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妍嘉
(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325200)
阿Q 是文學史上的經典形象,有人說阿Q 時代已經過去,但許欽文在《漫畫阿Q》一文中卻提到“雖然早有人說阿Q 的時代已經過去;事實上卻仍然不時的有人提起他,魯迅先生去世以來,‘阿Q,阿Q’更是風行的了。”對此,我深以為然。
阿Q 有如此持久的影響力,是因其鮮明的形象所導致的。阿Q 形象具有復雜性與多面性,其突出特點可以從性格、精神、思想、身份等四個角度來分析。
關于阿Q 最大的性格特點——自尊、自負,作者在文中已直接點出。雖然阿Q具有極強的自尊心,卻很少受到他人的尊重。在未莊,村民們常以他的忌諱取笑他。空閑時,忘卻他;忙碌時,便把他看作“工具”使用。由于外界尊重的極度缺乏,阿Q 對尊重需求的來源只能由外轉內,表現為盲目的自我肯定,甚至達到了自負的程度。
過度追求他人的尊重使阿Q 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與衡量。他習慣于通過否定他人來肯定自己,用個人的邏輯為自己找回尊嚴。同時,這也常常為他帶來痛苦。例如,阿Q因捉到虱子的數量落了下風,便主動去挑釁王胡,結果挨了一頓打。對“假洋鬼子”的輕蔑也受到了“哭喪棒”的教訓。在“假洋鬼子”事件中,并不是因為阿Q 堅定地秉持傳統道德觀念(在文本“革命”一章中,其道德觀念很輕易地發生了轉變),而是將道德作為攻擊他人的“利劍”,使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從而達到汲取自尊的目的。
如果說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阿Q 為什么還要痛苦地去追求自尊呢?因為自尊是人類心理上必要的需求。“尊重”在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排在生理需求與安全需求之后,是人的根本需求。即被尊重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在文中,阿Q 渴望尊重,卻處處受侮。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阿Q 作為弱者中的弱者,想獲得有尊嚴的生活是何其困難的事。
在遇到現實中無法逃避的壓力時,阿Q 常以主觀、獨斷、無根據的想象與判斷來證明自己比施暴者更強大。當他被“閑人”打完后,會想這是“兒子打老子”。顯然,“兒子打老子”的推斷毫無根據,阿Q 在想象中把自己放在“父親”的高位上,以道德譴責的形式,完成精神上反抗“閑人”的勝利。這便是阿Q 著名的精神勝利法。
精神勝利法在阿Q 行為上有著具體的投射,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對現實生活的逃避。他的內心對“現在”是充滿敵意的,他更愿沉迷于過去和未來,尋求失意者的慰藉,所以才會說出“我們先——比你闊的多啦”、“我的兒子會闊的多啦”。二是轉移受到的羞辱。例如,阿Q 認為自己是“第一個自輕自賤的人”,同為“第一個”,便可與狀元一較高下。這體現了阿Q 通過轉移重點來鈍化現實痛苦的心理策略。三是輕賤他人。受缺乏尊重的影響,阿Q 常通過貶低他人來滿足自己的自尊心。他會因為城里人把凳子叫做“條凳”,不像未莊人那樣叫“長凳”而瞧不起城里人;也會因未莊人做油煎大頭魚時“加上半寸長的蔥葉”,沒有像城里人那樣加上“切細的蔥絲”而瞧不起未莊人。
這些荒誕的行為使精神勝利法看上去值得批判,但對于阿Q 來說,它卻有不一樣的意義。它是阿Q 必不可缺的生存手段,也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出現的產物。因為阿Q 無力應對現實的痛苦,他必須要減輕或轉嫁恥辱,才能夠麻木地“活著”。而作為社會底層的民眾,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他抵抗現實壓力和生存焦慮的有效方式,否則“活著”和“如何活”對阿Q 來說將是一個巨大的問題。
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里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
按理說,革命黨人的造反并沒有損害到阿Q的利益,相反,像夏雨那樣的革命黨人,其目的正是為“阿Q”他們爭取屬于“人”的權益。站在阿Q 的立場上,他應該與革命黨人有更多共同的語言,甚至可能加入革命黨的陣營,與他們統一戰線。因為其底層人民的身份與遭遇,本該天然被賦予反抗的需求。然而出于“不知從那里來的意見”,阿Q 卻對革命感到深惡痛絕。
阿Q 沒有受過教育,不識字,然而封建的傳統思想卻在他的腦海里根生蒂固。這種思想并不是他自身思考后建立起的體系,或者極端地說,他根本沒有自己的價值觀。因為其價值觀體現的是統治階級的思想,且這不是阿Q 主動去獲取的,是社會對其潛移默化的結果。通過封建制度下的社會規范,成功同化阿Q 的思想,使其變成不會反抗的勞動力與工具,也就失去了自我意識。
由于阿Q 沒有“姓”、沒有“名”、沒有“籍貫”,作為“三無”人士,一般將他看成社會上的“大多數”,甚至是“全部”。但更多人認為,阿Q 代表的人群具有一定的階級限制。從阿Q 的身份入手,他的社會身份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隨其行為活動與生活環境的改變,有著階段式的變化。
