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巖
揭示并批判政治技術從傳統到現代國家的演變及其未來走向,是福柯后現代微觀政治哲學富有創見性的重要內容。通過對權力統治方式的獨特微觀歷史考古與譜系學研究,福柯提出政治技術的相關概念,認為權力對社會和個人統治的方式是一種傳統政治技術。他把現代國家的本質視為日益工具化的政治技術,認為現代性政治技術的日益普遍與強化形成了新的全景敞視與統治,也造成針對個人的“全景敞視主義”,走向啟蒙理性自由的反面,還提出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缺乏一套自主的政治技術。為克服現代性國家治理的困境,福柯提出政治技術未來發展要走向政治藝術,形成了政治美學的自由主義烏托邦。福柯政治技術論對深刻認識當代西方國家治理的本質及問題,深入挖掘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國家治理思想資源,開創性地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發展道路,都具有一定啟示意義。
伴隨政治國家的誕生以及歷史演進,為實現政治權力的現實有效統治及理想中的運行,政治家和思想家們就對政治技術開始了從不自覺到自覺的持續思考,提出了性質各異、類型不同的政治技術方案,即國家治理策略。當國家治理實踐發展到資產階級統治的現代國家的時候,在現代科技的助推下,思想家們對政治技術的思考以更加自覺的理論形態展現出來,并達到政治理智的時代頂點。在對政治技術自覺思考的長河中,法國后現代政治哲學家福柯的批判性反思深刻而獨特,對進一步思考政治技術的基礎理論性問題、政治技術的歷史與實踐,正確批判分析現代自由主義國家治理,建構性地思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現代化等問題,都具有基礎理論意義與一定現實價值。
在福柯之前,思考如何實現最好的統治與治理,即實現善治,是歷史上的統治者及其理論家的必修課程。中國傳統政治哲學提出多種類型的國家善治方案,典型的有道家的“無為而治”、儒家隆禮重法的“中庸之治”以及法家的“以術治國”等。就曾熏陶與滋養福柯政治技術思想成長的西方治國思想方案的背景與前提來說,從古希臘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理想城邦的中庸之治,到古羅馬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和中世紀阿奎那的神權政治統治論,再到近代以馬基雅維利等為代表的歐洲啟蒙思想家們對現代國家治理理性思考先河的開啟等,都在以不同方式整體思考國家統治與治理的道與術。
從古代傳統國家統治方案到現代國家治理方案的變遷,首先折射出建筑在人類社會之上的國家統治形式的歷史演進過程,借用并改造韋伯的解釋來說,這是國家施行統治的方案開始以家族和宗教為典型形式的魅力型統治為主,到以宗主、父權、封建制度為典型形式的傳統型統治為主,再到以科層制為典型形式的現代法理型統治為主的發展過程。深入理解國家治理方案、策略的歷史變遷,我們會發現這是一個從思考如何實現君主的更好統治、權術的有效運用,到思考如何實現更好的治理、實現權力和權利的劃界分治的政治智慧發展過程。這也是治理主體從神到人、從政治理性的迷誤到政治理性啟蒙的歷史發展過程。正如馬克思指出的:“差不多和哥白尼的偉大發現同時,國家的引力定律也被發現了:國家的重心是在它本身中找到的……先是馬基雅維利、康帕內拉,后是霍布斯、斯賓諾莎、許霍·格勞秀斯,直至盧梭、費希特、黑格爾則已經開始用人的眼光來觀察國家了,他們從理性和經驗出發,而不是從神學出發來闡明國家的自然規律。”[1](P227)
深受馬克思歷史分析方法論的啟發,福柯逐漸開始對國家治理技術、政治技術的微觀探索。福柯說自己是個不帶引號的馬克思主義者,直言自己繼承馬克思的歷史分析方法。馬克思的現代性政治批判及其歷史主義方法論深深影響了福柯,并為他所借用來深入考察精神病院、監獄、學校、工廠等現代性政治權力的微觀運行管道,揭露與批判權力對社會、個人權利的日益加強的、無孔不入的監控與宰治。尤其需要注意,福柯從張揚個體主體多樣性權利和自由的視角與價值觀念的理論旨趣出發,展開對國家權力的譜系學研究與知識考古,即對政治權力的微觀歷史反思與現代性批判,逐步提出“權力技術學”“政府統管術”“政治技術”等概念,將研究重心逐漸轉向了國家治理問題。正如有論者所說:“探討西方治理史和治理技藝是福柯后期政治哲學的重要學術使命。”[2]
