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亞希
當下,新媒體技術的廣泛應用使得傳播研究重新開始關注每一個活生生的人,重視他們具體的傳播行為、傳播參與及傳播體驗。可以說,從傳播的角度關注身體這一長期被忽視的關鍵元素,意味著融媒時代主流傳播學在人本主義上的一個根本轉向:身體被更精準地納入傳播研究的范疇,傳播實現了從關注抽象的人到具體的人、從群體的人到個性化的人的重大轉變。
盡管“傳播+身體”成為當下傳播研究中的熱門話題,但學界聚焦于傳播對于身體的改造與身體對于傳播的改造之間互動關系的討論相對較少,特別是基于經驗層面的考察更是不足。為此,本文選擇將青年群體“移聽”行為作為考察對象,旨在深入探究經由新媒介技術中介的“移聽”行為與主體身體之間的互構與互嵌關系。
所謂“移聽”,是指主體在公共空間移動過程中,借助移動網絡技術、移動數字聽覺媒介和耳機這一“移聽”裝置而展開的一種具身傳播行為。近年來,在一系列新興媒介技術發展推動下,包括移動中聽音樂、聽書、聽新聞等在內的“移聽”行為“不僅成為現代城市青年群體公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后現代語境下特有的聽覺消費與傳播行為還構筑了當代公共空間中一道移動的‘聲音景觀’(soundscape)”①。作為移動傳播和聽覺文化研究領域中一個值得探討的經驗個案,對“移聽”行為展開深入剖析,除了能夠回應“傳播如何再造身體與身體如何重構傳播”這一本文關注的研究問題以外,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從傳統學術研究中以視覺為基礎的認識論和研究取向中跳脫出來,重新挖掘聲音技術和聲音媒介等聽覺維度在主體日常身體經驗和環境體驗中的建構作用。這里還需說明的是,本文沒有使用“移動聆聽”“移動賞聽”而是使用“移聽”,是因為“聆聽”“賞聽”在中文語境下更多強調“聽”這一行為的專注性、儀式性和審美性,而“移聽”既可以是專注地“聽”,也可以是分散地“聽”,又或者只是符號意義層面的“聽”,它更側重強調移動中“聽”這一行為的具身性和伴隨性。
針對研究方法部分,本文主要運用深度訪談法搜集經驗數據。為了兼顧訪談對象的代表性,在抽樣方法的選擇上,本文采用的是最大變異性抽樣并結合部分“滾雪球”抽樣這兩種抽樣方法獲取訪談對象。在年齡、性別、專業、地域、職業等人口統計學特征方面,秉持著盡量選取差異化樣本的原則進行初步篩選,再利用已經選擇好的受訪者的社會關系網絡尋找到更多的受訪對象。最終,遵循資料飽和性原則,本文對征集到的共計22位受訪者(其中男性12位,女性10位;年齡集中在16—32歲;學歷從大專到博士不等;職業包括白領、教師、公務員、醫生、城市務工人員、自由職業者和學生等類型)進行了半結構式訪談。訪談時間集中在2018年7月至9月之間。訪談方式以面訪和微信訪談兩種形式為主。
“當下生活在‘信息社會’中的人們,其實是生活在一種‘技術化的生活形式’(technological forms of life)之中。在這樣的日常生活中,人們總是要透過‘技術’才能理解周遭的世界?!雹趨^別于兩種主流的技術分析視野——“技術決定論”和“社會建構論”,唐·伊德(Don Ihde)創造性地將對技術的理解帶入至人與世界的關系性分析思路中。在他的關于技術與人的四種關系樣式中,“具身關系”(embodiment relations)受到了他本人的強烈關注。正如他所說:“跟隨如德雷福斯這樣的知覺主義者傳統,我首先考慮了人—技術關系的那些問題,尤其是具身關系。這些關系特別延伸和改變了人類身體性和知覺意向性。”③