一開始,阿Q 是未莊底層的流浪雇農。他連地主的佃戶和長工都不是,只是在農忙時給人雇去打短工。沒有固定的工作,也沒有家,村外的破廟勉強算作他固定的處所,時常還有被趕出去的風險,是一個類似且接近于流浪漢的形象。
第二個階段是阿Q因為“女人”犯了錯誤,導致生計問題,從而離開未莊,去了城里。當阿Q 再次回到未莊時,他成了人們眼里“中興的商人”,手里有不少好貨。然而,隨著趙家父子的懷疑,加之阿Q 并不隱瞞他在城里的經歷,其社會身份很快轉變為“不能再偷的偷兒”,成了未莊中被“敬而遠之”的分子。
第三個階段,也是阿Q 生命最后的階段,他以革命人士標榜自己。即使他并沒有進行革命的行為,只是去廟里“逛了一圈”,并且被勒令“不許革命”,但由于其平日的言語,用竹筷盤發的行為,仍在未莊被認定為“革命黨人”。
雖然阿Q 的身份在發生變化,但我們不難發現阿Q 始終是被壓迫的無產階級代表。其范圍涵蓋農民、工人和大部分的知識分子,這些人也是社會中的大多數。他們提供體力勞動或是腦力勞動,創造了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卻沒能占據社會的生產資料。在社會主義國家里尚且可以成為掌握國家政權的領導階級,但在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國家中只會面臨統治者的剝削。
以上四個方面的特點,從性格到社會身份組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阿Q 形象。
阿Q 的典型不在于形象塑造的生動,而在于其背后的內涵,具有時代性、民族性和普遍性。這使阿Q 的形象更加歷久彌新,直至今日仍然有回顧的價值。
塑造阿Q 性格的必然是那個陰暗扭曲的社會,他是時代的產物,他的悲也是時代的悲。那時近代外國勢力的入侵使中國的封建秩序迅速崩潰。國家無力反抗,處處被欺辱,不得不退讓。國民憤怒于這樣境況,卻無法改變現狀。國民的力量是渺小脆弱的,不管處于哪一階級,他們都無法解決這一問題。尤其是社會底層的人民更是沒有實力和手段去反抗鎮壓在他們頭上的“三座大山”。因此,漸漸地,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盛行一時,以來逃避現實問題、緩解精神壓力。它不是阿Q 一人的專利,同樣存在于小D 的精神世界里,是那個時代人們精神面貌的寫照。在戰爭頻發、物質匱乏、朝不保夕的背景下,它是底層人民必不可缺的生存手段。
當時國民的整體精神面貌使得阿Q 的形象還在被構想時,就注定具有時代性的內涵,因為他是描摹時代而創造出的。魯迅曾提到“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以當時時代下的民眾為藍本創造出了阿Q,使其能最大限度地引起人們的共鳴,達到魯迅的目的。即喚醒麻木愚昧的中國人民,啟蒙其思想,從而推動精神文明與社會文明的進步和改革。
現今,我們通過阿Q 的時代性可以窺見當時國民的總體狀況。即使歷史書上對此也略有描述,但其文字未免有些冰冷,使我們與歷史之間隔了一層薄霧。而阿Q鮮活的形象則讓我們走近了那個年代的人民,并對他們的境遇有了更深的感觸。
阿Q 是國人魂靈的代表,具有民族性。他不是個體的存在,而是社會群體的突出表現。我們現在讀《狂人日記》,不能單看主人翁一個角色,把一切都壓在一人身上。更應看主人翁所牽扯到的人,這些人也便是魯迅口中所謂的“看客”,他們往往與阿Q 具有相同的特點。
例如,精神思想的空洞就是封建社會歷朝歷代底層人民的特征。當時的人們也普遍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國民沒有思想自由,以傳統的思想為自己的思想;以專制君主的思想為自己的思想,沒有自己的主見,這等于沒有自己的頭腦……人們輕易地接受了統治者的思想,認為其是理所當然的真理。封建思想之所以如此根生蒂固,是因為這種由上而下的思想灌輸不是一朝一夕的。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到明清兩朝的“文字獄”,對人民群眾的思想控制在中國歷代王朝中普遍存在。
即使現在,在中國封建王朝與制度已不復存在,我們依然要以此為鑒,警惕他人的思想灌輸。尤其在高速發展的信息化時代,網絡上真假消息混雜在一起,看似真理的“毒雞湯”越來越多,如果自身沒有足夠的判斷力,很容易被帶入錯誤的思想中。而面對不同的觀點,我們要拒絕盲目跟從,“不要讓自己的大腦變成別人思想的跑馬場”。
任何形象越典型,就越具有“放之四海皆準”的魅力。因此,我們不能將阿Q的形象限于中國的框架內,它具有全人類范圍的普適性。
印度作家班納吉曾說:“阿Q 用來安慰自己失敗的‘精神勝利法’,都是被奴役過的國民所共有的。阿Q只是名字是中國的,這個人物我們在印度也看到過。”又如《圣經》中“駱駝穿過針眼”的故事,也體現了西方思維上窮人戰勝富人的精神勝利法。
精神勝利法的普遍性不僅跨越了空間,而且超越了時間的限制,現在仍存在于部分人們的腦海中。只是其表現的程度并不明顯,沒有像阿Q那樣極端,因而被人忽略。例如,當個人利益遭受侵害時,老一輩的人常說“吃虧是福”,這其實也是精神勝利法的一種變相體現。特別是在不少農村地區,經濟與思想的發展遠落后于當代平均水平,過去的封建思想并沒有得到完全的根除,仍存在“阿Q 式”的人物。因而,我們也要以此為鑒,直面困苦,警惕精神勝利法的再現。
阿Q“誕生”之初便對社會產生了巨大影響,促進了人們精神面貌的革新。在《阿Q 正傳》發表后,越來越多的文學作品中出現了類似阿Q 的人物,例如1948 年《暴風驟雨》中的老孫頭、1980 年《陳奐生上城》中的陳奐生等。阿Q 一直活著,不是因為他的偉大,而是因為他的平凡。他就在我們身邊,或者也是我們自己,他的生存無論是褒義或是貶義,都是讓人反省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