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響園 劉 鑫
馬克思說“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產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①。簡單地說,在社會歷史中,人類發明的任何工具或概念都只能解決當時出現的在有限范圍內的問題,而不是萬能的。大數據、大平臺、人工智能等工具或概念只能解決目前互聯網信息發展中的某些特定任務,人們并不能盲目認定這些技術能夠全面代替所有媒介和社會功能,更不可能靠工具思維去完美填補大眾的心理需求。
2016年11月22日,牛津字典宣布“后真相”(post-truth)是其年度詞,“用來描述‘客觀事實在形成輿論方面影響較小、而在訴諸情感和個人信仰方面會產生更大影響’的情形。”②這里說的新聞的“擬真化”概念指的是一種扭曲的、 人為的、具有某種目的的新聞報道趨勢變化;近年來新聞業對于真相的追求,在資本全球擴張、互聯網全球化、大平臺對于數據分析、信息(真相)傳播的壟斷作用下,開始逐漸被各方勢力所動搖。全球新聞業對于真相的報道出現擬真化轉向。某網絡巨頭高管“蔣某”輿情事件被屏蔽等案例,可以發現資本肆意操縱網絡平臺,從而導致新聞真相的傳播受到干擾,甚至被惡意歪曲。
英文中的“真相”(Truth)一詞追根溯源可以到日耳曼語中的“Trewwj”一詞,意思是“擁有正確的信念”。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看來,人們的親身經歷與經驗能夠賦予人們從客觀現象抽離出更多現實要素的能力,即“解蔽”(un-hidden)的能力。“解蔽”能力使人類可以在主觀認知與客觀事物之間建立高度的“一致性”(correspondence)。“真相的本質是一種共識,它根植于正確性,建立在主觀認識與客觀事物之間”③。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國際新聞界對真相的認知是螺旋上升且不斷變化的。一般來說,國際新聞界稱作的真相應該被定義為“新聞真相”,是一種在新聞實踐生產中人為建構的產物。到了19世紀,科學實證主義席卷了西方新聞界的意識形態,記者們認為新聞就是對客觀事物的準確觀察和反饋,甚至認為過去記者所認可的采訪也變得不再重要。④這一時期的國際新聞界認為新聞報道應該是能夠全面反映世界萬象的。記者甚至一度放棄了新聞的中立性,僅僅呆板地認為新聞生產中使用了“科學的方法”即達到了客觀真相標準。在我們今天來看,19世紀這股“唯事實論”⑤的新聞觀確實是脫離實際、脫離客觀的。著名新聞史學家邁克爾·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批評這一時期的思想是“幼稚的經驗主義”(naive empiricism)。在他看來,真相并不是“天然存在”的客觀事物,而是后天通過記者人為加工的產物。新聞價值的判斷、新聞工作的主流做法、人類的偏見都在真相的發掘過程中產生了作用。⑥專業機構新聞核心不是關于“新聞的選擇性”(selectivity of news),而是“新聞的創造性”(creation of news),新聞是被生產出來的。⑦后真相來臨前的一段時期,主流新聞媒體利用客觀性原則創建了自身合法性地位,自己既是真相提供方也是真相判斷方。這時的新聞界利用自身優勢地位,決定著新聞媒體各方對于真相的博弈方法,將最終“勝出”的新聞真相傳遞給普通大眾。對應的,社會大眾也別無他境地選擇相信這種生產新聞真相的辦法,相信媒體群體所提供的新聞真相,與媒體就何為新聞真相達成共識。但是,近幾十年來隨著互聯網的蓬勃發展,新聞機構對于真相的輸出已不能完全壟斷,各種自媒體、社交平臺、圈子文化近年來日益被社會大眾所認可,同時也被利益各方所注意,與此同時有意地摻雜進各方利益集團,這就造成新聞真相的真實性輸出以一種擬真化形態出現。
1.真相從電視到網絡趨向于片面性、互動性