按照唐·伊德對于“具身關系”的理解,人們總是透過技術物的中介,延伸經驗著環境。而這種關系之所以成為可能,主要基于技術在這種關系中具備了最大限度的透明性,能讓“我們將這些技術物或人工物融入自身的知覺的——身體的經驗中”④。落腳在“移聽”行為上,不難發現,其正是一種以媒介技術作為中介的具身傳播行為,包括移動網絡技術、數字技術和移動終端技術在內的技術物處在“移聽”主體和被聽的內容之間,扮演著中介的作用。從此意義而言,“移聽”行為的本質就是“移聽”主體的一種具身實踐。本節將從“具身關系”的兩大面向——“工具的身體化”和“身體的工具化”——來嘗試說明“移聽”行為中媒介技術如何成為傳播和身體互構與互嵌的工具基礎。
數字時代下,各種數字技術全面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過去技術與身體之間看似無法逾越的界限被進一步消解。在透過數字技術體驗世界、建立真實的過程中,身體成為數字技術的延伸場域,而數字技術則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就“移聽”行為來看,包括移動數字聽覺媒介、耳機等在內的“移聽”裝置從一種單純的工具物演變成為主體身體密不可分的“電子器官”。在此基礎上,主體的“生理身體”轉換成為被技術嵌入后的“虛擬身體”。
以耳機這一“移聽”裝置為例。耳機在主體“移聽”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作為聽覺器官的耳朵之延伸。在耳機發明之前,耳朵這一聽覺器官處在完全開放的狀態,每時每刻都在感知來自各種環境的聲音。耳機這一“移聽”裝置的出現,打破了聲音的開放性狀態,使得人們的聽覺空間重構為一種可被控制和管理的“秩序化空間”。此外,由于耳機作為承載和傳送聲音的重要介質,它的質量好壞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人們的聽覺體驗。當下耳機技術的演進與發展,使得耳機不僅創造了“個人音響”(personal stereo),重構了主體與自我、主體與他人以及主體與環境的參與,而且其高保真、高品質的特性,也為人們帶來了更佳的知覺體驗。比如受訪者M11在訪談中表示:“一副好的耳機音質更加通透,聲音解析度更加清亮,對人聲的演繹和傳輸更趨近真實。此外,耳機放入耳道哪怕長時間之后,也不會感受到任何不舒服……這些都是影響我體驗音樂的重要品質?!睆氖茉L者回答中不難看出,媒介技術不僅融入主體的身體知覺系統,還能全方位地加深主體對于身體的“理解”,形成更為多元、豐富的體驗感知。
此外,隨著當下無線耳機技術的普及,人們在“聽”的過程中獲得了更好的具身互動經驗,這種體驗獲得的前提在于媒介形態在物質層面的微型化甚至是隱性化。例如受訪者M19表示:“無線智能耳機較傳統耳機帶給我體驗上的最大差異是‘排異感’越來越少,這也是耳機成為身體的一部分的前提。使用無線耳機后,我才強烈感受到過去傳統耳機的耳機線對處于移動狀態時的自己來說是多么的多余。不管是視覺的可見,還是作用力的牽制,都讓人意識到耳機作為‘異物’的存在。”顯然,當媒介技術作為一種“電子器官”嵌入身體,并以越來越透明化的方式來詮釋海德格爾所謂的“上手”理論時,人們從中獲得了更佳的知覺互動體驗。
如前所述,當工具與身體之間高度“嵌入”甚至是當工具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時,人類的身體同技術的邊界變得模糊難辨,主體重構成為一種新型傳播主體,即從過去的自然人轉變為“賽博人”。在此基礎上,這種傳播主體所呈現出的“賽博格化,不僅僅是對人的增強,在一定意義上也會推進某些時候人在虛擬與現實兩重空間的同一化”⑤,進而成為實現兩種社會空間形式(物理空間和虛擬空間)重組和融合的“控制界面”。
回到“移聽”行為上,當移動數字聽覺媒介、耳機等“移聽”裝置嵌入主體身體時,身體便具備了承載與攜帶信息的功能,進而超越生物性身體所能完成的極限,重構為一種工具化的身體,或者說一種連接與轉換物理空間與虛擬空間的“控制界面”。
