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琳 付新軍 李亞軍
陜西中醫藥大學 陜西,咸陽 712046
腹罨術是蒙醫在古代戰爭中針對危急金瘡、失血將亡等頻發事件摸索出的行之有效的急救法,其將傷者置于動物腹腔內,使傷口被覆蓋保護,以動物體溫、鮮血進行治療。由于對傷員的救治要求在短時間內完成,而腹罨術本身又具有簡、易、效的特點,因此成為急救的首選療法,在古代蒙古戰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本文擬厘清其源流演變,從多角度分析其機制,以期探求腹罨術理論對現代醫學的啟發意義。
明清時期,蒙醫對中醫外科學的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關于腹罨術,亦為古代中醫名家李時珍、徐士鑾等所認可,并載于中醫文獻中。李時珍在撰寫《本草綱目》時汲取了蒙醫外科的精髓,肯定了《元史》所講的腹罨術,并在金、鏃、竹、木傷外治法的論述中明確提出牛血可治重傷:“牛血。傷重者,破牛腹納入,食久即蘇也。”[4]154清代徐士鑾在《醫方叢話》中引《元史·謝仲溫傳》之謝睦歡裸納牛腹而蘇之例,進而對腹罨療法作出評價:“此蒙古治重傷法,蓋借生氣以續命也。”[5]認為用腹罨進行急救是因鮮牛生氣能續接將亡生命。清代八旗軍在南征北戰時依舊重視蒙古醫生在戰爭急救中的重要地位,繼續以腹罨術拯救傷患。如雍正九年,副都統塔爾岱沖鋒陷陣,血染衣衫,蒙醫以羊皮蒙之,塔爾岱三日則蘇。在清代,腹罨術不僅作為戰場中的常用急救術,在宮內也深受皇帝重視。據袁枚《原任禮部侍郎齊公墓志銘》描述,禮部右侍郎齊召南因受驚而墜馬,頭碰大石,腦漿溢出,乾隆帝即命蒙古醫剖牛腹以腹罨術救治。
隨著蒙醫腹罨經驗的不斷積累,逐漸意識到腹罨并非一種局限型治療方式,其取材不僅僅可用牛,也可將失血之人置入羊腹、駱駝腹中。如魏之琇[6]在《續名醫類案·金瘡》中云:“濟令剖白槖駝腹,置拜其中,遂蘇。”其施術場所也不僅僅限于腹腔,截取腹皮直接冪于傷口,同樣可奏腹罨之效。如《閱微草堂筆記》曾載“療瘡奇方”[7],講述驍騎校腹中數刃不能縫合,此時取人腹皮冪于創口,再以匹帛纏束,最終創口竟愈合。
到19世紀末,由于漸漸失去了廣泛使用的大環境,腹罨術已少見于文獻記載,多是回歸罨法本身進行理論、藥物及術療的探討,并轉而以其他形式繼續展現著它的作用和生命力。隨著腹罨術的發展,醫者逐漸掌握腹罨術“血患融合(動物的臟器、組織或血液直接與患處接觸)、直接覆蓋、及時熱治”的要素,進而突破傳統腹部罨療的限制,靈活運用腹罨術機理,有效施治。
2.1 皮瘤胃熱罨法 皮瘤胃熱罨法,蒙醫稱色布蘇療法,是烏拉特草原一帶獨特的罨療技術。其將反芻動物的瘤胃摻入藥物,將瘤胃覆蓋在患處,趁熱把皮披在患者身上,進行浸浴治療,充分體現腹罨術“血患融合、直接覆蓋、及時熱治”的特點。《蒙古族傳統療法》記載:“(皮瘤胃熱罨法)主治婦女赫依病、寒證赫依病、白脈病及黃水肢體僵直或跼蹐等疾病。”[8]烏拉特前旗蒙醫達楞太是內蒙古自治區蒙醫色布蘇療法的唯一傳承人,認為從古至今的醫學實踐都證明了這種傳統療法的有效性,應予以保護與傳承。