在1975年的《規訓與懲罰》一書中,福柯提出“把懲罰視為一種政治策略”,“把權力技術學變成刑罰體系人道化和對人的認識這二者的共同原則”。[3](P25)在1976年的《必須保衛社會》一書中,福柯提出:“在馬基雅維里那里,力量關系主要被描述為統治者手中的政治技術。”[4](P154)從1977年起,福柯將研究重點轉向“政府統管術”,在法蘭西學院的系列演講中提出“我們生活在政府統管術的新時代”[5](P656)。在《生命政治的誕生》中,福柯詳細考察古希臘羅馬執政官、基督教牧領、近代以來的管治、自由主義的節制性等西方治理史及其技藝問題。1982年10月,福柯在美國的學術演講會上宣讀《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一文,進一步明確闡發“統治個人的政治技術”[6](P92)概念。
理解福柯的政治技術及其相關概念,首先應看到它來自于對權力統治、政府統管的歷史分析,又止步于對歷史上的權力技術、政府統管術的微觀分析,把政治技術看成權力對個人統治的傳統方式基礎上的永恒方式。通過對權力統治、政府管制的歷史分析,福柯得出的觀念是,各種統治類型的變遷只不過是一種以暴易暴、以一種統治取代另一種統治而已,進而提出“我們不能擺脫統治,正如我們不能擺脫歷史”[4](P99)。即是說,人類不能擺脫權力統治的歷史,這是永恒的。在此前提下,人類對國家的理性反思就像馬基雅維利那樣,不必反思權力的合法性問題及其道義論、目的論的未來,只需反思實現更好統治的技術問題,或許能逐漸增進個人的自由與權利。這種對權力的微觀分析方法,從馬克思的歷史分析方法論起步后又有意避開,試圖開辟現代性政治分析的新視域與新方法,走出自由的新路徑來,然而卻因陶醉于個體多樣性權利與自由的迷宮,故而從根本上迷失了人類解放歷史前行的大方向。
其次,應看到它來自于結構主義的權力分析模式,福柯以此看到國家機器對社會、個人權利的壓制,但因其審視權力的目光過于專注解剖政治權力的“細微管道”、微觀運行技術,又有意拋開政治上層建筑的變革源于經濟基礎的根本性變革,進而異質于實現社會解放與人類解放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與歷史唯物主義科學方法論。用福柯的話說:“我們有關權力本質的研究,不應該指向統治權的法律大廈、國家機器和與之相伴的意識形態,而應該指向權力的支配和具體操作者,指向臣服的形式和在局部系統的運用及變化,指向戰略的機器。在權力的研究中,我們應該避開利維坦的模式。我們應該避開法定的統治權和國家機構的有限領域,并把我們對權力的分析建立在對支配的技術和戰術的研究之上。”[7](P236)“我們并不是要使國家—市民社會的區分成為一種歷史的和政治的普遍,該普遍能夠使人們審問所有的具體系統,而是要從中看到一種特殊的治理技術學自身所特有的一種圖式化樣式。”[8](P282)
借助于結構主義的權力分析,福柯也看到建筑在社會之上的各類型國家權力對社會和個人的統治,因此,他把近現代自由主義的權利主張變換為必須保衛社會、個人權利,但不能推翻凌駕于社會之上并對社會進行壓迫的國家權力及其制度、體制與機構,只能對國家或政府權力運行的細微技術管道進行干預與調整。這也即是只能對規訓與懲罰這類權力技術進行解剖、批判與調整。所謂權力技術,“包括一系列手段、技術、程序、應用層次、目標。它是一種權力‘物理學’或權力‘解剖學’,一種技術學”[3](P242)。所謂政府統管術,就是建立在政府機構制度的基礎上,由把人遷來引去的程序、技術和方法所構成的整體。[6](P93)權力技術、政府統管術都屬于國家維護與施行統治的政治技術,現代政治技術更加注重對個人的統治。
最后,還應看到它是福柯對現代性政治展開理論批判的新話語方式。政治技術概念是解釋傳統政治統治方式的新話語。有人就有技術,有人類社會就有社會技術,有政治就有政治技術。古代傳統國家曾使用王霸之道、權術、治國術、御人術、統治技藝等類似政治技術的概念,只是在統治者如何治吏、治民等意義上使用政治技術概念的部分內涵,并未明確自覺提出政治技術的概念。隨著國家統治方式的歷史變遷,以及現代科技的快速發展與應用,出現了政治化的技術與技術化的政治日益互為工具的融合發展態勢。在此時代發展背景之下,福柯從科學技術與政治的關系、政治御用的技術兩個維度,即從技術哲學、政治哲學兩個維度展開反思、“從后思索”,創造性地提出政治技術概念,進而給政治統治方式的闡釋注入新的話語方式。
政治技術概念是微觀政治權力批判的新話語。它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馬克思的現代性政治批判精神,但又不同于馬克思對現代性政治完整而徹底的、從宏觀整體到微觀局部的激烈批判,福柯以政治技術的新話語揭露政治權力對個人權利的微觀宰制,希望人們以警惕的目光、多一雙慧眼去發現那些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運行隱蔽的權力詭計與陰謀。不同于對政治權力的傳統形而上學追問,不同于純粹思辨科學的旁觀態度,類似于杜威提出的指導社會學與政治學的技術之學,“這是工具主義的態度,便是實驗的態度”[9](P9)。福柯的政治技術概念也是對社會政治問題進行改良的、零碎的解決觀念策略,更希望給出政治技術的合理使用界限與陽謀。他也曾把這種政治技術的“微觀分析”“地圖繪制術”稱為“權力的微觀物理學”[10](P100),是一種不尋找原點、不尋找永恒、不探求本質,只是探尋政治的皮膚與褶皺之學。