這里以兩位受訪者在跑步中的音樂“移聽”來舉例說明。受訪者F05表示:“在使用跑步電臺(數字音樂移動播放器內置的功能之一)時,我的身體會隨著它給出的音樂做出實時調整。比如,當播放快節奏歌曲時,我的步頻會不自覺地隨之加快。而當跑步進入尾聲,我的步頻明顯放慢時,播放器又會立馬作出調整,為我推薦一首舒緩、放松的曲目?!辈浑y看出,基于大數據技術的數字音樂播放器可以實時、準確地捕捉到主體在物理空間中的生理身體的步頻,并及時反饋到系統,系統再根據反饋,動態調整數字音樂移動播放器中正在播放的音樂。而當數字音樂移動播放器中所播放的音樂發生變動時,這種調整同時也會反作用于主體身體,即刻對身體帶來生理上的反應。這也印證了一些學者的觀點:“賽博人身體的兩重性,使得這個技術疊加生物體的界面,能夠打破實體社會網絡與虛擬信息網絡的屏障,即時性地穿越在分屬不同網絡中的各種系統中。”⑥
另一位受訪者F03不僅喜歡在跑步中“聽音樂”,更喜歡將跑步后的實時數據分享、發布到自己的社交平臺上?!拔医洺J褂玫氖蔷W易云音樂中的‘跑步聽歌’這個功能。在每次跑步結束后,系統會給出這次運動中我身體的一些實時數據,比如步頻、心率、速度等,同時還設置了一鍵分享功能,方便我將其分享到自己的社交媒體?!睆氖茉L者F03的訪談中可以發現,當移動數字音樂播放器這一“移聽”裝置嵌入至主體的身體之時,主體的生理身體狀態便開始通過特定的技術手段被追蹤、采集以及記錄,進而生成一種實時化的“數據”。而當主體在結束跑步后對這些“數據”進行分享時,主體的生理身體又以一種數字化的方式映射在虛擬空間之中。這時,兩種身體以及兩種社會空間形式便開始發生融合。
在約翰·奧尼爾(John O’Niell)的眼中,生理身體和交往身體構成了人類的兩種身體形態,后者喻指一種“溝通性的身體存在”(communicative bodily presence),能夠在自我和社會之間創造最根本的聯系。⑦本節將“移聽”主體的身體視作是一種“交往的身體”,進而考察在“移聽”過程中,主體如何實現基于身體間的互動以及主體自身社會關系的建構。
從具身性走向身體間性,探討不同傳播形態中的身體間關系如何建構和展開是當下傳播研究切入身體問題的主要路徑之一。⑧身體間性,也稱作肉身間性(intercorporeality),是梅洛-龐蒂在對胡塞爾和海德格爾主體間性思想解讀基礎上提出的用以指代“身體與其他身體在總體的交互主體性與‘彼此共在’(Mit-einandersein)之語境中互動的方式”⑨。顯然,“身體間性”的引入,突破了傳統意義上將傳播實踐視為一種純粹意識性精神交往、符碼互動或信息傳遞過程的藩籬,進一步實現將傳播實踐理解為由過去的一種離身性的互動行為轉換為一種主體身體間互動的關系建構過程。從此意義而言,身體間性也等同于一種關系間性。
在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的眼中,身體的姿態作為象征符號的表達是彰顯社會文化結構的重要線索?!叭说纳眢w姿態總被視為是代表社會的一種形象(image),不可能會有一種看待身體的自然方式卻不同時涉及其社會面向的……對身體的觀看就是一種社會性管控的表述?!?/p>
回到“移聽”行為上,“移聽”作為一種身體姿態在特定社會空間的呈現成為主體與其他主體進行關系互動的實現手段。也就是說,當主體擺出“戴耳機”“專注和投入地聽”等身體姿態時,這些身體姿態就標示出某種特定的符號意涵,并向該空間中的其他主體進行傳遞。而當這樣的意涵被其他主體接收、確證之后,對方同樣會以一定的方式投入情境性互動。
受訪者M17自詡為“社恐”十級達人,他表示,在很多場合下,自己有意識地做出“聽”這一身體姿態時,事實上都沒有認真在“聽”,而僅僅只是借助該行為表達一種短暫的“自我逃離”?!敖柚牎?能夠幫助我擋住車廂的嘈雜和喧囂,同時讓我能最大限度地避免陌生人之間對視的尷尬?!?/p>
除了“自我逃離”這一符號意涵以外,受訪者F08還表達了“聽”這一符號性身體呈現行為傳遞出的另外一種特殊意涵——“請勿打擾”。她說道:“在地鐵、公交車等公共空間中經常會遇到小孩子正在哭鬧的情況,這時我一般會選擇戴上耳機聽歌或者聽電臺節目。此刻的我其實是在表達一種無聲的‘抗議’——‘能不能管好你的小孩子嘛’‘能不能小聲點嘛’。”