新聞真相的呈現方式決定了真相的面貌,在人類社會對信息、資源、資本的追求不斷加速流動的過程中,真相的呈現方式也在不斷發生著改變。從生活節奏上看,從早期的八小時工作制到現在的所謂“996工作機制”“007工作機制”等生活方式,將人類生活和工作狀態碎片化和加速化,這種生活方式的改變直接影響了媒介對于真相的呈現方式,那就是高度的片面性和互動性。人們需要通過視聽刺激去緩解生活工作中的多重壓力。據調查,中國人2020年的個人休閑時間比2018年縮短了25分鐘,為2小時42分鐘。⑧所以人們很難像過去那樣花費大量時間去細細推敲報紙、電視中的新聞真相,而更愿意在有限的休閑時間內獲取更多輕量化、娛樂化的新聞真相。媒介面對這種情況只能不斷去改變真相的呈現方式,甚至忽略掉背景、人物等關鍵要素,直接對新聞真相進行故事化包裝敘述,加入更多的“媒介評論”“網絡熱詞”等以滿足網絡用戶的需求。我們從《“新聞是新近信息的媒介互動”——試論新媒體傳播背景下“新聞”的定義》一文中看到,互聯網中的新聞信息是趨于“互動性”的。⑨網絡媒介爭取第一時間發布新聞的做法帶來了時間效益,與此同時只能犧牲掉新聞真相的全貌,而轉向多頻次、多角度對新聞真相的報道,這種方式滿足了傳播方與接收方雙方的持續熱點、多頻次、話題性、高收益等多方面的需求。
2.真相從報紙到網絡、從實體到虛擬
從視覺、聽覺的角度來看新聞真相的存在與傳播從實體媒介趨向于虛擬傳播。首先,新聞真相不再像過去那樣具有實物媒介的穩定和不可刪改性,每一份報紙、每一篇電視新聞自刊播那一刻起,就穩定地存在于新聞真相的歷史之中。而互聯網中的新聞真相只是儲存在網絡云空間,網絡受眾只是通過終端去訪問這些“云真相”,這種新聞真相的穩定性受制于“網絡云”的穩定性,而網絡信息具有即時修改的特性,傳播者幾乎可以在任何時間對新聞真相進行二次修改,這種媒介屬性使得存在于網絡中的新聞真相將長期處于不穩定性之中。例如2014年8月5日的“渾水泡面事件”成為了2014年度最具戲劇性的一起假新聞事件,而網絡新聞的不穩定性正是造成這種亂象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故事性的真相滿足了娛樂需求。當下大量無關緊要的信息開始被網絡媒介平臺進行包裝和推送,而這種具有故事化、商業化、擬真化等多重屬性的內容混雜在用戶的互聯網信息搜索中。典型的例子就是當下大數據技術包裝下的商業廣告,以某些大型網絡購物平臺為首的商業集團收集用戶在互聯網中的搜索信息足跡,并在用戶瀏覽信息時進行內容廣告推送。而傳統新聞那種缺乏人情味和故事情節的新聞真相,已經很難滿足網絡大眾的精神需求,現代年輕人更愿意選擇故事化、娛樂化、碎片化、快節奏的具有小情節故事的擬真性真相。但是對于真相本身來說,這種商業化、故事化的真相本身的真實性必然是會受到存疑的,長此以往發展開來將對媒介生態產生嚴重的干擾,進而走向傳媒發展的誤區。
信息繭房是指人們會習慣性地被自己感興趣的信息所引導,從而將自己的生活桎梏于像蠶繭一般的“繭房”中的現象。這一現象最早可追溯到19世紀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提出的“個人日報”理論,以及在互聯網誕生之初就由麻省理工學院的傳媒與科技專家尼古拉斯·尼諾龐帝(Nicholas Nino Ponti)預言的“我的日報”(The Daily Me);桑坦斯在其著作《信息烏托邦》中描述了“個人日報”的產生邏輯,在網絡科技與統計學的發展中,人們的所有喜好、所有想法都被網絡化、信息化,人們開始被這種“個人定制化”的信息真相所包圍,久而久之就產生了“信息繭房”效應。⑩這與人們所說的“三季蟲,四季人,夏蟲不可語冰”的成語故事類似,用戶被大數據和網絡算法鎖死,大數據和網絡算法的產生邏輯服務于互聯網大平臺的信息傳播邏輯,而互聯網平臺的運行邏輯既包括對信息真相的傳播,還包括自我平臺的資本運行,發掘和傳播真相并不是互聯網平臺的發展目標,用戶流量擴張和資本增長才是其發展的根本動力。所以,如果只是看到網絡大平臺對于信息真相的挖掘與傳播,而看不到網絡大平臺背后的發展邏輯,則必然導致大眾被大平臺所編造的信息繭房所挾持,服務于資本增長而非對真相真理的傳播。