福柯探討西方國家治理技術從古代到現代的發展歷史,把政治哲學研究的重心從宏觀問題轉向微觀問題,從政治國家的合法性問題轉向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的合理性問題,實現了一次政治哲學研究視域的轉換與話語方式的創新,為其深刻反思現代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奠定了價值觀與方法論基礎。由此出發,福柯把現代國家治理的本質理解為現代性政治技術,并對其進行了更加深刻的政治解剖與刻畫。
首先,福柯從治理工具的視角出發對現代國家的本質進行了新界定,把國家視為日益工具化的治理技術、政治技術。通過深入解剖與微觀分析國家治理的運行,尤其是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統治從建立管治到自由放任的自由主義、再到新自由主義的運行演變,福柯以治理技術為中心觀測點,察看國家統治的合法性變遷,將國家統治類型與理由等的演變視為治理技術、政治技術的工具化變遷過程。進而,福柯把現代性國家本質視為現代性的治理技術、政治技術。由此加以放大,現代性在福柯的理論視野中觀測到的重要景觀,不再是抽象的“社會的國家化”,即政治國家公權力對社會私權利領域日益彌漫性的統治,而是具體的“國家的‘治理化’”[11](P92),即政治技術對社會私權利領域日益微觀的治理。正如英國學者萊姆克等所說:“對福柯而言,國家本身就是一種‘治理技術’。”“與其說福柯把新自由主義的治理技術視為社會的一種轉變,倒不如說視為社會的終極目的。”[12](P10-11)
把國家的本質視為政治技術,把國家的變遷視為治理技術的變遷,把現代國家視為日益強化的現代理性政治技術,這是福柯在國家觀念上的新表達。這不同于把國家定義為倫理共同體、政治組織、政治機構、政治地理等的傳統概念表達方式,也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的國家概念,但又受到馬克思主義國家概念的影響且與其有相似之處。與馬克思主義的國家概念一樣,福柯也認為國家是統治工具。但馬克思主義的國家概念是從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角度、階級分析的角度得出的統治工具概念,即國家在本質上是階級壓迫的暴力工具,是統治階級意志和利益的表現。而福柯的國家概念既拋棄了近現代西方自由主義的契約論分析模式,即“把契約作為政治權力的模型”——“契約-壓迫的圖式”,又拋棄了馬克思主義的“對權力的經濟分析”模式,吸收了弗洛伊德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賴希呼喚性解放的權力壓抑分析模式與尼采的生命-權力意志分析模式,把國家權力統治看成對外進行征服戰爭的技術工具、對內進行壓抑與鎮壓的技術工具的政治技術總和。對于福柯的現代國家治理而言,這是從契約統治論走向統治階級壓迫論,再到戰爭-壓抑的政治技術論的轉變過程,正如福柯所說:“它不試圖根據契約-壓迫的圖式來分析政治權力,而是根據戰爭-鎮壓的圖式。”[4](P15)“近年來我所有的工作都圍繞著戰爭-壓抑的方案,我一直都在運用這種方案。”[7](P227)
其次,現代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日益普遍廣泛,形成了新的“全景式統治”。通過對社會生活、日益國家治理化的現代性社會政治生活的鄉野胡同、微觀領域的細致考察,福柯指認現代性政治技術日益普遍廣泛滲透到經濟、教育、醫療、家庭等社會生活各領域。就是說,現代性政治技術對社會的控制與統治已無孔不入,形成新的“全景敞視主義”。在福柯看來,在古代傳統國家中,最古老的君主最古老的夢想是“全景式統治”,君主是全景的中心。就是說,古老的統治者希望像上帝那樣成為洞察官吏與全民秋毫的全聽全視者,而非相信、依靠、為了人民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對于政治、經濟與社會關系相對簡單、君權一統天下的傳統封閉國家治理來說,“全景式統治”的實現尚且是君主理想中的統治圖景,那么,對領域日益分離獨立、市場日益開放、資本加速全球流動的現代國家,權力的新全景敞視與統治又是怎樣可能的呢?