不難發現,“移聽主體”往往借由“聽”這一身體姿態在特定社會空間中的呈現,豎立起一道天然的“屏障”來實現基于身體間的關系互動。這也印證了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此前對“隨身聽”所具有的隔離作用的描述,誠如他所言:“隨身聽讓個人選擇的音樂成為可以攜帶的聽覺環境,讓人——尤其是青少年——得以建立一道音墻,阻隔外在世界?!?/p>
當然,按照身體間性以及結合符號互動論的理解,不管是身體間互動還是符號意義層面的互動,關注焦點都在于個體與其他社會成員在互動過程中對于意義的共享、理解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關系建構。因此,除了關注互動的一方借助特定身體符號所標示和傳遞的深層意義以外,同時還需關注互動的另一方對于該符號意義的解讀和理解。只有這樣,符號的互動意義才能得以共享,互動中的互動規范才能得以真正建立。
因此,當被問及到“當你面對同一空間中,有人正在通過‘聽’這一身體姿態傳遞出‘自我逃離’‘請勿打擾’等信號,你會做何反應”時,受訪者M14對此回應道:“他們戴耳機(不管有沒有真正在聽)無外乎就是想告訴大家,我正在短暫的‘逃避’。所以當我看到這種情況時,我一般會選擇側身或者換個不會產生直接對視的姿勢。”這種回答在隨后的訪談過程中也得到了其他受訪者的認同,并被大部分受訪者視作一種基本的日常“互動規范”,且這一“互動規范”的核心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理查德·塞納特(Richard Sennett)所提出的一種都市生活中的交際規則和技巧——“禮儀客套”(civility),其核心內涵在于與陌生人之間展開互動的能力正如他所說,“如果說身體上的接近——共享一個空間——是無法完全避免的,那么人們至少可以努力去避免與陌生人的交往”。因此,循著這一說法,基于身體姿態呈現的“移聽”行為從本質上來說可以被當成一種既相互設防,又和諧相處的社交行為。
總之,身體在“移聽”過程中無疑扮演了一個“表達媒介”(medium of expression)的角色。通過極具符號性的互動意涵的傳遞,“移聽”行為幫助主體實現互動和關系建構的過程。也就是說,不管是主體主動發送的抑或自然流露的符號意涵,它們都成為身體化的互動中介,從此意義而言,“身體并非簡單地被看作共同在場的情境中溝通的‘附屬物’,而是溝通技能的支撐物,它能夠轉換成非身體化的信息類型”,繼而展開和建構主體間的社會關系。
如果上文所述旨在證明“聽”這一身體姿態如何作為一種關系間性的身體呈現介入到特定社會空間中互動雙方的關系建構過程,那么接下來將重點論述“移聽”主體之身體如何進一步成為主體社會關系的空間邊界構建與轉換的符號。
一般而言,社會空間可以分為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兩大類,這兩大空間之間具有明顯的“邊界”。相較于公共空間的開放性和可接近性,私人空間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和不可接近性,并且二者所指向的社會關系是不同的。在日常生活中,當人們所處的社會空間不一樣時,也意味著社會空間所需要的關系狀態和關系結構是不一樣的。那么,此社會空間中的人們基于身體的符號性、意義性和行為性的展現也是不一樣的。