沉默的螺旋效應是由諾埃勒-諾依曼(Noelle-Neumann)在他的著作《沉默的螺旋:輿論——我們的社會皮膚》中提出的,這一理論的結論部分講述了人類所共有的社會傳播特征,即人們不愿意被孤立,或者很難在公眾場合公然反對大多數人的意見,個體從而被大多數人的意見所左右。信息瀑布效應則是指人們的從眾心理,人們會受到他人信息的影響,從而改變自己的想法或喜好,所以也被稱為“羊群效應”。隨著互聯網的發展,粉絲經濟與平臺大數據放大了沉默的螺旋效應和信息瀑布效應,普通網民在點擊具體信息真相的同時也會受到大平臺中更多人的意見影響,大平臺的點贊與高流量推送機制將多數人認可的評論進行優先推送,這種推送真相的基本邏輯在于默認大多數人認可或關注的內容為真,而眾所周知“真理有時也會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這種推送邏輯本身就存在著對于真相傳播的漏洞。
從新聞真相對受眾的視覺刺激角度看,總體趨勢是由理性穩定向感性高頻演進的。我們可以發現在報紙、電視時代,新聞的真相總是以較長的篇幅或較長的時間對新聞進行全面的理性報道,而進入互聯網數字時代后,人們生活節奏加快,需要更為強烈高頻的視覺精神刺激,這就導致所傳遞出的新聞真相由理性趨于感性,由穩定趨向于高頻。從今日頭條、抖音的內容中不難發現,當下不論是短視頻還是短劇,都大范圍地加入了背景音樂和音效,所表達的內容也更為緊湊,在劇情解說不夠煽情時,常常借助于宏大的背景音樂來調動觀者的視覺聽覺,以求在較短時間內渲染氛圍,引起觀者的感性共鳴。這種方式所帶來的后果對于新聞真相的理性傳播是十分不利的,“掐頭去尾式”的真相只能讓受眾自己去腦補故事的背景、人物屬性等重要信息,這種依靠畫面沖突、音樂催化的制作傳播手段加劇了真相傳遞的“誤讀”“誤判”。
在當前新媒體環境下,互聯網平臺為了吸引網民去點擊信息而大量采用了情緒化、熱點化的手段,因為在新聞、電影、商業等領域,具有傾向性的內容往往更容易獲得認同,真假摻雜的內容在社交網絡上傳播并不鮮見。從“百度搜索熱度榜”“抖音推送機制”“今日頭條的篩選邏輯”中我們不難發現新聞真相的熱點選擇現象早已深入到互聯網媒介對于真相的傳播之中,所謂的真相傳遞成為了人們注意力的搜索熱點。例如在災害報道方面,1998年和2008年的“洪災”“雪災”“汶川地震”都會在電視、網絡中引發熱烈的關注與討論,但是對2020年我國的“洪澇災害”關注因為全球多地區發生的其他災害的對比而不夠熱烈,所以一直到7月以后這類新聞才逐漸被電視和網絡媒體所報道。這種對新聞真相傳播的情緒化、熱點化趨勢甚至使劣幣驅逐良幣現象時有發生,使得在許多真相擺在受眾的面前時,受眾卻對新聞真相產生了懷疑。
18世紀60年代由英國發起的工業革命對于資本以及資本能力的放大是決定性的,無論在哪個國家工業革命所產生的科技躍升在強化國家能力建設和其他資本團體的社會能力方面都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例如,英國老牌資本羅斯柴爾德家族利用自己的資本力量在18世紀建立了私人信息情報網,這種私人情報網的速度在當時已經領先英國國家情報傳遞網超過24小時,而這種優勢往往能在關鍵時刻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并使其資本積累處于長期優勢地位。我們應該看到這種對于真相的傳播雖然表現出加速化的特征,但資本力量的介入使得過去掌握在國家手中的真相解釋和傳播權利發生了解構。資本團體對于媒介團體的介入乃至控制,已經十分明顯地表現在國外社會的各個方面,從對中國社會的片面報道到對中國文化的“誤讀”中,都可以看到資本團體的身影,這種趨勢直接導致了真相傳播的復雜化。
從媒體“把關人”的視角來看,我們可以發現當下媒體中真相的傳播鏈的“把關人”發生了變革,把關人大多具有較強的媒體、政治、社會素養,在我國更是有“政治家辦臺辦報”這一基本要求,即所報道的新聞內容是經過媒體把關人審查或篩查過的,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新聞的真實性和權威性。而反觀當下的強勢新媒體——微信、微博、今日頭條、抖音等互聯網新興媒體,無一例外的都是由資本公司所控制,從傳播的角度來看,具有強烈圈子文化色彩的新興媒體,缺少強有力的“把關人”,其所傳播的信息(真相)容易出現較多的錯誤和假象,甚至有資本利益團體利用這種不被人所注意到的“把關差”進行惡意競爭、誹謗、誤導。以央視“3·15晚會”為例,媒體對于問題的曝光有時會直接決定著某一資本團體的命運,例如“三鹿奶粉”“地溝油”“大眾汽車質量問題”“蘇丹紅鴨蛋”等,報道后企業都陷入困境。而互聯網新媒體出于趨利避害的訴求,很可能對真相的傳播造成干擾,導致真相傳播趨于擬真或失真。其底層邏輯就是資本利益的最大化。