福柯認為,如果人們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國家宏觀政治權力的運行上,或者只把注意力集中到政府政治法律的組織機構的運行上,或者只以審視傳統國家治理術的慣性思維和老眼光來審視現代資本主義政治技術發展的新時代,那都是看不到權力的新全景敞視與統治的。因此,人們要把審視權力的目光進一步收攏并聚焦到權力的細微運行管道、技術上來,從而以此來審視權力技術在工廠、學校、醫院、媒體、家庭等社會及私人生活領域中的細微運行,就會發現這種權力的新全景敞視與統治的微觀具體運行新軌跡。他認為:“在整個古典時代有一種全面的規訓普及趨勢。”[3](P235)這種新的全面規訓吸收教育、軍隊、醫學、精神病學、心理學等的規訓模式,使社會在總體上變成“一個規訓社會”“一個監視社會”,“個人被按照一種完整的關于力量與肉體的技術而小心地編織在社會秩序中。……處于全景敞視機器中,受到其權力效應的干預。這是我們自己造成的,因為我們是其機制的一部分”。[3](P243)他還借用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第13章的話語分析證明,伴隨西方資本主義經濟的飛速發展,資本積累技術與人員積聚技術也很快擺脫傳統的粗暴的權力形式,形成“一種巧妙的、精致的征服技巧”,“即‘政治解剖學’能夠運用于極其多樣化的政治制度、機構和體制中。……權力的全景敞視方式——它處于基礎的、技術的、純物理的層次上——并不是直接依賴于一個社會的重大法律—政治機構,也不是它們的直接延伸。但它也不是完全獨立的”。[3](P247-248)當然,這種權力的新全景敞視與統治是“在建構知識的條件下才能運轉,知識的建構對于它來說既是后果也是得以發揮作用的條件”[13](P40)。就是說,現代科技發展與現代權力運行相互助力、共謀,從而使權力的新全景敞視與統治從具體微觀到宏觀總體上的順暢運行成為現實。
再次,現代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日益強化,形成“全景敞視主義”,走向啟蒙理性自由的反面。在福柯看來,現代資本主義國家政治統治的確立和發展過程,是標志性的宏觀政治法律制度與陰影中的“微觀權力”“細小的、日常物理機制”相輔相成,也就是明暗兩方面的政治技術日益普遍化和強化的過程,形成“全景敞視主義”。“全景敞視主義是一種新的‘政治解剖學’的基本原則。其對象和目標不是君權的各種關系,而是規訓(紀律)的各種關系。”[3](P234)現代社會的規訓以狡猾的政治技術把權力隱蔽起來運行,而使權力統治以退為進、無形而無處不在,看似放松,實則加強對人的肉體與精神的控制,以法律、紀律、規則、效率等各種形式加強對個人的馴服,是一個以自由和正義之諸名義樹立權力新威嚴的過程。“這是一個從封閉的規訓、某種社會‘隔離區’擴展到一種五線譜變化的‘全景敞視主義’機制的運動。”[3](P242)
一方面,現代政治技術的日益強化對資本主義國家和社會走上穩定發展道路以及形式自由的實現,都具有重要功能和積極效果。福柯對現代政治技術的肯定類似于托克維爾對現代法國、美國革命后的政治哲學反思,法國之所以沒有像美國那樣很快走上穩定繁榮的資本主義發展道路,是因為法國只有宏觀抽象政治哲學理論的“大砍刀”,沒有美國那樣微觀具體政治技術的“針線活”。
另一方面,現代政治技術的日益強化造成針對個人規訓日益強化的“全景敞視主義”,走向了啟蒙理性自由的反面。“全景敞視主義則是具有普遍性的強制技術。……‘啟蒙運動’既發現了自由權利,也發明了紀律。”[3](P249)受到邊沁設計的圓形監獄監視系統的啟發,福柯深入反思現代資本主義從吶喊自由、平等、人權起步,卻日趨走向政治權力技術對個人生活與自由的全面監視、規訓,走向了18世紀啟蒙理性自由的反面。因此,他把現代資本主義試圖監視、規訓整個社會及個人的烏托邦稱為“全景敞視主義”。在此規范性無所不在的現代社會生活中,教師、醫生等社會工作者統統都變成了“警察”“法官”,形成以新規范權力為主要支柱的社會“監獄網絡”,現代性政治技術規訓下的個人既是完全自由的,又完全被排除在自由之外。
最后,福柯認為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缺乏一套自主的政治技術。福柯的政治哲學主要以現代性資本主義社會政治為批判研究對象,其政治技術論的宗旨是在承認現代資本主義國家政權合理性的前提下,批判與反思現代自由主義治理技術的改良與發展問題。在此理論批判反思的過程中,雖然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沒有系統深入的研究,但也對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和接受,對現代社會主義國家治理歷史與實踐也有過一些零星思考。在他看來,與現代資本主義國家政權相比較,現代社會主義國家政權同樣具有歷史合理性、經濟合理性、行政合理性,但是,現代社會主義國家缺少與其國家理論相配套的治理理由、治理合理性的界定,尤其缺乏一套自主的政治技術:“社會主義所缺少的不是一套國家理論而是一個治理理由……我認為并不存在自主的社會主義治理術。不存在社會主義的治理合理性。”[8](P76)福柯在一定程度上切中了社會主義國家早期治理中存在的問題,并且期望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與其國家理論匹配,在總結與反思現代性國家治理歷史、實踐與技術的基礎上,找到一套面向社會與人的未來發展的、更加合理的自主創新的政治技術。