在“移聽”行為中,毫無疑問,身體成為主體的符號性、意義性和行為性展現,它具有建構社會空間邊界的象征性意義。當主體做出“聽”這一符號性動作時,就意味著主體想要主觀地將自己身體與所在的社會空間區隔開來,并構建起一個主觀意義上的“隔離空間”(segregated space)。換言之,主體可以利用“聽”這一符號性身體展現,通過構建私人聽覺空間“邊界”進而重新調整和設定公共“物理空間”的邊界。而在此過程中,“移聽”主體的社會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就被主體主觀化地切斷。
比如受訪者M22表示:“我平時喜歡在咖啡廳辦公,但你知道咖啡廳什么人都有,環境嘈雜。這時我會選擇戴上耳機‘聽歌’或者‘聽新聞’,目的在于劃出一條‘界線’來隔離那些嘈雜的聲音和人群,這樣我比較容易靜下來處理我自己的事情?!?/p>
反之,當“移聽”主體一旦停止“聽音樂”這一符號行為展現時,就意味著“移聽”主體把自己的身體當成這個社會空間當中的構成部分,進而成為社會空間關系展開的一個構成部分。
綜上,“聽”這一基于身體符號性展現的互動行為成為“移聽”主體構建社會空間邊界的重要實現手段。并且,這種社會空間邊界構建與非構建之間,還具有極強的“轉換彈性”。也就是說,主體可以根據自己所處的互動情境隨時隨地對這一邊界做出調整。
在這個“我消費故我在”的社會,身體前所未有地成為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眼中一種意義符號的最佳載體??梢哉f,被消費主義的“東風”喚醒后的身體“不再僅僅是簡單的肉體存在,在它身上往往融合著各種各樣復雜而微妙的‘社會標簽’”,身體“被披上了消費文化的審美外衣,而成為一種象征性的消費美學‘符號’”。由此,在身體與存有意義的聯結之中,身體的體現實踐與意義生產的過程無法截然分離。本節將討論“移聽”作為一種意義實踐對主體身體的形塑和改造過程,并嘗試說明這種被形塑和改造之后的身體在主體身體展演過程中如何進一步成為“移聽”亞文化族群建構自我認同和自我歸屬的群體認同的重要參考依據。
在當代城市公共空間中,身上佩戴著(掛著)顏色、款式各異的耳機并“專注凝神”地聽著音樂、新聞和各類音頻節目的人們,已經成為當代城市公共空間中的一道“流動的風景”。正如有學者言道:“近幾十年來,人們戴著耳機在物理空間中移動的景象早已司空見慣?!?/p>
具體到“移聽”行為中,耳機既是一種承載聲音的傳播媒介,也是人們用以裝扮自己身體的重要配飾。透過耳機這一可被輕易識別的配飾物,“移聽”主體能夠最大限度地修飾、展示和消費他們的身體。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書中,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區分過兩種不同的美學價值:崇拜價值與展覽價值。前者一般發生在具有“靈光”的傳統藝術作品之中;后者則是作用在機械復制的藝術品中。也就是說,就物作為一個物來說,它并沒有特定的實用價值,它的價值就是在于被展覽出來,成為一個被崇拜的物件。直觀地看,將耳機佩戴在主體的身上,其目的在于展示作為商品的耳機。然而事實上,這樣做的最終目的不僅僅在于展示作為物的商品,更在于展示主體自身,并證明自己是極具風格化的、有品位的、懂得時尚美學體驗的。
當然,在實踐自身的“風格化”方面,主體也會透過選擇差異化的象征符號,以明顯或不明顯的方式凸顯自己的與眾不同。這里以音樂“移聽”為例進行說明。雖然耳機已經成為當下音樂“移聽”這一亞文化族群裝扮自己身體的重要配飾,然而在亞文化族群內部,不同的個體在裝扮過程中同樣存在著明顯差異。受訪者M07表示:“一般我用于聽歌的耳機既要考慮它的音質、降噪等性能參數,還要考慮到它的外觀等其他因素。在耳機外觀方面,我個人覺得Beats這個牌子很有設計感,戴上它之后可以秒變潮人?!比欢茉L者F01卻持有不同意見:“Beats耳機前些年還可以,但近年來炒作過度,早就爛大街了。相反,我更喜歡一些小眾的牌子,比如我現在用的三星,我覺得它性價比高,而且和我手機配套。因為我手機是深色的,而且我平時穿衣服也偏愛深色系,所以我專門買了黑色這個配色。”不難看出,在音樂“移聽”亞文化族群的內部,也會存在不同的內屬群體。他們運用各自獨有的解讀與詮釋符號意義的能力去識別各式各樣的商品,并基于自己的消費訴求和消費心理來選擇裝配自己身體的不同配飾,借此展示自己差異化的身體和生活風格,進而成為一個“區隔化”的符號。