2.2 罨敷鐵烙法 罨敷鐵烙法是傳統腹罨術的另一種發展。《外科大成·烙法》言:“古有烙法,今罕用之,蓋使患者駭然,亦懼粗工之誤用耳。”[9]罨敷鐵烙法同腹罨術一樣難以為大眾所接受,其以燒紅的鐵具代替腹罨術所用的動物身體部位,同樣將患處置于熱環境,即置鐵烙于傷口之上,使極熱之力穿透病灶,促進患處新陳代謝和血液循環,從而達到治病的目的。從對“罨”療法的少許探究中看到,現代蒙醫孟和巴圖等[10]收集了寒性關節炎79例,探究了罨敷鐵烙法治療重型寒性關節炎的療效,結果顯示72%痊愈,10%有效,總有效率為82%,效果顯著。
2.3 熱罨包療法 相較皮瘤胃熱罨法和罨敷鐵烙法,熱罨包療法則更易為當代人所接受。它結合了現代蒸、熨、溻三大技術,通過熱氣上蒸、熨摩患處和藥液敷蓋,借助藥力與熱力以清潔創面、緩解疼痛、促進結痂,臨床上多用于急性皮膚病、某些骨傷病的治療,同時可減少混合痔術后并發癥的發生,在改善糖尿病腎病癥狀方面也有較好的療效[11]。近年來,熱罨包療法引起了蒙醫、中醫及西醫的重視,研究者結合各自的學科特點,從不同角度對該療法進行了深入研究。現代中醫應用熱罨包療法與蒙醫有所區別,蒙醫較注重熱罨包罨敷患處的具體過程,包括對熱敷時間的嚴格把控、對干敷與濕敷在不同疾病中的應用選擇及熱罨包治療后的護理等,而中醫則重在借助藥力,針對疾病的本質靈活組方,“多用復方,也有單方”[11],以融合溫熱之力與藥物功效的雙重作用。此外,中醫和蒙醫開始以熱罨包療法結合針刺、點穴治療肩周炎、頸椎病、腰椎間盤突出癥[12-14];西醫以中藥罨包法結合西藥治療帶狀皰疹后遺神經痛[15],同時在抗感染的基礎上聯合中藥熱罨包外敷治療小腿潰瘍,可有效減輕腫脹,促進潰瘍面愈合[16]。
3.1 以牛血補其虛,復其陽 牛血自古以來就被各醫家視為補虛上品,又兼有外治金瘡的功效。《本草蒙筌》首載牛血藥用:“(牛血)可補身血枯涸。”[17]重傷失血過多后,人之氣虧血弱,脈道空虛,且中土虛損,氣血亦無以化,氣不攝血,則加重出血。《本經逢原·獸部》云:“牛血性溫,能補脾胃諸虛,治便血、血痢,一切病后羸瘦咸宜食之。”[18]可見,人在失血將亡、身體極虛之下食用牛血,一可逐漸恢復脾胃功能,大補中土以滋化源、補氣攝血;二以牛血性溫之力重振陽氣,陽復得生。此外,牛血補血同時兼以解毒活血,專治跌打損傷、金瘡垂死之癥。如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講述了以牛血急救金瘡瀕死者,認為剖牛腹納入傷患,其食以牛血后可蘇醒,并明確提出:“(牛血)解毒利腸,治金瘡折傷垂死。”[4]1209《本草通玄》云:“治金創止血痢,牛血之用偏多。”[19]則同樣肯定了牛血治療金瘡外傷的作用。
綜上可見,古代用牛血療傷主要取其補虛損、治金瘡、止血痢之功。當今“牛血”作為補虛類中藥亦被收入《中藥大辭典》,指出以“宰牛時收集的新鮮血液”[20]作為藥用。現代研究認為,牛血具有補中健脾、養血活血之功,主治脾虛羸瘦、金瘡折傷、經閉、便血、血痢,基本符合古代對牛血功效的認知,且從微觀層面確定了牛血的作用。藥理實驗證明,牛血中血小板衍生生長因子(platelet derived growth factor,PDGF) 可調節骨生長,能修復骨與軟組織創傷;從牛紅細胞中提取的超氧化物歧化酶(superoxide dismutase,SOD)可顯著抑制缺血性心肌損害,且對骨髓損傷有保護作用;此外,將牛血抽提液與豚鼠紅細胞勻漿共培養,后者攝氧量可增至兩倍,提示牛血能抑制因缺氧引起的紅細胞增高,增加組織細胞氧利用率,增強缺氧耐力[20]。因此,結合古今文獻可知,牛血是腹罨術取效的主要原因之一,可抑制缺血后心功能下降,防止心肌細胞變性壞死,增強耐缺氧能力,修復損傷組織[20]。
