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蕓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1792 年,馬戛爾尼率領使團訪問中國,借為乾隆“賀壽”之名,企圖進一步打開中英貿易大門。而處于清王朝時期的中國正以“天朝上國”“世界的中心”自居,拒絕與英國建立外交關系。馬戛爾尼使團訪華是中英外交史上的重要事件之一,此次訪華的失敗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中英兩國的矛盾,為鴉片戰爭埋下了禍根。英王喬治三世致乾隆皇帝信是此次使團訪華的重要文件,而其譯文未能如實反映英國的意圖,甚至通過譯文的重構,表達出了“進貢”的意味,將本是平等的“國書”篡譯成了上書的“表文”(楊明星,張 琰2020)。王輝(2009)認為該譯文“荒腔走板”,既背叛了喬治三世,使他威風掃地;又愚弄了乾隆皇帝,讓他陶醉在萬國來朝的假象中,錯失了認識世界的良機。已有不少研究從不同角度討論該信件的翻譯問題(王宏志,2009,2013;王輝,2009;劉黎,2016;廖迅喬,2019),但是未有研究對翻譯敘事的進行專門的討論,因此,本文將分析該信件譯文的敘事構建,為研究清朝外交文獻的翻譯提供新視角和探索翻譯與社會的相互作用。
信件英文原文為 Letter from King George Ⅲ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Morse,1926),中方軍機處組織人員翻譯的譯文中為“英吉利國王表文譯文”(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1996),也有研究稱之為“英王喬治三世致乾隆皇帝的國書”,但“國書”是現代外交上的概念,在當時該詞還未發明,部分學者將其稱為“國書”是為了方便其研究。便于區分,本文將原文稱為“信件”,譯文稱為“表文”。清宮檔案中的文字是繁體字,便于理解,本文將繁體轉換成簡體。
Mona Baker(2006)認為,譯者不僅僅是翻譯任務的被動接受者,在翻譯文本和話語的過程中,譯者有意無意地參與了對社會現實的建構、磋商或質疑。她提出四種調整原文敘事的策略,即時空構建、文本素材的選擇性采用、標示式建構、對人物事件重新定位。下文將從這四個方面對表文譯文的敘事重構進行分析。
時空構建是指將源文本置于另一個時空語境中,盡管新語境可能與這個文本原來所處的時空語境迥異,但新的語境將使文本的敘事更加凸顯,譯者并以此引導讀者將它和現實生活中的敘事聯系起來。這份信件的讀者是乾隆,在天朝話語體系中,寫給皇帝的信只能是“表”或者“奏”(王輝,2009),譯文把預示著雙方地位平等的“信(letter)”改寫成“表文”,以符合禮制,表現出對封建皇權的尊重。可以說,“國書”變“表文”正式構建現實的結果,表文按照中國官方文書的形式,文字縱向從右到左排列,“大皇帝”“中國”這樣的字眼無論是否出現在開頭都置于定格。在信件開頭也遵循了表文的格式,如英王的問候“sendth greeting”譯成了“恭惟”,把英王矜持地向中國皇帝“致以問候”變成了畢恭畢敬地向大皇帝“奏事”(王輝,2009)。此外,表文的行文風格多處表現出英國恭恭敬敬想“輸誠”“進貢”的態度,又如:for extending the bounds of friendship and benevolence,and for proposing to communicate and receive those benefits which must from an unreserved and amicable intercourse...(Morse,1926).
得與中國大皇帝進獻表貢,盼望得些好處(一史館,1996)。
原文是表達英國與中國建立友好的關系,促進交流,雙方得益,而譯文則變成了英國與中國建立聯系是為了“得到些好處”,譯文大大貶低了英國的形象,這與原文是不符的。
該表文并未用文言寫成,反而是通篇白話,甚至有些語句讀起來并不通順,似乎少了些官方文件的味道。計秋楓(2008)推測,把表文的平行語氣改成屬國語氣是譯者的心理因素所致,對強盛、專制的大清王朝和乾隆皇帝的敬畏和懼怕之情。雖然白話格式并不符合封建士大夫慣用的文體,但在內容上迎合了官僚階層的期待,即構建了英國承認自己是“天朝上國”且英國此次派遣使團來“進貢”的敘事。
文本素材的擇性建構主要是通過省略和增加某些內容以達到壓制、突出或闡釋源語文本中的某些方面。信件中用了大量文字描述了馬戛爾尼和斯當東的爵位、功績,以此突出使者身份的重要性,希望中方重視,但是在表文中遭到了大量的省略以及改寫,使者的身份地位遠不如原文所描述的那樣重要。如:We have fixed upon Our right trusty and well-beloved Cousin and Counsellor the Right Honorable George Lord Viscount Macartney,Baron of Lissanoure and one of Our most honorable Privy Council of Our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Knight of the most honorable order of the Bath and of the most ancient and royal order of the White Eagle,and Fellow of Our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for the promotion of natural knowledge,a Nobleman of high rank and quality,of great virtue,wisdom and ability,who has filled many important offices in the State of trust and honor,has already worthily represented Our Person in an Embassy to the Court of Russia,and has governed with mildness,justice and success,several of Our most considerable possession in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Parts of the World,and appointed to the Government General of Bengal (Morse,1926).