承上所述,主體通過耳機等配飾裝扮自己的身體這一能動性實踐正是文化研究領域中經常被提及的“身體展演”行為。符號化的身體作為展演的意象極大地凸顯了身體自我的能動潛力,描述了個體如何精心建構并管理其身體外表與行動,并根據社會情境的需要,向特定的他人傳遞和投射一系列的印象。
首先,當這些游移的身體在街道上或通勤的公共空間中進行展演時,它們的存在和裝扮,往往使得一個單純的物理空間,在短促的時間內變成一個文化空間。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身體主體的在世存有不可避免地與特定時間、空間交錯而產生意義。同樣以音樂“移聽”為例進行說明。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歐美社會,當身體上佩戴著新潮配色耳機或者別著顏色各異的數字音樂移動播放器進入公共空間時,其他年紀稍長的人會輕蔑地上下打量你,并會在你的額頭上貼上一個巨大的標簽或者標示其為一種當今年輕人文化叛逆的象征,甚至視這種行為是對社會的威脅。毫無疑問,就像克里斯·希林(Chris Shilling)描述的那樣,這里的符號化的“身體并沒有促進出于自愿的展演,而是成為污名化過程中的核心要素”。然而,隨著音樂“移聽”亞文化族群人數的不斷增多,再加之這種“移聽”文化成為當代消費社會中的一種典型亞文化,音樂“移聽”主體操控自己被裝扮的符號化身體,使之成為公眾注意的焦點,潛在地對過去被賦予的“刻板印象”進行抵抗。這種抵抗強調一種由下而上的個體參與、自由、自我權利認知的展現。于是,這種基于移動而展開的展演行為及它所表現出來的威力,形成一種有(權利及品味)自我認知和“自治控制”的自主性單元。
其次,符號化的身體展演所顯露出的特定文化意涵成為“移聽”亞文化族群共享的外在文化標識與建構身份認同的重要參考依據。一直以來,身體主體具有認同印記的傳播意涵,身體展演所呈現的風格、行為舉止、文化習性等在一定程度上再現了某種認同的機制。正如阿方索·林吉斯(Alphonso Lingis)所認為的,身份認同來自身體印記的符碼化(codification)。近年來,以音樂“移聽”為代表的諸多類型“移聽”行為的出現和流行,催生出了一種嶄新的亞文化,并最終慢慢匯聚成一個個“亞階層”鑲嵌在中青年階層內部。以頭戴各式各樣的耳機裝置,并不停地與移動數字聽覺媒介密切互動而沉浸在個人的聲音世界“若有所聽”為外在表征的身體成為了該亞文化族群的一種外在的、顯著的文化標識。由“移聽”這一新型聽覺消費行為所催生的亞文化群體除了共享這一外在文化標識以外,也消費著相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意義,進而創造和建構起屬于該群體所特有的歸屬感和認同感。換言之,“移聽”這一具備顯著文化意涵的身體傳播行為使得“自我”這個個體實體延伸,并認知“自我”所歸屬的群體之文化認同。例如受訪者F08表示:“就好比街舞愛好者喜歡穿著嘻哈、寬松的服飾一樣,我們這群‘不聽音樂會死星人’也有屬于我們群體的特殊裝扮,‘一臺手機+一副耳機’便是這種裝扮的標配。”
當然,除了上述積極影響外,符號化的身體展演也會導致諸多負面影響。身體的趨同化便是其中之一。承上所述,“移聽”主體通過符號化的身體展演使得這種符號化的身體成為身體化自我的重要表征。然而,近來有學者研究發現,“身體化的自我受到個性化、差異化邏輯的支配。但是,這種個性差異只是符號性的差異化”。雖然說,符號是對消費神話的不同表達,然而它們在本質上是不存在任何差異的。因此,在消費社會語境之下,個體所追求的身體真實的差異化和個性化被符號的差異化所替代,而在某種程度上,所謂符號的差異化卻是一個“偽命題”,這就導致了一個明顯的后果,即人們都擁有了趨同化的身體。