3.2 以體溫調節啟動保護機能 從溫度對臟腑功能與血液運行的影響上看,新鮮牛腹腔相當于一所“保溫室”,一能促進機體體溫調節機制的啟動,恢復各臟器生理功能,調動凝血機制以止血;二則發揮散寒通陽的作用,暢通血液運行。《素問·五常政大論》:“一州之氣,生化壽夭不同。”從地理環境方面考慮,氣候往往對當地居民的體質形成有較大影響。古代游牧地區氣候寒冷,自然條件惡劣,在長期的居住生活中,人們形成了樂野處而乳食的生活習慣,體質亦隨之發生適應性改變。由于寒性收引,人之腠理致密,氣無從外散,故古代游牧人群多體寒,即《素問·異法方宜論》所言“臟寒生滿病”。現代醫學認為,氣候條件的變化對人體的生理和心理都會產生重要影響[21],其中溫度是影響人體健康的重要因素,低溫誘發心腦血管疾病是造成冬季超額死亡的主要原因[22]。基于此可知,受氣候與體質的影響,古代蒙古士兵在戰爭中受傷失血過多而出現的眩暈、面色蒼白、四肢冰涼等癥狀不易改善,這時將傷者置于新剖的動物腹腔內,傷者便可獲得足夠的保暖,進而逐漸恢復體溫調節機制,促進產熱及散熱平衡,有助于機體及其局部損傷的修復,從而保證各部分生理功能正常運行,包括調動凝血機制,正常發揮止血作用[22]。此外,從血液在脈道中暢通運行的條件上看,血得寒則凝,得熱則行。寒性凝滯,“血凝于膚者為痹,凝于脈者為泣,凝于足者為厥”,腹罨術則在一定程度上發揮散寒溫陽之功,驅寒保暖,溫通心陽,保存人體能量,促進血液流通。
3.3 以電信號傳導恢復心臟功能 從心臟搏動原理上看,心搏是由心臟電路系統引發的心肌收縮,當心跳過慢或心臟驟停時,起搏器的電刺激信號發射可引起心臟復跳[23]。實施腹罨術后,瀕死之人逐漸恢復心臟搏動,由此推測在腹罨環境中存在著電信號傳導,促使心肌收縮,這與心臟起搏原理有一定的相似性。心臟起搏分為體外心室內起搏和無創起搏兩種,其中現代體外無創性心臟起搏(external noninvasive cardiac pacing,ENCP)在搶救心律失常、心臟驟停方面療效確切。ENCP是一種安全、快速、有效的急救手段,過程中不需要借助手術器械,“通過胸外電極片傳遞電流,以期引起心肌去極化及心肌收縮,達到治療嚴重的房室傳導阻滯和致命性心律失常的目的”[24]。古代蒙古戰爭中,人在受到嚴重外傷后出現血流動力學障礙,由于腦組織灌注不足及心臟供氧供血不足,導致心律失常、血壓下降、頭暈氣促、呼吸困難、意識模糊,嚴重時可能并發惡性心律失常,發生心室顫動甚至心臟停搏。此時需緊急處理,改善血流動力學狀態,維持心肌正常灌注。因此,基于環境的特殊性,蒙古人選擇就地取材,以腹罨術快速施救。將傷者置于新剖的牛腹中時,牛腹環境中尚存在電信號與神經信號來源,可能發揮與脈沖電流相似的作用,使得心肌細胞受到刺激,產生興奮而帶動心臟搏動。因此可以認為,腹罨過程相當于一次人體外短效心臟起搏,通過興奮心肌細胞,促進心臟激動和收縮,糾正心律失常,恢復心臟功能。而腹罨環境中刺激心肌收縮的電信號的準確來源和具體機制,仍有待現代醫學進一步研究探討。