故此我所派的熱沃爾日嗎哩格德呢公哩薩諾吧嚨,是本國王的親戚,忠信良善,議國事的大臣,身上帶的兩個恩典的憑據,從許多博學人里挑出來一個大博學的人。他從前辦過多少大事,又到俄羅斯國出過差,又管過多少地方辦事,又到過小西洋本噶拉等處屬國地方料理過事情。這就是此次派的正貢使,到大皇帝駕前辦事。(一史館,1996)
對照信件和表文,可以看出表文的內容是選譯的,以及在一些用詞上削弱了信件用詞的效力,把馬戛爾尼從一個具有榮譽、權力、資源和學識的外交權臣轉變為無足重輕的“差役”。(廖迅喬,2019)。信件中多次使用的“most(H)honorable”來修飾身份名稱、機構名稱,在表文中均被刪除,僅表達出大概意思,且用詞并不能體現馬戛爾尼身份的高貴及重要。如爵位名稱“Baron of Lissanoure”采用音譯,不熟知英文的人根本不知“嗎哩格德呢 ”的意義。此外,馬戛爾尼還任職于代表王權的最高行政機關Private Council,是倫敦皇家學會會員(Fellow of Our Royal Society of London),這兩個體現身份地位的機構沒有出現在表文中,大大削弱了馬戛爾尼身份和地位的重要性,作為“well-beloved Cousin”“Counsellor”“a Nobleman of high rank...”在表文中僅僅是“國王的親戚”“議國事的大臣”“一個大博學的人”。信件還描述了馬戛爾尼出色的外交能力,被授予巴斯騎士勛章(the most honorable order of the Bath)和白鷹騎士勛章(the most ancient and royal order of the White Eagle)以及夸耀了其在俄羅斯出使期間的成就和孟加拉國出任的高職,在表文中卻稱為了一個“料理事務”、無足輕重的“差使”。
標示式建構是指使用詞匯、用語或短語來識別人物、地點、群體、事件以及敘事中的其他關鍵元素,“命名”是有力的建構手段之一。信件標題譯為“表文”,就已表達出中方把英國置于低一級的地位。Bake(2006)指出,通過標題的翻譯重新構建敘事通常還伴隨著文本內部的細微改動,以配合新標題的敘事立場,因此,在“表文”的標題之下,文章結構、文體風格也遵循著表文的格式。第一檔案館的資料顯示,表文的文字遵循了官方文件縱向從左往右的傳統排列形式。內容上,使用了很多帶有中國封建色彩的詞句,凸顯“表文”的特征,“大皇帝”“圣功威德”“大臣”“貢使”“大皇帝萬萬歲,應坐殿萬萬年”“求大皇帝見他/加恩”。對于英國人的稱呼的漢字加了口字旁,充滿了鄙視和輕蔑。此外,對于英王對自身的夸耀,譯文中簡單帶過,用詞遠不如原文嚴謹,而對于自身的夸獎,譯文并不擔心“言過其實”,如“大皇帝圣功威德”“他們都好仗著鴻富承受厚恩”等等。
譯者可以通過精心的安排參與者之間的社會/政治關系,積極參與當前敘事的重新建構,表文重新定位了馬戛爾尼的身份以及英國與中國的地位關系。以乾隆皇帝為代表的清政府一開始就將英國視為遠夷藩屬,將英使團訪華視為輸誠向化的納貢事件(劉黎,2016)。因此馬戛爾尼和斯當東的使者身份在表文里便成了“正/副貢使”“差使”,表文中體現了對中國的極大奉承,如中國君主是“大皇帝”,而對于英王自身的稱呼,則是直呼其名“熱沃而日”,英國更是被“自稱”為“大紅毛國”,表現出這位蠻夷之君的乖巧和恭順(王輝,2009)。此外,信中要求對在中國從法律規章層面(under such laws and regulations)給英國商人行方便,如提供安全住所(secure residence)、開放的市場(a fair access to Your Market),保護英國商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their lives and properties shall be safe under Your Imperial protection),句子的語氣近乎命令、要求(You will be pleased to allow...),表文中只用了“求大皇帝佳恩,他們都好仗著鴻福承受厚恩”帶過,沒有提到信件中的具體要求,而且語氣也發生了轉換,把“要求”變成了“乞求”,把英方處于下屬的地位。
綜上,表文從四個方面顛覆了信件原文的敘事,把建立商業聯系構建成了進貢事件,損害了信件想要傳達的交際信息,可以說這是一次失敗的翻譯,此次使團訪華過程中,還有其他文件的翻譯,如禮儀照會、乾隆致英王敕諭等等,雙方的譯員都為了維護各自的利益,在翻譯中作了手腳。劉黎(2015)表示,中英雙方的譯員行為遠超過普通外交翻譯的工作范疇,在不知不覺中影響甚至改變了歷史的進程。馬戛爾尼使團訪華以失敗告終,英國而后再派阿美士德訪華,同樣尋求貿易合作且失敗而歸,后來就發生了鴉片貿易及戰爭。對于中國來說,拒絕與英國建立外交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自身,避免過早淪為殖民地的命運,但是也錯失了與世界交流的機會,沉浸“天朝上國”的幻影之中,把正在經歷工業革命洗禮而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國繼續當作微不足道的“荒蠻”番邦對待,全然不覺察英國不斷膨脹的侵略意向(計秋楓,2008),最終無法逃過以英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以戰爭的方式打開中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