類例之體,則論居首,脈次之,大方在前,單方次之,針灸法處末焉,緩急檢之,繁而不雜也”[7]。第二,在醫論部分所采用的“先敘醫論后列治方”的方法,如《肝臟·肝虛實第二》單獨列出“肝實熱”“肝膽俱實”“肝虛寒”等小標題,將三種病證的脈象、癥狀及方劑分門別類列于各標題之下,在規范體例、便于查用的同時,強調了醫論對方治的指導作用,增強了該版本的理論性。第三,宋校本是按照方治與篇題相符的原則調整方治次序。如新雕本卷十一肝臟卷《治堅癥積聚及婦人血瘕等方第五》,其中包括治婦人方7首、治五種飲方1首;宋校本將篇目改為《堅癥積聚第五》,并將婦人方按其主治病癥分列于卷二至卷四婦人方各卷;將大五飲丸列于在卷十八《大腸·痰飲第六》。正如宋臣自述“凡諸方與篇題各不相符者,卒急之際,難于尋檢。今則改其詮次,庶幾歷然易曉”[7],這段話清楚地表明,他們調整方治條文的目的,是使方劑證治與卷名、篇名更加相合,便于臨癥卒急之際查檢使用。
其三,從一般使用者的角度歸類方劑。考新雕本卷二十“膀胱篇”列有《耳方第八》,是按照發病部位所屬“腎主耳”立篇于此卷。又如,新雕本卷十一肝臟篇《肝勞第三》所列治眼病方,從肝論治眼病也是立足于醫學理論。這種醫學視角的分類體現了孫思邈作為醫家的思考模式,當為孫氏編著《千金要方》的醫學理論指導原則。宋臣將所有眼病、耳病并入卷六,與口、鼻、喉、舌等共同組成七竅病卷,符合一般人而非醫家的認知習慣,便于他們日常使用快速查找。
從上文的考證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宋臣是從一般使用者的角度出發,以簡便易用為理念,以增強實用性為目的,對《千金要方》進行了重新編次。宋校本恰如宋人所言“書雖是舊,用之惟新”[7],呈現出體例上的統一與規范的特點,極大增強了該書的實用性。在學術思想上,宋人對《千金要方》的全面改動,強化了該書理論對臨床實踐的指導,增強了中醫學術框架的嚴謹性與系統性,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該書醫學理論的內涵。考察宋校各書的序跋,可以推知這是宋人整理中醫古籍的統一原則和共同做法。如孫奇等在《金匱要略方論序》說,有鑒于其文本“或有證而無方,或有方而無證”,不免造成“救疾治病,其有未備”的缺陷,因此,他們對原書布局進行了改動。首先,斷自“雜病”以下,終于“飲食禁忌”,即刪去上卷傷寒病內容,保留中卷、下卷論述雜病和治療婦人病部分;其次,“仍以逐方次于證候之下”[8],即將下卷的方劑部分分別列于各種病證之后,編為三卷,方證相合,簡便易用,極大增強了該版本的條理性與實用性。
在中國醫學史上,宋人對中醫古籍的整理促進了中醫理論的總結與完善,對于當時醫學的發展和后世醫籍的良性傳播均有重要意義,宋校《素問》《傷寒論》《千金要方》等11部中醫典籍奠定了中醫學傳承與創新的基礎。有學者指出,北宋校正醫書局在校正醫書一事上,館閣官和儒臣擔當更重要的角色,醫官的作用有限[9]。因此,宋人對原書的改動是否符合醫理,其所引文獻材料源自何處,這些都是需要探討解決的問題。
筆者認為,對于學界而言,要充分認識宋校醫書文本的復雜性與不確定性,避免盲信盲從;具體運用時要充分考慮宋人校書對文獻內容特別是對學科內涵所產生的影響,切忌拘泥于某一文本強為之說解,很有必要系統考察宋以前醫書的基本構成,深入研究宋人調整改動原書內容的中醫理論依據及其對中醫學術產生的影響,辨別正誤,為中醫理論研究和臨床實踐提供更為可靠的文本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