身體的趨同化這一現象的產生除了人們過分追求符號化的自我,從而導致統治性的個性化這一原因之外,消費者的消費心理也是另外一個重要變量。如前文所述,生活在一定社會群體之中的消費者,往往擁有大致相似的消費方式和消費習慣。當具備群體歸屬的身份認同被有效建立起來之后,群體內部的人們往往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通過購買和使用相似的商品來表明自己的社會角色歸屬于哪一社會群體,這也是群體趨同消費心理的作用。這一點在“移聽”行為中得到了印證。受訪者M22表示:“現在年輕人出門就戴耳機,就像女生出門會戴項鏈一樣。于是,在大街上感覺所有年輕人身上都佩戴著耳機,一眼望去全是千篇一律的風格?!笔茉L者F10對此表示認同:“的確如此,有段時間我在健身房經??吹接袀€帥哥脖子上掛著一個無線耳機(Beats X)很好看,也很適用于跑步的時候聽節目,于是我回家就下單了同款。但是沒過多久,我在大街上看到很多人身上都是掛著這款耳機,所以感覺也是爛大街了?!?/p>
媒介化語境下,我們明顯能夠感受到,當傳播技術與傳播主體、傳播行為、傳播需求等不同方面的契合度更加精細后,傳播與身體的關系變得更為復雜。在此基礎上,傳播對身體的改造與身體對傳播的改造之間的互構與互嵌之深度和廣度也將達到一個全新的高度。一方面,我們既要看到當前以數字媒介、移動媒介、智能媒介等為代表的新型媒介技術對于新型智能身體的塑造,并在此基礎上重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以及傳播與人之間的新型關系;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面向,即我們也要承認人對傳播的關系需求本身或者說人的傳播理想本身也在主導和促進這樣一種轉向:傳播能夠更好地成為人自身多維度延展自我的重要工具和要素。“移聽”行為正是在媒介技術發展的語境下實現作為主體的人在多個維度上的延伸和延展的代表性傳播實踐,它不僅重塑著移動網絡時代主體在聽覺維度上的傳播體驗,同時也重構著一套嶄新的社會文化規范。
注釋:
① 蔣曉麗、朱亞希:《數字音樂移動聆聽行為的現實圖景、生成動因與社會文化意涵》,《中外文化與文論》,2018年第3期,第444、445頁。
② Scott Lash.CritiqueofInformation.London:Sage.2002.p.15.
③ Don Ihde.InstrumentalRealism:TheInterfaceBetweenPhilosophyofScienceandPhilosophyofTechnolog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1.p.74.
④ [美]唐·伊德:《技術與生活世界:從伊甸園到塵世》,韓連慶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頁。
⑤ 彭蘭:《智能時代人的數字化生存——可分離的“虛擬實體”“數字化元件”與不會消失的“具身性”》,《新聞記者》,2019年第12期,第7頁。
⑥ 孫瑋:《賽博人:后人類時代的媒介融合》,《新聞記者》,2018年第6期,第6頁。
⑦ [美]約翰·奧尼爾:《身體形態:現代社會的五種身體》,張旭春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版,第3、8、10、11頁。
⑧ 黃典林、馬靚輝:《身體問題的傳播研究路徑芻議》,《新聞與寫作》,2020年第11期,第16頁。
⑨ [愛爾蘭]德莫特·莫蘭:《具身性與能動性》,羅志達譯,《深圳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