3.4 以回歸母體的潛意識重獲新生 從人的心理機制上考慮,腹罨作為一種回歸母體的狀態,實際上是被主觀意愿肯定的假設。美國心理學家馬丁·加拉德曾做過一個關于心理暗示的試驗:一位死囚被蒙著雙眼、綁在床上,同時被告知將會以放血法致死。隨即,助手用木片劃傷死囚手腕,后將銅盆上方的水龍頭擰開,制造出“叮咚”不斷的滴水聲。一段時間后,死囚陷入昏迷,心電、腦電、血壓等各項檢測指標都顯示,他出現了典型的失血癥狀。由此可知,在一定條件下,心理暗示與生理功能存在很大的關聯性。心理暗示同時作為臨床治療的一種方式,能夠間接地對人的心理、行為和生理功能產生積極作用。徐山教授主要從事胎兒期記憶與瀕死體驗研究,在《胎兒期記憶——人的精神文化原型的發現》一書中,他認為個人精神始于雙親精卵結合后自我生命產生的瞬間,因此胎兒期記憶是人的精神本源,而瀕死體驗的真相是回歸胎兒期記憶[25]。胎兒對在母體內的生長過程有著深刻記憶和感受,瀕死時由于開啟了回歸胎兒期記憶的大門,幸福之源的胎盤記憶亦隨之而來[26]。因此,腹罨環境給予瀕死者重回母體的心理暗示,喚起傷者潛意識中強烈的求生欲望。馮志穎[27]認為,瀕死者的主觀印象感覺,從心理學和生物學角度發揮著潛在的重要防御作用,使得面臨死亡的個體試圖從自身感知中排除生命即將終結的現實。由此猜想,人在出生前的胚胎時期,是處在被羊水包裹的相對密閉的環境中,而當人失血過多、意識不清、處于瀕死狀態時,再被放入牛腹中,潛意識會獲得類似回歸母體的暗示,有助于重獲新生。此外,美國兒科專家羅伯特·漢密爾頓模擬胎兒在子宮的姿勢,運用“襁褓包裹技巧”迅速緩解嬰兒哭鬧。他將嬰兒兩只胳膊交叉擺放在胸前,一手裹住其身體,另一手托住其臀部,呈45度哄抱并輕輕搖晃,此時嬰兒立刻停止哭鬧,直到安睡。從心理學角度上考慮,“胎兒45度記憶姿勢”給予嬰兒重回子宮的安全感,對其產生了回歸母體的心理暗示。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基于心理暗示成功實施腹罨術的可能性。
古代科學技術水平低下,缺乏良好的醫療衛生環境,因此蒙醫腹罨術成為當時戰爭條件下急救傷患的首要選擇。基于牛血補虛、體溫調節、電信號傳導、潛意識回歸母體的原理,采用牛腹為主的原始腹罨術在歷史上發揮了顯著療效,對其進行追本溯源及擴展應用對現代醫學仍有重要意義。在外科急救方面,可將腹罨原理作為基礎,開發出腹罨替代療法,總體著眼于補益虛損、體溫調節、電信號傳導及心理暗示等方面,以奏補虛復陽之效。從皮瘤胃熱罨法、罨敷鐵烙再到現代熱罨包的廣泛運用,隨著時代的變遷,腹罨術的形式也發生了改變,逐漸適應現代的臨床應用。因此,除了外科急救方面可借鑒腹罨原理外,依據腹罨本質特征,可挖掘腹罨原理在多種疾病中的應用,如現代熱罨包療法緩解疼痛即是對腹罨術“覆蓋”“血患融合”特征的發揮利用,該法借助罨包覆蓋、熱勢傳遞,使藥物與患處直接或間接接觸,但在覆蓋面積、組成藥物及傳遞溫度方面,還未形成完備的施術體系及療效標準。另外,從傳統腹罨再到現代熱罨的改變,啟發現代醫家可進一步借助紅外線、等離子、交流電等方式實施全新罨法,以擴大腹罨理論的實際應用。同時,可從腹罨的本質出發,結合蒙、中、西醫各方優勢發展綜合療法,這也是今后值得進一步思考與研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