在互聯網后真相時代資本全球化和大平臺精準傳播背景下的新聞真相已趨于明顯的擬真化,這種趨勢對于傳媒產業以及我國社會將很可能帶來深刻影響。
其一,新聞的真實屬性被動搖,趨向于擬真、故事、話題、“高頻、少量”、互動式特點,真相以網絡熱點話題的方式進行傳播,同時借助更多的傳播媒介對重點傳播內容在短時間內進行集中報道,使受眾更容易陷入“真相爭論的戰場”。
其二,民眾的知情權和國民理性將受到強力沖擊。今日頭條、抖音、微信等代表的互聯網大平臺本質是資本運作所催生的信息傳播工具,其運行核心在于不斷創造新奇的內容去吸引更多的用戶,從而達到產業擴張、資本積累的根本目的,而傳統傳媒產業的互聯網轉型是被迫與這種強勢互聯網新媒體進行媒體影響力與媒體生存權的角逐,雖然這一趨勢必然在今后的產業發展中達到一定的平衡,但是在達到這種平衡與妥協的過程中,這種標題黨、擬真化、真相的話題傳播必然將對我國網民的整體知情權、國民理性產生沖擊。
其三,信息繭房和娛樂至死將對青少年產生強烈的認知干擾和精神毀傷,有礙青少年形成健康的人生觀、價值觀。大數據、大平臺擁有這些青年用戶大量的互聯網數據,而大平臺在目前已經形成的多種“信息投喂”方式,已經使我國的網民被這些平臺按照不同的趣味圈子進行了定義,從信息繭房效應來看,這種信息真相的傳播方式十分不利于我國青年網民建立自己的全球觀、價值觀。
最后,資本的全球化擴張帶來的真相干擾將有可能造成媒體公信力、綜合國力下降、文化輸出受阻、媒體發展走彎路等問題。真相的合理有效傳播能夠引導社會群體的理性,同時抑制非理性的輿論及其所伴隨的社會活動,從而有利于國家社會的穩定和團結。若不通過國家對媒體產業整體發展以及具體的方向進行正確的引導,那么可以預見,社會、傳媒、群眾的利益都將產生巨大的損失,甚至導致我國文化輸出受阻、綜合國力下降等多重問題。
注釋:
①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頁。
② 胡泳:《后真相與政治的未來》,《新聞與傳播研究》,2017年第4期,第5頁。
③ Martin Heidegger.OntheEssenceofTruth:OnPlato’sCaveAllegoryandTheaetetus. London:Bloomsbury Press.1943.p.112.
④ Sandrine Boudana.ADefinitionofJournalisticObjectivityasaPerformance.Media,Culture & Society,vol.33,no.3,2011.p.388.
⑤ 徐天博:《“后真相”時代的真相建構——基于行動者網絡理論的分析》,《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第135頁。
⑥ Michael Schudson.DiscoveringtheNews.New York:Basic Books Press.1978.p.43.
⑦ 李紅濤:《黃金年代的“十字路路口”:〈生產新聞〉與新聞生產社會學的崛起》,《中國傳媒報告》,2013年第4期,第7頁。
⑧ 梁爽:《2020年國人每天平均休閑時間不到3小時》,央廣網,http://tech.cnr.cn/techgd/20200817/t20200817_525208180.shtml,2020年8月17日。
⑨ 陳響園:《“新聞是新近信息的媒介互動”——試論新媒體傳播背景下“新聞”的定義》,《編輯之友》,2013年第11期,第45頁。
⑩ [美]凱斯·R.桑斯坦:《信息烏托邦》,畢競悅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54頁。