在深入具體考察與分析權力對社會和個人統治的政治技術發展歷史的基礎上,福柯看到現代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對個人日益普遍和強化的新全景敞視與統治,現代性政治技術雙刃劍的另一面存在著針對個人權利和自由的新宰治,面臨走向啟蒙理性自由反面的新歧途。為走出現代政治技術發展面臨的新危機、新困境,福柯從改良自由主義的立場出發,試圖以治理藝術、政治藝術來矯正政治技術的陰暗面,并把政治藝術看作政治技術發展的最高境界與未來,走向政治美學的自由主義烏托邦。
首先,政治有其美學之維,政治技術有其藝術之維,這是從政治技術走向政治藝術的理論與現實邏輯前提。從理論邏輯上說,事物都有真、善、美三個基本維度,都可以用這三個基本維度加以考量。也就是說,政治可以有美學之維,技術可以有藝術之維,而且在歷史和現實中政治也有崇高、偉大之處,政治技術也有高超政治藝術之境界。人們應該能夠從經驗事實與理性邏輯上發現政治之美。正如近代法國政治哲學家貢斯當所說:“政治應該是美的,也可以是美的。”華裔法國學者高宣揚還對福柯的生存美學與“治理的藝術及政治的審美性”[14](P893-894)進行了專門探討。然而,政治、政治技術的諸多歷史和現實發展的經驗事實也呈現更多政治之丑惡、政治技術之陰謀詭計,進而形成大多數人的政治常識與偏見。直面政治之丑惡、政治技術之陰謀,福柯從政治、政治技術的歷史和現實發展中尋找政治之美好、政治技術之陽謀。因此,他說:“‘治理術’這個邪惡的名詞”[11](P100),“‘政治’這個詞總是用作貶義”,但來源于《圣經》的政治概念“已經變為某種去掉貶義的東西”。[11](P216-217)由惡向善,丑中尋美,從政治技術走向政治藝術,福柯面向未來的自由主義烏托邦賦予政治及政治技術發展的積極內涵。他說:“政治類似于數學,類似于治理藝術的理性形式”[11](P256),“對人進行治理的藝術”是真正的科學反思、一切知識的知識,“一切藝術的藝術,治理人的藝術”[11](P130)。就是說,政治美學是大寫的美學,政治藝術是大寫的藝術,政治美學、政治藝術才是政治的靈魂與真諦,更是與人的生存美學相匹配的政治未來發展的走向與旨歸。
其次,從政治技術走向政治藝術,是對傳統國家治理的政治藝術根脈的接續與現代性政治技術的新啟蒙。中國先秦時期的“天下大同”“禮樂教化”“仁政藝術”等傳統政治智慧中,就蘊涵著國家治理的政治藝術根脈,有學者將其稱為“一種最徹底的政治美學”[15](P157)。古希臘柏拉圖的理想國家勾畫的完美政治圖景也屬于政治美學,而且首次指明政治作為統治者的技藝是“真正科學地理解的統治技藝”[16](P144),蘊涵著西方傳統國家治理的政治藝術根脈。中世紀阿奎那借助古希臘政治智慧,以信仰、希望和愛的原則超驗虛幻地把政治藝術的頂點推向了天國上帝,塵世王國所追求的政治藝術境界要遵循上帝所創造的自然法則運行,才能在地上建成最好的國家治理樣態,這構成傳統西方國家治理的宗教神學的政治藝術根脈。近代西方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以降,科技理性與資本邏輯把政治智慧中的政治藝術根脈淹沒在政治技術與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同時也迎來復興與啟蒙政治藝術的新契機。正是在對古希臘以來的政治藝術思想根脈深入挖掘的基礎上,福柯才提出政治藝術概念,并試圖以此克服政治技術的現代性發展出現的新危機、新問題。
再次,政治藝術是織工的藝術,是以和諧與友誼把所有人結成一個整體即國家,并把人們引向至高的幸福。福柯借用柏拉圖《政治家》的觀念,把政治家視為紡織工人,把政治藝術比作紡織藝術而非一切都管的牧人藝術,政治、政治家及政治活動“把不同的要素相互聯系起來”,“如紡織工人把經線和緯線聯系起來”。他說:“這種藝術是要把所有人團結成‘一個整體,這個整體的基礎是和諧和友誼’。這就是政治紡織工,通過其特殊的藝術,通過與所有其他人不同的神奇藝術,形成‘國家的全體人民的集體,奴隸和自由人都被裝入這個神奇的織物之中’。這樣人們才被引向至高的幸福,最終成為一個國家。”[11](P127)深思可見,福柯政治藝術、紡織藝術所要解決的問題,是政治國家誕生以來一直在解決而從未真正解決的問題,實質是要解決使政治國家成為真正的而非虛幻的共同體這樣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西方現代性政治理智以自由、平等、博愛所構想的和諧共同體與千年王國,在實踐中破產了,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市民社會的原子戰爭造成了國家與社會全面的矛盾對抗與沖突。盡管如此,福柯還是鍥而不舍地堅持以博愛原則構想出新的紡織藝術,形成政治國家整體上的新團結、友愛的政治學與個人自由。但這種主觀理性的超越性構想并未超越近代啟蒙政治理性與政治解放,仍然不能解決西方現代性的政治危機。
最后,政治藝術是自由主義國家未來治理的普世模式。福柯推崇政治藝術、紡織技術,把紡織模式看作最好的模式,以自然原則、理性原則和愛的情感原則積極探索自由主義國家未來治理的普世模式。他說:“自己去尋找適合自己模式的東西,這就是治理的藝術。找到治理的藝術時,就知道了能夠根據什么樣的合理性來操作。”[11](P208)那么,這種治理的藝術、普世模式的規定性如何呢?他又從阿奎那的統治技術論中尋找到靈感,認為國家治理的政治藝術達到優秀的標準有三:一要能夠模仿自然,達到自然境界;二要成為各生命機體的軸心力量,引導個體利益趨向共同體利益,達到利益和諧境界;三要以慈愛與博愛之心盡職履責,謀求民眾的共同利益,達到民眾至福境界。阿奎那治理藝術、統治藝術的制高點在超越地上的、超驗的上帝全能藝術。福柯治理藝術、政治藝術的制高點在超越現代性的、虛幻的政治美學,一方面,試圖以自主性的活動展開的自由合理性邊界探險,進而實現人的浪漫美學生存方式;另一方面,所要建造的自由主義烏托邦與模式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治理技藝,而是要把其“作為一般的思想風格、分析風格和想象風格”[8](P194),即普世的模式與政治藝術。
雖然福柯的政治技術論存在著明顯的西方自由主義國家治理的立場與視野局限,他對西方現代性社會政治問題的技術與藝術批判也不徹底、不系統。但是,他從政治技術的獨特微觀視角與方法出發,對傳統國家治理尤其現代國家治理的歷史以及未來發展,進行了具有開創性的探索與分析。他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馬克思歷史主義的、事件與問題式的思考方法以及現代性批判精神,對我們深刻認識現代西方國家治理的本質及問題,深入挖掘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國家治理思想資源,開創性地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國家治理現代化發展道路等,都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
首先,有助于深刻認識當代西方國家治理的本質及問題。誠如福柯揭示的,現代西方國家治理幾百年來磨煉的對內壓制和對外戰爭的政治技術已達到一個癲瘋狀態。一方面是政治紙牌屋、政府停擺,另一方面是市民社會生活依舊、市場自發運轉;一方面是對外制造戰爭災難與屠殺,另一方面是和平與人道主義救助的旗幟;一方面對全社會與全世界監視監聽,另一方面把自己隱身在那座帶有“百葉窗的監視塔”中,等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權力機器在信息技術、資本技術、市場技術、社會技術、意識形態技術等助推下自動瘋狂運轉著。從玩弄各國的“大棒與胡蘿卜”策略到福柯所說的玩弄人類“死與生的游戲”[6](P815)的政治技術,把西方現代性國家治理的本質赤裸裸地展現在越來越開放的世界與覺醒的人們面前。現代性政治技術最好的一面已經被其最壞的一面折損殆盡,對全球治理與世界和平造成了巨大威脅、巨大風險。現代西方國家的政治技術正走向萬丈懸崖之邊緣,走向陰謀、邪惡與丑陋,社會政治歷史發展仿佛重現“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新任性、新風險,以及由此迎來的人類社會政治發展新轉機。
福柯的政治技術論提示我們,要以批判性的態度和精神來審視西方國家治理,充分發展和利用政治技術工具善與美的一面,規范政治技術的工具化界限以達到合理的治理限度,才能做好洋為中用、批判吸收、借鑒外來,避免落入西方強國設下的埋伏與陷阱。在日益開放與全球化的世界,在日益走進世界舞臺中央的途中,要深刻認識西方強國的圍堵、囚鎖與陰謀,要時刻準備以高超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與意識形態的技術、藝術與之展開偉大斗爭。在當前矛盾凸顯的經濟貿易之戰、信息大數據之戰、意識形態之戰中,不但要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占據全球治理與國家治理的道義和實踐制高點,更要牢牢掌握駕馭金融資本與市場的技術、信息通信技術、意識形態傳播技術等的關鍵點與制高點,才能打破西方強國的霸權邏輯,化解潛在的系統性風險。
其次,有助于深入挖掘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國家治理思想資源。早期資本主義國家政治理性日出時刻誕生的馬克思主義面臨的首要理論問題是如何在“批判舊世界的過程中發現新世界”。就是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國家理論及其治理思想是在批判現代性社會政治,以及構想未來理想的社會主義國家的過程中闡發的一些基本原則,并未對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提出具體構想。通過深入挖掘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國家觀及其治理思想的基本原則,以及批判性與建構性維度、現實性與理想性維度,我們會得到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的政治技術的正確出發點、現實方法論與發展方向。馬克思和恩格斯對現代性的社會技術、國家治理術的本質批判,尤其是《資本論》揭示的資本對勞動、資本家集團對工人階級從宏觀到微觀的技術宰治、新型奴隸制的深刻批判,啟發了福柯的政治技術論,也啟發我們思考如何化技術宰治成為調動勞動者積極性、創造性的工具,使人成為技術工具的主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等著作中對未來社會的現實性科學構想,告訴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的未來是朝向實現人類解放的自由人聯合體,啟發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治理要思考如何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無產階級專政與人民民主、堅持世界無產階級及其政黨的聯合等一系列策略問題。此外,我們還要深入挖掘列寧和蘇聯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的理論與實踐經驗及教訓,深入總結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國家治理系列理論與實踐經驗。
“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歷史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也給我們留下寶貴而豐富的國家治理思想資源。福柯思考的政治技術論主要服務于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的國家治理,是站在西方治理歷史與文化的傳統上得出的。這也啟示我們,思考政治技術要立足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國家治理現代化,也就必須深入挖掘、繼承發展中華傳統的國家治理思想根源,才能做到不忘本來。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一個國家選擇什么樣的治理體系,是由這個國家的歷史傳承、文化傳統、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決定的,是由這個國家的人民決定的。”[17](P105)為此,我們要深入思考如何實現中華傳統國家治理文化中的治吏術、治民術等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問題,以滋養新時代的國家治理現代化。
最后,有助于開創性地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發展道路。新中國70余年偉大歷史性變革與輝煌成就背后蘊涵著內在的制度創新邏輯,從社會主義基本制度的確立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確立,再到新時代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全面深化改革與完善的偉大歷史性發展進程,都充分彰顯著社會主義制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與巨大優勢。黨的十八大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偉大正確而堅強有力的領導下,在以“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不斷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改革”總目標的正確指引下,重點改革創新解決制約經濟社會發展的體制機制問題,以人民為中心的全面深化改革取得重大突破,初步構建起了系統完備、科學規范、運行有效的制度體系。新時代改革奮進的新篇章還在繼續把深化體制機制的改革作為突破口,全面縱深推進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國防和軍隊、管黨治黨等七大方面的體制機制改革,逐步達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全面成熟與定型,實現改革的總目標與最高價值目標。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最大優勢是中國共產黨領導。”[18](P20)“我們的制度必將越來越成熟,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必將進一步顯現。”[19]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是對馬克思主義國家治理理論的最新發展,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人遠見卓識的政治大智慧。學界把國家治理現代化簡稱為中國的“第五個現代化”,俞可平高度評價說:“‘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是一種全新的政治理念,表明我們黨對社會政治發展規律有了新的認識,是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創新發展,也是中國共產黨從革命黨轉向執政黨的重要標志。”[20](P1)獨立自主、開創性地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發展道路,是堅定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的政治技術基石,對堅持、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為全球治理貢獻出全新的中國政治智慧方案,都具有重大而長遠的戰略意義。
包括政治制度在內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合理性與合法性,已經被歷史邏輯、現實邏輯、理論邏輯、實踐邏輯、價值邏輯等所鐵證,是毋庸置疑的,是我們必須自信并長期堅持和發展的,也是會被越來越多的像福柯這樣的學者所認可的。也就是說,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的政治制度前提、指導思想、價值目標、發展走向等都是真善美的,堅持黨的領導是中國治理的最大政治特色與優勢,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與依法治國的有機統一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特色治理原則。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首要問題與任務是如何推進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與技術,擺在我們面前的重大歷史而具體的問題和任務是如何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兩大工程的相互協調完備、相輔相成。只有把各方面的制度執行能力與運行技術提高到新時代要求的高度,“國家治理體系才能更加有效運轉”[17](P105),“推動各方面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國家治理體系才能更加有效運轉”[21],社會主義制度潛在的巨大優勢才能充分展現出來。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治理的偉大征程已經在路上,并且在當前偉大的“抗疫”斗爭中充分彰顯了中國之治的巨大制度優勢,相信偉大政治技術與政治藝術的理論與實踐探索一定會開出當代國家治理的新智慧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